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其他人呢?”太晚了,电梯只开了一架,不知在哪一层耽搁了,久久不动。

“我爸妈?很久没见了,他们是生物学家,现在应该在南美洲吧,据说又发现了某种濒临没绝的奇葩,乐不思蜀了。”

“你们都不联系?”头回听说这样的家庭。

“雨林里不通电话,过去一年见一次了不起了。”他笑得有趣,“不过现在好很多,到底科技发达了,一个月至少能听到他们念我一回。”

“你这样一个人多久了?”这种家庭太特殊了,她忍不住好奇一把。

“初中就开始一个人,从小寄宿在学校待习惯了,同学很多,也不觉得怎么样。”

这也能习惯?想到自己每日得见的老爸老妈,父亲母亲,果然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

电梯门终于打开,她往里走,习惯性地站到右侧,伸出手指点地下二层。

他的习惯也一样,身体同时探过来,肩膀相擦,她突然又闻到那莫名的木香,鼻端贪婪,仿佛动物本能,想贴近了深呼吸。

动物本能更知道危险,她后退一步,让头发盖住自己突然火热的双耳。

两个人都不说话,太安静了,为了掩饰那种怪异的感觉,钱多多逼着自己继续说,“一直一个人,不觉得累吗?”

他低头看着她,电梯里没有风,她的长发安静地落在肩膀上,苍白的灯光从上直射下来,钱多多很少化妆,工作了整整一天,脸上只有一点疲色,并没有许多女性都会有的脂粉憔悴的烦恼,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电梯门,额头弧线美好,清秀舒朗,小巧的耳朵埋在发丝里,隐约一点红色。

有点想帮她把那缕头发拨开来,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动,又克制住了,“还好,我有秘诀。”

“秘诀?”如果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神采奕奕也有秘诀,她倒是很想听一下。

“我跑步。”电梯已经到达车库,他扶住门以后对她眨眨眼,表情很可爱。

跑步?这算什么秘诀,钱多多很想反驳,但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地铁中,他穿得运动,四肢舒展,万众瞩目中追回了她的包,忍不住求证,“那天在地铁——”

“想起来了?”他立在车前回答,回首一笑,“刚跑完,看到地铁站就下去了,没想到遇见你。”

那笑容明亮,地下车库忽然闪过阳光,心脏又怦咚跳了一下,钱多多告别的时候故作镇定,坐进车里以后却拿手捶扶手箱。

色戒色戒,男色误人,人家民族大义都泡汤了,她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地下停车库的出口窄小,他们的车一前一后缓缓开出,钱多多开一辆小小的两厢车,后尾圆润小巧,路口分道的时候轻轻闪两下刹车灯,以示告别。

他坐在车里看得出神,为了一个简单闪烁的灯光告别,感觉很温暖。

没想到自己会跟她谈起父母,还很自然。

“一直一个人,不觉得累吗?”

这是个好问题,但他是男人,神经不够纤细,很少把孤独与疲倦相联系。

年少的时候寄宿学校,工作后整日忙碌,再不济也能找一班朋友派遣寂寞。有一段时间他的公寓总像个杂乱的排队场,偶尔曲终人散,一室空寂,忽然感觉胸口缺了一块,但第二天晨起变恢复原样,继续精神百倍。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去丛林,看到独自在溪边喝水的小兽,很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父母,远远凝视许久,然后便消失无踪,任它抬起头来立在原地,低声呜咽着面对独立的开始。

这是自然界的法则,他从小就明白了,所以后来当他被赋予无限信任,从初中起就独自留在国内生活的时候,自己完全不以为意,甚至觉得那是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反生出一丝骄傲。

独来独往住习惯了,他连自己的父母的陪伴都不是很眷恋,只是最近,竟然渐渐习惯了生活中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习惯了抬眼看到她低头忙碌的侧影,习惯了一起加班到星月齐升,还有,习惯了这样简单温暖的告别。

开车的时候他持续出神,所以速度并不快,开始下雨,初春的夜雨,细密如丝,公寓离公司并不远,拐过弯之后大楼就近在眼前,他也没有开雨刮器,道路安静,前后都没有车,路边有个女孩子独自走着,没有打伞,步子很大,觉得有些怪异,他匆匆一瞥。

