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拜年

夏瑞楠和武子安在夏家并没有呆多长时间。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午,刚好赶上吃午饭,略略坐了一会儿,喝了盏茶,夏瑞楠连悄悄话也还没来得及和母亲姐妹说,武府便派人来接,道是家中有事,请少爷少奶奶速速回去。

大过年的,会有什么急事非要武子安夫妇回去不可?何况夏瑞楠还挺着一个大肚子,又不曾当家。所有人都知道是武夫人不喜儿媳在娘家呆长了而找的借口,却不好点破。

夏老爷心中很不高兴,望着武子安说:“我是很久不曾见到你二人了,你二人就不可以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么?”

武子安歉意地悄悄握了眼圈泛红的夏瑞楠的手,讪笑着对岳父道:“这几日家中人多事多,也不知有何急事。改日小婿一定带楠楠来看望二老。”

夏老爷脸色极难看,叹了口气:“女儿嫁给了你家,就是你家的人。她现在身子重,从小又是个实诚娇弱的,若是她耍小心眼儿,你多多担待些。”其实他这话自相矛盾,既然实诚娇弱,又怎会耍小心眼儿?只不过一片慈父心肠,他不敢说不要让夏瑞楠受气,只能说自家女儿耍小心眼,让武子安多担待。

武子安对夏老爷夫妇是很敬重的,知道他们不放心,也知道自家母亲的脾气和妻子的处境,但为人子女,又哪里敢言父母的过失?只能默默埋在心里,抱拳正色道:“请二老放心。子安一定待楠楠好的。”

夏夫人不舍女儿,又没有法子,到底女儿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只得强颜欢笑着送了出去,回头就看着夏瑞熙和夏瑞蓓叹气。也不知这两个女儿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婆婆,只求千万不要遇上武夫人那样又刁又恶的婆婆。

夏瑞熙知道夏夫人心中难受所为何事,跑进跑出张罗着晚上的烧烤活动,还特意去邀请夏老夫人参加,力求转移夏夫人心中的不快,弥补夏老夫人和儿子儿媳之间的裂痕。

夏瑞蓓仍然是什么都未察觉,一会儿挑剔桌子器具不精细,一会儿嫌弃烤肉调料味太淡。无论她如何可恶,夏瑞熙都笑嘻嘻的,只把她看做是一个自己工作生活中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刁钻可恶的客户。夏瑞蓓做得实在过分的时候,夏瑞熙也给她应有的教训。但无论如何她都恪守一个原则,就是不往心里去,不影响自己的好心情。

夏瑞熙一手导演的这场烧烤晚宴最终在欢乐的气氛中渡过。夏老夫人虽然对着儿子儿媳仍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还是接受了夏夫人作为道歉而递上的亲手炙烤的斑鸠肉,又特别的夸了夏瑞熙几句懂事,孝顺之类的话。至此,这场家庭纠纷算是结束了。

解决了老夫人这个后顾之忧,初四一大早,夏老爷带了妻儿并一车礼物高高兴兴地去宣大舅家拜年。

宣大舅早接着消息,早早儿便让宣五等在外面迎接夏老爷一家。宣五这次见着了姑父姑母倒是落落大方,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来,只是眼角直往夏瑞熙姐妹俩的车子瞟。

车到了二门,女眷下了车,宣五飞快地瞅着夏瑞熙微微一笑,夏瑞熙还没反应过来,夏瑞蓓已经白了宣五一眼:“五哥笑得好奇怪,仿佛没见过咱们姐妹似的。”

她这一句话成功地引起了夏夫人的注意:“胡说,笑就是笑,有何奇怪的?”夏夫人虽如此说,却仔细地看了看宣五,又看了看夏瑞熙。

夏瑞蓓垂了头不吭气,只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来。

夏瑞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低头整理衣裙上的褶皱,心里直嘀咕,这夏瑞蓓是什么心思?仿佛总想把她和宣五拧在一起似的,她可得小心了。

