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不动声色地道:“瑞昸,你吃的是什么?”
夏瑞昸把罐子递到王氏、江氏面前:“大伯母,大嫂吃樱桃,糖渍樱桃,城里那家鼎鼎有名的糖渍樱桃。可甜了,一两银子才一小罐呢。你们尝尝,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两罐,一人分你们一罐。”
王氏笑道:“谁给你买的呢?”
夏瑞昸道:“自然是厨房啦。我今早起来听人说糖渍樱桃,突然就想吃这个,便让夏洪去和厨房说,半个时辰不到就买来啦。”
王氏道:“不是你自己出钱买的?”
夏瑞昸道:“干嘛要我自家出钱?自然有人给我买,再说我又哪里有钱呢?大伯母,您要不要?侄儿孝敬您一罐?”
王氏笑笑,亲手接了一罐,拉着江氏便去了。
夏瑞昸见王氏笑得得意,便问夏瑞熙:“二姐,大伯母笑得古怪。你今日怎会突然想起要让厨房买糖渍樱桃的?买来又不吃,倒是便宜了我。”
夏瑞熙道:“没你的事儿,吃完快去读书!小心被爹爹抓到,又要罚你蹲马步。”
夏瑞昸吐吐舌头:“上次和你说的那马的事儿,你可不许反悔。”
夏瑞熙道:“我也是有条件的,你必须教我,否则不给。”
夏瑞昸摸摸头:“这有何难?只要你不是那么笨就是了。”
姐弟俩没说上几句闲话,就听见老夫人房里闹腾起来,王氏那条声音,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娘啊,您要给我们做主啊!瑞诸媳妇儿这还怀着您的重孙子呢,你说宣氏苛刻谁不好,偏要来苛刻她呀!您瞧瞧!您瞧瞧!怀孕的嫂子不能吃一颗,生龙活虎的小叔子却独自抱着三罐子吃!怄得我这心里简直是……我苦命的孙儿啊!你爹你娘没出息,害得你小小年纪就要饿肚子……”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夏瑞熙听得暗自好笑,推推夏瑞昸:“去,抱着你的罐子回你房里去。”
夏瑞昸精得似鬼:“别呀,上次看戏还是在舅舅家中。我要瞧大伯母今日想唱哪一出。”
夏瑞熙低声说:“一颗樱桃引出的血案。”
“你说什么?”夏瑞诸耳朵尖,好奇地凑过来,“你刚才说什么?一颗樱桃怎么地?”
夏瑞熙拍拍手,提高了声音:“我说一颗樱桃也值得这样闹!他们又不是没有钱!”
正说着,桔子跑过来:“四少爷,二小姐,老夫人请你们二位去一趟呢。”说完又请夏夫人去了。
第18章 糖渍樱桃(二)
夏瑞熙没有说错,一颗樱桃果然险些引出了血案。
面对夏老夫人的质问,夏夫人一言不发,就命人把账簿端出来看。上面明明白白地记着,这一个月以来,除了一家子正常的开支外,大房额外支出多少,二房额外支出多少,老夫人房里又额外支出多少。
算来算去,大房的额外支出竟然是老夫人和二房加起来的五倍还要多。特别是江氏的,今日吃燕窝,明日吃鱼翅,后日又吃的海参,都是开的小灶,还不算各式各样的高档糕点零嘴,几乎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吃不到的。一笔笔都在那里记着呢。
王氏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咱们这房人口多,只有娶进来的,没有嫁出去的。自然要多用些,瑞诸媳妇儿怀着身孕,为夏家传宗接代,肯定要吃些好的。这样记着,记给谁看呢?”她句句都戳着夏夫人儿子没她多,没她有功劳。
夏夫人没理她,轻声细气的说:“娘,媳妇也不想让大家过紧日子,可这一年来,生意不好做,家中又逢大事,若是不省着点儿,只怕办事的钱都没有,不得不划下一条线在那儿,并不是要为难谁。”
老夫人还没答话呢,王氏就一嗓子吼过去:“什么生意不好做?前儿晚上我还看见崔元带着人拉了整整两大车银子回来。什么大事?不就是嫁女儿吗?谁家没嫁过女儿?你嫁女儿,却要我们勒紧裤腰带陪着你们受穷!没那个本事,充什么门面?好好的铺子不留着给自家子侄,偏要拿去补贴外人,难不成要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老夫人听了,觉得太不像话,皱起眉头要说话,王氏还没说完呢,手指敲打着账簿:“我是不识字的,你做的账簿还不是想怎么记就怎么记,想怎么蒙人就怎么蒙人。为何只有我们家吃用的,没有你们吃用的?这么多的银子,难道都是我们用的?亏空?亏空也是你不会当家!”
