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存者上一章: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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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就知道,这是熟人。
所以辟尘立刻动了。
他毕竟在人间混了不少时候,知道低调的重要性,在干出一跳上天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之前,从手底下发出千百道细细的小迷风,专吹在场各位的眼睛,无论男女老少,美丑贵贱,一视同仁啪啪吹将上来,顿时天地昏黄,模糊一片,大伙儿眼皮子上好似贴了膏药,一时半会抓摸不下来。趁着这个当儿,南美和辟尘一前一后沿着包住百乐宫酒店的能量包裹往上窜,一口气窜了数百米,看到有个人站在虚空之中,以一种使用公共马桶时专用的半蹲姿势,双臂一上一下,正绕着毛线团,他样子有点怪怪的,表情倒是十分严肃,好像自己正在干的兹事体大,须全心投入,偶尔还龇牙咧嘴,鼻孔乱翻,偌大一个帅哥全被糟蹋了,不是猪哥又是谁。
南美比辟尘快,跑到他身边站住,一叉腰哈哈大笑起来,说:“猪哥啊,好久不见你长痔疮啦?要不要我介绍医生给你,我保证下刀下得很干净,不会有后遗症的。”
猪哥白她一眼,手下半点不能歇气,只好骂骂咧咧:“老狐狸,你就说风凉话吧。。。哎呀哎呀哎呀。”
突然一个倒栽葱,好功夫,在空气里都能摔个狗啃泥,幸好拉斯维加斯没啥污染,没真啃着,但双臂就势放松,一下摊开了,南美耳朵尖,听到地面轻轻一声闷响,打下边一望,咿,百乐宫怎么又出溜回去了一小截?
相比南美而言,辟尘是比较实战派的,他看出来猪哥较着劲就是为了拉酒店,久别重逢招呼也不打了,上前双手连挥,发出极大的龙卷风,呼啦啦卷到酒店四围,将建筑物向上推。
他不上手时还疑惑,以猪哥的能量之强,不要说把百乐宫托拉着玩一下,就是想把整个拉斯维加斯刨起来放到加利福尼亚去,理论上也完全可行,但实践出真知,那阵风出去一试,辟尘就反应过来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地底下有强人啊。
该强人正拽着酒店直端端往下,丝毫不放松,刚才猪哥来个小扑跌,估计是对方突然放了一手的缘故,放完一手,加劲又来,比之前更咄咄逼人,辟尘一边大奇,一边不断催大龙卷风的力量,只是风动于四周,用力的角度不佳,一时间抗衡不了,百乐宫酒店犹豫了一下,掉头继续沉落。
好在猪哥是个有毅力的人,他没有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昏死过去,而是坚强地爬了起来,运了运气,又把酒店给挽住了。
南美最可恶,干脆盘腿坐下来,口袋里还摸出一包花生米吃吃,很闲地问猪哥:“你干嘛要和百乐宫过不去啊。”
猪哥脸都憋得有点红了,看上去越发像不良于大号,挤着声音答:“
放屁,老子哪里要和百乐宫酒店过不去,我明明是和邪羽罗过不去。”
这个名字的震慑力还是蛮大,南美吓一跳,手里的花生米都掉了,砸在下面某个人头顶上,拜重力加速度之赐,打出人家一个大包来,抬头百思不得其解。
“邪羽罗在哪儿?”
南美跳起来,一下明白了:“你在跟邪羽罗拔河?早说啊。”
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就要上前助一臂之力,此时猪哥大喝一声,如同半空打出几个炸雷,身子望上一窜,辟尘配合默契,龙卷风的推动力发挥到最高,百乐宫酒店呼啦啦猛然窜出地面数十米,连根出土,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猪哥额头上汗都出来了,拍拍手:“搞定了。”转头看看辟尘,眉花眼笑:“犀牛,你胖了!”
犀牛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他:“吃不。”
打开一看是俩包子,估计是在东京料理赛上做的,虽然有点冷了,看闻上去还是很香,南美凑上来,劈手就抢:“死鬼犀牛,有包子不给我吃。”
猪哥早有防备,一闪就闪开了,一面往嘴里塞包子一面嘀咕:“辟尘很公平的,你刚才一定吃了他留给我的其他东西,所以两个包子都归我。”
南美被他说中,悻悻然住手,为了掩饰自己的口水,只好问问正事:“邪羽罗在下面?”