更让夏瑞熙觉得毛骨悚然的事情还在后面。宣大舅的眼睛穿过众人直接就落到了她身上,那眼神又严厉又颇有些审视的意味在里面,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吓得夏瑞熙忙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首饰和行为可有不妥之处。直到婉儿再三保证她今天绝对没有任何失仪之处,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夏夫人身后,丝毫不敢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宣六悄悄唤她去玩,她也不敢去。

接着夏瑞熙又发现今日宣家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不一般,那些小妾也就不说了,特别是宣舅母那表情让她纠结万分。宣舅母异常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夸了许久,夸到夏瑞熙脸红了才放手。放手也就放手了吧,宣舅母和夏夫人说话时还总不时地抬起头盯着夏瑞熙看几眼,又呵呵的笑,笑得她如坐针毡。

夏瑞熙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趁着宣舅母吩咐旁边一个小妾去厨房安排饭食的机会,拉了拉夏夫人的衣袖,不安地低声说:“娘,可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妥?怎么他们一个个都这么看我?”

夏夫人早发现了不对劲,却笑着说:“你多心了,去和你六姐玩会儿吧?春天她就要出阁,以后你们见面的机会会很少,趁这个机会和她多说说话。记得把你妹妹也喊上。”

夏瑞熙万分不愿喊夏瑞蓓,但也看得出夏夫人这是打算把二人支使开,好和宣舅母说话。只得喊上夏瑞蓓,却特意只带走婉儿,找个借口留下了纯儿打探消息。谁知夏夫人防得甚紧:“纯儿怎不随你小姐去?快去。”纯儿也只得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待小姐们离开,宣舅母笑眯眯地凑过来,拿出一对鲜翠欲滴的翡翠如意,取了一只递在夏夫人手里,但笑不语地看着夏夫人。

夏夫人心中明白宣舅母的意思,却笑眯眯地装糊涂:“这翡翠如意的成色和雕工很不错。不知嫂嫂是从何得来的?”

宣舅母笑道:“这是我家老五从京城最有名的珍珑轩带回来孝敬我的。可我年纪大了,对这些珍玉珠玩渐渐没了兴趣,还不如给年轻人把玩。妹妹,你家熙熙贤良可爱,我想送一只给她,不知你意下如何?”亲戚间想要联姻,又怕被拒绝大家面子上不好看,只得用这样的法子试探,若是彼此有意,便好请媒人上门提亲了。

夏夫人呵呵一笑,把如意放回锦盒中:“嫂嫂太过宠她。那丫头顽劣,恐怕是配不上这如意的。”然后忧愁地轻声道:“嫂嫂是自家人,妹妹不瞒你。你是不知道,年前她爹去京城万佛寺给她求了一签,签上要她四月初八佛祖诞辰日去万佛寺上头一炷香,否则……唉……真是……这个孩子,总也不让我省心呢。”

夏夫人眼瞅着宣舅母脸色微变,接着说:“虽然事关一家人的运势,可这头炷香可哪有那么好上的?我和她爹商量了一下,还是只有请哥哥帮忙,给他京中的学生写封信,疏通一下,那日务必让熙熙拔得头筹,上这头炷香。上了这头炷香,自然什么都好。”

夏夫人的话虽然说得不是很清楚,但宣舅母自己会联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夏瑞熙这丫头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的,但就是嫁不出去,说不定真的是命不好,只怕会祸延自家,这样的儿媳妇怎能要?宣舅母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了,又使眼色让人把那对翡翠如意收起来,再不提要给夏瑞熙如意的话。

却说夏瑞熙和夏瑞蓓出了主院,夏瑞蓓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凑上前去:“二姐,你发现没有?今日他们看你的眼神有些怪呢。”

夏瑞熙打个哈哈:“我没发现。”

夏瑞蓓眼珠子一转,“怎么会呀?难道你没发现今天一进门五哥就盯着你笑,接着舅舅也盯着你看,还有舅母对你那般的热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没看五哥,也没看舅舅,没注意他们看没看我。至于舅母对我热情,那是应该的,娘对表姐她们同样也很热情,所以断然和奇怪二字扯不上关系。你这些话休要让别人听见,小心人家笑你不懂事。”夏瑞熙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来,一本正经地劝说夏瑞蓓。

