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事发,除了皇上的御船,各家……不管你是哪家的船,都被御前侍卫蛮横撞开,拢成一团,不许妄动。
在御船进入汴河后,御驾离船登岸前,不许任何船只进入汴河,也不许靠岸。
长沙王夫妇困在自家船上,却没有半点慌乱,两人对坐,淡定喝茶,今天这样的事,他们担心了许多年了,一颗心吊了无数年,现在总算落下来了,不管结果如何,这会儿,他们的心情,是从来没有的安宁平和。
岸上有随侍的各家仆从,也有更多不当值,过来看热闹的各家下人,见变故突生,一个个急奔回城,往各家禀报。
唐家珊听一个跑的气喘不过来,连手带脚一通乱比划,比划半天,也只说出刺杀皇上四个字的长随先说出皇上,再说出刺杀两个字,就圆瞪着双眼,一下子窜起来,提着裙子就往后面闵老夫人院子里跑,猛跑出几步,一个急刹转身,点着长随,”你来,快!“
长随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紧跟在唐家珊身后,接着再跑。
长随再跑到闵老夫人面前,气倒比刚才喘的匀一点儿了,还是连说带比划,不过是说得多比划的少了。
“先头好好儿的,后来召江湖世人献艺,年年都有的,十几个女舞伎,个个都生的好极了,舞跳的更好,跳着跳着,就从那么长的杆子上,飞到御船上去了,把御船顶棚都砸坏了,就打起来了,快的很,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小人离的远,好在位置好,还能看到一点,就一眨眼,御船就退进汴河,后头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没有了,对了,小人往回跑时,听到有人惊叫,说湖里冒出好几片血水,还听到好象说有死人飘上来,咱们府上的船……好象船都堵在金明池了,就是一眨眼!”
“好了,我知道了,你做的好,到帐房去支一百两银子赏钱,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多提,听到没有?”闵老夫人凝神听完,看着长随,缓声道。
长随连连点头,“小人知道轻重,谢老祖宗赏,小人告退。”
看着长随垂手退出,闵老夫人端坐在榻上,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唐家珊,“昨天鹦哥儿说过什么吗?”
唐家珊摇头,看着闵老夫人,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下来了。
今天是拙言随侍在王爷身边,手无寸铁,这个,她是知道的。
“王爷不会有事的,鹦哥儿也不会。”闵老夫人示意唐家珊坐到她身边,温声安慰。
“是不是打发人出去看看?”唐家瑞急急的按去眼泪,这个时候流眼泪太不吉利了。
“不用,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看着咱们家呢,不能乱了阵脚,不会有什么事的。”闵老夫人伸手拍了拍唐家珊的手,“走,咱们出去走走。”
“是。”唐家瑞忙答应了,站起来,替闵老夫人穿了鞋,挽着她往外走。
闵老夫人脚步安闲,出了院门,往后面园子转进去,进了园子,闵老夫人放慢脚步,一处一处看的极仔细。
“这几十年,”闵老夫人的话顿住,脚步也顿住,“自从大哥儿走后,你姑婆被锁在那间宫殿里,一恍,几十年过去了,唉,从那一天起,你翁翁,就没真正笑过,后来……”
闵老夫人低低一声叹息,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才接着道:“后来咱们家那些事,你都听说过,子嗣凋零,这座王府,空空荡荡的,你翁翁和我支撑了这些么年,我累,他更累。”
“太婆。”唐家珊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么些年,我常常想,再咬咬牙,快过去了,这一咬牙,就咬了十几年,几十年,现在,是真是快过去了。”
闵老夫人慢慢长长的吐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过去了。”
唐家珊神情微微有些怔忡的看着闵老夫人,她嫁进来的时候还不长,还感受不到闵老夫人那份刀悬头上几十年的感觉。