光线不好,她又披散着头发,长长的发梢来回晃荡,一瞥之后觉得眼熟,他再看了一眼。

奇怪了,是不是因为老想着一个人的关系,他居然会觉得那个街边的女子很像钱多多。

第四十六章

无奈一笑,小区门口到了,他回头打方向,突然一阵炫目灯光,一辆车从小区里疾驰而出,车头险险与他的掠过,他的驾驶技术再怎么熟悉都猛吃一惊。

急大方向,刹车声急促刺耳,车头猛靠向内角路边,那女孩子被刹车声和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动,惊惶一退,路沿湿滑,她没有保持好平衡,险险贴着他的车身坐倒在地上。

一切发生在瞬间,交错时那车大灯雪亮炫目,而她倒下的动作仿佛慢镜头,双眼惊恐,一片空白。

他这一下刹车刹得肾上腺素狂飙,心跳至少两百,顾不上那辆已经驶得无影的肇事车,跳下来就去扶她。

她已经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他的时候脸色苍白若死,一点血色都没有。

“有没有受伤?需要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她拒绝他的搀扶,扶着车身站稳,然后转脸去看那车消失的方向,手指瑟瑟地抖,看来吓得不清,许久都没有出声。

“小姐?”近距离看,这女孩子的五官的确和钱多多稍有些相似,但她皮肤油润,额角饱满,最多二十出头,两者年龄相差很远。

小区里的保安已经跑出来,都认得他,先过来维护业主,“许先生,刚才那辆车是访客的,有没有擦到您的车?摄像头都有记录,如果有问题我们——”

“我的车没事。”他抬手阻止他们说下去,然后转头继续问她,“小姐?需要去医院吗?”

她终于转过脸来,给了他们一个正面,那群保安中又有人说话,“马小姐?你今天怎么走回来的?车呢?”

她不回答,只是对着许飞点头,又扯了扯嘴角,表示没事,“你走吧,我刚才只是吓了一跳,没受伤。”

“你等一下。”看她又要往里走,他边拨电话边阻止。

有人叫,那些围过来的保安一个个散开,他拨给司机,简单问了几句就挂电话,然后把附近行驶证套里的保险公司随车卡拿了出来。

迎面又有阿姨匆匆走过来,可能是接到保安的通知,叫她的时候声音有点急,“马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先生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

果然是这里的住户,许飞在她离开前给了她一个保险公司的电话,旁边抄着这台车的保险号,“小姐,如果有问题打电话给他们,这里的摄像头有存证,保险公司会派人处理。”

她已经走到那阿姨身边,回头接过卡片的时候匆匆说了声斜斜,然后催促着身前的阿姨快走。

不再对砍她们,许飞接着一转身,身后还立着那个刚才发声的保安,正看着那个女孩子消失的方向表情古怪。

“怎么了?”虽然很危险,但整件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他上车前随口一问。

“许先生,您心肠太好了,又不是您的责任,这个女人前段时间才住到这里的,给人家包养,包养她的男人年纪满大了,也很少来,谁知道在搞什么。这种女人,撞死了也活该。”他撇着嘴说话,状甚不屑。

是吗?原来是这样的,还那样年轻,长得有点像钱多多呢,真可惜,竟然长得有点像她。

又不是什么清平世界,这种事城市里每天发生,无意听他的八卦,许飞笑笑上车。

电梯打开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四壁晶莹,走进去只有他和镜里的他,这一天忙碌不堪,临了又发生那样一个意外,觉得有点累了,他用手抹了抹脸。

这样高强度的每一天,男人尚且如此,女人岂不是更精疲力竭?怪不得许多男女,愿意依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乐得坐享其成。

又想起钱多多了,想起她刚才在电梯里的一抹疲惫,素颜清秀,问他一个人不累吗?开口的时候微微皱着眉。

走出电梯,开门进屋,他冲澡换衣,然后打开电脑修改提案,信箱提示跳出来,是法国来的加密邮件,内容不长,但他花了很久才看完,看完之后也没有立即回复,站起来伸手去拿电话。

立到窗前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拨号码,那头接得有点慢,背景是很家常的电视连续剧,哭哭笑笑,热热闹闹。

他只“喂”了一声,钱多多的声音变忽然变闷,明显是仓促捂住电话又回头说话,“妈,电视开小点,我电话。”

“什么事Kenny?”他再说话的时候好像移到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但还是有些含糊。

“你在吃东西?”