猪哥含含糊糊地答:“精确的说,是邪羽罗的第十三分身。”
南美很不爽:“靠,有十三个那么多?打半天打不死好麻烦的。”
猪哥咽下那口包子,纠正她:“第十三分身你不会想打的。”
南美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是自己不想打的,这会儿看着那个包子一口口给吃没了,她已经很想打猪哥。
但是世事无常,话不可说死。
她很快就发现,邪羽罗的第十三分身,的确不会是她特别想打的那个人。
因为那个分身的名字,叫做夜舞天。
阿落。
那容貌俊美无伦的孩子在脑海中还印象鲜明,最后在小破手掌中死去时的悲惨场景亦难以使人忘却,南美不曾亲身出现在当时的现场,但事后通过水晶球看的实况录像仍然极为震撼。
强悍的银狐从不知禁忌为何物,但杀害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是从未进入过想象中的念头,更不能理解小破为何选择了彼时彼地,以彼种无可挽回的方式回归邪族,倘若归之于本性难移,固然有其说服力,对南美来说却是根本无法接受的荒唐解释。
一手将小破抚养长大的猪哥所受刺激显然更深,深得他连辟尘和南美都无法面对,以免一再被记忆凌迟,唯一的方法,是自己把自己放逐天涯。
过去多少年,大家都在寂寞里,尽力避免任何与往事的牵连。
现在从猪哥口中,这个有意无意被埋葬了的名字,再度浮出水面。
“夜舞天怎么会是邪羽罗的分身?它怎么出现的?你见到它了吗?是不是阿落?”
推动一个故事进展的关键,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南美连珠炮般发问,而辟尘遵循一贯的风格,默默等候一旁。
猪哥刚才勇提百乐门,役罢竟微显疲态,证明对手实在非同小可,他把两个包子吃得干干净净,抹了把嘴,问:“有口汤没?原汤化原食才饱啊。”
南美一直伸长脖子等答案,等来却是这么没水准的食物评论,当即生气了,跳上前揪住猪哥领子一阵狂摇:“快点说快点说,快点快点快点。“
摇得猪哥头发晕,晃荡着在那儿抗议:“哎,别摇别摇,咱们下去再说行不行,我恐高啊。”
恐高就不要爬那么高啦,再说了,这三位没凭没据地矗在空中,地面的人固然看不到,飞机们打这一过,就觉得怪显眼的,在人家没有出动侦察机来瞧瞧这是啥之前,还是赶紧下去吧。
达成了这一共识之后,三位就下来了,百乐宫酒店面前还是偌大一群人看着热闹,主要是等有人出来声称对这一事件负责----酒店给上上提溜了一把没出岔子,正是扬名立万的最佳时机,怎么可能无人出头呢。
南美的虚荣心又动了,捅捅猪哥:“哎,我上去说是咱们干的好不好。”
猪哥大惊:“不大好吧。”
南美不服气:“有啥不好,说不定有星探在场呢,把我看中了呢,我就去拉斯维加斯最好的夜总会驻场!嘿,跟那谁Celine dion似的,一个礼拜演三场,嗯,一场该收人家多少钱呢。。”
她心算向来不灵光,于是从屁股兜里一摸摸出个小计算器,蹲那儿就算上出场费了。
猪哥恨铁不成钢啊:“老狐狸,这么久没见,你半点出息没长。”
他屁股一撅也蹲下去,语重心长地跟南美摆事实,讲道理:“你说拉斯维加斯驻场算什么,要去咱们也要去好莱坞啊,从幕后做起,嗯,先干特技效果,接着演配角,你别看不起配角。。。”
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和南美双双摔个嘴啃泥,趴地上扭头一看,犀牛那叫一个横眉怒目:“说正事!!正事!”
