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叫了香草,和她一道儿了上了马车。忻州府离陆仲晗等待上任的驿站亦不远,约有三四十里的路。五日前他便到了驿站,因那驿站过于破旧,只是叫人与她传了话,直到今日才叫人来接她。
因时间充足,几人赶路倒也不急。苏瑾一路上问着老黄头徽州的风土人情,长胜赶着车,老黄头坐在车前平台上,隔着车帘与她讲得起劲儿。
中途到一饭庄停歇一个时辰,下午申时末刻才到达驿站。
这驿站实是破旧,青砖院墙几经修补,新新旧旧的青砖垒在一起,象是补得拙劣的衣衫。
苏瑾到时,陆仲晗正着一身简便青衫,在后院与二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商谈什么。苏瑾没叫人去打扰他们,自进了早已安排好的驿房等着。
约两刻钟后,那两个中年人离去,陆仲晗才举步向这边走来。又是三月不见,他似是比上次见时消瘦了不少。
“见过大人。”待他进了房间,苏瑾笑着施礼。
“夫人免礼。”陆仲晗含笑挥挥衣袖,一本正经地道。
两人对视笑起来。苏瑾拉他到桌前坐下,近距离看,他的确消瘦了。有些心疼,故意笑着道,“不过选个上任的日期,叫你为难成这样么?”
陆仲晗从善如流,点头,“本是七月初便能到任上,一路上走走停停,便耽搁到今日。”
苏瑾知道他说的并非实话,只是此刻并非谈论的时机。笑了下,转移话题,“方才那二人是什么官?”
陆仲晗似是无奈一笑,“一位张师爷,聘来做刑名师爷,一位胡师爷,是钱谷师爷。”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嗯,乃私人幕僚。并非官职。”
苏瑾拧眉,“幕僚?聘的么?”
陆仲晗点头,“是,算是如今官场的规矩。两位皆是义父介绍的。”
说到姚山长,苏瑾好奇的问,“义父可补上官缺了?”
陆仲晗微微点头,“湖州府同知。比我早半月赴任,此时怕已在任上了。”
姚山长补了个湖州府的缺,他却被派了个号为难治的知县。苏瑾神色黯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若非如此,他努努力,当能派个富县的缺吧?
陆仲晗看她神色沉下来,轻轻一笑,“在想什么?”
“我在想秀容县实在太穷了。”
“穷有穷的好处,富有富的难处。”陆仲晗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着轻轻拍她的手,“好了,不说这个了。铺子里生意如何?”
苏瑾便舍了这个话题,笑着将今日张荀回报的情形与他说了,“铺子怎么说也开了有半年之久,按原先的预计也该进入赢利期了。你不消担心。”
陆仲晗赞许点头,眼睛含笑。
苏瑾呵呵笑了两声,往他跟前凑了凑,笑道,“想夸我便夸嘛,干嘛不夸?”
“日后有的是时间”陆仲晗起身,屈指轻轻在她脑门轻弹一下,“走,去后院看看。”
苏瑾揉着额头,站起身子,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门。
182章上任(二)
据说官员上任时,无论自哪个方向来,必须自东门进城,由东往西前进。且不能走半点回头路。
次日,陆仲晗乘轿,她在后面乘着马车,按早已排好的路线,前往秀容县。陆仲晗这一行人,除了自陆家带来的随从,并两个师爷,再加她带的二三人,总计不过七八人,一路寂寂而行,默默无声,苏瑾正内疚,是因自己叫他选了这么个破地方,上任也弄这么寒酸。不说要摆多大的排场,最起码也要热闹些罢,这可是喜事呢。
突然轿子停了下来,苏瑾奇怪,挑帘往外面看了一眼,两侧树木葱茏,往前再看,亦无城墙的影子。
“恭迎大老爷。”前面突然响起齐声高呼,听声音约有二三十人。
苏瑾吓了一跳,这声音颇有些“山呼”的意味。
见长胜在车侧,招他过来,悄悄问道,“前面是些什么?”
长胜笑呵呵地小声道,“已到了县界,是衙门头接的差役。”
正这时,前面有人拉长声音喊,“请老爷夫人换轿——”
长胜立刻退到一侧,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外面有婆子恭声道,“请夫人换轿。”
香草忙挑了车帘,自己先跳下车来。苏瑾故做矜持地钻出马车,抬头一看却愣住,四周不知何时被扯了青布幔子,将马车和一顶青色中轿围起来。
眼前这两个婆子一脸的皱纹,尽管满面笑意,仍挡不住那自骨子里透出的阴森之气。见了苏瑾,二人再请行礼,“请夫人上官轿。”
苏瑾微微点头,进了那顶宽大的官轿。
刚坐进去,又是方才那声音,高声喊,“大老爷有命,起轿——”
话音方落,锣声锵锵,鼓音点点。轿子被稳稳抬起,苏瑾透过轿帘缝隙,看见走在她前面的是一顶青色大官轿。七声锣,一声鼓。吹打得热热闹闹,苏瑾好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鸣锣开道了罢?