夏夫人心平气和地道:“大嫂说这话,我就不得不问一句了,我们用了什么没有记上去?”
“我问你,这上面有买糖渍樱桃的支出吗?”
“没有。”
“没有就好!”王氏气势汹汹地把那罐糖渍樱桃拿出来使劲放在桌上:“娘,这是您亲眼看见的。她不许给瑞诸媳妇儿买,偏一次就给她儿子买了三罐,还不曾记上账去,这算不算她私吞公中的钱?也是今日被我撞上了,往日里这样的事儿还不知做了多少呢?”
夏瑞熙道:“大伯母,咱们是一家人,伤人的话还是不要说,免得伤了和气。这糖渍樱桃,是我自家出钱给瑞昸买的,自然用不着记上账去。我要知道大嫂想吃,一准儿也买了给她送去,还是不用上账。”
大抵是如今的夏瑞熙太温柔文静,以至于王氏不再慌她无礼,所以王氏瞅了她一眼:“去!去!丫头片子,大人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要不是你,你嫂子也不会饿肚子。”
夏瑞熙皱眉道:“大伯母,您说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让嫂子饿肚子了?你口口声声说我爹娘给我嫁妆是补贴外人,难不成我用了大哥大嫂一个铜板?我是丫头片子怎么了?您当初不也是丫头片子吗?”
夏瑞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揪着夏夫人的袖子垂泪道:“娘,我不要嫁妆啦!省得大伯母总说我占了大哥大嫂的铺子,饿着了侄子,让你日日受气!我给自家小兄弟买罐零食吃,还要害您被污贪了公中的钱!咱爹莫非连这一两银子也苦不来么?难道您和爹爹这般辛苦,给女儿嫁妆也是给不得的么?”拿眼觑着老夫人:“奶奶,您给评评理,是我让大嫂饿肚子的?”
老夫人垂着眼,嗯嗯啊啊地说:“你大伯母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你甭理她。可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子还是少管。”
好,小孩子不管,那大人来说道,夏夫人冷冷地看着王氏:“大嫂,你把话说清楚!瑞诸的铺子在哪儿呢?你给他买的还是他自家挣钱买的?我们怎么不知道?熙熙又怎么饿着她嫂子了?我给我闺女嫁妆,占着你一个子儿了?”
王氏答不出,反过去凶夏瑞熙:“二丫头!我什么时候说不给你嫁妆啦?什么时候说你占了你大哥大嫂的铺子?”
夏瑞熙瞪着她:“大伯母,这是你问我的吖,不是我要管你们大人的事儿。你说的这些话大家都听见了的!你日日在你院子说我占了大哥大嫂的铺子,你还喊着我的名字骂,诅咒我为什么当初没有摔死,这会儿来败家!丫头婆子都在说!我本来想着忍下来的,可是您太过分啦!我受点气没什么,你不要冤枉我娘!”又去喊夏老夫人:“奶奶,大伯母希望孙女儿当初就活不过来呢!有没有这样做伯母的?”夏老夫人想要装晕,夏瑞熙偏就什么事都提醒她一声儿,免得她到后面说她没注意,没听见,不知道。
王氏张口结舌,她对着自己儿子儿媳念叨的话,怎么会传到夏瑞熙的耳朵里去?
