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睡梦中,安少君也出了满身涔涔的冷汗,这种濡湿难耐的感觉常常让他夜不能寐,深夜的集闲阁寂静无人,他翻身下床,来到一幅未完成的画前,画的是一幅牡丹图,犹记得那幅题了字的牡丹图被红袖撕掉,为着在意有宫人惦记他进而眷恋字画,此时非彼时,她断不会再度出现,更不会在意他的一切了。
屋内的沙漏发出微响,却像是沉重的喘息压在他心上,不知夜深几许。每晚在万朝殿批完奏章,他并没有到做为王上该睡的清鸾殿,而是回到了身为王子时的住处,集闲阁外也不许人守卫,下意识里,他等待一个踏月而来的女子,哪怕她带着怒气而来,要与他两相绝,那也算是有机会让他解释。
他与已成为太后的母亲关系越来越僵,宫中岁月难熬,曾真心为他付出所有的母亲与他相依为命。但这次回来,为着能留下他,两人关系已至冰点。登基时母后欣慰的喜意他看在眼中,凉在心里,她更劝他早日接木婉清进宫,甚至在晚上送过几个年轻女子过来,他冷冷地用眼光扫过去,只一眼,便让那些女人心生退意,这还是温和俊逸的四王子吗,如玄冰一样令人胆颤。
从几时开始的?母与子要这样对立,只是为了他不把王位放在眼中?
他不奢望人人都能理解他,也不在乎,唯求红袖会相信他这份心意,他要告诉她,他没有变心,登基只是权宜之计,成亲也权宜之计,虽然都是假的,一时的,但也知会伤到她,他愿用一生来为这次的事做出补偿。这些天,他也不好过,害怕面对着她的那一天,怕她会说出绝情的话,做出绝情的事。可是她没有预期中那样,挟剑含怨而来,依她的性子不应该一个让他解释、补偿的机会也不给他,甚至到了最后,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她生死不明。
史逸文瞒得他好苦,一个月!距离红袖出事已经整整三十天,什么都晚了。在他自认为委曲求全牺牲自己做家国大事的时候,在他强忍着思念埋头处理政事的时候,在他接受百官朝拜登上王座的时候,红袖会是如何的痛心,他错了,彻头彻底地错了,不应该抛下她回苍宋,不应该接手朝中一切,更不应该断了那七日一封的信件……到如今都是错!
安少君怔怔地坐在桌前,已经十几天未理过政事,只在集闲阁内徘徊,等候着宝紫楼给他回应。室内的长明灯只剩下两三盏,映得牡丹似是残败,这一幅富贵牡丹眼时看来颇具嘲讽之意,天下富贵,家国平安,究竟关他何事?没有了红袖,他的人生意义何在?
“新王登基,怎么可不理朝政,王儿不可如此妄为!”
“王上,朝堂初定,正是稳固人心,谋求新景的时机……”
……
都来逼迫他,眼前心头铺天盖地而来的,却是为红袖担心的焦灼,哪怕江山易主——只不过比他原来的安排提早些罢了,这些都不重要,其他的,随他去,此时此刻心头只有两个字:红袖。
史逸文这些天不敢去宫中晃悠,他被派出去将功赎罪,这个下场已算不错,他早在心中想象过无数种可能,不知道会被怎么样处理,其实早在接到红袖出事的消息时,他便派出人手去查,务必要查出真实情况,在他心里是真的希望结果有误,或者是能找到红袖,可是没有结果。王上要联络宝紫楼,自是看中了人家的办事能力,可为何点名见人家楼主?
宝紫楼今日有了答复,他连夜进宫去见王上,希望这事早有结果,他快内疚自责而死。
深夜进宫的感觉很不好,幸亏他还算是个红人,没受太多的盘问,走近集闲阁,却没再受盘问,没有守卫,没有宫人,整个院落寂寥无比,只有王上所住的房中有微微的光透出来,他在门外停下,轻轻禀告:“王上,史逸文求见。”
屋内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才道:“进来吧。”
推门进去,吃惊地发现才十几天未见,王上居然瘦了很多,眉宇间的愁意又重了,低下头不敢再看,奉上宝紫楼回信道:“那边有信来。”
安少君起身急切地伸手去拿,手指触到信皮的那一刹那,却停滞不动,这里面,会有红袖的消息吗?