轿子两侧,方才随行的家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衙门皂隶打着全副的仪仗,方才她还嫌冷清的上任路,霎时变得热闹非凡,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向秀容县城东门而去。
刚到东门外,便有二接的官员、各房典吏、衙役以及全县生员在此等侯,繁杂的仪式过后,一路吹吹打打着,轿子在秀容县不知拐过几道街,路两侧看热闹的百姓交谈声、私语声、嬉笑声不断传来。
苏瑾可以想象,前面锣鼓开道,后有仪仗官吏相随,行在中间的这两顶青色轿子是如何引人注目。突然在轿中一笑,倒比她成亲时,热闹多了。
“夫人,按制大人要先去城隍庙烧香,斋戒宿庙。大人有命,请夫人先行回后衙休息。”颠簸了许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回话。
苏瑾挑挑眉,破规矩还真多,在轿内应声,“嗯,我知道了。”
外面那人又去前面覆命。
仪仗锣鼓声渐渐远去,苏瑾也能感到轿子改了方向,她松了口气。密封的轿子有些闷热,她今日是少有的正装,方才不觉,此时精神松弛下来,才觉背后已被汗浸湿。
好在此地离后衙不远,约行了两刻钟,轿子便停了下来。
“后衙到了,请夫人下轿。”外面依是早先那婆子恭声道。
“嗯。”苏瑾淡淡地嗯了一声。轿帘随即挑开,香草和小秀出现在轿子前面儿。
苏瑾迈步下了轿子,那两个婆子又恭声道,“天热路远,请夫人安歇。婆子们这便下去了。”
“辛苦你们了。香草,送送二位。”
香草立时上前,一人塞了个红纸封过去,笑道,“二位受累了,这些拿去消消暑气。”
那两个婆子推了两下,一齐上前来谢恩,带着轿夫们离了后衙。
苏瑾这才有空闲打量她的新居所。这后衙内宅乃是一座两进的院子,此时她所处的是头进院子,两侧各有耳房,正南一溜五间,当中一间则是屋宇式穿堂。左右厢房与正房有游廊相连。
院子已是提前修过了,红漆柱子,雕花游廊上的红漆倒是极新的。只是看那青砖却是有些年头了。院中有几颗北方常见的高大树木。
“夫人受累了。咱们进去罢。”叶妈妈上前笑道。
苏瑾微微摇头,“我倒不累。对了,我看见长胜跟着轿子回来了,妈妈叫人去找他,就说,让他去城隍庙看看姑爷的住处。”
叶妈妈笑道,“小姐不必担心。衙门官吏们比咱们还用心呢。亏不着姑爷!”
苏瑾一想,倒也是,新上司上任来,不管古今,下属们总是要好生招待——不管日后如何,这场面工夫还要做的。
进房间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衫,与叶妈妈和来旺媳妇熟悉环境。苏瑾想起方才那两个婆子,好奇问起来,叶妈妈笑道,“她们呀,看管女囚的。日后没甚交集,小姐莫要理她们。”
苏瑾了然,“怪不得我看她们面目森然,原来如此。”
“唉!这些个婆子伤天害理哦”叶妈妈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却说陆仲晗一行到了城隍庙,随行仪仗便都收了去。按制今日新任官员不得与旧员相见。因而不多时,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便散去了。
一应拜神上任礼仪均要在明日进行。
陆仲晗所宿的乃是城隍庙最好的客房,因县太爷来此夜宿,城隍庙的庙祝早已谢绝香客。因而此时倒也清静。
卸去去厚重官服,梳洗之后,陆仲晗换了简便衣衫,坐在室内案前摇头失笑。难怪在他赴任前极力要推荐两个师爷跟随,这一应上任的旧例惯例真可谓是名目繁多。
老黄头端了茶水进来,笑道,“少爷,少奶奶已进了后衙,您不消担心。”
“嗯。”陆仲晗点了点头,伸手接了茶,又问了那二位师爷现住何处。老黄头一一答了。
陆仲晗想了想道,“将兵房官吏呈上的《须知册》取来。”
所谓《须知册》乃是太祖皇帝亲定颁布的《授职到任须知》的简称。意思是要新任官员到任之后,应明白该地所应明白事情件数。该册载新任官要明白件数共计三十一项。
