“两只。”她指指自己明亮的双眼。
陆嘉川一怔,真是要疯了!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他一年前也在那个女人那里看见听见过。
怎么满世界都是周笙笙?!
他绷紧了脸:“我是医生,正确处理医护关系很重要,如果每走一个病人,我都要悲痛一番,那我还工作不工作了?要真这么柔弱,这么有母性光辉,不如回家奶孩子。”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碎碎念的样子让她想起了一年前的陆医生。
周笙笙笃定地说:“你不用口是心非,我知道你心里是难过的。”
“我不难过。”
“你口是心非就说明你还不仅仅是难过,是非常难过,难过到不愿意接受伤痛。”
“我再说一遍,我不难过!”
“你看,你这就是逃避伤痛。人只有真正伤了心,才会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假装自己不难过。”
“……”陆嘉川把车一停,气急败坏,“再多嘴,再多嘴踢你下车了!”
这该死的话唠!
周笙笙老老实实待在座位上不敢动了。
车子又发动了。
她憋了半天,不敢再提25床,只能小小声地说:“陆医生,我并不是一个很没有骨气的人,事实上我是个硬骨头。之所以接受你的臭脾气不下车,是因为我确实有点穷,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前几个月我都在家待业。所以陆医生,如果你觉得我是一个好欺负的人,那你就错了,下一次你再这样恶劣地对待我——”
吱——
急刹车。
陆嘉川停在了她先前说过的路口,侧头盯着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放心,不会有下一次了。”
周笙笙默默地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站定了,转头冲他挥手:“陆医生,一路顺风。”
她这样乖巧的样子让他再生气也发不出火来了。
看来他好像确实有点太凶了,她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站在路边,可怜巴巴的。
陆嘉川脸色稍霁,点头:“你注意安全。”
她继续乖巧说:“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
他点头点到一半,听到下一句——
“实在伤心的话,就把头蒙在被子里,午夜时分好好哭一场。俗话说得好,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周笙笙话说到一半,只看见面前的汽车倏地一下开走了。那个坏脾气医生黑着脸想也不想就踩下油门,只留下一屁股青烟。
她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哈站在原地仰头大笑。却不知道后视镜里,气急败坏的陆嘉川又有了片刻的失神。
连肆无忌惮哈哈大笑的样子,都那么像。
*-*
陆嘉川没有埋头在被窝里大哭一场,他拿了本书,坐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斜靠着,一页一页翻起来。
医学报告。
临床心得。
明明是足以让人冷静得发指的内容,可他偏偏看着看着,心绪就不平静了。
事实上,说一点也不难过是假的。
他打开笔记本,在一个名为“洞”的文件夹里新建了一个文档,然后开始打字。
有时候是在手机里,有时候是在电脑上,没有习惯找人倾诉的人就只能这样孤孤单单地写着偶尔的失控情绪。在那个洞里,仿佛有他的朋友,不会嘲笑他一个男人还这么多想法,只会安安静静听他的心声。
他其实也很想那个小姑娘。
坏脾气如他,竟然能让人这样心心念念,他是真没想到她会因为喜欢他而愿意重新接受治疗。
她一边迅速孱弱下去,一边总是笑得灿烂地望着他,语气轻快:“陆医生,要是有一天我好起来了,是不是就可以嫁给你了?”
他会说:“你还是个孩子,想那么多干什么?”
“因为我怕今天不想那么多,明天就没有办法去想了。”
那样孩子气的笑容配上这样透彻的话,他有时候并没有什么可以回应她。
陆嘉川一下一下在键盘上敲击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落寞的键盘声响。直到叮的一声,有新的短信到了。
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手机。
“陆医生,早点休息,被子里不透气,哭的时候记得偶尔把脑袋伸出来换口气。”
“……”
那个女疯子哪里来他的手机号?
陆嘉川的脑仁儿一抽一抽的疼,他搁下笔记本,直起身来回复她:“我并没有在被窝里哭。”
很快,女疯子回复了:“相比起在沙发上哭,我觉得这个时候在被窝里哭会更好一点。毕竟寒冬腊月的,被窝里更暖和。”
“我没有哭!”他打字打得恨不能把手机屏幕按裂。
“口是心非不好,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我们口是心非其实并不是一个逃避痛苦的好方法。有时候疼痛需要发泄,伤口才能复原。伤疤这种东西就是拿来揭的,多撒两把盐就好了,你说对吗?”
陆嘉川看见最新的短信,一个没忍住就把手机朝沙发上重重地砸了过去。
话唠!
神经病!
女疯子!
他气急败坏地合上笔记本,再也没有了伤春悲秋的心情。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一把捞起了手机,回复了什么。
“女疯子,你哪里来我的电话号码?”
“哈哈哈哈哈你猜?”
“我不猜,你直说。”
“你猜我猜你猜不猜?”
卧槽这女疯子!陆嘉川简直要气死了,噼里啪啦回复一串:“你要真不说,我就把你拉黑了。”
“那你拉黑吧,拉黑了你就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哪里来你的电话号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连串丧心病狂的哈哈哈哈,让陆嘉川恨不能抓起她的脑袋往门上敲。
他黑着脸去洗澡,可闭眼时眼前总是那副场景。
一年前的冬夜,那个女人一路奔跑在无人的街头,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他嘲讽地笑她是女疯子,可她转过头来眼神亮晶晶的样子真是一点也不像女疯子。
她说:“反正没人认得我。”
胡说八道些什么鬼,他不就认得她吗?