恐惧的感觉悄无声息地笼罩上来,终于还是接过信,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拆开观看,长风约他横城相见。里面寥寥数语,无一句与红袖有关,他苦笑,起码不是坏消息,看来这下得去见见红袖口中无人能比的长风了,说不得要求他告知红袖的下落。
看完信,他脸上稍有喜色,想了想道:“逸文,宝紫楼主答允见我,明日我便出发,这里的事你与太后商量着办。”
“不行,王上,你现在身份不同,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动辄长期外出。”史逸文大惊,劝极力劝阻。
安少君冷冷地道:“我看你早忘记我同你说过,我做这个王上,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太后她老了,你也糊涂了吗?”
什么王上身份不同不能出去,做王上就没了自由,有什么味道,怪不得红袖一点都没觉得王室中人可羡慕,原来她早看透这些人不过是一些可怜人罢了。
史逸文不敢再多言,安少君又道:“现在外面都当我染病在身,那么就当我在慢慢调养身子也行,有什么事太后定不会坐视不理,你同她商量即可。”
母后定会震怒,不过也顾不得许多。
史逸文告退前迟疑着:“王上,你不会抛下这一切不再回来吧?”
“你是在责问我?”
“不敢,还请王上以苍宋为重。”
安少君一笑,他惯常的笑温和煦人,这一笑却瞧不出喜怒,眼神看向远方道:“但愿我有这个机会。”
史逸文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怀着忧虑离去。
跑死数匹骏马,安少君不眠不休地赶赴横城,待进入横城时,满百尘霜,人已疲惫不堪,若不是希望能找到红袖那一股子气劲在支撑着,他早已倒下。
刚一进城,已有人来接应,看上去普通之极,只说了一句:“楼主有令,贵客请到顾宅相见。”
顾宅是哪里?城中道路交纵,他问清道路后直奔顾宅。流水与街道的互相交融独具特色,他却无心观景。
顾宅开着大门,一老人坐在门外的横凳上吃着瓜子,等他报上来意后,着实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把凳子搬进去,又示意他进门,边关门边小声道:“看不出来有何特别之处嘛。”
转身又对他道:“主上在辰楼等你,跟我来。”
说完便前头带路,仿佛看也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安少君几时受过人如此轻慢,摸摸鼻子想不通是何缘故。园子建得精致,此时繁花似锦,像是官家花园,转了几转还未到辰楼,却听前方一阵笛声悠扬,吹得正是红袖常吹的一支曲子《花好月圆夜》,可却吹得悠长婉转,似有无尽哀意,他的心呯呯乱跳,这莫不是红袖在?
捺不住心中激动,他不禁提气飞奔,想尽早到达笛声所在之地,可是走在前面的老人却身影一闪挡住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安少君没想到这老人身手如此了得,暗赞宝紫楼卧虎蔵龙,一施礼道:“敢问这笛声是何人所吹?”
“我家主上,马上就到了,你急什么。”
原来不是红袖,他难掩失望。
辰楼中,长风心中也是百味陈杂,安少君来了,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同意与他见上一面,按说大可回绝,直接告诉安少君,红袖已意外身亡,至于是谁做的,还待查探。也许是想看看这位苍宋新王会为红袖做到哪一步,也许是想替红袖问一问为何会负心?苍宋新王虽迎娶了王妃,却并没有将之迎进宫中,即位后也没有,更不用说开设后宫了,苍宋男子多妻妾,上任苍宋王上后宫充盈,与之相比,安少君太不正常。
也许很早以前他就想见安少君了,只是一直他在暗,安少君在明,明与暗从未曾见过,也根本不会见面,若不是红袖,他们也不会有交集。
呆会儿见了安少君,他该说什么好?他不善言谈,红袖常指责他不会聊天,想必她喜爱的他能言善道。边吹着笛子,边漫无边际地想:说些什么好呢?
辰楼外有人走近,他停止吹笛,看着门口,门开了,走进一个白衣男子,风尘仆仆难掩斯文俊秀之姿,且且礼貌得很,眼带焦急,却还是拱手执礼道:“可是长风兄?小弟安少君,久仰久仰。”
长风可不会客套,想到红袖倾心的便是此人,不由气闷,不自在地扭过头道:“你要见我?现在见到了,说吧,何事?”