后被引申为旧任官员与新任官员交接事物的手册。
按制,旧任官员要等新任官员核实完《须知册》之后,由新任官员出具“保结”才能离旧任,赴新任。临行前姚山长一再交待,“保结”一事要慎之又慎。以防旧任亏空,假帐糊弄,将责任都落在他头上。
老黄头应了一声,找出在县界时,兵房官吏呈交的册子,又劝道,“少爷累了这么许久,不必如此心急。”
陆仲晗摆手笑笑,“左右无事。权当作闲书看罢。嗯有客来便挡了去。进衙门之前不见任何人。”
老黄头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是夜,陆仲晗在庙中挑灯看到深夜,直到老黄头来催时,他才熄灯就寝。
次日一早,祭祀完城隍神,衙门早已备了全副仪仗在庙门口等候。此时才是真正的进衙门,依旧自东向西,取紫气东来之吉兆。
又有兜青龙,拜仪门,登丹陛。传头梆、二梆、三梆,升暖阁。朝拜公座,叩谢圣恩。
秀容县衙不大,苏瑾听着前面传来的乐声、梆子声,再加叶妈妈早先随过朱家大老爷到过任上,在一旁讲解着。唏嘘不已,“不过个小小的县令,怎么上个任这般繁琐?”
叶妈妈看她一直注意着前面大堂的动静,笑道,“小姐是心疼姑爷了!”
苏瑾回神,笑了笑,是有些心疼。叹息一声,“去准备午饭罢。我听说,他这一上升来,从此便不得闲了。”
叶妈妈笑道,“小姐忘了,今儿姑爷要二堂摆宴,先招待同僚衙役们。不过,这倒是走个过场,一般是酒过三巡,那些那些人便退了。到时姑爷才能回来。”
苏瑾再叹息一声,看看天色,“厨房里留着火罢。他何时回来,何时再现做。”
叶妈妈笑眯眯地应了声,退出正厅,向厨房走去。
将近午时,长胜过来传话儿,果然是在二堂设宴请同僚。苏瑾没滋没味儿的用过午饭,进左侧书房找了闲书,随便翻看。
直到午时末,突然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苏瑾扔下书跳起来,隔窗看见陆仲晗独自进了院子。脚步似是有些不稳。忙跑过去搀扶,还未靠近,便有浓浓的酒气袭来。
“谁这么大胆敢灌县太爷的酒?”苏瑾咕哝着,用力撑起他的身子,用力扶他起来斜靠在床上。
陆仲晗半闭着眼睛笑了笑,醉意毕现。苏瑾看他如孩子的般举动,觉得好笑,“我去叫人煮些醒酒汤”还未起身,就被人一把揽住腰肢。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跌入他的怀里,下一刻就被吻住了唇,让她天旋地转的头晕,几乎窒息。
“大白天的”苏瑾锤他的胸膛,好容易挣脱,刚喝了一句,却对上他清明含笑的双眸。
“原是装醉”苏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话未完,腰上一紧,身子又跌入他怀中。头顶传来咕哝声,“本官醉了。要午休”
183章午后
苏瑾“扑哧”一声笑出来,窝在他怀中揶揄道,“哟哟,看看,才刚上了任,本官可就威风起来了。”
陆仲晗在她头顶低沉地笑。环着的双臂却没再动。
窗外,树冠如盖,秋蝉嘶鸣。
“洗把脸休息一会儿罢。”苏瑾自他怀中抬起头。
“好。”陆仲晗低头道。微薄的双唇正悬在她眼睛正前方,这一双极好看唇,淡淡的粉,因说话而微启着缝隙,象是某种邀请苏瑾的眼睛被粘住了,竟有些移不开。
唇角忽悠弯起,笑音低沉,“看什么?”
“嗯?!没,没什么”脸颊一热,苏瑾将头偏向一旁,撑着身子欲站起来。
陆仲晗放在她腰上的手却稳丝不动,偏头看她窘迫的模样。
苏瑾抬起头,嘟起嘴巴瞪了他一眼。然后抿嘴笑了,勾上他的脖子,偎在他的颈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这么静静的贴着,呼吸他的气息。
陆仲晗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感慨一叹,唇角含笑,“日后你得天天伴着我了,可知道?”