“太婆,您觉得……”唐家珊犹豫了片刻,一句话问出来,可后面的话,还是没能问出口,她的心已经抽成一团,拙言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担心他,担心极了,揪心扯肺一般。
“别怕,走,咱们往大门口去,等咱们走到大门口,要是咱们被人家团团围住了……”闵老夫人笑起来,“不该这么说,要说,要是咱们这门口,安安生生清清静静的……”
闵老夫人再笑起来,“你看看,我这把年纪了,连安生坐一会儿等一等都等不得了,珊姐儿放心,能有什么大事,没事儿。”
“太婆,我就是担心拙言。”唐家珊低头抵在闵老夫人肩上,声音微哽。
“我也担心。”闵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唐家珊,“咱们不去门口看了,到湖边好好喝杯茶吧。
我年青的时候,一到夏天,最喜欢在湖边那间水阁里喝喝茶,那时候一大家子人,我又是新妇,想上十回,能喝上半杯茶就不错了,那个时候我常想,什么时候等我有了儿媳妇,得空了,我要在那水阁里一整天一整天的坐着喝茶。”
闵老夫人带着唐家珊转了个方向,又往后园子里过去,“后来,唉,我又想,什么时候等我和你翁翁了了这桩大心思,我一定要坐到水阁里,安安心心的喝上几杯茶,现在该能喝杯茶了,不管怎么样,这会儿,你先陪太婆喝一杯茶去。”
“好。”唐家珊努力把声调扬起来。
丫头婆子们刚刚在水阁里摆好了茶,二门当值的婆子连走带跑直奔过来,刚刚坐下的唐家珊呼的站了起来,婆子冲到唐家珊面前,一边曲膝一边禀报:“刚刚有个小厮,也没说是谁,冲上咱们家大门台阶,丢下平安两个字就跑了。”
唐家珊急忙看向闵老夫人,闵老夫人正端着茶,笑着抿了一口,示意婆子,“知道了,今天外头出了事,小心当值。”
婆子垂手应了,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过来喝茶。”闵老夫人笑着招呼双手合什连声念佛的唐家珊。
第六百五十四章 惊心
徐焕得了长贵让人传的话,急急让人拿几饼好茶过来,再随便拿起什么,赶紧牵马,他得赶紧去侯家。
管事木瓜抱了一大堆茶饼过来,刚要说话,徐焕一步冲上前,伸手抄了两块揣进怀里就往外冲,急冲了两步突然顿住,回头点着瞪着他的木瓜:“找个人去跟老祖宗说一声,让她去一趟李府,还有你们太太,也去一趟,好几个李家呢。”
“老爷。”木瓜将满怀的茶饼子放到桌子上,伸手揪住徐焕,“出什么事了?要是老祖宗问去李府干嘛……”
“看看我这没出息的,这是慌的什么!”徐焕顺手敲了自己一茶饼,“跟老祖宗说,王妃让我去一趟侯家,吃了饭再回来,就这个,这就行了,老祖宗就知道了。”
“是,哎老爷,那茶饼子,你别揣怀里,那个,不雅相。”木瓜见徐焕揣起茶饼子又要走,急忙伸手再拉了把。
“瞧我这慌的什么!”徐焕顺手又敲了自己一茶饼,干脆不往外冲了,先将茶饼子递给木瓜,站住,深吸了几口气,“唉,这事太大了,也不能怪我。你说的对,是不能慌,也不用慌。
行了,还是你跟我走一趟侯家,在这儿好好替我挑几饼好茶,我进去一趟,跟老祖宗说一声,多挑几饼,再备点别的。”
徐焕交待了句,急急往后宅冲进去。
片刻之后,徐焕急急出来,木瓜已经挑好了茶,和四五样明州过来的土味特产,带着四五个小厮,跟着徐焕往侯府奔过去。
几乎同时,霍老夫人和姜尚文两辆车一起出来,走到离李家不远的巷子口,姜尚文直奔李家三房,霍老夫人的车子,往李家长房过去。
李学璋这一阵子倒是正正经经闭门守孝了,拘着老大李文彬也不许随便外出,只有老二李文栎,因为在太子府领了差使,每天早出晚归,到太子宫当差。
李文栎还在太子宫,金明池这一场即将轰动京城的大事,这会儿还没轰动到京城各处,李家长房这会儿正安安静静。
听说霍老夫人来了,严夫人急忙迎出来。
霍老夫人进了二门没走几步,见严夫人急步迎出来,站住,等严夫人走近了,看着她直接问道:“金明池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啊?”严夫人一呆,随即一声惊呼,“金明池?”
“嗯。”霍老夫人推了把严夫人,推着她一边往正院走,一边语气淡然道:“说是有人行刺皇上……”
严夫人腿一软,幸好霍老夫人正挽着她,软一软赶紧站住,惊恐的看着霍老夫人。
有人行刺皇上?谁?秦王府吗?
“这是刚刚阿夏打发人到我们家说的,阿夏打发人到我们家,不是为了传这个话,她是让她舅舅赶紧去一趟侯家,说是侯家被御前侍卫团团围上了……”
严夫人猛的抽过口气,用力拍了两下胸口,连吸了几口气,缓过来了,看着霍老夫人关切道:“还有谁家?”