夏瑞蓓没想到夏瑞熙居然会端起姐姐的架子来教训她,却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只得悻悻地闭了嘴。转而去怪责燕儿踩了她的裙子,骂燕儿出气。

夏瑞熙堵住了夏瑞蓓那张呱噪的嘴,心里却乱成一团乱麻,联想到宣五那奇怪的表现,只怕宣舅母会打她的主意,而夏夫人又顺水推舟,亲上加亲。

宣六笑吟吟地迎了夏瑞熙姐妹二人进去,让香莲把她屋里好吃的好玩的统统都搬出来招待客人。

夏瑞蓓看到窗下绣架上有一幅已完成了大半的五彩鸳鸯戏水红绸被面,走过去俯下身仔细打量一番,笑道:“六姐姐,这是绣的什么呢?”

宣六脸瞬时红了,故作不经意地道:“绣什么?被面呗。难道你不认识啊?”

夏瑞熙一进门就看见那鸳鸯戏水的花样,便知宣六是在备嫁。又见宣六与夏瑞蓓两个定了亲的人互相调笑,不由暗自生出些怅然来。她们的未来已是有了明确的方向,而她的呢,仍然掩藏在一片迷雾之中,也不知她将来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梦想是否能实现?又觉得提到这个话题,这屋里的丫头有意无意都在打量她,有些不自在,便去书架旁翻宣六的书看,任由这二人去互相调笑。

第31章 少女心事(一)

夏瑞蓓摇头晃脑地道:“我自然认识这是被面,我问的是,这被面绣的什么花样?这般的特别。咿呀,一针一线都精细得很,看得出六姐花了极大的心思呢。”

宣六从来不是个吃得亏的,此时又无长辈在旁,更是猖狂。当下便啐了一口:“臭丫头!你莫狂,你也会有今日的!你马上就满十四岁了吧?再过两年,你且等着瞧!待孙棹……”

夏瑞蓓到底是个小女孩,见宣六肆无忌惮地调笑她的婚事和未婚夫,顿时慌了神:“好姐姐,我什么都没说的。”

宣六不依不饶:“现在你可认识这被面的花样了?若是不认识,也好早些让姑母教你。我看,大概今年春天,姑母就该让你学绣了。”

本来开玩笑的话说到这里也就可以停了,可夏瑞蓓也是个吃不得亏的。见宣六嘴皮子利索的说个不停,心里有些不服气起来,咬了咬唇:“六姐,我听说本来依舅舅舅母的意思,是要让你秋天再出阁的,可是有人等不得了,催了几次,这才定的春天,可有此事?”

她这话一说,算是捅了马蜂窝。宣六只当她是在讽刺自己迫不及待要嫁人,脸色大变,反唇相讥:“你听说?你听谁说的?我也听说,五哥这次出去,就遇上过那孙棹,他还向五哥打听过你呢。我还听说,那孙棹脸白得像搽了粉似的,风一吹就要飘走,比你这小身板儿还要弱不禁风。”

夏瑞蓓说不过宣六,又听她如此形容自己憧憬了无数遍的未婚夫,一边觉得宣六是故意中伤,一边又害怕是真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咬着唇,涨红了脸,跑过去抓住夏瑞熙,楚楚可怜:“二姐,六姐欺负我。”

夏瑞熙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这二人已是翻了脸。等被夏瑞蓓拉住了胳膊,才发现宣六粉面含煞恶狠狠地瞪着夏瑞蓓,而夏瑞蓓则臊得脸红耳赤,眼里已含了泪花。

她弄不清楚状况,只得先拦住宣六:“六姐姐,我替蓓蓓向你赔不是了,你且饶了她罢?”又低声对夏瑞蓓说:“你到底说了什么让六姐不高兴的话?还不道歉?”

