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声惊雷,几缕凉风过后,春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泥土的清新味弥漫了整间屋子。赵明韬躺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贪婪地嗅着这清新的味道,脑海深处浮现出一张清新灿烂,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容来。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穿着华丽长裙的侍女半蹲行礼:“爷,奴婢点灯传膳?”赵明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出去。”侍女应了一声,又不放心地问:“爷,下雨了,风凉,奴婢关上窗子?”
“出去。”赵明韬看着廊前随着夜风飘摇不定的灯笼,思绪飘到了远处。
他的父亲寿王本是今上的同母兄弟,自小深得宠爱,虽未继承大统,却得到了在西京这个富庶之地开府的殊荣。圣眷最隆,他却很低调,做人做事循规蹈矩,务求无功无过。
他的母亲是寿王已故的结发妻子,他是嫡长子,按理继承爵位的人应该是他。可是母亲死得那么早,那个女人年轻貌美,手段老到,从进门那日起就夺走了父亲对他的关注,她生出的儿子——他的三弟赵明怀更是夺走了属于他的全部光芒。这对母子夺走了他的父亲不说,还妄想夺走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他怎么能答应?
幸好,要承爵,并不是父亲一个人说了算。还需要京里的贵人点头才算数,可是要讨贵人的好,太不容易了,他要钱,还需要人。要是有了夏树淮的钱和宣家鸿麓书院的人脉,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钱,他不要太多,只要夏家的一半就够了,如果夏树淮不讨厌他,那该有多好?赵明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活下去,还要活好了,可真难啊。
第11章 模仿者
经过长途跋涉,夏家父女终于到了京城附近的一个小镇,这里离京城不过半天路程,可现在已是下午,就算是一路飞奔,也无法在关闭城门前赶到。所以夏老爷打算在这里休整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再赶往京城。
小小的镇子挤满了各地前来上香的香客,夏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客栈,出了高价才把一群人安置下来。夏老爷看着这熙熙攘攘的香客,略略有些不安,转念一想,自己已是做了准备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是,也就安心下来。
刚上饭桌一会儿,夏瑞熙面前的菜碟子已被各种各样的菜肴填得冒尖,夏瑞蓓还在殷勤地往里面夹菜,劝她多吃点。从巧遇赵明韬的那个午后开始,一觉醒来,好像是在突然之间,夏瑞蓓就戏剧化地改变了对她的态度,殷勤亲热,嘘寒问暖,正是一个好妹妹的模样。
夏瑞熙虽不知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也不会辜负她的殷勤,反过来对她更关心,照顾得更细致周到。毕竟自己占用的这个身体和夏瑞蓓血肉相连,不管夏瑞蓓如何可恶,自己都不可能用对付外人的方法去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她处理好关系,和平共处,就算是不能和平共处,打破平衡的那个人也不应该是自己。
既然夏瑞蓓现在对她献殷勤,她就应该坦然处之,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机会合适的时候,再适当地劝慰一下,教夏瑞蓓一些待人处事的法子,尽量不招惹夏瑞蓓。
一个有心要讨好,另一个有心配合,这使得二人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好了许多。夏老爷也对夏瑞蓓的表现很是满意,由不住地夸奖她。
夏瑞蓓显得很谦虚,亲热地抱住夏瑞熙的胳膊,甜甜的笑:“这段时间二姐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才发现自己从前有多不懂事,今后我要让父母和姐姐都不再为我操心。”夏瑞熙咧咧嘴角,配合地假笑了一下。
晚饭后,夏瑞熙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衣服,坐在椅子上让纯儿给她擦头发,婉儿则收了她的衣服去洗。婉儿这段时间变化极大,自被降级以来,她再不敢对纯儿颐指气使,反而抢着去做以前她最不屑做的粗笨活儿,把近身服侍夏瑞熙的机会都留给了纯儿。
这让纯儿很不适应,夏瑞熙却是明白婉儿的小算盘。这丫头其实还是精明的,她知道自己如今到了什么地步,人见人嫌,鬼见鬼厌。她见夏瑞熙对纯儿越来越好,知道自己是无法抵挡纯儿的上升之势的,还不如趁早讨好纯儿,以便为自己的将来多谋求一点好处。
见婉儿出去洗衣服,纯儿取了扇子给夏瑞熙扇头发,轻声道:“小姐,奴婢有一句话憋了很久,不知当不当讲。”
夏瑞熙手里握着一卷描述东京风土人情的书正看得入迷,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纯儿道:“奴婢觉着三小姐这段时间有些古怪。她总是趁小姐不注意的时候盯着您看,有天早上,我还看见她偷偷学您来着。”纯儿发现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为了确保自己向夏瑞熙说出来的话绝对真实准确,她默默地观察了夏瑞蓓很久,直到确定了,才来和夏瑞熙说。
“什么?”夏瑞熙猛地回头,夏瑞蓓不挑衅寻事,她还可以看做是不敢招惹夏老爷,盯着她看,讨好她,她都可以看做是心血来潮。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夏瑞蓓会在背后偷偷学她,模仿她,这丫头是要干什么?