“相信长风兄已猜到小弟来意,我就是想问红袖现在何处,日前接到消息,说她遇袭,现在生死未明,我……万望长风兄成全。”说到半截,他忽地一哽,眼眶发红,真怕有什么坏消息。
“我已是个死人,见或不见,与我何干。”
红袖的回复突然出现在长风脑中,他冷冷地道:“她说她已是个死人,没什么好见的。”
念我心
什么叫她说她已是个死人?看来她无恙,安少君的一直紧绷的心突然松弛下来,多日的奔波总算有个结果,整个人从容起来,笑吟吟的道:“多谢长风兄,只要她无事便成。”
“你不担心?她不愿意见你。”长风平静地讲着事实,这人能放下一切来寻红袖,也不是全无是处,他要不要说出红袖在哪?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长风有几分踌躇,已让他知道红袖的平安,再告诉他红袖的下落,估摸着她会埋怨死自己。本就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思见的安少君,总不能被人当问路的看轻了去。当下眉头一蹙道:“对不住,我不想说。”
安少君并不生气,他已经很感激长风能见自己并告诉他红袖是否平安,不说出她的下落,也在情理之中。
“常听红袖说起长风兄,今日得见,果然气宇不凡,少有人能及。”安少君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想要先和长风多多接触,总能找到红袖。此人长得也太过英俊,还一直出现在红袖身边很危险,极度危险,她提起他的次数证明,在她心里他有着很高的地位。
“是吗,我可从没听她提起你。”长风不知道这句话重重打击了安少君的自尊,他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安少君一时无语,长风是人不说我更不会说,两人都没再说话,冷场。
长风扪心自问,答应见眼前这人是否做错?按说当初就该直接回绝,他却没有,也许是看得出红袖心中有怨,这怨气无怪是还有着爱才生。
安少君进入顾宅未久,宝紫楼中主要成员已统统得知消息,谢右使找到连左使:“只有你见过那个苍宋王上,说来听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翩翩也被娉婷和婀娜拉着过来,听八卦当然少不了女人。
连振也奇怪为何一向独好其身的谢右使会如此多事,摊摊手道:“我也只见过一面而已,看起来与少言极为相配,对她也极好,其他的我怎会知。人就在这里,不如你们自己去看。”
娉婷不依:“多说一点嘛,他是王上,居然为了冷公子……嘻,冷姑娘,哎呀,听说她也不叫冷少言,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过真有如此痴情的男人?”
婀娜不信:“乱讲,依我看,那个苍宋王上定是来拉拢主上,想让主上为他效力,不然哪会巴巴地大老远跑来。”
“婀娜,你别这么说,我希望他能与冷姑娘和好如初,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们一对,主上和小姐一对,好事成双啊。
婀娜与她一同长大,虽然她话没说完,可一想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对啊,主上对那位冷姑娘一直念念不忘,从没把他们所谓的婚事放在心上,小姐也象没那回事似的,衬得她们越发急切,若能断了主上的念想也是好事。
谢右使是聪明人,也看透两个丫头的心思,他装作不在意地看向顾翩翩,却见她心神已飞得老远,根本没在听众人说了什么。依旧白衣胜雪,人如莲花静静绽放,让他瞧得也痴了。
讨论没有结果,几人又移步辰楼一探究竟。到了那里发现屋内两人都沉默不语,不由猜测该不会两男争一女,主上如今占着绝对的优势,那个安少君虽然是与冷姑娘一对,又贵为一国之君,可据说冷姑娘为了他才伤心远遁,估计二人难成。
顾翩翩走到安少君面前,从头到脚地看了他一遍,点头为礼,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婀娜与娉婷心中有鬼,磨叽着没跟着小姐离去,反而是娉婷施礼向长风禀道:“主上,这位贵客像是很累,天色已晚,要不要准备客房?”