夏瑞蓓低着头不说话,抽抽搭搭的,泪珠儿一颗一颗往下掉,原来带些婴儿肥的粉红脸颊此时红得更是几欲滴血。

宣六对夏瑞蓓冷哼一声:“看在你二姐面上姑且便宜你了。你也就是骗你二姐这样的老实人,我且看以后别人怎么收拾你。”

夏瑞蓓缩了缩脖子,低声道:“那你呢?我也等着看别人怎么收拾你这个悍妇。”

宣六闻言竖眉道:“你说什么?谁是悍妇?”

夏瑞蓓抬起头:“我就说你!你不是悍妇谁是悍妇?!”

宣六推开夏瑞楠,上前一步虎视眈眈地瞪着夏瑞蓓。夏瑞蓓也不甘示弱地上前一步,明明比宣六矮了半个头,气势却一点都不比宣六弱。二人斗鸡似的一个瞪着一个,就等着看谁沉不住气先出手,另一个好马上跟上。

眼看就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夏瑞熙忙一手拉了一个劝道:“快停下!都是自家姐妹,再闹下去,长辈们知道了,谁也讨不了好。大过年的,本该欢欢喜喜的,偏要为这些有的没的闹得不开心。”她先拖住夏瑞蓓厉声道:“蓓蓓,你马上向六姐道歉。你是客人,又是妹妹,没有冒犯姐姐的道理。”

夏瑞蓓极不甘心:“她也说我了,哪里又有做姐姐的样子?”

宣六也冷笑:“熙熙,你走开,不干你的事。今天我就要替姑母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夏瑞熙是真没听清这二人到底争执些什么,况且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又都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心思最敏感情绪最多变。姑且不说谁对谁错,压夏瑞蓓吧,夏瑞蓓肯定要怪她胳膊肘往外拐;劝宣六吧,宣六肯定要怨她护着自己的亲妹妹。劝谁都会得罪人,何必呢?干脆不偏不倚,任由她二人去闹,闹够了自然消停。

当下寻了个舒服的位子坐好:“好,本来只是几句玩笑话,笑笑就过去了的。你们真要闹就闹吧,反正我也逃不脱一个劝解不力的罪名,左右是要陪着你们一起受罚的。大不了大家一起挨骂,挨板子,禁足,抄清心经罢了。你们不怕我也不怕。”

听她这样一说,这二人反倒没有下一步行动了,想起宣大舅和夏夫人的冷脸加板子也有些后悔害怕,只是都不肯先服软。一个瞪着一个,瞪了约一盏茶功夫,眼珠子也瞪酸了,身子也站僵硬了,只盼着有人给她们台阶下。但这二人平时凶恶惯了,丫鬟们是不敢触这个霉头的,那唯一能给她们台阶下的人却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烤着火,喝着茶,吃着瓜子,看着书,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夏瑞熙从眼角里瞟到火候差不多了,方才起身拍拍手,上前一手拉了一个,笑道:“我就说嘛,都是自家姐妹,那里真会做那样伤和气的事情?来来来,快坐下喝口热茶擦把脸,就该吃饭了。”又喊丫头们打水来给二人洗脸。

这二人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打整一番,梳洗好了,还是别扭地一言不发。夏瑞熙笑道:“我那日听守院子的婆子说了个故事,你们也听听?”

见二人俱不反对,便道:“说的是乡下有个教私塾的先生很爱财,但他偏收了一个穷学生。先生从来没从这穷学生身上得到过什么好处啊,他心里很不舒坦,想赶走这个学生吧,又怕人家说他嫌贫爱富。于是就刁难这个学生说:‘先生出个对子给你对,若是对上了,你继续上学,若是对不上,先生不教你这样的笨学生。’那学生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说:‘那好吧,请先生出上联。’先生就说:‘老天下雪不下雨,雪在地上变成水,雪变成水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

“学生一听很犯难,先生一看难住学生了,得意洋洋地捻着胡子说等学生知难而退,谁知那学生说:‘学生有对了,不过先生莫要怪责。’先生一听,说:‘只要你对得出来,恕你无罪。’学生就说出了下联,把先生气了个半死,却又不得不留下了他。你二人猜学生是如何对的?”