“奴婢说,三小姐偷偷学您。那表情动作,语气,说话的内容,都与您一模一样,当时吓死奴婢了。她还对芳儿说,她知道为什么老爷和夫人都喜欢您了,今后她要让全家人都像喜欢您一样的喜欢她。这是芳儿亲口跟奴婢说的,奴婢虽然觉得有点那个,不过这样也不错,最起码,她没再找事和您吵闹。”
要让全家人都喜欢她?夏瑞蓓的这个志向不错,应该支持。不过她的方式有点让夏瑞熙受不了,难不成夏瑞蓓认为学会了她的一举一动,就可以得到全家人的喜爱?夏瑞熙摇摇头,“嗯,我知道了,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情。”
“提什么事情?”夏瑞蓓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就推门而入。没经过人的允许就冒然闯进来,这个习惯可不好,夏瑞熙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要讨人喜欢,首先就要改了这个坏习惯。
“哦,纯儿劝我多吃一些鱼,说那东西好,可我不喜欢。”夏瑞熙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她。
“我也恨吃鱼,只是娘总逼着吃。”夏瑞蓓走到夏瑞熙身边,很自觉地凑过去看她手里的书,“咦,东京志异?原来二姐喜欢看这类志异体的书?我以为你会更喜欢看诗词古文类的。”
夏瑞熙笑笑,她总不能告诉夏瑞蓓,她其实是因为听了宣五对东京这个繁华的沿海城市的讲述,才生出了对东京风土人情的好奇吧?那个沿海城市的那一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会不会也有黄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人?是不是也说着ABC字母组成的语言?
夏瑞蓓坐下来就不走,缠着夏瑞熙东拉西扯。眼看时间晚了,纯儿把床铺好,夏瑞熙连打了几个呵欠,心想夏瑞蓓总该有点眼色告辞了吧?
“二姐,你要睡了?”夏瑞蓓终于站起身来。
“嗯。”夏瑞熙抱歉地揉揉脖子,“天天这样赶路,好累,骨头都好像散了架。”
夏瑞蓓的手伸到了她的肩膀上,开始给她按摩,这样的殊荣吓得夏瑞熙全身僵硬,起了一层鸡皮。“蓓蓓,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姐妹,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好了。”
夏瑞蓓停下了手:“二姐,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嗯?”
夏瑞蓓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上次,我不该那样说你,我当时只是太过伤心。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这句话了,可一直都抹不下面子。”
“哦。”夏瑞熙觉得自己今晚除了只会“嗯哦”,其他的话都不会说了。
“二姐,你原谅妹妹了吗?”夏瑞蓓诚挚地看着夏瑞熙,等她回答。
“原谅,原谅,我从来就没真的生你的气。”夏瑞熙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吓过度,话都说不利索。
“二姐,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好吗?”夏瑞蓓得寸进尺。
“嗯,我太累了,这床也不大,改天吧。”夏瑞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夏瑞蓓平时再怎么模仿她都没关系,但不能再深入侵略到她睡觉的地盘来。因为,她害怕她会说梦话,泄露她的秘密,可以想象,如果夏瑞蓓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
夏瑞蓓失望无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走到门口,她回头低声说:“二姐,明天就到京城了,再过几天,就是四月初八,你觉得,你能烧到头炷香吗?”