“嗯。”心头划过丝丝缕缕的甜密,苏瑾唇角弯起,无声笑了起来,低低重复道,“日后天天伴着你。”
环在腰间的手臂渐渐收紧,紧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小姐”外面传来脚步声,停在正房门外。
苏瑾抬起头,在她方才肖想的双唇之上快速咬了一下,对着他微愕的双眸得意一笑,起身跑到外室。
陆仲晗望着打晃的门帘,亦轻笑起来。
小秀和香草一人端着食盘,一人端着水盆儿,立在门外,见她含着笑意出来,两人相互对视,抿嘴儿一笑。
“进来罢。”苏瑾斜了这两个丫头一眼,顺手接过香草手中的水盆,“这里有我,你们下去歇着罢,今儿都累了。”
叶妈妈说,姑爷和小姐离多聚少,叫她们有些眼色,没事别在眼前晃悠着。香草和小秀又笑了下,齐声应是,转身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苏瑾虽不知叶妈妈有这样的交待,亦不想在这难得相聚的时间里有人来打扰。亲自端着水盆进了内室,在盆架上放好,走近他替他解官服,轻笑,“下午还有事么?”
陆仲晗微微点头,安静地坐着任她忙碌,含笑看她忙碌。带着些无奈,“嗯,拜鬼神。”
“啊?!”苏瑾惊了一下,将官服搭在衣架之上,拧了巾帕递给他,“规矩还真多。到哪里去拜?!”
“衙门!”陆仲晗看了她一眼,笑叹,“这些皆是多少年的旧例惯例了。倒不好执意要改了它。”
苏瑾无语,在衙门里拜鬼神不过他说的对,新官上任,一举一动皆被格外注目。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最好维持原样。旧例惯例说白了,便是这些人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突然被人打破,哪怕这人比自己官位高,行动上反抗不得,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笑着点头,“嗯,这倒是。有些事值得改,有些事么,不值得。随大流便好。”
“哦?!”陆仲晗有些诧异,挑眉笑,“哪些事值得,哪些事不值得?”
苏瑾笑着拧了巾帕递给他,“这我怎么知道?你必是自有主意!”
陆仲晗接过巾帕,笑了下,“若说主意,现下亦无。”
苏瑾将帕子接过来,笑道,“才刚上升哪里来的主意?不都说么,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
陆仲晗再次挑眉。他自问有些事情,思虑得已周全深远,但面对这样陌生而从未涉步的领域,仍然千头万绪理不清,且有些惴惴然,但她却似波澜不惊胸有成竹的样子。双手的撑在床沿上,打量着她。
苏瑾将水盆端到外面,进来看见他这副模样,笑,“看什么?”
陆仲晗微微摇头,突地想起一事,起身到他自京中带来的箱笼里,翻找一会儿,取出个杏色绢帕包裹的物件,招手叫她近前,“来,与你看样东西。”
“是什么?”苏瑾好奇的走近,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陆仲晗笑了笑,将手中的绢布一层一层揭开。苏瑾看这绢布似是放了有些年头了,不觉更加好奇,睁大眼睛盯着。
挑开最后一层,一对碧玉镯子赫然在眼前。这镯子一半儿润白,一半碧绿,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在碧绿的那头,却是一个突起的鸟头形状。
陆仲晗将镯子轻放在床上,取了一只,拉过她的手,往上面戴,“这是母亲叫我捎与你的。这对鸳鸯玉镯乃是她的陪嫁之物。喜欢么?”
苏瑾一怔,婆婆么?心头突然浮上丝丝暖意,笑着拂了拂套在手腕上的镯子,点头,“喜欢。很喜欢。”
陆仲晗伸手取了另一只与她戴上,将双手执在一处,左右端详,轻笑,“喜欢便好。这可是母亲的珍爱,现送了你,可见有多喜欢你。”
苏瑾因这话而笑了,倒不是全信他的话,而他的聪明。虽然她不该怀疑陆三夫人送镯子的真正心意,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还没见过一面,能有多喜欢对方?况且婆媳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算是天敌了。
这镯子说不得是她因看儿子的面子而送她的见面礼。
但她依然心存感激。
说到此处,她想一事,“你回乡时,可与家人置了礼物么?”因他来去匆匆,苏瑾等他走了之后,才想起这事来。
“嗯。每人皆有份,不消担心。”陆仲晗笑了笑。
苏瑾拨弄着手上的玉镯子,想了一会儿,又笑道,“最近坊子里来了一批上好的细羊绒,我已叫人染色,想织个新花样的毯子,到时将织出来的第一张,叫人送到徽州如何?”
陆仲晗点头,又笑道,“一张可不够呢。家里人人皆有份。嗯,可我写名单与你?”
“不要!”苏瑾看着手上的镯子,笑了下,“那边的人我都记得。不消你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