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青英不语。

欧二老爷猛地跳起来,高高举起欧青英的拐杖要往他的背上狠狠砸下,欧青英不避不让,只闭上了眼睛。欧青谨一步上前,和欧青原一起夺下欧二老爷手里的拐杖,劝道:“爹,你莫伤了自家身子。”

欧二老爷抵不过两个儿子的力气,终被夺走拐杖,颓然坐倒:“罢了,我就算是烧了衣服,打死你,你也还是这副不争气的模样。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会糊涂至此!为了这样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成了这副模样!”

见林轻梅被骂,欧青英犟着脖子道:“你们如何知道她不守妇道?还不全都是听老四媳妇说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在咱们家这么多年,何曾做过一件不守规矩的事情?这样出去一趟,就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怎么也不见有人过问一声?”

欧二老爷发怒道:“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如此恶毒下贱的女人,死后还不让人安宁,她也配那块贞洁烈女的碑?看我不寻和尚道士镇了她,叫她永世不得超生!”转过脸就问欧青谨和夏瑞熙:“她的坟在哪里?我如今虽然大不如从前,就连儿子都不知道孝敬我,但这点点事情还是做得到的。”他是真的很愤怒。

欧青谨只把他爹的愤怒当成是小脾气,一个死了的人,镇她什么魂?较什么真?只是劝住欧二老爷:“多大点事也值得您这样生气?那种事情,是咱们家做得出来的么?”

夏瑞熙立在一旁淡淡地看着欧青英,这些日子,她看他的脸色是看够了,已经不抱希望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情,互相达成理解共识。人家既然点了她的名,她再不开口,反而就像有鬼似地。便上前对欧二老爷行了一礼:“爹,既然三伯点了媳妇的名,媳妇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欧二老爷默然,夏瑞熙就当他同意了,道:“弟媳有些地方不明白要请教三伯。三伯说大家都听弟媳说林小姐不守妇道,又说她死得不明不白,请问三伯是什么意思?”

欧青英沉声道:“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有数。”

夏瑞熙冷笑:“三伯的意思,就是弟媳害死了林小姐,又在背后诋毁她的声誉,而全家人都受我一个人的蒙蔽,是不是这个意思?”

欧青英沉默不语,等于默认。

夏瑞熙看了欧二老爷一眼,见欧二老爷半闭着眼睛,虽然在生气,并没有厌烦的意思,胆子更大了些:“弟媳我自入欧家门以来,所做的事情自问对得起天地父母,国律宗法。三伯就算是要给我安上这个罪名,也得拿出证据服众才是,否则就算您是长兄,我也是不依的,今日定要和你交涉清楚。”

欧青英只是凭空猜测,哪里拿得出什么证据来?当下冷笑:“你又拿得出什么证据证明和你无关?”

欧青谨见夏瑞熙眼里喷了怒火,怕她失态,又恐她会因此不讨欧二老爷喜欢,便悄悄拉了拉她,示意她收敛几分。

夏瑞熙咽下一口怒火,摇摇头示意自己自有分寸,朗声道:“三伯真想听,请容弟媳一条一条与你道来!”

“我并没有和家里人说过她一句不好听的话,非是没有可说的,而是不屑于和死人计较!她不守妇德,除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以外,还有一点,是你自己造成的!试问,她云英未嫁,你是有妇之夫,你为何日日拿着她的衣服流泪?为了她闹得一家人不和,老父老母为了你担心流泪,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她是你什么人?你又是她什么人?想要人不轻贱她都难!”

“口舌倒也罢了,三伯千方百计要维护林小姐的声誉清白,这说明你知道女子声誉宝贵,只是为何除了她,别人的声誉在你眼里就是粪土一般的不值钱?你也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可我除了听你一个人说人是我害死的以外,还没听别人这么看的。我不知三伯凭的什么就这样笃定是我害了她?”

夏瑞熙的一席话掷地有声,硬是让欧青英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在那里发呆。

夏瑞熙叹了口气:“三伯实在不该只凭猜测就捕风捉影地猜疑我,诋毁我。你要是真的怀疑她的死因,就该亲自去查,然后再下论断,也胜过你在家里生闷气,惹得爹娘担忧的好。我言尽于此,以后这种伤人诋毁人的话不要再传半个字到我耳朵里,否则对大家都不是好事,我一定要向族里鸣冤的。我就算不为我自己考虑,我也要为达儿考虑不是?这顶烂帽子,我坚决不戴。”

向族里鸣冤?欧二老爷就是欧家的族长,她不就是说要告欧二老爷吗?但告公爹和告族长,性质可大不相同。欧家有谁丢得起这个脸?