“嗯?”夏瑞熙惊愕的看着她,“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爹爹。”
夏瑞蓓沉思片刻,轻声说:“二姐,如果你烧到了头炷香,可不可以在菩萨面前替我求一签?求他保佑我?”
夏瑞熙一愣之后,随即恍然大悟,原来这段时间的曲意讨好都是为了这一刻。随即满口答应:“一定的,一定的。蓓蓓,你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瑞蓓难过的摇摇头,不发一言,转身而去。
纯儿不无怜悯地叹了口气:“平时觉着三小姐挺骄傲的,这会儿觉着她好可怜。”做小姐锦衣玉食,可到了这个地步,还未过门就面临即将守寡的悲惨命运,比寻常的丫头还不如。
夏瑞熙轻叹口气,这就是这个时代女人的命运,一时对夏瑞蓓的反复无常和可恶之处也不再那么讨厌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夏瑞蓓是可恶人,有可怜之处,那她呢?在别人眼中,她是否也是那个有可恶之处的可怜之人呢?她和夏瑞蓓一生的幸福真的能寄托在那飘渺的神佛身上吗?
夏瑞熙一夜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天亮的时候顶了两个大黑眼圈出现在早饭桌前。夏老爷的稀饭只喝了一口,看见夏瑞熙的黑眼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这副模样不怕吓着人?”
夏瑞熙看得出来,夏老爷心事重重,心情很糟糕,以致食不下咽。而夏瑞蓓则无意识地把筷子放在碗里乱搅,眼神黯淡无光,更是没有丝毫食欲。
夏瑞熙突然觉得有些不妙:“爹爹,怎么了?”
夏老爷皱皱眉头,掩饰地夹了一筷子韭黄炒鸡蛋给她:“快吃,吃了好赶路。”
夏瑞蓓垂着头,眼泪忍不住滴落在桌面上:“看见外面那些密密麻麻的人没有,统统都是来上香的。他们都想烧头炷香。”
夏瑞熙低咳一声:“舅舅不是早写过信请人安排好了吗?”
夏瑞蓓忍不住哭出声来:“还说呢,爹爹刚刚收到回信,人家只说尽量安排,没说一定。就算是你头天夜里就留在山上等着,别人也能,第二天早上你挤得过那些人吗?要是遇上位贵人,你还能去和人家挤啊?”
夏老爷烦躁地低吼一声:“哭什么哭?总得去搏一搏吧?既然是佛祖的意思,没到最后一刻,谁能说清楚?”
夏瑞蓓把哭声咽了下去,拉着夏老爷不住哀求:“爹爹?你一定还有办法的不是吗?”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夏瑞熙烧这头炷香上面,眼见就要成为泡影,叫她怎么不难过?
第12章 阿恪(一)
夏瑞熙见夏老爷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夏瑞蓓也快要控制不住情绪,而店小二也在外面探头探脑的,便紧紧拉住了夏瑞蓓冰凉的手,把她从夏老爷身边拖开,严厉地说:“蓓蓓,不要闹。还没到哭的时候,而且哭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只会让爹爹心里更烦。一切都等爹爹吃完饭再说。”
夏老爷“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走:“夏金,夏玉还没来?嗯?他这个大管事怎么当的?主子来了,他这会儿还不见影子?”他在京城开有药铺,有房产,自然还有不少的奴仆和伙计。夏玉正是负责京城事务的大管事,此人平时极能干,也很尊敬他,他以往来京城,夏玉早就在路上候着了,怎的今日竟然此时还不见影子?
夏金忙赔笑:“老爷,您忘了?夏总管一大早就赶到了,这信还是他带来的呢。”这老爷一急起来,记性就不大好,脾气更不好。
夏老爷恍惚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嘴里却不认:“他来啦?怎么不来见我?他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吗?”
夏金无奈地笑,压低了声音:“回老爷的话,夏总管来的时候,您还没起床。他说今日要送几样药材去贵人府里,事关重大,他不放心其他人,得亲自去好生伺候着。故而必须在午前赶回去,请您见谅。”
夏老爷怒了:“死奴才,你干嘛这会儿才告诉我?”