“没说,别让人去打听了,就光阿夏让她舅舅去侯家坐着喝茶这一条,这会儿就够了……她舅舅让我赶紧过来一趟,一来是免得你们听到什么话儿,吓着了,二来,如今咱们这几家,最好关门闭户,什么动静也没有最好。”
“老刘妈呢?”严夫人立刻扬声叫人。
老刘妈跟在严夫人身后,支着耳朵听话,正听的两眼圆瞪,听到严夫人叫她,急忙应了一声,抬手用力揉下眼皮,垂手上前。
“叫上赵大家的,孙忠媳妇,还有老沈,把各处查看一遍,这一阵子,第一,没有我的吩咐,除了西角门和后角门,其它诸门,一概不许随意开启,第二,府里诸人,后巷各家,不许随意外出,第三,不许聚众议论。先这些。”
严夫人一二三吩咐了,又加了一句,“二房那边也一样规矩,一会儿你走一趟,跟三奶奶说一声。”
老刘妈连声答应,一路小跑赶紧去传话查看。
“老祖宗,太子……”严夫人看着老刘妈跑远了,转头看向霍老夫人,提着颗心问道。
霍老夫人看着严夫人,没说话,严夫人呆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
“都还不知道呢,先别想那么多,就算怎么着,栎哥儿一个小书办,能怎么样?别多想。”霍老夫人叹着气,低低安慰严夫人。
“没事,我没事,我……”严夫人声音哽住,“也不是没想过,我……”严夫人喉咙紧的说不下去了。
“进去说话吧。”霍老夫人低低叹了口气,推了把严夫人,一起进了正院。
……
阮十七银子漫撒,人手又足,陆仪带人横冲直撞过去两三刻钟,所有受伤的人,轻伤重伤,统统抬进了茶坊和客栈,分出轻重伤,擦破皮摔青摔肿,养两天就能好的,阮十七一人二两银子赔罪,一个个送走的欢天喜地。
稍重一些的,都集中在客栈里,请了医术好的跌打大夫,一个伤者至少三个大夫看过,至于再重的伤,还真没有,陆仪和他那些长随的骑术极精,就是那样的横冲直撞,也能保证不冲撞出重伤来。
东山带了几个人,把打翻了摊子,撞飞了挑子的,挨个照常价双倍赔了一遍,回到客栈禀报。
阮十七叉着腰,听的一个劲儿的吸气,他这一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差使下来,小一万银子没了!
万胜门里这一场鸡飞狗跳,真是飞一般快的传进黄府尹耳朵里。
黄府尹还不知道金明池的事,一听说有人飞马冲进万胜门,冲飞了整条街,顿时全身的寒毛根根竖起,整个人都要着火了,皇上正在金明池看演武,紧挨着万胜门,这要是闹的惊动了皇上……
他这条小命都得交待进去!
黄府尹叫上吴推官,带着诸衙役,急如星火的往万胜门赶。
一群人连走带跑,赶到万胜门大街时,街上已经收拾出来,迎头撞脸,净是紧紧握着或是几串钱或是一块银子,眉开眼笑的贩夫走卒。
黄府尹和吴推官对视了一眼,顺手揪了个小贩问了,赶紧一溜小跑进了客栈,一眼看到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正咧着嘴一脸心疼的听算帐的阮十七,黄府尹这颗心落下去,又呼的提了上来,这事儿沾着这位十七爷,那就必定不简单!
“你来的挺快啊。”阮十七看着黄府尹,挥手示意小厮先别禀报,站起来迎上去,“你看你这跑的,汗也出来了,从你们衙门一口气跑过来的?”
黄府尹见阮十七这样态度,再次松了口气,这才觉得两条腿软的想哆嗦,急忙一屁股坐在阮十七旁边的椅子上,顺手抓起桌子上不知道谁的蒲扇,扇的扑哒乱响,这一坐下来,才觉得身上热的能冒出火苗来。
“歇一会儿赶紧回去吧。”阮十七拉过把椅子,紧挨黄府尹坐下,压的低低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份难得的凝重之意,“金明池出事了儿,大事儿,这口气能喘过来,就赶紧回去衙门守着。”
阮十七拍了拍黄府尹的肩膀,刚站起来,又微微欠身,看着一脸愕然看着他的黄府尹,拧眉道:“听说这京府府尹,从前不是一任到底做到老死的?听说从前在你这京府府尹的位置上,坐上一任两任,放出去就是一方大员?”