别看欧二老爷先前闹嚷着要怎样怎样,这会儿又睁大眼睛看着夏瑞熙:“胡闹!一小点点家务事怎么能闹到族里去?你三哥失魂了,你也跟着糊涂了?清者自清,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谁要再敢提一个字,我撵他出去!”他气势汹汹地指着欧青英:“你!明日就给我出去做事,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唧唧歪歪的模样,你给我等着瞧!”

欧青谨却道:“爹,不如这样好了,反正三哥也无心做事,不如让人陪着他去山里走一趟,让他散散心也好。”这个问题,一日不真正解决,就算强压下来,欧青英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不如让他自己去游一游,了解一下真相的好。自己听来的看来的,总胜过他们说给他听的好。

欧二老爷往外走,仿佛没听见一般,实则,便是默许了。

欧青谨让夏瑞熙先出院子去等他,他自己望了欧青英:“三哥,你若是要去,随时可以让花老虎随你一起去,有什么想弄清楚的,便一次弄清楚了的好,回来后就开开心心地过年。以后那样难听的话,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心里待林小姐如珠似宝,听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我对熙熙也是一般的如珠似宝,容不得别人说她,更容不得别人毫无根据地往她身上泼脏水,就算是你,也不行。”

欧青英沉默着,欧青谨低声说:“你若是还要恨,就恨我吧。”说完甩了袍子,大踏步走出去,揽了夏瑞熙往锦绣园而去。

欧青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他那条伤腿席地而坐,看了看那几片枯叶一般的衣角,很是迷茫,难道真的是他错了?跪得太久,伤腿一阵钻心地疼痛,早已透骨的冰凉,他揉着腿,突然打了个寒颤,不会,她不会是这种人的。

他想起那个空气中充满桂花甜香味的秋夜,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静悄悄地站在茑萝架下,突然见着他时那种惊慌失措,又带了些喜悦娇羞,想要回避,又挪不动脚的为难。

她微侧着小巧可爱的头,素白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莹润动人,目光温柔似水,那样的看着他,目光从他身上拂过,犹如春风吹过,吹得他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张开畅快的呼吸,前所未有的舒心愉快,心也激动的跳得不是自己的。她的表情和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的柔弱无依,他恨不得把肩膀递给她靠上。

白氏,就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眼神看他,她看向他时,更多的是怨责和愤恨,或者就是讨好意味特别浓厚,让他一眼看去,就倒足了胃口。

当时恰逢家中大乱,他送给她的手串也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他心头烦闷万分,但一看见她,心头就清凉了,更何况,她见了他,并没有躲开,还这样的看着他,于是他就抱了几分期望,期望把别人给他们安的那个罪名变成真的。

要知道她林轻梅,一直都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妻子,他欣赏她,怜惜她,敬重她,很多很多年了。

在她目光的鼓励下,他想起她从前总爱向他倾诉不幸,又拒绝了家里安排的两桩婚事,这是不是说明,她心里其实也是有他的?只是碍于身份地位和礼教限制,她才不得不强忍着受下来的?于是他鼓足勇气开口暗示她,假如她愿意,他可以给她平妻的身份地位。

她似乎吃了一惊,慌乱地想了很久,在他焦急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的时候,她才认真地回答他,她不想让欧家二老和白氏伤心,她记得欧家的恩情,不想让欧家再为她操心了。不能嫁给心爱的人,她宁愿孤独终老。

他当时感动极了,他理解为他就是她那个心爱的人,只是苦于现实,她不能嫁给他,却愿意为他守一辈子。现在回想起来,也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不是她要嫁的人,所以她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给他做平妻。

他又想起,那时候她得罪了李钺,披头散发地从泥地里被他拽起来的时候,她小鹿一般湿润的眼睛里含满了晶莹的泪水,从惊慌失措到绽放出强烈的喜悦和信任,她死死揪着他,靠在他肩上嚎啕大哭,却因欧二夫人一声冷咳,吓得她胆战心惊,一下子跳开,离他两丈远,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是那样的可怜无助。