她在吃苹果,刚咬了一大口,又不能吐掉,心里叹口气,捂住话筒努力咽下去之后再说话,“好了,你说吧。”

幻想那头是一只正在努力吞咽满嘴食物的松树,他看到窗上的自己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来一点。

问了几个问题,她听得全神贯注,然后有电脑启动的声音,“行,我现在就把数据告诉你。”

等待电脑启动的时间很短,不过持续沉默觉得很怪异,钱多多输入密码的时候夹着话筒随口问了一句,“吃饭没有?”

他忘了,不过丸美的寿司很抵饿,看完刚才那封信之后,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还没,等会吃。”

“要吃啊,当心胃出毛病,跟我一样就惨了。”她边找边回答,然后“啊”了一声,“找到了。”

他走回桌前拿笔记下她报的数据,铅笔摩擦纸张,刷刷的声音,“好了,谢谢,这么晚了,不好意思。”

“工作吗,应该的,明天见。”她回答得很快。

“多多。”知道她下一个动作就是挂电话,他出声阻止。

“嗯?”头回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钱多多反应有点迟缓。

“工作强度那么大,不觉得累吗?”

BOSS突然来这么一说,照过去的钱多多,一定猛然戒备,心中跑马,上百个圈都绕过了,但此时此刻,自己房里灯光柔和,身下圈椅舒服松软,手里还拿着半只苹果,被啃得狼狈,像是一个滑稽的笑脸。

太轻松了,那头的声音低缓,又加重了这种气氛,她被这一切所麻痹,竟然毫无警惕之心地笑着回答,“不是说恭逢盛世吗?总监大人进场头一天就说了,要抓住这个最好的证明自己的机会,就在此时,此地。”

心情原本很复杂,但听完她的话仍旧笑出声。

这样生机勃勃,仿佛跺脚就能出发的女子,多么好。

打完这个电话以后他又打开那封邮件看了一遍,终于下指回信,但刚打完第一个词,又不自觉地抬头,再次看了一眼静静搁在一边的那个电话。

第四十七章

合上电话之后,钱多多继续咬苹果,另一手去按关机,关闭窗口跳出来,随之响起的还有邮箱提示的声音。

叹了口气,她点取消键,然后认命地打开邮箱查信。

邮件是副总经理李卫立发来的,内容很简单,让她明天一早到他的办公室面谈。

慢慢坐直了身子,她看着那一行简单的英文句子出神。

终于来了,她双手放在键盘上,最简单的一个ok,但很久都没有敲下去。

权利更替,高层相争,这是一场可以预见的疾风雨雨,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距离许飞落地的时间不过数月,那烟火味竞然已经传到了她的鼻端,又能怎么样?

市场部现在是风口浪尖的地方,她再怎么样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苦笑了,她手指一动,最后还是把那个回复发了出去。

思索第二天会遇到什么问题,又如何应答,这天晚上钱多多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过去她初入职场,第一年就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自己所在项目的经理与另一位平级同僚为了争夺权力、地位和升职的机会而彼此互斗,这种斗争一直延伸刭团队中的每一个人头上,派系分明,哪里还谈得上沟通合作。

她曾经幼稚地以为再怎么样的派系之争都会有中立派的生存余地,只要她能够把手头的事情做到天衣无缝,不与其他大过多亲近或者疏远,就能避开冲突。

但是结果是她遭到各方的冷漠对待,最后撕破脸皮见真章的时候,她的态度被视为异类,主管给她安排的工作都是重复的事务性劳动,越是琐碎越容易找到过失和瑕疵,她再怎么疲于奔命都没有成效。

幸运的是她在疲于奔命的过程中结识了后来的顶头上司,然后便是急如起来的一纸调令救她于水火之中。

进入总公司市场部的第一天,当时的高级经理,也就是当年那个对她循循善诱,劝她权衡大好前途的精英女给她的第一条教诲就是,“Dona,你的能力没问题,但是这世上有能力的人千千万,出来做事,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更重要。”