夏老夫人两只耳朵被吵得嗡嗡响,烦躁不堪,拿着拐杖使劲往地上一顿:“都给我闭嘴!不就是一罐樱桃么?这般小家子气,传出去要被人笑死!谁要吃?谁要吃?老婆子请她吃十罐,二十罐,不够再吃一百罐!够了吧?”又对着桔子使眼色,让桔子去劝王氏不要再闹下去。
夏夫人看在眼里,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对老夫人行了一礼:“娘,话说到这个地步,儿媳为了自家的清白,也为了这个家的安宁,不得不把话说开了。这些年来,因着树淮说要把公中的钱存下来留给他们哥几个,所以公中的钱我们没有动用一个铜子儿,无论大小支出,包括瑞诸、瑞言娶媳妇的钱都是我们出!我也不说那些难听的谁养着谁的话,就说现在我陪个铺子嫁女儿,买罐糖渍樱桃给儿子吃,大嫂就说我占了侄子的东西,饿着了侄儿媳妇,污了公中的钱,甚至于还诅咒熙熙为什么不早死。这实在是不像为尊长者说的话,令人寒心!现在就请娘主持公道,咱们把这事查清楚,看我用的是自家的钱还是公中的钱。我若是贪了公中一个铜子儿,做了一件对不起这个家的事,便双倍地赔出来,受家法,从此不再当这个家!”
老夫人知道要糟,夏夫人却不给她任何反对的机会,转身命令下人:“马上去把大老爷和二老爷喊回来,再把公中的账簿搬过来,请家法!”
王氏得了老夫人传递的信息,知道要她不要闹,又听说要请家法,要看公中的账簿,到底心虚,跳出来:“喊他们回来做什么?准备什么家法?这是要惩罚谁呢?娘在这儿坐着,你有权惩罚谁呢?”
夏夫人瞅了她一眼:“谁犯了法就惩罚谁。主要是说,我若是犯了错,就请家法惩罚我。我若是没有犯错,那肯定就是惩罚犯错的那一个呗。”
老夫人使劲咳嗽了一声:“老二媳妇!稍安勿躁!芝麻大点儿事,闹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就不怕传出去,人家笑话咱们家?”
夏夫人笑道:“娘,国无法则乱,家无规则败。正因为怕传出去人家笑话咱们家,所以才越发要把这事儿闹清楚。否则,我背着这个污名,出门抬不起头来,在这家里,也当不了家,服不了众呢。”
老夫人沉了脸,试图用自己的权威压制夏夫人:“你还会顶嘴啦?我还没死呢!我说不许再闹就不许再闹!都散了!”
如果夏夫人再说,就是忤逆老夫人,可是夏夫人是谁?断断不会给人把柄,更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她看着王氏得意的嘴脸,笑得高深莫测:“好,就依娘的话,大家都散了,不闹。丽娘,把东西拿上来。”
丽娘低着头送上一个匣子,老夫人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夏夫人打开匣子,“这是家里的钥匙。媳妇儿无能,当不了这个家,今日就把钥匙交出来,大嫂能说会道,精明能干,又能秉公执法,就请大嫂来当这个家。大嫂,你看如何?若没有其他事情,便这样定了吧?”