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落到李钺的手里,便拖着她去寻欧青谨,她死活不去,说是夏瑞熙对她有误会,她若是去了,夏瑞熙会生气的,欧青谨不容易,她不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而且语气中还暗示误会是白氏挑拨造成的。

但她最终还是跟着欧青谨去了。

然后所有的人都告诉他,她其实一直喜欢的人欧青谨,而不是他,他只是她手里一颗随心所欲玩弄的棋子……

欧青英越想越烦躁,越想越不得要领,他几乎想把林轻梅死去的灵魂唤醒,她到底爱不爱他?或者,对他的爱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再或者,他在她眼里是不是一个大傻子?

紫缎重新抬了一盆炭火进来,准备打扫干净老爷和少爷们大战之后的战场。敲门,无人应答,她便推门进去,看清了屋里的情形,不由低叫了一声:“三爷,您怎么一直坐着地上?天这么冷,地上扎冰凉,腿还伤着,将来落下病根子可怎么办?”

紫缎边说边支好炭盆,忙忙地去扶欧青英起来。她小心地看着欧青英的脸色,只怕欧青英一个不高兴,就会寻她的晦气。幸好欧青英很顺从地由她扶到了炭盆边的软椅上坐好,她又沏了热茶递在他手里:“三爷,您暖着,奴婢打扫一下屋子。”

紫缎取了笤帚,细细地扫着地上的残炭和碎布角,很小心地注意不扬起灰尘。看着那几片碎布角,她心里渗得慌,总觉得怪怪的,仿佛林轻梅那双漂亮,却阴沉沉的眼睛就在身后某个角楼盯着她看,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紫缎深信林轻梅的鬼魂一定是在这屋里缠着三爷的,要不然,为什么三爷会被一个死人迷得不辨是非,神魂颠倒?明天,无论如何都得和四夫人说说,另外差个胆大的婆子来伺候三爷才是,还要让酸角儿给她求张符纸随着带着才行。

紫缎的手有些抖,手心里全是冷汗,背后凉飕飕的,她抬眼看见欧青英好不好地坐着,又瞟了一眼燃得红彤彤的炭,暗念了好几声菩萨保佑,才算忍下来没有跑掉。

欧青英突然问她:“紫缎,你觉得林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紫缎“啊”了一声,她正想到林轻梅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全身发毛,不及细想,开口就说:“奴婢很害怕……”

第38章 紫缎

欧青英怫然不悦:“你害怕什么?!”是害怕他呢?还是害怕现如今当了家的四夫人夏瑞熙?所以不敢说实话?

紫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垂下眼睛看着地板:“是奴婢说错话了,请三爷责罚。”

欧青英倒也没说要怎么惩罚她,问道:“我问你,你觉得林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不知道林轻梅是他心尖尖上的人物?紫缎想到老夫人把自己放到这里来贴身照顾他的因由,揪紧了衣角,蹙眉只捡好听的说:“林小姐,自小熟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人又聪慧,是女子中少有的……”

欧青英不耐烦:“行了,谁让你说这些?我问的是,林小姐以往常常到老夫人房里去的,你们经常接触,你觉得她为人如何?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那样……?这么多的人都在说她,我……”话音到最后,低得几不可闻。

那是你们主子自己的事情,紫缎低了头:“林小姐虽然常去,但她只陪着老夫人说话,并不和奴婢们多说一句。她到底如何,奴婢们也只是听说而已,其他的还得问问红梅才是,红梅打小跟着她,想必是最清楚的。”

这分明就是敷衍推脱之意,欧青英冷笑起来:“你倒是谁也不得罪的。想必是仗着在老夫人面前有脸面,并不把我当回事。”

他到底是管过家里庄子铺子的,平日里不做声倒也罢了,有心要发作,自然唬人。紫缎忙跪倒在地:“三爷言重了,奴婢们的脸面都是主子给的,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三爷。还请三爷明鉴。”

欧青英看着她:“那你和我说说都听说了些什么?”