话说得光滑圆润,其实真正含义只有一个,任何地方郁一样,如果她想做下去,那就一定要跟对人。

良言近乎金玉。现实残酷,她过去再不能苟同到了那时都得点头受教。

这些年风风雨雨,她自我感觉早已经十八般武艺练就,就算这次突然升职不成,也不过气闷挣扎了一段时间,慢慢也就咽了下去。照旧努力照旧做事。

但这次不同,事关高层更替,眼下任何一举一动郁可能引火上身,整个亚洲区正处于局势微妙的冷战期,高层壁垒分明,是超级大国,中层们处于第二世界,个个按兵不动观风向,再往下如她这样的第三世界,弄得不好就是炮灰的最好角色。

怎么办?烦起来,她又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大半夜,实在是累了,最后她还是睡了过去,心里有事,睡得就不安稳,又做梦,梦里自己迷茫失措地独自奔跑,街上空无一人,鞋跟急促落地的声音传到很远。

跑到家里也是空空荡荡,她打开每间屋子寻觅若狂,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她竟不觉恐惧,只觉得那人的怀抱温暖,自己终于能够安定下来。

回手反抱住那双臂膀,仍觉得不够,孤单太久的身体渴望拥抱,她又努力想转身,刚一侧头,忽然耳边闹铃炸响,整个惊跳起来,卧室里已经天光大亮,原来只是个梦。

时问还早,她坐在床上双手抱住自己沉默,在初春的清晨感觉清冷无依。

原来自己错了,原来她还是需要的,需要一个人,被她所爱所信任,然后最重要的是,就算全世界都背过身去的时候,她还有他在身边。

再怎么不愿意,时间仍旧一分一秒地过去,钱多多仍旧按时到达了李卫立的办公室门外。

深吸一口气才敲门,推进去的时候李卫立已经站起来,很亲切地对着她一笑,然后让她坐。

打期精神,钱多多微笑开口,“Willie,刚回来?”

“是啊,跑了一次伦敦总部,昨天刚到上海,对了,遇见Danli跟他打了场高尔夫,他特别提到你,说好太不见,让我带一句问候。”

Danli是她在新加坡曾经的BOSS,后来又升职去了伦敦总部,实力派人物却仍旧八面玲珑,钱多多对他印象深刻。

“是吗?他居然还记得我,谢谢。”

“怎么会不记得,你工作一向出色,到哪里都是出了名的美女经理,这次就连欧洲区那块都有人跟我打听你。”

“您说笑了,怎么会。”

“呵呵,哪里说笑了,工作出色还是美女经理?都是事实。”他笑得一脸和蔼,然后又叹了口气,“Dona,其实我一直很看好你,这次可惜了,最近觉得还适应吗?”

来了,心里警铃大作,钱多多神经高度紧张,回答的语速却很慢,回答前停顿一秒钟再开口,“最近几个项目都快收尾了,市场反馈不错,各个部门的协作配合都很顺畅,内陆城市的需求量提高迅速,我在报告中特意提出过。”

说了半天都是废话,她的太极打得好,人家的推手也接得快,“很好,市场部的一直效率卓越,大家都有目共睹,现在几个项目都已经顺利完成,就等着接下来的重头戏,你们难备得如何了?”

人家问到头上来了,钱多多再次停顿一秒钟,然后笑着说话,“我们当然是时刻准备着接受任务,全力以赴。”

“很好,Dona,新任总监在日本工作期间非常成功,也是总部最近注目的焦点人物,他刚到亚洲区,你跟他在一起时间比较多,有机会跟他多学学吧。”

“是,我一定会的。”她继续微笑。

“对了,说到Kenny,他之前在日本负责的项目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心中一凛,钱多多斟字酌句,“是,Kenny的确能力超群,不过日本一向列为单独市场独立运作,那里的项目可能与这里的交流比较少,所以我们郁不太熟悉。”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李卫立倒也不强求结果,他是新加坡人,年龄已过五十,曾经在伦敦总部任职区域总监,年前到亚洲区,说是升职,实属养老,这个职位名头很大,但实质权力并不多,因此此人平日也行事低调,只求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