王氏一听,喜出望外,正要应了好,却被江氏轻轻拉了拉袖子,回头一瞧,桔子正望着她挤挤眼睛摇摇头又看看老夫人,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王氏得了提醒,转念一想,宣氏向来狡猾,从进了门就牢牢把持着管家的大权十几年,岂会如此轻易地就交出大权?肯定又是在搞什么鬼,当下也瞧着老夫人不说话。
老夫人却是明白夏夫人今日是铁了心要把账算清了的。不管是进祠堂还是交管家的权力,最后都是要清算的。硬的不行来软的,想哄哄夏夫人,安抚安抚二房,把这事按下去。可又摆架子惯了,拉不下脸,冷咳了两声,不阴不阳地说:“老二媳妇,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大嫂没见识,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我骂她,让她给你赔礼道歉,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
第19章 理还乱(一)
王氏一听,这是啥意思?让她赔礼道歉?老夫人先前不也说宣氏做得太过分,要狠狠骂一顿吗?怎么转过脸又要她向宣氏赔礼道歉了?她才不干呢!王氏刚想开口却被老夫人狠狠一眼盯得噤了声。王氏不服气,又不敢挑战老夫人的权威,不由心里暗骂,老虔婆,要不是得靠着你,我鸟你才怪。
夏夫人笑得甜蜜:“娘,大嫂是大的,就算错了也是对的,媳妇当不起她赔礼道歉,也不想和她计较。媳妇只是做不下这当家的事了,一则熙熙要出嫁,时间紧迫,事儿太多,媳妇忙不过来;二则当了这么多年家,太累,想歇歇;三则媳妇头上的骂名没摘去,难以服众。既然又没时间,又没心情,又没名声威望,肯定是当不好这个家的,为了大家都好,媳妇坚辞当家这个差事。还望娘成全,也能让大嫂一展拳脚。”说着接过丽娘手里的钥匙匣子,放在老夫人面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娘一向慈爱怜悯,肯定会体恤媳妇的苦处的。”
夏夫人逼得老夫人一点退路都没有,老夫人恨死了夏夫人,却不得不赶紧想对策。
她如今也是两难,答应夏夫人召集全家人,请家法吧,把这账算清了,事儿查清了,夏夫人没问题,王氏就要吃家法。王氏吃家法是小事,关键是账还得算清,同时又助长了夏夫人的气焰,以后就更不好打压管制,大房就不要再想翻身了。同时她要再想劫富救贫,也没那么方便了。
她若是不答应吧,夏夫人就要撒手不干。那夏夫人交钥匙,清点财物,接交管家权力之时,还是会把公中的和二房的财物彻底清算出来。公中有多少钱,老夫人是有数的,那点有限的财物交到王氏手上,只怕等不到她闭眼睛,就要给折腾光了,到时候大房所得更少。大房三个儿子,夏瑞言两口子铁板都可以刮下二两锈来,可以不管他,总之饿不死他。但夏瑞诸是个无用的,夏大伯和夏瑞礼还是两个混世魔王败家子,夏瑞礼未成亲,还有一个最小的夏瑞薇要出嫁,那点子钱哪里够糟蹋?
两害相较取其轻,还不如顺着夏夫人的意思,让王氏吃点苦头,把这事糊弄过去,不请家法,不算账,这家还是得给二房当着。虽然会受点气,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若是钱不够用了,二房还是会补贴出来,她再趁着自己还活着,想法子把夏瑞礼的婚事办了,夏瑞薇的嫁妆置下,暗地里多补贴补贴大房,给大房另外置点产业,将来她闭了眼,大房也算勉强能过得去了。
老夫人打好算盘,很快下定了决心:“家还是你当着,刚才我听清这事的前因后果了。这事儿不用再查,是你大嫂的不对。老大家的,给你弟媳妇儿赔礼道歉。”
夏瑞熙见王氏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僵着身子不说话。有心要再气她一气:“我们犯了错,都要挨家法的。那是大伯母的不对,是不是要请家法呢?”见老夫人不应声,她又说:“娘,您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国无法则乱,家无规则败,是吧?”
夏夫人指指她:“你闭嘴。不许插话。”回过头对老夫人道:“虽然是小孩子的一句戏言,但也是实话,做长辈的不给小辈以身作则倒也罢了,关键是如果不把账算清,没有真凭实据,恐怕大嫂心中还是不舒服,以后还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误会。若是明儿、后儿又出来说媳妇污了公中的钱,占了子侄的铺子,拿家中的钱去补贴外人,诅咒我的女儿早死,再好的感情也禁不起折腾。娘,您是明白人,大嫂这样三天两头的闹,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更何况媳妇还是一个人呢。今天无论如何要请娘给媳妇个说法,否则媳妇也是不依的。”
老夫人逼得没有法子,只好道:“那就依你所言,请家法。王氏妄言乱语,为大不尊,诅咒自家侄女,失了规矩体统,就罚,就罚她跪祠堂,罚月钱……”
老夫人见夏夫人不表态,显见是不满意,于是又加了一句:“再让她当着全家上下给你赔礼道歉?”夏夫人还没表态,王氏已经忍不住叫道:“娘!你莫为了一个丫头片子这样偏心!她不是咱们家的人,算不得的,将来上坟祭祀的,还是我家的这些儿子呢!”罚点钱也就算了,要真的再让她当着全家上下给夏夫人赔礼道歉,不要说在自家儿媳妇面前,就是在那些下人面前,她又如何还能抬得起头来?