夏金委屈万分,迁怒,这绝对是迁怒,夏老爷一起床他就禀报过的呀。不过身为夏老爷身边的得力长随,他很快体贴地为夏老爷找到了理由,主子不是心里难过吗?一看到那封信就开始深思恍惚,所以才忘了其他事,这也不是主子的错,都是宣老爷那些比泥鳅还滑的死学生的错。所以夏金很爽快地把错承担了下来:“是,都是奴才的不是。”
夏老爷肥厚的手掌高高扬起又放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是老爷记性不好,错怪你了,去问问小姐们还吃不吃,不吃就准备出发吧。”
夏金听了夏老爷这句话,心里比吃了蜜枣还要甜。他这个主子真是不错,虽然脾气不是很好,可不会委屈下人,就是委屈了,也会很快补偿,他一下子精神起来,麻溜地去安排上路的事情。
夏老爷看着面色苍白的夏瑞蓓和外表虽然冷静,实际上也有些恍惚失望的夏瑞熙,不由叹了口气,他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说来,他做的都是救死扶伤的善事,也从来没有赚过一文昧心钱,上天为何要这样惩罚他?他开始怨恨起宣大舅那些奸猾无比的学生来,这些做官的,先前答应得好好的,事到临头了才通知他不一定办得到,都这时候了,让他到哪里找人去?
夏金一溜烟地跑过来,“老爷,马车套好了,马鞍也放好了,行李都上了车,可以出发了么?”
“走吧。”
“老爷,奴才刚刚看见欧家的四少了,他和两位公子还有几个家奴就在街那边的饭店里坐着吃早饭,老爷要不要去和他们打个招呼?欧家的关系多,也许欧四少有办法也不一定。”
夏老爷苦笑着摇头:“不必了。人家连宣舅爷都不给面子,又怎会给他一个年轻人面子?他爹欧二老爷来还差不多。”其实,就是欧二老爷来了,他也不会去求欧家。
一来,欧家和自家的婚事未成已经很尴尬,如果再为夏瑞熙的事情去求他家,太不合适;二来,他听说了宣大舅寿宴那日,欧四少拦住夏瑞熙说的那一席话,气得不行,恨不得打这狂妄的小子一顿,现在又如何肯去求欧四少?大不了,他去走另一条路罢了,他就不信还憋得死人。
夏老爷心中有了计较,看见女儿时,说话的声音都要有力些:“不要难过了,法子是人想的,爹爹的办法还多的是。”
夏老爷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向来很高大,他说他有办法就一定还有办法。于是夏瑞熙姐妹也打起精神坐上了马车,往京城出发。
街对面的饭店里,一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青年男子拍拍身边十五六岁少年的肩膀,指着夏家马车前站着的夏瑞熙玩笑似的说:“阿恪,这就是那个险些被你打死,又害得你四哥挨鞭子跪祠堂的夏二小姐?我瞧着这样娇滴滴,斯斯文文的模样,你怎么能下得去那个狠手?”
被称作阿恪的少年看上去轮廓与周围其他人比较起来要深邃一些,眼珠也微微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蓝色,他闻言冷哼一声:“木斐大哥,不要看她娇滴滴的,她的心可毒着呢,还是一个泼妇。”
木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哦,你以前认识她?吃过她的亏?可我听说,你当时看她晕了,还说了一句,怎么搞的,不是说这是个野丫头吗?怎么也这样弱不禁风?这说明你先前就没见过她,只是听人说而已呀?”
欧四少“噗……”地喷出一口汤来,指着阿恪笑:“我一想起你这句傻话就忍不住想笑。早就想问你了,难不成她是野丫头,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不怕你的石头了?”
阿恪脸有些红:“不是,我当时不是吓糊涂了吗?我以为她野惯了,听见风响,最起码也会躲一下,我才打她的,谁知她竟像只呆鹅,直接就晕了。我只是想出出气,让她知道我的厉害而已,并不是真的想打死她。”
木斐道:“你吃过她什么亏?说给我听听,看她到底有多毒?”