谢右使在旁帮腔:“是啊主上,理当如此。”
长风无所谓地点点头,婀娜忙拉着娉婷下去准备,这下动作倒快。
安少君还盼着能早点得知红袖下落,当然也无异议,他是真的快累垮了,尤其是得知她还平安,再无意念可支撑,困到了极点,无力客套,先去休息不说。
娉婷和婀娜两人窝在一起商量着怎么能搞到红袖住在何处的消息,她们久在楼中,自是了解楼中消息打探的运作,准备偷偷去查一下最近有没有探子往些特别的地方去过,还得防着被人发觉,忽然顾翩翩冷冰冰地声音传过来:“你们别想些有的没的,不许去!”
下一刻,她人已出现在二人面前,面上有些无奈,她只是性子冷了些,又不是不动脑,也猜到点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在打什么主意,关键这事轮不上她们插手。
“我说不许去,是为你们着想,主上会难过的。”
娉婷小小声道:“小姐,你要为自己想……”你难道不难过?
“别听她胡说,我们是被那位王上的痴情感动,想要成全他们来着,没有别的意思,小姐,他那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却那么憔悴,我看了都心痛,如果我们不出手相助,就太不近人情了。”婀娜忙打断她的自辩,一下子说起冠冕堂皇的理由,娉婷微张着嘴,只剩下点头的份。
顾翩翩没那么心思:“真的吗,我看到那人也很感动,冷姑娘她很好,值得这么出色的男人为她跋涉千里。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泄露楼中秘密,主上没说,咱们便不能告诉他。”
呃,好吧,看着小姐如此坚持,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这事不是好干的。
安少君晚饭未吃便倒头就睡,只睡到小半夜就醒转,没有休息过来的身体依然极度困乏,只是心中一阵阵烦乱,让他无法再睡下去,总觉得心未曾真正放下,似有极大的隐忧埋藏在心中,不知何时会爆发出来把他淹没,永世不得翻身。是害怕红袖不能原谅他吧,自与她相识以来,少见她耍什么女孩家的小脾气,只是对于有些事的支持,却让人吃惊,若这次她不再原谅自己,他该要如何?
已到了横城,已得知红袖平安,已快要去到她的身边,却越来越心慌,越来越痛苦,还要面上从容,实则内心煎熬。
坐起身时,头上血管突突地跳,象是针扎般地细疼,持额挣扎着下床倒水,桌上点着一盏灯,还有已凉透的饭食。他毫无胃口,近几个月来心神交虑,路上又不规律饮食,这身体,竟像要出问题,呵,报应,自作孽,不可活。
突然门外传来声响,他低低喝问一声:“是谁?”
却再无声响,暗忖在这里绝无可能会有加害他之人,若有,他早已死了一千次。开门查看,一张纸静静地放置在门前地上,拾起一看却只有大大的两个字:典城。
他如此通透的人,一下子便想到了这就是红袖现在所处之地,传书之人究竟是何居心?难道是长风不好当面告诉他红袖在哪,才会传书与他?这也太说不通。
忽然有所感应,抬头看到对面屋脊上站有一人,漆黑的发披散在黑衣上,分明是长风,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对着长风扬扬手中信纸,意思是问是否是他所为。
长风足尖轻点,飞身跃到他面前,没看信上所书便道:“上面有写典城吗?”
安少君点首,不解地问:“我不明白,府内会有何人会给我消息。”
“那便对了,我本以为会是两个小丫头,没料到……算了,你既已知道,我再瞒也没有意义,红袖现在人是在典城,你要去便去。”天意如此,他在对面房顶上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是谢右使出面让他意外,也不至于要追究于他,只能说红袖与此人缘份未到头。
“不管怎样,都要谢过长风兄。”他的心已飞向典城,本以为要在这里耽搁一段时日,现在有了结果,早一日见到红袖,便早一日安心。
典城这时节正是一年四季中最热闹的时候,四处草木郁郁葱葱,并不是太热,附近大城中的富人纷纷来此避暑,连带着这原本寂静的小山城也繁华不少。
红袖无精打采地守在茗香亭,正午阳光透过树荫射进小楼,即使不热,可是阵阵蝉鸣声也让她昏昏欲睡。可来喝茶的人络绎不绝,难道这些人都不午休的吗?她再一次哀叹自己不会享福,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居然想挑起这个担子,到现在后悔莫及。
李仲擦着汗从家中赶过来帮忙,这时节茗香亭里虽请了一个短工的小姑娘梅子,可大部分的活还是他来做,红袖见他一来,马上趴到柜台上哀号:“仲大哥,可不可以歇业啊,我好困。”
李仲不好意思地笑笑:“辛苦你了少言,过了这段就好,天一凉就没这么多人了。”
“也不是辛苦,就是得天天守在这里,很无聊!”