夏瑞熙此刻才深深的感到,作为女子在古代的低下地位,她此刻竟然没有丝毫发言权。女儿竟然算不得人,是外人,被剥夺了上坟祭祀的权力还不算,就是多说两句话也不行。她轻轻拉了拉夏瑞昸,示意他说两句。
夏瑞昸是被夏夫人压住了不敢出声,此刻得了暗示,早忍不住:“我二姐怎么不是咱们家的人?莫非她不姓夏吗?怎么算不得?只有哥哥们才可以上坟祭祀,那我呢?我也不能上坟祭祀吗?”揪着老夫人一个劲的问:“奶奶,我为什么不能?我难道不是男人?我难道不是夏家的子孙?大伯母这是什么意思?”老夫人被他缠得无法,直喊头疼。
王氏这话端的太欺负人,就是说自家的儿子多,了不起。夏夫人冷笑道:“是呀,既然如此,还请大嫂自家去养活自家的儿子孙子,莫要来问我要钱买糖渍樱桃!从今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用各的钱!娘!大嫂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就请娘把家中老小都请来,把事弄清楚,省得她总说您偏心!总这样欺负人!诅咒自家侄女儿,实在是太恶毒!”
一说到钱的问题和要她自己出钱养活自家人,王氏忍不住一跳八丈高:“谁问你要钱买糖渍樱桃了?那钱本来就是我们大家的!我进门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也轮得到你在我面前跳?”她憋得太久,眼界又窄,看不透老夫人的真实目的,只当自己吃了天大的亏,靠不上老夫人了,于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对,大嫂,宣氏只知道咱们家败过,她进门时也还不算富裕。你进门进得早,正好可以和宣氏说说,你进门的时候有些什么,回娘家的时候又有些什么好了。”夏老爷背着手立在门口,把王氏的嘴脸和老夫人的偏心都看了个干干净净,再回想到夏夫人先前和他说的那些话,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他若是再不出面,这件事闹到最后,亲人不是亲人,自己的儿女妻子也要受多少委屈,索性就来个一了百了。
夏夫人见夏老爷来了,立刻收起脸上的怒色,拉了夏瑞熙姐弟站到一旁,一副凡事都听夏老爷安排的温顺模样,且等他夏家人自己闹去。毕竟有很多话,儿子说出来不是错,儿媳妇说出来就是错。
王氏见了夏老爷,心中有些发虚,转眼又瞧着了自家三个儿子也得了信赶来了,胆子一雄,把腰一叉,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进门的时候就有良田千倾,屋舍无数,仆从如云,金银若干。”
要真是如此,她哪里能进得了夏家的大门?这也罢了,不和她理这些,夏老爷叹了口气:“那咱们家败了,你回娘家时呢?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家的房契地契都被大哥拿去赌了吗?你要是记不得也不要紧,这件事,族中各位长老肯定都记得。”
王氏无处抵赖,犟着脖子说:“那又如何?你大哥难道不能用用自家的钱?”
夏老爷继续说:“那钱不只是大哥一个人的呢。他不光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的钱都用光了,还把我们的和娘养老的钱都一并用光了。我还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把我们的那一份钱还回来,这也稍后再说。我再问你,当时一家老小无处栖身,我去向你借钱时,你怎么回答的?你说小叔子算计嫂子的私房钱,不要脸,是不是?”
“……”王氏找不到话可答,翻了个白眼:“那你做生意的钱从哪里来的?难道不是卖书得来的?那书难道没有咱们一半?你休想赖账!”
