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文慧要求的,她不喜与人同住,因此不入白家,只在京郊建一宅邸,清净安宁。

深夜,宾客散尽,周遭渐渐安静。

文慧早已揭去喜帕,一动不动坐在床上,想的只是梳妆时,自己说:“我极恶红色。”

母后说:“只有一天,忍一天就是了,其实你穿红极美。”

说完,她就上了喜轿,在乐声中离开皇宫。

那座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宫,那个厌恶着,并习惯着的皇宫。

文慧起身,看着红烛的光,只觉得可笑,打量这间洞房,更觉可笑。

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吧,什么人都想把我安置在一个地方,从此丢掉一块心病一份烦恼,而我,身为多余者,只得配合,因为废物是没有资格添乱的。

文慧苦笑许久,累了,跌坐在椅子上,不知哪来的怨气,猛地捶了下桌子。

烛光跳动着,摇曳不止。

白翳山进来时,只觉天地在转,自己在转,而且屋内忽明忽暗,坐在桌旁的人脸色也是阴晴不定。他笑着上前,站立不稳,却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公主。”

文慧看着跌跌撞撞的白翳山,他比想象中高大些,也壮实些,却依然一副文人身形,虽然烂醉,脸上斯文之气仍然除之不去,这种孱弱文人的气质她最为讨厌,加上他神志不清,所以面无表情,不予理睬。

白翳山看见她,抑制不住心满意足的神情:“公主,在下…在下终于等到你了。”

文慧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与他正常交谈是不可能的了,盘算了一晚上的“条约”也无法反馈,既然如此,不如随遇而安,反正这人烂醉,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今晚是绝对安全的,文慧看着他,忽而笑道:“白大人,今日可疲惫?”

“疲惫…也是值得的,我等你…好久了…好多年了。”

说来说去也是这些,文慧压住不耐烦,做进一步引导:“那么,床就在你眼前,为何不睡?”

白翳山看一眼被指为床的桌子,想了想,似乎想起什么:“你…你也睡,我们是夫妻,嘿嘿。”

“嘿嘿。”文慧也笑:“你先睡,我这就跟你一起。”

白翳山此时已失去思考能力,再说白天也确实累了,听到睡字就条件反射往前倒,“扑通”一声,重重趴在了桌子上。

文慧勾勾嘴角,吹灭烛火,合衣躺在床上。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人生中重要的一天,在喧嚣与嘈杂,还有那恶心的红色中混了过去。

这一天,本是与韩穆度过的,文慧将头扭到一边,抑制住快要滚来的悲哀的波涛,忍,滋味不好受,面对,更苦不堪言。

本有的一切,清醒地失去,不如混沌地存活,不知七情六欲,快乐悲哀。

并非无情之人不懂情,正因为懂,宁愿无情。

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不知道也不关心,甚至,连夫君的长相都没看清,那个男人,不过是个男人,与她相伴走完剩余的人生,一个伴而已,没有选择的选择。

此时,听着“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连谋杀亲夫的心都有,没有一点是自己看上的,他身上没有吸引自己的地方。

可是已然失去挑选的心情,即使中意于谁,也不可能付出精力再去爱一场,那太超出能力范围了,所以宁愿找个毫不相干的,与其日后厌烦,将爱好变成了反感,不如从一开始,就无欲也无嗔。

波澜不惊,一潭死水。

文慧渐渐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次日,文慧醒来,以为还在皇宫,唤道:“玉玑。”骤然想起,昨天自己已嫁人,现居驸马府,而玉玑也被自己打发回家,择良婿而配去了。

突然袭来的凄凉,夹杂着睡醒后的顿感,文慧怔怔地,一时不知做甚。

四周极静,桌上早没有白翳山,他去哪了,她一点儿也不关心。

这时,新侍女清湛从外殿入内,见了礼,取过华服为公主穿戴。

“换一件,又是红色。”文慧皱眉。

“公主,喜事后三天须穿红,以示喜庆吉祥。”

“你喜欢多嘴。”

“奴婢不敢。”清湛一凛,忙跪下。

文慧一见柔弱如白兔之人,连气都不想撒了,挥手:“换件素淡的。行了,别抖了。”

梳洗完毕,文慧一出房门,只见白翳山正在门前整理衣衫,见她突然出现在面前,有些措手不及:“公主,我正要去打扰。”

“这是驸马府,都是你的,何来打扰?”文慧问:“什么事?”