梅子是个十五岁的山中少女,她最向往外面的生活,每到夏季是她最兴奋的时候,可以看到许多在山里看不到的景象,华贵的妇人,华丽的衣裳,还有多金的年少,在茶楼干活虽然眼前这个跟二老板一样的冷少言长得不错,也是外来户,可是一点都没有高贵的气质,成天没上没下地跟她开玩笑,还不如忠厚老实的李老板。
听到红袖叫无聊,她忍不住道:“这人来人往多热闹,以前半天都没一个人来喝茶,明明是以前比较无聊嘛。”
“以前人少,所以来一个半个人都会让我惊喜无比,现在一哄而上,反而没意思了。”
“你真是个怪人!”梅子跑出去招呼一个客人坐下,问清要点的茶水,回来留下一句话便又去忙。
“怪人啊,嗯,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疯人。”
总算是日落西山,不用再忙,李仲招呼梅子收拾关门,他也想早点回家陪老婆,李妍馨现在已有了身孕,整日害喜,李仲不放心,常常陪到她不再难受再去茶楼,所以才会拜托红袖坐镇茗香亭。
红袖突然想到李妍馨的预产期,算算日子,正好是冬天,不禁替她担心:“仲大哥,妍馨是不是冬天就要生?”
“你想得太远了吧,现在才刚刚怀孕而已。”
“冬天生养不好,要是天气不冷不热才好。”李妍馨的身子能怀孕很难,要生会不会很危险?
她随口一句,却说中李仲心中的担忧,妻子的身体什么状况他最清楚,刚调养出起色,便要承受生育之苦。
梅子在楼下收拾,眼角扫到店门外站着一人,象是在犹豫该不该进来,便招呼道:“客官,茶楼已经打佯,明日请早吧。”
那人却又进店来,夕阳光线下,他背光而立,仿佛周身带着金光,一时让梅子看花了眼,待定下神来,看清来人,她不禁“呵”地一声,没了言语。
楼上红袖也发觉自己的话题太沉重,又马上改口道:“仲大哥,你想要男孩呢还是想要女孩?”
李仲正满心忧虑,闻言只满腔咧嘴一笑,男孩女孩?只要妍馨能平安就好,都怪他,应该再等两年再要孩子的。
红袖只得自说自话逗他:“我喜欢女孩,你觉得呢,生个女儿,她长得象娘,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多好!到时候我天天带着她玩,哈哈。”
她只顾着讨论生男生女,没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来人听到她的话,以为要生的是她,一时立在楼梯口怔住,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意气生
红袖无数次幻想过与安少君再见面的情形,一会儿是在辉煌宏大的苍宋王宫内,她傲然拒绝他提出迎她入主后宫的请求;一会儿又是在悬崖绝壁边上,她冲他绝情一笑,在他后悔莫及的凄然叫声中决绝跳下……可从没想过会是在这边远山城的小茶楼,太不应该了,早知如此,她应该洗个澡,化个妆,而不是穿着男装,晒整一天,油光满面的时候,而且他似乎误会了她和李仲的对话,有趣有趣,很好很好,她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的误会来刺激他,若有可能会让他伤心,她乐意让他的误会加深。
未等李仲开口招呼,红袖忙不迭站起来:“安兄如何会在这里,你能来,小店蓬荜增辉啊。”
说完又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好像带些怨气,不似一个满足于平安喜乐日子的妇人应该说的,她的语气应该再平静一些才好。
又转头对李仲柔柔地道:“仲哥,这是我以前在怀玉的旧识,安少君,我有点累,先到外头休息一下,晚饭等我回去后再吃。”
说罢还装做不在意地扶着腰身,这是李妍馨近些天常不自觉有的小动作,红袖学得似模似样,足以让吸引安少君涣散的目光跟着观察她的腰腹。
李仲听她忽地叫自己仲哥,把中间那个大字省去,有些诧异,虽看不出安少君是何方神圣,不过肯定和他有关,既然与红袖是怀玉旧识,那么馨儿也该认识,不急着戳穿她,便对安少君点头做礼,又道:“晚上有你最爱吃的菜心,你早些回去,我和……”
“你和梅子把店门关好就行了。”她生怕他会说出和馨儿什么的,坏了自己的事,打断他的话后,先行下楼,走过安少君面前时看清他的面貌一怔,不由语带关切:“你,是不是不舒服?”