夏老爷叹了口气:“话说到这里,你都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耍赖耍泼。大哥用了的那些钱和你从娘这里拿去的首饰不知要买多少书本。你能诅咒自家侄女早死,开口就剥夺了我家瑞昸上坟祭祀的权力,我自问和你这样的人是说不清的。正好今日大家都到齐了,我便去请了族中长老,开祠堂,把这事儿一并说清了。”也不问老夫人的意思,上前跪倒:“娘,儿子今日不孝了。儿子明白您想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好过日子的心情,但事到如今,这日子再这样是过不下了,否则明日就不是亲人而是仇人。她今日能说儿子占子侄的铺子,诅咒熙熙早死,明日就能诅咒我和瑞昸。”
夏老夫人闭了闭眼睛:“你待要怎样做?”
夏老爷道:“儿子已派人去请族中各位长老,把该了断的都了断了。”
夏老夫人怒道:“我还没死!你们就要分家啦?谁敢分家,我就死给他看!”
第20章 理还乱(二)
夏老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桔子,老夫人交给你们了,老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就跟着去伺候老夫人。”
老夫人脸色发白,胸口发闷,第一次,她的威胁失去了作用,她不曾想到夏老爷竟然如此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她的威胁,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没面子,索性嚎啕大哭起来:“老头子,你倒是撒手就去了,留下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被人嫌弃啊……”
夏老爷充耳不闻,瞧瞧夏瑞熙:“熙熙,你虽然要出嫁了,但现在还是我们夏家的人,就在这里伺候奶奶,尽尽孝道。不要学别人做那悖逆无情之事,只想着拿钱,不顾别人的死活。”
夏瑞熙应了,他又指着夏瑞诸三兄弟:“我已经派人去寻你们父亲了,你们马上跟我去祠堂。”
王氏凑过去:“去祠堂干什么?我……”
夏老爷虎着脸,断喝一声:“嫂子,祠堂没你妇道人家的事!嫂子该谨遵妇道,理好自己的家。在家伺候老母,管好儿媳,不要为了一点子小事弄得家宅不安,为女儿以身作则,将来到了婆家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被人轻瞧了去。”
王氏张了张口,却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因为宣氏就没有向她那样,而是低眉顺眼地去张罗着为夏老夫人倒水取食。
事情突然演变到这个不可逆转的地步,夏瑞诸三兄弟面色各异,但都有个共同点,脸色不好看。夏瑞诸瞪了罪魁祸首江氏一眼,一巴掌甩过去:“扫把星,都是你嚎出来的!”
江氏捂了脸嚎啕大哭着往外冲去,夏瑞礼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懒洋洋地道:“打媳妇儿做什么?有本事自家出去挣钱啊!瞧你这两口子,一天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儿,还要闹腾闹腾,这下你们可满意了?你记着,哥,将来我娶媳妇儿的钱就是你出了。”
夏瑞诸烦躁地对着他低吼一声:“去!你凑什么热闹?有那时间,想想谁家闺女愿意嫁你才是真!”
夏瑞礼道:“这个不劳你操心,你备好钱物就是了。”说着哂笑着凑到夏瑞熙面前:“二妹妹,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就要出阁了,恭喜你啊!四少和我喝过酒,人不错,不错。”
夏瑞熙瞧着他两眼通红,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人未靠近就一大股子的酒臭味,心中有些嫌弃,却又不得不强笑着敷衍两句,找个借口躲开。夏瑞礼摸摸鼻子,自顾自地摇头笑笑,懒洋洋地歪倒在一旁去。
夏瑞言则双手袖在袖子里,垂着眼皮,沉默了片刻,突然绽开一朵笑容凑到夏老爷面前:“叔,您别生气呀?我娘这个人从来都没见识,说话又难听,这家里谁不知道?您和二婶大人大量,和她计较什么?没得把自家身份都降低了!”