宣六是大儒的女儿,一向以才女自居,从来是个爱卖弄才华的,夏瑞蓓也不甘示弱,二人都绞尽脑汁地想起来,一连说了几个不是对仗不工整就是那意思不对。吵一歇都忘了先前的尴尬,拉着夏瑞熙要喊她说出下联。

夏瑞熙扶了二人的肩头:“过来,我说给你们听,不过话不文雅,听了可不许笑。”当下轻声道:“学生说:先生吃饭不吃屎,饭在肚中变成屎,饭变成屎多麻烦,不如当初就吃屎。”

话音未落,宣六已是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在夏瑞蓓手上使劲儿地拍,夏瑞蓓也在笑,却不屑地哼了一声:“粗俗!”眼睛瞟着宣六放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总归是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挥开宣六的手。

吃饭时,夏瑞熙觉得气氛变了。宣舅母热情依然,只是明显地少了几分精神,怏怏的,有些心不在焉。宣大舅神态却是轻松多了,就连笑声也要大些,宣五影子全无,夏老爷、夏夫人倒是波澜不惊。凭直觉,夏瑞熙觉得自己是暂时性的安全了。

刚吃过午饭,宣六就急匆匆地告退,宣舅母拉了夏夫人和宣家几个少奶奶抹牌九。夏瑞熙兴致勃勃地坐在一旁看牌,顺便也学一下这个时代富贵人家女眷必会的娱乐游戏。

夏夫人手气极好,一会儿功夫便赢了五两银子。宣舅母和两个儿媳一边掏银子,一边哀叹手气背。夏瑞熙正看得津津有味,宣六的丫头香莲进来笑道:“二表小姐,我们六小姐请您过去喝茶呢。”

夏瑞熙告了退,跟着香莲走到门口,纯儿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她看左边廊下。只见燕儿站在离门几丈远的地方,冷得缩手缩脚,夏瑞蓓则坐在廊下看着光秃秃的花园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冷的天气,她居然半点寒意都感不到。

几人要走到宣六院子时,宣五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远远地看见了夏瑞熙,也不打招呼,面色怪异地飞快走了。

宣六坐在窗下慢条斯理地绣着她的被面,夏瑞熙进去也不起身迎她,指了指绣架旁的锦墩:“坐过来吧。”

宣六雪白纤长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精致美丽的五彩鸳鸯,勾起嘴角:“知道刚才我和三丫头为什么要翻脸吗?”

夏瑞熙见她虽然笑着,却一脸的忧伤,轻轻摇了摇头。

第32章 少女心事(二)

宣六道:“因为我们彼此揭了对方的短。”她使劲在鸳鸯的眼睛上扎了一针:“三丫头说我急着出嫁,其实也没说错。定了亲时他十三岁,我才五岁,他大了我整整八岁。现在我十六岁,他已经二十四岁了,我爹和娘想让我在家再留半年,等秋天里再让我出嫁。我也想多留些日子,可是他家等不得了,他家让人来说,如果再不成亲,就要先给他纳妾传宗接代。爹和娘都说,纳妾就纳妾,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纳妾?可是我不想……”宣六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花,平时的意气飞扬不见了影子。

“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纳妾?”这句话让夏瑞熙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宣六握住剪刀,去拆绣线:“看,心思乱了,绣出来的花样也是乱的。”她的手乱颤,笨拙地拿着剪子不知该往哪里下手。

夏瑞熙看不下去,按住她的手:“等会儿再拆吧?要不剪坏了多可惜?”

宣六固执地掰开她的手,“我能做好。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到这里来坐着绣它,不管心里有多烦,从来没有绣错过一针。可是现在总出错,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一剪子下去,绣线被剪断的同时被面也被剪了一个小口子。

“呀!”香莲惊叫一声,忙接过宣六手中的剪子,惊慌失措地看着那被面,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小姐们亲手做的绣活儿精细无比,效率却是极低,这样一件半成品,少说也花了宣六三四个月的功夫。花的功夫多倒是其次,关键是不吉利。

夏瑞熙忙道:“不碍事,这里用同色的丝线劈开织上再绣上花就行了,看不出来的。”