紫缎知道欧青英是见过红梅的,但他连红梅的话都不信,她一个不过刚伺候了他几日的丫头,他又如何肯信?只怕老老实实说出来还要白白挨他几下,讨他的嫌。

紫缎心头转了一十八个弯,匍匐在地只说了一句:“奴婢只知道,当初红梅做的那些事情,若是换了早年,早就被老夫人让人用乱棍打死了。”她一个字都没提林轻梅,欧青英若是要发作也发作不了。

仆人做的事情早就该被乱棍打死,那主子呢?断然没有贴身丫头做的事主子一点不知情的道理。欧青英心头又酸又痛又痒又麻,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有一股气在心头乱窜,见紫缎的模样,竟然是一句多话也不愿意说的,知道再问下去也无聊,叹了口气:“你下去罢,去锦绣园传个话,就说我,明日要出去游一游,让花老虎过来伺候。”

紫缎默不作声地将残炭碎布收拢在一处,低着头倒退出去。欧青英又唤住她:“等等。”

紫缎只得站住,欧青英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看了那几片衣角,良久之后终叹了一口气:“去吧。”污了她的名节的人是他,夏瑞熙是这样和他说的。

紫缎出了房门,只觉得房檐,廊下,到处都有眼睛看着她,不单是林轻梅,还有很早以前死去的紫熏和兰素。她打了个冷颤,像被鬼追似地,小跑着出了菊英院。

刚出院子,就被人喊了一声,吓得她灯笼都险些打翻。再一瞧,原来是老夫人身边的王婆子。紫缎扬起笑脸:“王妈妈,您老怎么得空来了这里?”

王婆子道:“老夫人差我来瞧瞧,可安生了?”

紫缎笑道:“安生了,这会子坐在炭火边烤火喝茶呢。又让我去锦绣园回话,让花老虎明日陪他进山,想必回来过年时就清爽了。”

王婆子满意地笑道:“怪不得老夫人和我说,让你来这里她放心。这些日子来,你是伺候得时间最长的一个。”

紫缎苦笑:“有什么法子,谨言慎行,尽量不惹他生气就是了。”

王婆子笑得甜:“好好地做,你是个有前途的。”

紫缎哑然半晌,到要问得王婆子是什么意思,院子里早没了王婆子的影子,只看得见一盏气死风灯慢慢地飘远。丫头的前途是什么?紫缎回头看了看菊英院,突然打了个寒颤,提裙往锦绣园奔去,跑到门口才停住脚,不住地喘气,待脸色气息如常了,才扬起笑脸去唤门。

听了紫缎的回话,夏瑞熙轻吁了一口气,总算是肯去看看了,只要他肯去看就好。便让酸角儿去给花老虎传话,打发紫缎回去。

紫缎立在阴影里,总是徘徊不去,夏瑞熙觉得奇怪:“怎么了?”

紫缎陪笑:“如今院子里人少,太空了些。”

夏瑞熙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老夫人指派去伺候三爷的人,那边空着,没人照应,你还要去给三爷收拾行李,我不好留你。我看着达儿,让良儿和廖氏送你罢。”

紫缎笑逐颜开,屈膝行礼:“四夫人体恤。”

良儿冷得缩头缩背,打起灯笼,鄙视地对紫缎道:“你什么时候胆气儿这么小了?你又没做过亏心事,你怕什么?这还是在深宅大院里头,当初四夫人在山里边,四处都是野兽山林,风一吹起来,鬼吼鬼叫的,她也没怕过呢。”

紫缎看了微带着笑容,一言不发的廖氏一眼,悄悄拉了良儿低声道:“你懂什么?老宅子里才是最那个的。四夫人是贵人,福泽深厚,肩头上的命灯都比咱们亮堂些,她自然不怕。这院子大了,宅子深了,人却少了,鬼都打得死人。”

廖氏见她二人小声避了自己说话,很是小心地往旁边走了几步远,不想多听,但二人的谈话仍然不时飘落几句在她耳里。

良儿“啧、啧”两声:“我还没看出来,你这么懂。你没去菊英院的时候,半夜里在这院子里走,也不见你害怕,怎么突然就怕起来了?”

紫缎道:“我是刚才扫那件被烧了的衣服时,心里突然怪怪的,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后面看着我。”

“呸!”良儿打了个寒颤,掐了紫缎一把:“叫你乱说,小心被主子们知道治你!”