夏老爷看了他一眼:“瑞言,二叔不是生气,是为了大家都能早些过上爽心的日子。我先去了,你们稍后来!”指指夏瑞昸:“来,你也是男人,将来我的家业都要你来继承,还不跟我去祠堂?”甩着袖子去了。
夏瑞熙羡慕地想,在这个时代,把握好自家男人果然是通向成功的一条捷径。恶婆婆又如何?毒嫂嫂又怎样?有男人给女人撑腰,什么都好说。想到这里,她不禁对在一旁闷声发大财的夏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夏瑞楠说得没错,她要向夏夫人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夏瑞昸对着王氏做了个鬼脸,兴奋地小跳小跳地跟在夏老爷身后,慢慢走远。夏家三兄弟蔫巴巴地也跟了去,王氏六神无主地站了一会子,猛地扑到老夫人脚旁:“娘!您行行好啊!媳妇儿和您的孙子还有您的重孙子都要活不得了!”
夏老爷今日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夫人,老夫人早把一张老脸憋得铁青,上面的皱纹都被她板平了。她想到一切都是王氏引起来的,还好意思到她面前来哭,抬起脚就给了王氏一脚:“你这个小家拌食的蠢货,光长肉不长脑子的夯货!气死我了!给我滚!”一迭声地喊人把王氏轰出去。
桔子上前对着王氏行礼请她走,王氏无奈,连告退礼也不耐烦行,气哼哼地走了。
老夫人喘了口气,转眼又看见夏夫人在一旁低着头弄水弄果子的,肝火又往上升,指着夏夫人骂道:“你也不是好东西!都是你撺掇着树淮和我闹的!这下子他们兄弟反目成仇,你高兴了?你也给我滚!”
夏夫人抬抬眼皮,不冷不热地说:“娘,您此言差矣,首先是您把儿媳喊来的,这是一则;其次,树淮只是请了族老断清家务,非但不会和大哥反目成仇,反而有助于两兄弟以后更好的相处,这是二则。最后媳妇劝您一句,您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生不得气,还是歇歇的好。就算不为儿子儿媳着想,也要怜悯怜悯您身边这几个丫头。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们服侍了您这么些年,尽心尽力的,要是让树淮因此把她们打死或是提起脚买了,您日日吃斋念佛的那些功夫,可就全都白费了。”
老夫人颤抖着手指着夏夫人,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今日总算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原来你平时的温顺孝敬都是装出来的,我要告诉我儿子,把你这个……”
夏夫人笑道:“娘,您被大嫂气糊涂了不是?媳妇说的这些话,哪句是错的,请您指出,媳妇儿改了就是。”
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往后一倒,夏夫人叫道:“桔子!还不来帮老夫人顺顺气?可是把二老爷说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桔子正想着自己先前听老夫人的话给王氏递眼色,肯定得罪了二房。这会儿二房压倒性的胜利,今后老夫人威风不再,这房里的丫头死死生生还不是夏夫人一句话的事,不由心中七上八下的,脑门子都冒出毛毛汗来。听得夏夫人一声喊,惊了一跳,忙过去把老夫人扶了睡好,低声劝慰了几句,老夫人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到底没有再闹,饮了一盏安神茶,抽泣着渐渐睡了。
夏夫人见老夫人安生了,也不走,命丽娘在里面守着,自己就坐在外间唤桔子出去说话。
桔子出去以后,一句话不说,就跪倒在夏夫人面前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夏夫人笑道:“桔子,你这是干什么?”
桔子道:“桔子以前不懂事,还请夫人见谅。”她是老夫人身边的红人,无论是大房还是二房都会寻她打听一些事情。其实她也做得不算太差,总之在遵守老夫人指示的同时,又兼了左右逢源,尽量不得罪大房或是二房。所做错的,无非是今日帮着老夫人对王氏多使了几个眼色而已。
夏夫人道:“主子有主子的难处,奴才有奴才的难处,大家都有难处,无非都是为了老夫人好,互相体谅着些儿就是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我又岂是那等不分好歹的人?起来吧。”
桔子听了夏夫人这句话,知道她向来言出必行,便放下心来,起身后,恭恭敬敬垂手立好:“请夫人吩咐。”
夏夫人淡淡一笑:“我问你,你刚才怎么劝的老夫人?”