“昨夜饮酒过度,醉得不醒人事,不知可曾唐突公主,在下早上醒来,懊悔不已,实在是愧疚得很。”白翳山作了个揖。

“不曾。”

“呃…”白翳山千言万语在心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委屈公主了。”

文慧笑道:“白大人。”

白翳山受宠若惊地看着她。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请说。”

“消失。”文慧说完,脸上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白翳山怔怔地,想说什么,看着文慧冰冷的面孔,欲语还休,最后不得不离开,留下沮丧的背影。

“白痴。”文慧嘀咕。

婚后生活和从前没什么分别,文慧依然看她的书,散她的步,进行着一切从容悠然的生活,当然,除了白翳山偶尔,现在变成了经常的骚扰。

文慧已经在新婚第二天同他耐心地交流过。

“虽然我们成婚,说法上是夫妻,但我要告诉的是,我并不乐意执行妻子的义务,所以,你也不必履行丈夫的职责。你对我没有责任,我对你也没有约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牵制,我也不希望有什么牵制。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在这座驸马府里做任何事,除了一件,就是别来打扰我的生活。简而言之,我过我的生活,你混你的日子,我们两不相干。”看着白翳山无法接受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什么不满,欢迎向圣上申诉。”

文慧以为自己说的够明白,可是,第三天,白翳山又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的开门第一句话是:“我不好客。”

白翳山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又仿佛充满了挫败感:“公主,我们是夫妻啊。”

“我知道。”文慧颔首:“我并没有否认。”

“夫妻是什么?一起生活!”白翳山直视她:“你是我的妻子啊。”

“那又如何?”

“你根本当我不存在。”

“你也可以当我不存在。”文慧轻描淡写地。

“可我们是夫妻!”白翳山完全词穷,或者,愤愤不平中根本找不到贴切的辩言。

“难道昨天与我谈话的不是你?”文慧淡淡地:“我都已说清楚。”

白翳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答应这桩婚事?”

“答应的是我的父皇。”

白翳山愣在当场,他算是明白了。

“你可与我父皇直接沟通。”文慧微笑:“我服从你们的沟通结果。”

白翳山绝望了:“难道你们都把我当傻子吗?”

文慧沉默,这点,她的确亏欠他。许久,她问:“你要什么补偿?只要我能办到。”

“很早,我就喜欢你,那年上元灯节,宫中夜宴,你坐在皇后身边,满殿宫灯,都没有你的面孔亮,它像是会发光,那时,我觉得你是最亮最绚目的一盏灯,也终于知道窒息是什么感觉。”白翳山苦笑:“知道你答应了婚事,我几天没睡着,是高兴吧?或者,比高兴更高兴的感觉?是啊,娶到公主,光宗耀祖,前途无量,这些都是事实,可是这些并不代表一切,因为我爱我要娶的人,而我终于娶到了她,与她共度今生,那些将要一起度过的时光,让人一想起来就莫明开怀,我几乎变成了一个傻子。这么多年,等待这么多年,注定无望,却突然有了希望,比快乐还要快乐的感觉,我想你也有过吧?多年的感情,居然可以与补偿相提并论?”

文慧深吸一口气:“我只有补偿可以给你,只有补偿,你不要,觉得受辱,我也无可奈何。”

白翳山凝视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它像自己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冰冷,默然,带着掩藏很深的,寂寞与萧索,他自信了解她,因为第一眼他就看穿了她,他的自信一向很令他骄傲,而今天同样是她的惯有神情,带给他的只有绝望。

“还有事吗?”