紫缎叹口气:“你是不知道。菊英院里,当初有个叫紫熏的,打小儿就跟着三爷,脾气性格最是柔顺。三爷成亲不久,就得急病死了,死了才发现,已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还有一个兰素,是跟着三夫人一起来的。三夫人怀了琛少爷的时候,因琐事冲撞了三夫人,三夫人发怒,据说是动了胎气,被老夫人亲自下令乱棍打死的。我在那院子里,总觉得有几双眼睛盯着我看。”那两年,菊英院里的旧人们死的死,卖的卖,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心寒。

良儿眯了眼睛:“紫缎姐姐,你和我说这些陈年往事,不会只是害怕她们罢?你又不曾害得她们。你一个大活人,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依我说,人可比鬼吓人多了。”紫缎胆子小怕是假,要寻她说话怕才是真。

紫缎讪然:“我们这样的人,主子发话就死了,兔死狐悲罢了。我胆子小,实在是不适合在菊英院,唯恐伺候不周,惹了三爷不高兴。妹妹若是方便,帮我求一声儿,另寻个伶俐人儿呗,我一辈子都记四夫人情的。”

良儿先听她说起那些,又说不想再呆在菊英院,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不由暗自冷笑了一声,好精乖的丫头,都敢把主意打到四夫人身上去了?合着就给你们当牛做马,当枪使?

良儿细细看了紫缎一番,紫缎名如其人,就是一匹看着让人赏心悦目的紫色华美的绸缎。肤色雪白,鼻梁儿又窄又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眼睫毛又浓又翘,一笑嘴边一个浅梨涡,甜美动人。身量高挑丰满,特别是腰细臀圆,用老妈妈们的话来说,就是特别适宜生养的那一类型。

紫缎是欧二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头,气度性情自是与普通丫头不同,容貌虽然赶不上林轻梅,却比白氏不遑多让。白氏生死未卜,欧青英身边无人,又不中意白氏许久,还心心念念想着林轻梅,欧二夫人让紫缎贴身照顾欧青英,说不定就有那个意思在里面。先照顾着,等一出了孝,就收了。欧青英几乎不愿意与白氏同房,单靠白氏那一个儿子,到底是不够的,人丁总是越兴旺越好。

可欧青英心里有林轻梅,正室嫡妻有白氏,白氏狠辣,有子有女,但凡是聪明些的,都不会往欧青英身边凑。紫缎有这样的打算,也不是错。良儿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触,只是紫缎是老夫人点名放在欧青英身边的,欧青英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见得就不肯收,况且欧青英还在为林轻梅的事儿不明不白地恨着夏瑞熙,这件事夏瑞熙是万万管不得的。

收不收的,那是老夫人和欧青英自己的事情,四房不能往里插手。良儿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装作不懂紫缎的意思:“你是老夫人亲自发话的,就算是要换人,也得禀明老夫人才行。你若是真的害怕,请夫人再加派几个人手给你壮胆,我倒是可以说说的。”

紫缎心头一阵发冷,听这意思,良儿肯定是不会和夏瑞熙说这事了。她算是指靠不上了。

良儿和廖氏站在菊英院的门口,目送紫缎进去。菊英院本来就比锦绣园大,空落落的,只有一个粗使妇人和紫缎在里面招呼。此刻那妇人已是睡了,黑沉沉的院里只有欧青英的一间屋子还散发出淡淡的昏黄的光,光线没有冲散黑暗,反而给院子平添了几分阴森孤清之意。

良儿想起紫缎的话,由不得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里面四处的暗影里都潜伏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魂。她“嚯”地转身拉起廖氏:“我们走。”只有锦绣园才能让她安心。

第39章 良儿支招

第二日一大早,紫缎又去了锦绣园,去时管事婆子媳妇们正在领对牌,听夏瑞熙安排一天的家事。紫缎便驻足在廊下静候。

酸角儿如今管了府里的食材分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领了对牌出来,见了紫缎,便笑道:“紫缎姑娘,怎么这么早?”

紫缎答非所问:“嫂子,你如今管了府里的食材,成了管事娘子,还是亲自上厨伺候四夫人的一日三餐?你可真是勤勉,也难怪四夫人格外高看你一眼。”

酸角儿笑得灿烂:“什么管事娘子,还不是主子给的体面。若是哪天主子一不高兴,就打回原形了。”

那边良儿喊道:“紫缎姐姐,夫人让你进来。”

紫缎低头屈膝给夏瑞熙行礼:“四夫人早安。”

夏瑞熙端坐在榻上,抱着铜手炉,她笑着让紫缎起身:“三爷去了么?”