阿恪低着头不说话,只拿着手里的杯子把玩。
欧四少道:“你不知道,他那日在家中受了气,便跑出去满街乱走。看见夏二骑着纯种西域马出来,他一眼就看上人家的马,就上前去和人家搭腔,想借人家马骑。人家不认识他,又是女子,自然不理他,他就跟了人家两条街,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最后自然是被收拾了。如果不是我遇上,只怕早就被人家一鞭子破了相,他记恨人家呢。”
木斐皱眉道:“两人都过分了些。这女子也是,遇到无赖打一顿就可以了,何必要破人的相?”
欧四少赞同地点头,“我也觉得她过了些。满大街骑着马走,脾气糟糕也就算了,收拾无赖也应该,不过太不知轻重,心思也确实有点毒。”不论是谁,被破了相都不是能接受的事情。
见二人都说自己是无赖,阿恪不满地嚷道:“我不是无赖。”
木斐笑着说:“你满大街追着人家姑娘跑,不是无赖是什么?做了无赖又做小人,趁人不注意偷袭人家,实在是令人鄙视。如果当时不是你四哥刚好从那里经过,替你受了过,你恐怕早被她爹夏老爷给砸成猪头了,还能好好坐在这里?”
阿恪“切”了一声:“一个头发都花白了的老胖子罢了,他就是来,我也不怕他的。”
木斐与欧四少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爱面子说硬话,他就忘了自己当初看见夏瑞熙晕了过去以后,拉着欧四少直流泪,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了。
欧四少装作后怕的虚抹了把汗:“阿恪,你是不知道,这位夏世叔啊,眼睛一瞪像罗刹,我看见过他揍唐二,又骂又踢,唐二被他打得满街跑,直喊爷爷饶命,西京这些世家中,我就没见过他这样能打能骂,转脸又一本正经的。”
唐二是西京城里的一霸,装疯卖傻,无脸无皮,缠人耍泼的功夫一流,有好些世家子弟都曾吃过他的亏,又拿他没法子。阿恪听说这样一个人物都被夏老爷打得满街跑着叫爷爷,不由有些向往,又有些尴尬,站起身来:“难怪他女儿像个母夜叉,又毒又辣。我不吃了,我去逛逛,你们快吃啊,吃完好走路。”他得意地晃晃高大健壮的身体:“我们今晚一定赶到万佛寺啊,到时候我头天晚上不睡觉,就在那大殿门口守着,门一开我就冲进去,我就不信有谁能挤得过我去。这头炷香,我烧定了!”
等他走了以后,木斐道:“青谨,这次是在京城,你可得把阿恪看好了,不要让他惹祸。这头炷香能烧着固然好,但如果也遇上个和他一样不服输的,难道还和人家打呀?说起来,你为何要这么远带他来烧香?你不是相信这个的人啊?”
欧四少道:“这还不是因为上次那事儿吗?经过上次那事,他想去西域,想出人头地,想去寻自己的根的愿望就更强烈了。不知他从哪里听说这里的佛祖特别灵,只要烧了这头炷香,心中的愿望就能达成。所以便求我带他来,我其他方面不能帮他,只能满足他这个小小的愿望。”
木斐正色道:“上次伤了夏二那事儿说来多是阿恪的错,你为何还要包庇纵容他,该给他些教训才是,否则以后还会闯祸。你还能护他一辈子?”