“你是一个…”白翳山迟疑了一下,教养良好的他,那句话还是没说出口。

“冷血,自私,变态,畸形。”文慧接到。

“你对我没有一点好感吗?”白翳山最后的希望:“一点,哪怕一点,总有吧?”

“没有。”

白翳山几乎站立不稳,像被人用棍子抽了一下脑袋,真讽刺,他居然喜欢她的直接,从前那么迷恋的坚强与自主。

文慧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她一向是这样,受不了的人都已离得远远的,至于白翳山,他自愿靠近,后果当然自负。

文慧没想到他会选择那样的方式报复。

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沐浴,浴后只着轻纱,坐在塌上闭目养神。

公主卧室自然没人乱闯,所以文慧依然保留着从小到大的习惯,此时正是初夏,烦闷的温度让人透不过气,索性把轻纱褪去,只着抹胸。

外室的门突然一响,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文慧刚站起,白翳山已到了面前。

他的眼睛充血,脸色通红,显然是饮了酒。

面对野兽一样冲进来的白翳山,文慧再清楚不过他的意图,此时慌慌忙忙遮掩,就太没必要了,索性大方地逼视:“我说过,我不好客。”

“你是我妻子,是我娶进门的老婆!”咆哮。

“所以呢?”

“你是我的女人!”

文慧仰首,一个再可笑不过的表情。

侍女进来,白翳山总算找到发泄对象,怒吼:“滚,都滚出去!再进来,见一个杀一个!”

“侍卫,请驸马出去!”文慧提高声音。

四周寂静无声。

“我早把他们支开了。”白翳山痛苦地扭曲了脸孔,就是这样的女人,把一个斯文学士变作了卑鄙小人,而他居然不忍心冲她发脾气,声音不知不觉低下来。

“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个梦想,和孩子的糖果,大人的发财梦一样,是个想头。”文慧此是此刻冷静如昔。

白翳山遍体生寒:“你是不是习惯曲解所有的感情?”

“如你所说,你多年来对我念念不忘,可谓长情,我不是不动容,可是,给予与接受不是一马事,你珍惜你的感情,所以得不到我,会怨恨,这很正常。我也珍惜我的感情,并且不希望你的所谓爱伤害到它,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已经嫁给了我!”白翳山撕吼。

“我承认我错了,也提出过补偿,而且一直有效,你现在想向我提出吗?”

白翳山不再言语,紧紧地盯着她半裸的身体,这种目光让文慧立即后悔,不该为了风度,让食物落入野兽的眼睛。

“白翳山,话已说完,你可以出去了。”

白翳山不动,目光锁定在文慧的胸口。

“这不是补偿,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文慧咬牙,拿起那件纱衣,披在身上:“出去!”

白翳山苦涩地一笑,像敏捷的豹子,突然扑过去,将她按倒在地,固定她因惊慌失措乱动的四肢,他大口喘息:“你以为你是什么?公主了不起吗?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对人尊重!”

“你这样就叫尊重?”文慧拼命踢腾着上方的重压,嘴唇咬出血:“放开我,我警告你放开我!”

“凌迟,车裂,腰斩,还是砍头?强暴公主的后果?驸马上他老婆的下场?”白翳山濒临疯狂,力大无穷,身下的文慧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鱼。

文慧使尽最后一丝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呜咽,伴随着锦缎撕裂声,和上方男性粗重的喘息,也许因为从自己身体里获得快乐,显得很有些炫耀的意味,格外刺耳。

文慧的眼前突然出现无数金色的细碎亮点,她在无边的痛苦中疑惑着,怎么在屋里,能看到外头的星光?

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得到的只有晕厥。

文慧坐在床上,听外边的扣门声。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昨晚的画面还没从脑海中退却,晨光射进房中,文慧一醒就看到一束金光,然后除了疼痛与白翳山的喘息,耳边只剩下阵阵扣门声。

“公主,让不让驸马进来?”清湛放下药碗。

“让他出去。”文慧说完,觉得身体更轻了,仿佛根本不属于自己,那是力气全失的表现。

清湛出了内室,过一会儿,回来道:“驸马问公主可有什么不舒服,再让太医看看。”

“太医?”