宣六懒懒地站起身:“是呀,怕什么?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洞房花烛。”那不在意的样子和刚才仿若两人。见夏瑞熙疑惑的神色,她淡淡地道:“你知道吗?我们这边已经把婚期定下来了,他到底还是把他房中的丫头先收了房,说不定我刚过去就要做娘也不一定。”

以前心情烦乱却不会绣错一针是因为心中对这门亲事充满了希望,而现在总是绣错则是因为心里全是绝望。夏瑞熙同情地握住宣六的手,想安慰她两句,却发现自己的词汇如此贫乏,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睡午觉吗?”宣六把丫头们赶出去,拉了夏瑞熙并排躺在床上,低声诉说:“我小时每当看见母亲默默流泪心里就特别难受,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像姑母那样的人,不管我生不生得出儿子,我的夫君也像姑父那样,不纳妾,把我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地呵护我。”

“我八岁那年,他已经是十六岁的翩翩少年了。他随他父母来我家中拜访爹爹,我摆脱了奶妈的唠叨和盯梢,在菡萏园的小亭子里遇见了他。荷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知了一声一声地叫唤,当时他穿着一身淡雅精致的鸭蛋青袍子,坐在那里读书。当时我不知道他就是他,问他是谁,怎么跑到我家里来读书。他温文尔雅地望着我笑,还念诗给我听。他那样好看,那样温和,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他,直到奶妈追上来,拉走我,他还一直站在那里望着我微笑。”

宣六把头埋入枕头:“呵,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他。这么多年了,他在我心里一直都还是那个样子。现在我才明白,他其实也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姑母那样的福气,不是随便谁都能有的。”

夏瑞熙道:“你刚才说你和蓓蓓互相揭短?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廊下发呆,这么冷的天气也不进屋去烤火。她那位……?”作为女人,夏瑞熙也有八卦的一面,她对夏瑞蓓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很感兴趣。

宣六叹口气:“我心里不好受,所以也不想要她好受。她那位到没听说有什么通房小妾之类的,却是个病痨鬼。五哥曾经遇到过他,他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脸很白,身体很瘦弱。姑父和姑母这次可能真的是看走眼了。”

夏瑞熙这才明白夏瑞蓓为何如此失态。夏老爷身为医道国手,居然会选了一个病痨鬼做女婿?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夏家不知道的情况在里面。夏瑞熙盘算着应不应该把这情况告诉夏夫人,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如果夏瑞蓓嫁得不好,夏家一家子都会过得不舒坦。可夏夫人和夏老爷就算是知道了,有没有办法呢?能不能悔婚?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宣六幽幽地说:“就在前半天,我还是羡慕着你的。”

“羡慕我?”夏瑞熙哑然失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别人给我面子不说透,你也要来这一套?”夏家二小姐出嫁难,早已是西京城里公开的秘密。

宣六握住了她的肩头,严肃地说:“熙熙,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帮人问你一句,有人愿意娶你,终生都对你一个好,无论如何不纳妾,你可愿意?”

夏瑞熙心里已经猜着是谁了,但是这个人她不愿意嫁。便干笑:“你也来打趣我?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

宣六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失望的说:“我不信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看来你是不愿意了?我五哥哪里不好?为什么姑母不答应,你也看不上他?”

听得夏夫人拒绝了宣府的提亲,夏瑞熙一阵暗喜,表面上却很迷茫的说:“这和五哥有什么关系?”

宣六叹了口气:“熙熙,你什么时候心眼也这么多了?和我也装迷糊。我们以前的时候,是无话不说的。你还记得去年春天的时候,就在这张床上,你和我也是这样躺着,你说你将来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我那时真羡慕你啊,那样自由,可以骑着马满大街的跑,不像我,整日里关在家中。”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急切的渴望来:“熙熙,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就是五哥。我最了解他,他说到就能做到,他会对你好的。你做我的五嫂吧?”

宣六已经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夏瑞熙再装下去就显得太矫情,太虚伪了。她苦笑着:“我不能,六姐。”

“为什么?”宣六睁大了眼睛,“你小时候和五哥也处得很好的不是吗?你不要怕他会欺负你,我爹和娘一定会为你做主的。难道说,你宁愿嫁一个从来也不曾见过的人,也不愿意嫁给五哥吗?我们两家家世相同,彼此知根知底,亲上加亲,你……”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难道夏瑞熙宁愿嫁不掉也不愿嫁给宣五?