黄府尹更加愕然,阮十七看着半着嘴,大瞪着双眼,愕然到呆滞的黄府尹,嘿嘿笑了两声,用力在黄府尹肩膀上拍了两下,拍的黄府尹的肩膀应声往下矮,转过身,悠悠哉哉的往客栈后面去了。
“他刚才说?”黄府尹转头看向吴推官。
吴推官猛的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的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拉了拉黄府尹,“好象……府尊,咱们得赶紧回去,快走吧。”
黄府尹呼的站起来,往前一步,却正好撞在吴推官身上,撞的吴推官往前他往后,要不是衙役扶的快,两个人差点一起摔在地上。
不过不管是黄府尹,还是吴推官,都顾不得差点摔倒这件事了,两人一起往外冲,出了客栈,一口气走出半条街,黄府尹总算恍过了神,猛的顿住脚步,呆站了片刻,才接着往前,却慢了许多。
“老吴,出大事了。”黄府尹伸手拉了把吴推官,两人肩挤着肩,黄府尹压着声音道。
“是出大事了,府尊,您要是能外放一方大员,您上回怎么说的来着?那岂不是……”吴推官一只手紧紧抓着黄府尹的袖子,一只手往上捅捅,乱划了几下,又往上捅捅,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其实他也不知道。
”我说过,除非皇上……“黄府尹还真答了句,一句话没说完,戛然而止,脚步再次顿住,定定的看着吴推官,“老吴,我还年青着呢!我离六十还差好几岁呢!”
黄府尹的思绪跳跃的吴推官愣了好几愣,差点想跌跟头。
“老吴,我是说……出大事了!那个十七爷,头一句,金明池出事了,这不是大事,出事不是一回两回了,大前年两个人吵架,还当场吵死了呢,也是大事,可后头……老吴,加上后头,一方大员,老吴,这不是大事,这是天大的事,天!天大!”
“我懂我懂,我也是这么想,唉,这太吓人了,府尊,咱们先回府衙,回去再说,这是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天大的事,天哪……”
吴推官比黄府尹还慌乱,推着黄府尹,嘴里也不知道念叨什么好了,心里纷乱一片,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腿都有点儿哆嗦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标配老和尚
这一天,各处传回来的消息,源源不断的汇到长贵手里,再一趟趟报进暖阁。
李夏听长贵禀报了京畿大营传回来的信儿,神情微微有几分怅然,沉默片刻,吩咐道:“把江延世交给陆将军看管,不必下大牢,就……”李夏想了想,“庆安宫吧,那里正好空着,告诉陆将军,一应供奉照他平时喜好,不要委屈他,他身边有个叫枫叶的小厮,让枫叶跟在他随身侍候。”
庆安宫在禁中侧后,金水河从宫中流出,紧挨着护城河,一侧是太史局,另一侧,就是庆安宫,最早是一位据说法力高深的道士清修之处,后来给钦天监用过一阵子,现在空着,虽说有几分荒凉,却清静宜人,景色极佳。
长贵垂手应是,看了李夏一眼,迟疑道:“还有件小事,宫里传了旨意出来,查找缉拿曹善,就刚刚,曹善闺女曹娘子和她阿娘柳娘子,被扭送进了京府衙门。”
李夏眉头皱起,“谁送的?因为什么事?”
“曹善这头,是金贵的首尾,曹善闺女媳妇被扭送到京府衙门,也是递到金贵手里的……”
“叫金贵进来。”不等长贵解释完,李夏就吩咐,“叫了金贵,你也过来。”
长贵急忙退出,片刻,带着金贵一起进来,不等李夏问,金贵先解释了曹善闺女这桩烂污糟的婚事,接着道:“……把曹善闺女媳妇送到京府衙门的,就是曹善这个女婿潘大郎和他爹他娘,宫里刚颁了旨出来,潘大郎他娘柳婶子就把曹善媳妇柳娘子骗到家里,一根绳子捆了,送进了京府衙门,听说,潘大娘他爹还问衙役,是不是有赏钱。”
“杀了潘家三人。”李夏听完,几乎是立刻吩咐道。
长贵和金贵都是一个怔神,金贵下意识的看向长贵,他怀疑他听错了。
“曹善没做错什么,不得已而已。他媳妇闺女太蠢,潘家人过于无耻,不杀了潘家满门,没有曹善支撑,在潘家人手里,曹善媳妇闺女能逃过这一劫,也必定过不了下一关。
曹善若有什么遗愿,必定就是他媳妇闺女,总要替他看着些。等曹善闺女再嫁的时候,你们两个帮着留心看看,找户能过日子的好人家。”
李夏看向长贵,“这不是小事,人命关天。”
“是。”长贵心甘情愿的垂手受教。
金贵跟着受教,迟疑了下,抬头问道:“那武家?”