欧四少道:“我知道你说得有理,可我不管他谁管他?那天如果我不管他,不等夏世叔动手,我爷爷先就会把他给打个半死再赶出去,那不是把他往死里逼吗?他本性并不坏,他之所以会和夏二结仇,表面原因是他顽劣,看上那匹西域马,实际上却是因为我爷爷他们对他的极度不公,你知道他有多可怜的。”
木斐一时沉默下来。作为欧青谨最好的朋友,他也得到了阿恪的信任和喜爱,少年把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和委屈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阿恪是这样告诉他的:“我的存在是欧家最深的耻辱和痛苦。除了四哥,他们都希望我死掉才好,如果我死了,他们一定会拍手称快。”
第13章 阿恪(二)
欧青谨的小姑母嫁了个镇守边关的将军,边城靠近西域,并不太平。经常会有大大小小的摩擦,一次战役中,城破,将军一家老小俱都死在西域人手里。所有人都以为欧家这位姑奶奶也肯定死了,结果半年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奄奄一息的她被陌生人抬进了欧家大院,那时,她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而她的丈夫早在半年前已经死了,这个孩子明显不是婚生的。
所以一进了欧家大院,她立刻就被秘密关了起来。这个从小受过最严格教育的贵族小姐面对父母的逼问,沉默以对,坚决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又遇上了些什么。而送她来的陌生人,在她一进门的刹那,迅速就消失在雨夜里,从此不见,欧家人想找他打探什么也根本无从找起。
月圆之夜,欧家姑奶奶悄无声息地生下了阿恪——这个带有西域胡人血统的孩子,又悄无声息地死去。家丑不可外扬,欧老太爷原本要将阿恪溺死了事,这个时候,欧二老爷和欧二夫人站出来保住了这个孩子的命。这个孩子以欧二夫人远房亲戚遗孤的身份活了下来,欧老太爷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恪,要他一辈子都恪守本分,不要妄想自己不该得的。
阿恪没有姓,他作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在欧家长辈的冷漠轻视中慢慢长大。家中的仆人只有少数几个老仆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他仆人都把他看做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碍于当家夫人的面子,不会有多轻慢却也不会有多尊敬。世家中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偶尔碰见了,都只知道他是欧二夫人一个远房亲戚的遗孤,叫阿恪。
阿恪刚懂了事,就被欧老太爷唤去训话,告诉他的身世,还有为什么给他起这个名字。欧老太爷明确表示,好吃好喝供着他,不要他做什么,只要他不给欧家添麻烦丢脸就行。
由于特殊的生长环境,阿恪的性格中总体说来是胆小懦弱的,但他被埋藏在血液深处的向往自由的天性却又不时出来激他一下,让他的性格变得扭曲,胆小怕事的同时又容易冲动记仇。
因为痛苦和耻辱,他无限向往那个传说中的西域,和他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生父。他幻想着离开这里,他对与西域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无限痴迷,所以一见着了那匹西域马,他便大胆地向夏二小姐借马。
被夏二小姐拒绝以后,他不服输的天性,被忽视的耻辱感被空前激发,他紧跟着夏二小姐走了几条街,其中不乏恶作剧和伺机报复的心理。夏二小姐见骂不走他,一鞭子就向他抽去,结果被他给拽住鞭梢从马上拖了下来,摔在街上,狼狈不堪。夏二小姐却拿这个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身材壮实,神情凶狠倔强的少年没有任何办法。
这时事情发生了转机,周围人都认识夏二小姐,不认识阿恪,很快就有人上来帮忙拉住了阿恪,将他扭送到夏二小姐面前给她处置。
夏二小姐刚刚丢了面子,她的鞭子自然不客气地向着阿恪抽去。第一鞭抽了背脊,被阿恪不屑地吐了唾沫,她一怒之下,第二鞭却是向着他的脸抽去,如果当时不是欧四少刚好从旁边经过及时制止,阿恪早已破了相。所以阿恪牢牢记住了这位粗野心黑的夏二小姐,一得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她,于是便有了雪团伤人,欧四少顶锅的那一幕。
欧四少摇头叹息:“我挨打以后,他已是心中万分歉疚,对我发誓,以后再不做这等事情了。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他能说到做到。”
木斐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可是神佛太过飘渺,我是宁可相信自己也不相信神佛的。”
欧四少苦笑:“我也不信,可他信。我转念一想,心中有梦想,有希望总比他什么都不相信,漠视一切,破罐子破摔的好得多。如果让他相信他的梦想一定能实现,他就会努力去做,我也可以少操些心。”
“他倒是躲过这一遭了,却险些让你把夏二娶回了家。那事儿后来怎么说了?”木斐露出了一副八卦嘴脸。
欧四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还不是我三嫂多事,她去跟我娘说,我之所以会打夏二,是因为看上她,不好意思说,才故意这样干的。我三哥让她别乱说,她振振有词地问我站在雪地里盯着人家看半天做什么?送梅花给人家做什么?我娘居然真信了她的鬼话,让人去提亲。等夏家迟迟不来回话,她又一天撺掇着我娘,说夏家不给我家面子,实在是没把欧家放在眼里。我就没见过这么能闹腾的女人。”
木斐轻笑一声:“将来你家中若是要分家,你肯定连媳妇儿的嫁妆都要给你三嫂分去。”
欧四少道:“她真要拿去就给她好了,反正她左手拿去,我三哥右手又给我拿回来了。”
木斐不打算放过他:“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在雪地里盯着人家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
“我那是怕她把阿恪的事情说出来,在向她使眼色求她呢。”他这话要是夏瑞熙听见了,估计会很不服,那样凶狠的眼神也算求?分明是威胁。
“那为何又要送梅花?”