“公主昨晚…我们到时,地上都是血…”清湛紧咬嘴唇。

“蠢货,谁让你们传太医!”文慧猛地起身。

“驸马说的。”清湛下意识退后:“公主当时脸色惨白,血流不止,驸马吓得面无人色,我们慌忙传太医,驸马嫌太慢,抱着公主出府,迎上太医的马车,还一个劲求太医救救他妻子…他当时神志有些不清了。”

文慧苦笑,好一个太医,这样一来,宫中岂不人人皆知——但愿那个太医是个口紧的家伙。

这时,扣门声又起。

“他还想干什么?”文慧虚弱地仰倒在床,空洞地盯着墙壁,良久,没有任何生机地:“让他进来。”

白翳山几乎是冲进来的,来到文慧床边,满脸关切:“现在感觉怎样?”

文慧看着他,面无表情,眼无波澜,静静地凝视。

“还有哪不舒服?”白翳山蹲在她床前。

文慧半晌,淡淡地别过头去。

“太医说,已没有大碍,静养些时日便能恢复。”

文慧一动不动。

“我怎么会那么粗暴?连自己都不相信。我一定疯了,才会做出那种事。”白翳山沉痛地:“我该死!”

“我不会告你的状,不用这样。”文慧转头,木然地冲他一笑。

这个笑让人毛骨悚然,立刻令人想起行尸走肉,白翳山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想搭文慧的肩,又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缩回手,焦急地:“你别这样,是我混蛋,我畜生,我对一个女子做出那种事,禽兽不如!”

“我不恨你。”文慧淡淡地。

“我恨我自己!”

“如果,这样能补偿你,也好。我一直把身子看得太重,其实那不算什么大事,既然嫁了人,身子本不属于自己。”文慧苦笑:“一次够么,或者,再来几次,只要你觉得,足够弥补损失。”

白翳山痛苦地浑身颤抖:“我想好好对你,我本想好好呵护你啊,怎么会弄成这样?”

“你没错。亏欠的,本就该还。”文慧轻轻笑了笑:“说个实数,多少次,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白翳山颤声。

“我的命?”文慧摇了摇头:“这个不行,这是父母给的,连我自己都没资格支配呢。”

白翳山面容扭曲,五指握拳,狠狠戳在地上。

“我等着那一天…”文慧渐渐合起眼皮,仿佛睡着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白翳山平时认为极肉麻的话,今天居然毫不费力脱口而出:“我宁愿昨晚的事没有发生,你对我依然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在你眼前,我依然是无聊的小丑,甚至,你恨我入骨,不杀我誓不为人,也别像现在这样。”

“只有我才有资格可怜我自己。”文慧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恨你,不等于忘了你对我做过什么,你从前觉得有可能的,现在已经永无可能,走吧,我确实不想看见你,就像不愿回忆昨天晚上。”

白翳山苦涩地:“你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对我来说,不见面是最好的赎罪方式,何况,你根本不曾亏欠过我。”文慧向内翻了个身:“对了,如果需要,千万别不好意思,直接给个数字即可,任何时候,一定奉陪,绝不抵赖。”

白翳山在这一天,尝到了破灭的滋味,梦想,希望,憧憬,未来。

皇后一直对白翳山这个女婿很满意。

她觉得他像一个人,一个她倾心,而未嫁的人。

他们都是文人,有着坚定的心和斯文沉着的外表。

太医连夜赶往驸马府,惊动了皇后,因为关心女儿,第二天清晨就来看望。

“皇后驾到。”外边高声通报。

屋内僵持的两个人忽然停止了一切思维,相互对望,然后白翳山站了起来,文慧用被子尽量把身体遮住。

清湛在皇后身边回话:“没什么,就是着了点风寒,驸马关心公主,请太医周全些。”

文慧头一次觉得清湛挺有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