“捆曹善媳妇闺女送官府这事,武家参与其中了?”李夏反问道。
“没有。”金贵答的极其干脆,“武家当家的是那个钱娘子,虽然泼的厉害,倒不是个能做这种事的人。”
“那就都是泼妇撕头发打架的小事,随她们打。”李夏淡然答道。
金贵应了,见李夏抬手示意,忙垂手退下,赶紧去办这桩差使。
宫里颁出的一道道旨意,经由湖颖,送到李夏手里,李夏一张张细看,一张张排在小小的书案上,书案太小,很快排不下了,李夏让人搬了长案进来,靠墙放好,将旨意挪过去,再一张张排好,站的稍远些,这样看看,又那样看看,看的笑意融融。
这一会儿,她有一种恍惚前世的感觉,那一回的登基大典,是她抱着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朝贺。
退朝回到后殿,她也是这样,将经由她的手,新朝颁出的旨意也是这样一张张排出来,陆仪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笑,金拙言嘴角往下撇成八字,说她这幅小人得志相,史上不是第一,也能排进前三。
这一回,不会象从前那样了,那一次史上前三的志得意满后,她一头跌进千疮百孔的帝国臭泥坑里,拼死挣扎了十年,才勉强爬出来,透过口气……
李夏怔怔站着,好半天,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来,这一回,从搬进宫里头一天开始,她就能安守后宫,莳花弄草,宽宏慈爱,摆足母仪天下的范儿……
她该喜欢哪一种花草呢?牡丹?大伯娘最爱牡丹……
临近傍晚,几家被团团围住的高门大族,以及所有入皇城不得出的官员小吏,给繁华热闹的京城笼上了一层压抑,却没能真正影响这座繁华的大城,华灯照旧高高挂满,酒楼花坊,人声鼎沸,今天的旨意太多,小报更是满天飞,要言论的太多,多到简直不知道该议论哪个才好。
天色落黑,郭胜一身平时打扮,下马进了秦王府,大步流星,直奔暖阁。
李夏站在暖阁门口,看着脚步轻捷,大步而来的郭胜,眼前的郭胜神彩飞扬,仿佛还是她初见他那年,三十来岁的样子,这些年,他真没怎么见老。
郭胜停在台阶下,看着冲他曲膝福下去的李夏,急忙长揖到底,“不敢当不敢当!”
“说起来,先生还是我的授业恩师呢。”李夏福了半礼,直起身,侧身让了郭胜一回,转身先进了暖阁。
“那是掩人耳目。”郭胜几步上了台阶,跟进暖阁。
“先生教了我不少,特别是在高邮县的时候。辛苦了一天,坐下说话吧。”李夏坐下,示意郭胜。
郭胜刚要落坐,又站起来,冲李夏拱手长揖,“我想给姑娘磕个头。”
说着,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双手按在膝上,笑起来。
“古往今来第一人。”李夏看着笑个不停的郭胜,慢吞吞道。
“是,不是为了这第一人,名头什么的,那没意思,在下就是……姑娘都知道。”郭胜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夏斜着他看了片刻,微微挑眉道:“说正事吧。”
“是!”郭胜挺直上身,收起了笑容,“王爷进宫之后,世子护卫王爷,陆将军带人清理皇城,我带人打扫宫里,姚贤妃很能干,苏贵妃是真疯了,奉王妃吩咐,厚待不惊动。江皇后已经照皇后礼殓入棺中,奉王妃谕旨,暂时放在退恩殿,等候发丧。”
顿了顿,郭胜看了李夏一眼道:“老四老五一直守在勤政殿寝殿,侍亲尽孝。”
“他们两个,现在是王爷的事了,咱们不管。富平呢?收殓了没有?”
“已经收殓了,下午就火化了,有个去年从内侍卫退出来的陆家侍卫,没回南,一直在京城住着,陆将军请他护送富平回南,一个时辰前,已经启程南下了,说是心愿已了,想尽快回南。”
郭胜声音低沉下去,低低叹了口气,“这一趟多亏富平,刀一出鞘,义无反顾,我没能赶过去,让富贵替我磕了几个头。”
“他了了心愿。”好一会儿,李夏低声道,随即转了话题,“王府宿卫,陆将军交给你了?”