紫缎答道:“回四夫人的话,三爷一早已是出门了。行李都是奴婢收拾了交给花老虎的。坐的是驴车,车上放了三床厚褥子。”

夏瑞熙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做事很认真。”

紫缎抬起头来,悄悄打量夏瑞熙。

夏瑞熙今日穿的是新做的蜜色绵袄子和豆青色的皮裙,因在孝中,领口袖口没有半点装饰,但做工很好,款式也是最近那些外来的新朝将士家眷带起来的时兴样式。发式虽然简单,插的一只坠珍珠银钗却精致无比,钗头坠的那颗珍珠足有拇指头那么大,晶莹圆润,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这件首饰紫缎也不曾见过,想见应该是四爷新送的。

紫缎的目光放到了夏瑞熙的脸上,只见她不曾施脂粉,肤色却很粉嫩白净,一双漂亮妩媚的眼睛如今添了些威严在里面,粉粉的菱角嘴嘴角微微翘着,神情轻松愉快,便知她心情不错,遂壮了壮胆,屏了呼吸,垂首道:“三爷去了山里,奴婢闲着也是闲着,还请夫人给奴婢安个差事罢!”

一般情况下,多做多错,只有躲懒的奴才,没有这么勤奋肯吃苦的,还自己寻上门来找差事的。夏瑞熙看了良儿一眼,只见良儿直冲自己挤眼睛,心知有异,便道:“你是老夫人专指派了伺候三爷的。这几日三爷不在,你正好把他屋子里的铺盖被褥拿出来翻翻晒晒,该换的就换了,缝补浆洗,也好过年。”

紫缎正要开口,良儿便笑着堵住:“四夫人,昨儿紫缎和奴婢说,只她和粗使的张婆子住在菊英院里,有些孤单呢。”

夏瑞熙沉吟了一下:“这段日子家里日子还算过得,我正寻思着是不是再给几位爷添一个随身的小厮,每个院子里添两个小丫头。但总还有些时候,你先等着罢,若是夜里孤单,三爷不在,你可以去寻红绸作伴。”

紫缎见夏瑞熙低了头不再搭理她,意思是她该退下了。她眼见屋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夏瑞熙和良儿二人,正是说事的好时候。也顾不得其他,猛地跪倒在地,眼里噙满了泪:“三爷不要奴婢伺候了,还请四夫人给奴婢一碗饭吃。若是夫人不管奴婢,奴婢只有,只有死路一条了!”

夏瑞熙皱眉:“紫缎!你跟着老夫人多年,一直规矩懂礼,怎的今日说话这般不知进退!”再看良儿,也是一脸诧异的样子,可见她也不知道昨夜菊英院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紫缎哽咽道:“奴婢无路可走了。三爷留话说他回来后不愿意再看见奴婢。”

夏瑞熙惊讶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伺候得很好的么?”

紫缎哭道:“昨夜奴婢向三爷回话,他问起我林小姐的人品如何,奴婢就照实说了,他勃然大怒,说以后不想再看见奴婢了。奴婢办砸了老夫人的差事,讨了三爷的厌憎,只有求四夫人了,不然肯定是要被赶出去的,外面的情形这样乱,奴婢出去了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夏瑞熙听了,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虽然不知道因由,但紫缎这话听着好像是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是为了她,弘扬正义才做错的事。可实际上细细一咂摸,就有一种邀功请赏,利用她的同情心,和对林轻梅的憎恶感来激她出手的感觉。

见夏瑞熙半晌没有说话,紫缎忐忑不安地抬头,只见良儿瞪圆了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她,仿佛想咬她一口。吓得她缩了缩脚,继续哀哀地哭着。

夏瑞熙柔声安慰:“你先起来,别哭了。你别怕,既是老夫人让你办的差,你便当向老夫人回话,听老夫人示下,老夫人一向宽厚,想来不会苛责你。”

紫缎一听,大哭着不起。夏瑞熙皱了眉头:“良儿,你扶她起来,大清早的这样,像什么体统?”

良儿上前扶起紫缎:“紫缎姐姐,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么今日这般糊涂?你是老夫人房里的人,是非曲直,当和老夫人说,老夫人一向宽厚,难道还会委屈了你不成!”