夏瑞熙轻叹口气:“我不是舅舅心目中的儿媳模样。就做他的外甥女就好,若是真进了你家门……我不说你也明白。”她如今说话也学会了说一半藏一半,再不敢直来直去。宣大舅不喜欢她,她一早就看得出来,感受得到。她若真的嫁给了宣五,姑且不谈表兄妹成亲后下一代的问题,就是宣大舅每日里对她的挑剔也不可能让她过上舒坦的日子,她更没有心思去敷衍宣五的那些庶母。

宣大舅一向对夏瑞熙颇为严厉,宣六也是知道的。她还以为夏瑞熙是害怕宣大舅才不肯嫁给宣五,便安慰道:“你不要怕我爹爹,他其实很好的。”

夏瑞熙腹诽道:“因为他是你亲爹,所以你当然觉得他好了。”口里却说:“是啊,舅舅是很好的人,只是我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在你们家,我娘大概也是怕我丢她的脸所以才不答应。”

她这句话让宣六看到了希望,宣六眼睛一亮:“只要你去和姑母说,她肯定会改变主意的。”

夏瑞熙吓了一跳,不!这样就很好,她一点都不想要夏夫人改变主意。看着宣六期待的眼神,还有她身后那个一心讨好自己的宣五,夏瑞熙头痛地考虑自己到底要找一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既不伤害别人,又能彻底地打消宣五的念头,从而回绝这门亲事。

想来想去,夏瑞熙始终找不到这个理由,只好把一切都推到夏夫人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扮演一个极其孝顺的孩子:“我母亲的脾气,你很清楚,她一旦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就是我爹也不能说动她。而且,我也不想让她不高兴。你知道的,上次我坠马的事情,已经让她很伤心了。”

宣六沉默了一会,忧伤地摇头:“你现在的变化真大。可是五哥怎么办?他苦苦求了我爹和娘那么久,如今姑母却……”她开始描述宣五对夏瑞熙的一片真情,那些在宣六看来深情无比的举动在夏瑞熙看来却是青春期男女都会做的一些正常的举动,听得夏瑞熙昏昏欲睡。

第33章 少女心事(三)

宣六兄妹生于这个时代,婚姻恋爱不自由,信息也闭塞,自然比不上夏瑞熙知道的爱情故事多,也没体验过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他们以为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而对方让自己不讨厌,有心动的感觉,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了,于是就想和那个人共度一生。

来自异界,已是走过将近三十年人生历程的夏瑞熙却是知道,爱情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她始终认为,人的一生中,那个能够和你相濡以沫,长相厮守的人不是靠随便见几次面,感觉良好就可以确定下来的。有很多人,你认为你已经足够了解他,他会是你一生的依靠,却会在若干年之后才发现,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而这个人也不是你最需要的那个人。虽然不排除一见钟情后长相厮守的例子,但那就像中彩票一样充满了偶然性,夏瑞熙向往那种美好,却从不奢望自己能得到,所以她还是踏踏实实的就好。

既然不想听宣五的爱情,又高床软枕舒舒服服的睡着,夏瑞熙自然想睡觉,她确实也那样做了。宣六气急败坏地推她:“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竟然睡着了?”

夏瑞熙翻了个身,含糊道:“这几日过年,娘管得没那么严,玩得高兴,每夜里都很晚才睡觉。真的困了。”拉了被子把脸盖上,再不肯睁眼。宣六无奈,只怪夏瑞熙不开窍,替宣五不平,发了会子呆,才沉沉睡去。

夏老爷一家在宣府吃过晚饭才回去,一回了家,夏瑞蓓便病倒了。不吃不喝,整日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夏老爷给她瞧了几回,也看不出她到底得的什么病。问她,她什么也不说,问丫鬟,丫鬟们都是一问三不知。