安少君面容惨白,口中泛苦,说不出话来。他何止不舒服,心痛头痛,痛彻心扉。他来晚了嘛?
无言跟着红袖下楼,一楼的梅子激动地要和红袖说话,她只是摇摇头,示意以后再说。
石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着,红袖抿着嘴唇,她早已忘记用手扶腰的小动作,漫无目的地甩着胳膊走在前头,天色渐渐暗,就象两人之间的关系,远远近近看不分明。他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虽然这是她一直祈望的,可是,然后呢?
安少君走在红袖身后,心乱如麻,自听到她和那个男子语带亲昵地讨论生男生女,又称呼他仲哥起,他便全然没有了主意。她一袭白色男装,看不出腰身粗细,在前面疾行,忍不住伸手拉住她停下,难过道:“红袖,别走了。”
红袖没再硬要前行,停下来缓缓回过头专注地看着他,沉默不语。这是曾经为了她跋涉千里的爱人,这次他依然固执地出现,憔悴不堪,瘦削的脸庞上风尘满面,黑眸幽深,一霎那间她想起初遇时候的他,现在,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也深深地望着她,每当面对特别的她,温柔便充斥整个心房,想到她可能会已嫁作他人妇,心中痛苦不堪,万般念头在心中辗转,像要把魂魄撕扯拉断,来时路上想好了千言万语,现在,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二人都象是要把沉默进行到底,无言以对,适才一阵乱走,不觉已到山下,夏天夜里虫鸣阵阵,小小萤光飞来飞去,远远的还有水声传来。
他终于沙哑着嗓音道:“我来了。”
“你来晚了。”
“谁说晚了?”难道她真的……他不信,死也不信!“你定是怨我在苍宋成亲登上王位,红袖,你听我说,我与木婉清并非真正成亲,当时父王刚去世,四哥又欲作乱朝纲,所有一切只是为稳住苍宋基业不得不演戏给别人看,都是权宜之计!红袖,他们说你生死未卜,我担心的要死,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家国大事,什么朝纲大乱,一切都不重要,你才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和事。”
他急切地解释给她听,却在山月照耀下清楚地看到她眼中越来越浓的嘲讽,讲到最后,他无力地低叹道:“你不信,可是事从权宜,我当时那么做确是情非得已。”
红袖低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杂草,事从权宜?他一句事从权宜就把她流的眼泪所受的委曲打发了?身畔一株琼花开得正艳,她随手扯过一枝来,幽幽地接道:“不要跟我说什么国之安危,那些只不过是你口中冠冕堂皇的理由,表面上看你担负起了家国的责任,值得称赞,在我看来,你却是最没有责任感的人,因为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半年了,自我知道你的决定那一刻起,有好多次都冲动地想去找你,有时候是刻骨的恨,有时候是难以自持的爱,不管是哪种感情,都逼得我想立刻见到你,给你一剑?抱着你哭?或许什么也不说,那也应该见上一见才算了断,才算心静。可我问自己,去见了你又能怎样?能说些什么?要你回来我身边,你会反过来要求我留在你身边,你现在是王上了嘛,可以娶更多的女人,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不是大问题。既然这样,我为何还要去自取其辱?倒不如我找个平凡的男人过上平凡的日子,多好,皆大欢喜。”
她嘴上说着,眼中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即使是在夜里,也能清晰看到她雪白脸颊上两道湿痕。
他紧握着拳头,一字一句地问:“平凡的男人平凡的生活?”
她扭过脸,看着山下点点灯火道:“不错,你去得太高太远,已不是我所能高攀,仲哥他虽然没有显赫的家世,可是对我却全心全意,嗯,尤其这点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