“是。”
“昨夜今天,大家都很劳累,你更辛苦,不过,今天夜里还是要辛苦你,我要好好睡一觉。”李夏站起来。
郭胜说宫里打扫干净了,她就放心了,王爷从今天起,就要留宿宫中,掌控中枢,一个安全稳妥的后宫,极其要紧,现在,她可以安心的去好好睡一觉了。
“是。”郭胜跟着站起来,侧身垂手,看着李夏出了暖阁,紧跟后面出来,李夏往后,他往前,大步出去。
他昨天夜里歇的极好,这会儿可是半点儿也没觉得累,他精神正好的很呢。
……
夜色垂落,勤政殿里灯火通明,除了躺着皇上的那间寝殿。
寝殿只点了一支细细的白蜡烛,忽闪跳动的晕暗烛光下,床上直挺挺躺着的皇上,并排靠门口墙角坐着的陶杏林和胡太医,缩在床头挨在一起的四皇子和五皇子,鸦雀无声中,透着股诡异的仿佛不是人间的感觉。
仿佛就在不远,几声缓慢的更梆声传进来,人定时分了。
五皇子挪了挪,将滑下来的夹被再次盖到斜靠着床角,也不知道是晕迷还是晕睡的四皇子身上,天落黑的时候,明剑送了的几床夹被进来,明明是将要入夏的天了,这屋子里,却寒气逼人。
四皇子半梦半醒,仿佛在一直梦中,从他牙牙学语跌跌撞撞,眼前一朵接一朵的艳红的花儿扑过来又扑过去,花儿飞走,一团高高的,亮丽刺眼,却又模糊无比的明黄在他头上,他挥着手,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向往,扑了两步,眼前突然站着水淋淋的六哥儿,惨白着脸,冲他伸出手:“四哥……”
四皇子惊恐的跌撞往后,头不知道撞到哪里,一阵刺痛,让他仿佛清醒了些,用力睁开眼,面前蹲着个看起来极其清爽的老和尚,正探着头,仔细看着他。
“醒了?”老和尚微笑道。
四皇子用力挤了两下眼,梦中竟然有人问他醒了没有,真是诡异。
“跟我走吧。”老和尚伸手去拉四皇子,四皇子被他这一拉,竟然轻轻松松站起来,夹被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四皇子回头,从堆在地上的夹被上,看到愕然无比的五皇子的脸,困惑无比的皱着眉,这个梦,跟真的一样。
老和尚拉着四皇子走出一步,四皇子看到了直挺在床上,死气笼罩的皇上,有几分厌恶的移开了目光,又看到了并排蹲在屋角,也和五皇子一样,一脸惊恐愕然看着他……不对,是看着老和尚的两个太医。
他好象真站起来了,这个梦真好,这就样吧,他不想醒过来了。
老和尚拉着他出了寝殿,守在寝殿门口的明剑大瞪着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两人……不对,还是看着老和尚,没人看他,从他生下来就是这样,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理会他,他也只有没人理会时,才能得到一份安全和安心。
他大概是死了,可还是没人看他,嗯,这样很好,他很安心,他害怕看向他的目光,不管是谁。
第六百五十六章 邀请
朱喜一只手提着只不算小的红漆提盒,一只手提着一坛子酒,进了从大理寺后面延出去的那座颇为清幽的牢狱。
陈江从朝堂上被拿下大牢,先是送到刑部大牢,送到半路就调头转向大理寺牢里,上头递了话,好好看管。这句好好看管的好好两个字的意味,全在传话人的眉眼之间。
陈江就被从刑部大牢,掉头送到了大理寺后面的这座清幽院落里,住到了婆台山一案中盱眙军参赞胡先生隔壁。
朱喜到院门口时,陈江正隔着院墙,和隔壁的胡先生下盲棋。
狱卒一路小跑过来开了院门,哈着腰让进朱喜,也不锁门,只随手掩上,就赶紧远远退回了自己那间小屋。
“你可有两天没来了。”胡先生先隔着围墙笑道。
“出了点事儿。”朱喜隔墙答了句,将食盒里的几样下酒菜一样样摆到廊下小桌上。
提盒最下一层,是一个大攒盒,朱喜拿出来,陈江已经拿了两只壶,从酒坛子里倒了两壶酒出来,朱喜拿了一壶,踩着放在墙边的一张破椅子,将攒盒和酒壶递过墙。
胡先生忙踩着椅子举手接过,“托陈侍郎的福。”
“早就跟你说了,早就不是侍郎了。”正往杯子里倒酒的陈江一边笑一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