紫缎听夏瑞熙语气坚决,只得顺着良儿起身,却不肯走,立在角落里低头抹泪,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时廖氏抱了达儿进来:“哥儿想娘了,喂的米粉吃了一半就不肯吃。”达儿已经四个月了,开始添加辅食,吃一些米粉。

夏瑞熙放下手炉,笑着接过达儿:“让娘来喂可好?”达儿到了她怀里,就把小手揪住她衣领,只把额头往她脸上擦,众人俱都笑起来:“果然是想娘了呢。”

良儿把一方布巾放在夏瑞熙膝盖上,方便她给达儿喂食,省得污了她的衣物。达儿果然就是要夏瑞熙喂,见银勺子递过去,就乖乖地张开了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夏瑞熙讨好地弯成了月亮。

廖氏叹道:“夫人带哥儿的时间,竟然是比奴婢带的时间还要多。哥儿就是服您管呢。”她下了很多工夫,达儿也喜欢她,可是远远赶不上和夏瑞熙这样亲热,就算是喂米粉,也是夏瑞熙喂的他要多吃些。

夏瑞熙高兴地笑起来:“他自小就是我亲自喂养的,自然是我更知道他的脾性一些。你多领些日子,就知道他的习惯了。”

众人忙着照顾孩子,仿佛都忘了角落里站着的紫缎。玩闹了一会,正房一个婆子来报:“四夫人,有客来了,此时正在老夫人房里,四爷请您立刻带着少爷过去呢。”

夏瑞熙笑问:“是谁呢?”

那婆子回道:“是大姑奶奶,带着几位表少爷表小姐。”

原来是尚夫人,尚夫人在她和欧青谨婚前两个月就拖家携口搬回了尚家的老家——离此大约几千里之遥的贺州,就连欧老太爷去世的时候,也只是派人送来书信,不曾回来奔丧。战乱一起,更是没了音讯,此时突然一家子都来了,总是出了状况。

夏瑞熙还记得这位老实得不像欧二老爷和欧二夫人生的尚夫人。特别记得当初自己被阿恪用雪团砸晕时,她那种被夏夫人和夏老爷吓得胆战心惊,哭兮兮,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脸上便带了几分笑意,问那婆子:“可见着大姑爷了?”

那婆子回道:“不曾,具体的老奴不知,但老奴瞅着,一家子都带着孝呢,衣服也是极破旧,也不知道遭了什么难。此时都坐在老夫人房里,好像是流泪了。”

夏瑞熙心里一沉,冒着战乱,千里迢迢的来,又是这样的打扮,只怕是尚家姑爷没了,贺州在不下去,来投靠娘家的。这事儿耽搁不得,忙起身让良儿帮着打整一番衣饰,让廖氏给达儿裹了小兔毛披风,要往上房去。

临出去之前,夏瑞熙看了紫缎一眼,对良儿道:“你就不必去了,劝劝她。让人看着她从这里哭着出去,总归不好。然后带人去把东边空着的绿荫院收拾出来,那地方很久没人住,只怕是有些湿寒冷清,要多准备几床厚被褥,热水要准备好,随到随用,炭火也要提前烧起。再让人去厨下通知酸角儿一声,马上准备饭食,用好米,多上几个菜,再做几个清淡补人的汤。”

走了几步,夏瑞熙又道:“去库房里取几匹上好的尺头,并丝绵备着,准备给姑奶奶一家人裁衣裳。再打听跟来的下人有几个,和咱们家下人一样的份例。把我屋子里那几盆水仙花、腊梅都端过去,看着也热闹些。”

远来之人,又是迫不得已才来依附母家,只怕心头寒凉,敏感多疑,自是得小心招呼着。

良儿追出去小声道:“夫人,那花儿是四爷特意寻来给您的,外面买不到,好歹留两盆儿罢。否则让四爷白白忙了一场,下次就不肯送了。再说了,老夫人和大夫人房里都是有的,您要全都送去绿荫院,只怕也不好呢。”

也是,其他人都留着,自己眼巴巴地全送去了,只怕吴氏会嫌自己太过贤良。夏瑞熙笑道:“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小鬼头,依你了。你瞧着哪两盆好,就留哪两盆。”

良儿笑着应了,瞧着时间差不多,先让一个婆子去厨房,又让一个媳妇领着人先去打扫绿荫院的卫生,只等自己打发走紫缎,再去领了被褥用品送过去亲自布置,烧起炭火来烘着,备上热水,就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