桔子犹豫了一下,才道:“奴婢和老夫人说,日子还长着呢,以后需要她老人家主持大局的地方还很多,请她千万保重身体。”
夏夫人呵呵一笑:“说得好,只要能让她安静下来,保重身体,多说几句我也不会和你计较。你照顾好了她,以后我不会亏待你。如果做得特别好呢,老夫人百年后,就算是恢复你的自由身也不是不可能。”
这算是一个承诺了,也是逼着桔子表态,她必须在大房和二房中间选一个,今后再不能左右逢源。桔子心头一跳:“奴婢谢夫人的恩典,断然不会让夫人失望。”
夏夫人挥手让她退下,又命真儿把午饭传到老夫人房里,让人去把夏瑞蓓喊来:“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也不闻不问的?快让她来给她奶奶伺疾。”
不多时夏瑞蓓小跑着赶来,进门就说:“娘,女儿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
夏夫人淡淡地道:“你如何不敢来?谁会吃了你?”
夏瑞蓓低声道:“女儿性子冲动,只怕控制不住情绪,会给娘添乱。”
夏夫人瞥她一眼:“控制不住情绪?今后就得学着控制情绪。我体谅你性子冲动,那别人呢?谁欠你的?”
夏瑞蓓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在夏瑞熙下手坐了,娘三个鸦雀无声地用了午饭,就坐在屋里等候祠堂那边的消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肯定要有个结果的,无非就是看大房能分去多少财物而已。
根据夏夫人派出去打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祠堂那边闹得厉害。无非就是夏大伯先是半醉半醒,后来好不容易酒醒了,一听说二房要和他们大房分清楚财物上的事情,又借酒装疯,闹腾了个不亦乐乎,遍地打滚不为其说,又拉着夏老爷的袍角喊大爷,让给他一条活路,他们这支的什么底都给他丢干净了。最后还是族老命人淋了他一桶凉水才算了事。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一家人脖子都伸长了,夏老爷才疲倦不堪地带了夏瑞昸回来。虽然说事情总算是办成了,但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无比糟糕。
这个夜晚,对整个夏府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21章 花开(一)
最后的结果是大房把公中的三分之二都分了去,还占了祖宅,理由是他们这房的男丁多。族老们都说不公,可是夏老爷想着,宁愿多给大房一些,也要把这事早些牵扯干净,所以吃点亏就吃点亏,况且本来他也想多给大房一些的。
夏老爷请族老们做了证人,把分家的契约写好,他和夏大伯当着众人签字画押,又让人送去衙门里备了案。
两方商定,二房暂时先不搬出去,等老夫人过世之后,二房再搬出去。与此同时,双方另起锅灶,各负责各的日常开支,老夫人那边的开销,双方平摊。说是双方平摊,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大房不过只是说说而已,老夫人实际上也就是二房养着。接下来要分的东西还很多,单就说下人的分配就很麻烦,主子心中要谁不要谁,下人们又愿意跟着这房或是那房的,托关系,找人情,总有说不完做不完的事情。
虽然事情多而杂,但因着多年的混账终于拉扯清楚了,夏夫人心情很好,再加上二房将来要住的房子她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所以分家的事情并不是让她很操心,多数精力还是放在了准备夏瑞熙的婚事上面。
分家的事情还未告一段落,欧家来纳征请期的人就上门了,最后把二人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十六。夏瑞熙一听这时间,忐忑不安的同时又暗自好笑,当真是娶个媳妇好过年呢。夏老爷夫妇倒真的是喜上眉梢,前段时间的不愉快统统一扫而光,夏夫人把家中奴仆的名单拿出来一一考校,哪些人要陪了夏瑞熙去,哪些不能去都有个讲究。
最后定下来,纯良两个丫头就是陪嫁丫头了,另外又打算再陪两房家人。不管愿不愿意,婉儿到底是被夏夫人定给了崔元崔大管家的二儿子崔慧,她若是要跟了夏瑞熙去,就只得是以媳妇子的身份过去。
要确定陪房的时候,夏瑞熙问了她的意思,她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还是决定不跟夏瑞熙去欧家了。她也有她的考虑,先前想去欧家是因为她想做姨娘,私下底仰慕欧四少得紧,现在已是不可能了,过去后还要一切都从头开始,远远不如就留在夏家,跟着大管家的儿子好好过日子那样来得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