敢放他鸽子的人这个年头不多年了,他还曾经发誓要是再见到她,他一定会好好认出她,然后把她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偏偏她不出现了。
洗完澡,陆嘉川把自己埋在床上,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又想起了今天这个女疯子的短信,莫名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女疯子好像都让他给碰到了。
第15章 拔刀相助
托女疯子的福,陆嘉川竟然一夜好眠,只除了后半夜做了个梦。
梦里面,那个小个子一个劲拿着金镯子砸他的脑袋,哐当哐当敲得可带劲了。他黑着脸大步追她,想要把她的脖子拧下来,可她哈哈哈哈笑着跑远了。
那笑声太欢快,直到他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把按下床头柜上响得正欢的闹钟,坐起身来,还仿佛能听见她在耳边哈哈哈笑个不停。
……
发生什么事了?
他伸手摸摸后脑勺,刚才在梦里女疯子就是朝着这个地方砸的。他还心有余悸,下一刻又忽然被自己的举动弄得一愣,然后没忍住笑出来,弯着唇角起身洗漱。
镜子里的男人还很年轻,下巴上有少许胡茬隐隐冒出来,本该有些邋遢的胡茬配上他慵懒的表情,还有那身浅灰色的针织衫,锁骨微露,竟然只剩下性感二字可以描述。
他将剃须膏抹匀,在热水里泡了泡剃须刀,然后侧着脸开始剃须。脑子里隐隐绰绰冒出一个念头:女疯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还不知道。
做早饭的时候,他把吐司抹上黄油放进面包机,在一旁等待时,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应。
一直到他吃完早饭开车上班,女疯子都没有回复短信。
陆嘉川把手机随意地扔在一边,可遇到红灯停在半路上时,总是忍不住侧头去瞄。可瞄也没有用,女疯子就是这么高冷,一直不回信息。
好在行车行到一半时,手机叮的一声响了。
他停在红灯前,第一时间伸手拿手机。
女疯子说:正在上班途中,遇见红灯顺手回条信息,我叫周安安,怎么,陆医生你对我感兴趣?
他嗤笑一声,把手机又扔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谁会对女疯子感兴趣?笑话。
不过倒还真是巧,她也在等红绿灯。
他打定了主意也要晾她个半小时,然后才回信息。
陆嘉川扶着方向盘,视线平平地朝前看去,嘴里默念着周安安三个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视线忽然定格住,他看见拥挤的车流里有一辆天蓝色自行车。
个子小小的年轻女人还穿着眼熟的白色外套,单脚撑着地。自行车后座上堆了三两只纸箱子,只用一条绳子绑在车上。
她踮着脚尖努力维持平衡,以免纸箱掉下去。
他与她隔着两辆轿车。
绿灯亮了,所有车辆同一时间发动。那个小个子却还在小心翼翼起步,又要平衡车龙头,又要注意别把纸箱晃下去了。
越慌就越手足无措,看起来真是笨拙。
陆嘉川被她那蠢样逗笑了,可在他前面的那辆白色轿车却似乎不耐烦了,车主嘀嘀按着喇叭催促,周笙笙一晃,自行车又停了下来,只得重新起步。
更加急促的喇叭声响起,男子探出车窗喊道:“干什么啊你,别挡路啊,赶着上班呢!”
小个子连连回头道歉:“不好意思,东西太沉,我有点载不动。对不起对不起啊,我这就走!”
她这一回头,陆嘉川就看得更清楚了。
早晨七八点的阳光在她脸上洒下一层薄薄的金光,她仰着头,额头上有细微的汗珠。平心而论,是个长得很好看很干净的女孩子。
还真是她,周安安。
他就这么停在原地,看着周笙笙又试了几次,在白色轿车像是吃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的喇叭声和催促声里,她车上的纸箱还掉下来一次。后来她手忙脚乱捡起箱子,干脆不骑了,把纸箱往后座上一放,推着车就往路边跑。
……真是个个矮腿短的小可怜,那小短腿还飞快地交替着,像是开了电动马达。
白色轿车的车主还不扯着嗓门儿责备她:“不会骑就不要骑,耽误了别人上班打卡,你来赔工资吗?”
陆嘉川看了眼路边那个又开始尝试起步的女人,开车跟上了前面的白色轿车。只是很快他就变换了车道,从跟在白车后面,变成了与它并行,最后还一口气冲到了它的前面。
驶进单行道了,他不偏不倚就慢吞吞开在白车前头,龟速也说不上,但始终不加速。
白车司机开始嘀嘀嘀地按喇叭。
陆嘉川恍若未闻,从后视镜里看了车主一样,开始不紧不慢随着白车的左右摆动一起有节奏地摆动起来。它往左,他就往左;它往右,他也往右。
电台里正巧放着一首时下流行的歌:“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
他眉心一顿,霎时间松开成一道漂亮的弧度,车内有低低的笑声蔓延开来。
在他后面,白车司机可要气坏了,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挡在他前面就算了,还故意不让他超车?!!!
嘀嘀嘀——更加急促的一阵喇叭声。
陆嘉川不慌不忙地看了后视镜一眼,只看见那男人已然探出窗口,对着他又是挥手又是破口大骂。算算时间,也该到医院了,他这才悠闲地转了个弯,嘴边还带着那抹浅浅的笑意。
嗯,美好的一天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早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