夏瑞熙自然知道夏瑞蓓得的是心病,但夏夫人不问,她也不好说。她不敢直接告诉夏夫人宣六和她讲的事情,怕自己主动提起妹妹的婚事,议论将来的妹夫会让人觉得她不守闺仪,毕竟她是一个还未定亲的女孩子,是不该私下里议论这些事情的。可是,作为一个关心妹妹的姐姐,她好像又应该提醒一下夏夫人才对。

所以夏瑞熙在陪着夏夫人打理家事,夏夫人忧心地提起夏瑞蓓病的时候,她适时委婉而担忧地说了一句:“那天蓓蓓和六姐吵嘴了,也不知吵些什么,蓓蓓还哭了,她好胜心强,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个?”

夏夫人一听,皱眉道:“你三人不是在一起吗?她二人吵什么你怎么不知道?你去哪里了?”竟然是无比的严厉。

夏瑞熙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为何会让夏夫人如此生气?便委委屈屈地说:“我就在屋里。”

“你倒是说说看,你在屋里,她二人吵什么你怎会不知?”夏夫人把手里的毛笔往笔架上重重一放,“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骗我了?”

夏瑞熙垂手肃立,可怜兮兮:“我们一进门,蓓蓓见着了六姐绣着的嫁妆,她二人便彼此调笑。我插不上话,就到旁边看书,谁知不大会儿功夫,蓓蓓便过来拉我说六姐欺负她,六姐却说她不知天高地厚,我怕大家被罚,就劝了几句,总算是没有再吵。当时之所以没有告诉长辈,是因为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并不是故意骗娘的,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她这样一说,夏夫人便明白了,松了口气,指指旁边的凳子:“你可知道,那日你舅母向我提起想为宣五向你提亲?”言毕严厉地盯着夏瑞熙。她最怕的就是夏瑞熙背着她和宣五会面,有私情。

夏瑞熙惊慌失措地不敢坐:“女儿不知。娘不会答应了吧?”

夏夫人道:“你是希望我答应呢?还是不希望?”

夏瑞熙瑟缩了一下:“女儿不敢说。”

“我让你说你就说。”

“舅舅太严厉,女儿有些怕他。五哥在女儿眼中只是哥哥。”

夏夫人点点头继续做事,“你记着你说的话,你五哥永远只能是你五哥,他不合适你,他家也不适合你。以后不许你单独与他说话。”又怅然叹了口气,“本来欧家是不错,可惜……”

夏瑞熙这才想起欧家的提亲自上次寿宴之后再无下文,想来应该可以放心了。她虽然不知道夏夫人是根据什么做出宣五不适合她的判断,但她又一次感叹自己的幸运,遇上这样明事理,而不是一心想着亲上加亲的母亲。她忙应了,又适当地关心了一下夏瑞蓓:“蓓蓓的事情女儿以为母亲还是应该问问燕儿的好。”

“真儿,你去把燕儿喊来,不要让三小姐知道。”夏夫人见夏瑞熙要告退,制止道:“你也在这儿陪着,省得燕儿那丫头和我耍心眼。”

夏瑞熙原本想着夏瑞蓓的事情她最好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但夏夫人不让她走,也只得留下来。

燕儿把那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却不说夏瑞蓓到底是为什么病的。她跟在夏瑞蓓身边时间最长,但夏瑞蓓身边人受罚时她往往都能躲过去,和她的聪明识时务脱不了干系。就算是她明知夏瑞蓓就是为了孙家少爷是个痨病鬼的事情而赌气生病,那也是主子的事情,主子自然会下判断,和她这个下人无关,她的职责只是服侍好主子。

夏夫人听了淡淡一笑:“我还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女孩子们不懂事吵架乱说话罢了,当不得真的。蓓蓓是气她六姐不给她面子呢。”

燕儿马上笑道:“是,夫人说得是。三小姐应该是那日和六表小姐置气,然后坐在冷风里吹着了才病的。”

真是响鼓不用重锤敲,夏夫人满意地呵呵一笑:“燕儿小心服侍,有什么速来禀告。”

待燕儿告退了,夏夫人问夏瑞熙:“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