“那也是感谢她,向她赔礼呀。你莫要乱说,再乱说我可不依你。”那个女人粗野自不必说了,身边的小丫头更恶劣,居然骂他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想想就生气。
说话间,阿恪已去夏家住过的客栈转了一圈回来,见二人还在闲话,不由大急:“还没吃完?快快!慢了就来不及了。”忙不迭地让人去牵马拿行李。
“你这么急要做什么?”
“你可知道那毒妇是要去干什么?我刚才听见对面的小二说了,她家也是要去烧头炷香的,我们得赶快了,不能让她赶在我们前头。”阿恪一手拉住欧四少的手把他往外拖。
木斐懒洋洋地爬到马背上:“今天不是四月初八,你就是飞到他们前面去也没用。况且你不是说,你要头天晚上就去大殿门口守着吗?你放心,夏二小姐那身板绝对挤不过你去。”
阿恪睁大了眼睛:“不是这么说的,听小二说,他家好像买通了京里的什么贵人,势在必得呢。”
欧四少翻身上马,“既然如此,你去了又如何?你能和贵人争吗?”
阿恪犯了倔:“我不管他什么贵人,神佛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看心诚不诚。那大殿不是衙门,我就要去守着,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拖开?说是他家的钱多?”
“噗……”木斐趴在马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阿恪你被店小二骗钱了吧?他家无病无灾的,何况平时也没听说他家如何笃信佛教,什么事情值得他家这么远地跑来,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烧这头炷香?再说了,就算是真有,这种事情他会嚷嚷得个个都知道?”
阿恪又羞又恼,顿足道:“不是这样的。小二不会骗我的,他说那家年龄小点的那个小姐又哭又闹的,逼着他爹想办法。”
欧四少淡淡地道:“既然又哭又闹,那就说明事情没办成,你急什么?”他心里已是相信阿恪的话了,不由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夏家如此重视这件事?居然还上升到了买通京中官员也要达成这个目的的地步?既然夏瑞蓓又哭又闹,莫非和夏瑞蓓有关系?
“是啊,急什么?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慢慢儿的好,慢慢儿的好。”木斐的马儿见主人懒洋洋的,也跟着懒洋洋的,很快落在了众人后面。
阿恪冲回去使劲打了木斐的马屁股一鞭:“我要先去守着,免得他家去贿赂老和尚。”
木斐的马儿吃痛,嘶叫一声猛地往前冲,险些没把木斐给颠下来,木斐身子都歪到了半空中,又在路人的尖叫声中懒洋洋地坐了回去,勒住了惊马,懒洋洋地骂阿恪:“你摔死了我,看你怎么去。”
阿恪不理他,打马跑到欧四少身边,低声央求:“四哥,我求你了,一定要帮我。”他就是输给其他人,也不能输在夏家这个恶妇的手里。
欧四少淡淡看他一眼:“阿恪,我答应你尽力就是了。可是你也要记住一句话,佛渡有缘人。一切都要看缘分,如果你真的心诚了,就是最后一炷香也和他花钱买来的第一炷香没什么区别。可如果你只是为了和别人斗气,那烧了也是白烧,你明白吗?”
阿恪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严肃,只好假装听明白了,敷衍地答了一句:“明白了。”总归他知道他的四哥不会害他,对他最好就是了。
欧四少看着阿恪的模样就明白他根本没听明白,轻轻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到时候你的愿望未能达成,你也要相信,佛祖已是听见你心里的话了,在保佑着你。你要明白哦,每年只有一个四月初八,能烧头炷香的人也只有一个,但佛祖的眼里不会只有那一个人,而是天下众生。这回明白了吧?”
“哦。”阿恪应了一声,他还是没听明白,既然人家都说第一炷香最灵,那就是第一炷香最灵,四哥怎么这么啰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