南美一骨碌爬起来要和辟尘决斗,被猪哥伸手拦住,悄悄说:“正事就是,辟尘你赶紧也趴下。”
辟尘很警惕:“我对好莱坞没兴趣,夜舞天到底。。”
突然脚下一虚,被猪哥和南美一人拉住一边,霸王硬上弓地按在了地上。
只听猪哥说道:“我的十点钟方向,三十米外。”
他们趴的地方,正在百乐宫的围观群众圈子之外,理论上按照猪哥所指示的方向,只能看到几个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屁股,大小不一,形状有别,都不算好看。
但是穿过屁股,以及圈子以内更多屁股的阻拦,有一种凛冽的杀气正隐约自彼处渗出,如蛇行无声,一点点浸润,使每一个空气分子,似乎都带上了倒钩与尖刺,择人而噬。
杀气牵连的味道,久违而熟悉。
辟尘沉默下来。
三位呈三叶草形趴着,静静地半天不说话,有人从身边走过去,不小心踩了他们的手手脚脚,一连声的sorry下来,连屁都没有听到一声。
南美终于忍耐不住:“他怎么在这里。”
猪哥迟疑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喃喃地说:“他来找他儿子的。”
语气如此肯定,背后必有蹊跷,果然,接下去的一句话堪称石破天惊:“是他告诉我的,夜舞天为邪羽罗第十三分身,而且,今晚要在此处复活。”
安离开德黑兰的时候,心情比来时要轻松许多。尽管遭遇了由青灵引发的大规模内乱,用于开启十字架通道的两个灵魂还是轻松到手。
城市的街道已经被破坏得不像话,大批军警不分昼夜地巡逻,镇压发作起来如同兽群一般毫无理性与节制的暴民,其本意是希望为国土带来些许安宁,可惜世事难料,负责保安的执法者,往往在血瞳的注视下却释放出更多更彻底的恶---对于绝大部分民众来说,除了祈求神灵的庇佑以侥幸逃脱,就是参与到残酷厮杀的狂乱中去一道沉沦,没有第三路走。
安在自己的行程之中,在某些场合也会出手救下无辜的受害者。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他那杯茶,不过安心里似乎有些微妙的暗示。
对于将命运和自己捆绑在一起,全盘交出自由的那个人,这些小小的善行,说不定是她难得的乐趣。
踏出伊朗的边境,他折向西边,往纵深入沙漠的一系列阿拉伯国家进发,下一个目标在埃及的王城开罗,他的进度也许可以加快,以早日完成那张逐渐饱满起来的灵魂地图。
开罗与德黑兰相比,同样属于城市基础建设,表面上不见得更美丽繁华,但总算稍显安定,青灵所带来的骚乱,相应亦要轻微,尽管如此,国家安全部门还是如临大敌,在标志性的凤凰花树和棕榔树下,往往可以见到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
安从街边的报摊上发现,青灵的存在超越了传说,堂而皇之登上了国家媒体的头版,越来越多人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人类之外的东西在导致血腥的蔓延,虔诚的教徒已经认定,这是真神给予的末日征兆,人们必须彻底忏悔。
他伸手拿出一张钞票,想要买下这张报纸。
手肘往后弯,碰到了一个人。
这是周围唯一的报摊,生意不错,有顾客过来不稀奇。
但安后背的的每一根毛发,忽然都被冰雪覆盖一般直立起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并不知道那是谁。
问题是,无论是谁,本来都不可能靠得如此近,却不被察觉。
然后,他尽忠职守的感官发出信号。
来者没有气味,没有温度,没有声音。
基本上他的存在感理论上比一个死人都不如。
幸好,他还愿意穿衣服,事实上海穿得非常出位,如果有人和他一起上街,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到处告诉群众我们其实不熟。
安从卖报老者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和来人的样子。
站在前面中年异乡客衣着朴实,既不像游客,也不像长住此地的居民,他背着一个相当大的布袋,看上去倒是不重,此时的姿势如同一个雕塑,明明是个活人,却已经很久没有呼吸的迹象。
而站在后面那位,一样,既不像游客,也不像长住此地的居民,他大概根本是外星来的。
鲜红色的皮装,连头带脚紧紧包裹身体,在每一处关节上,金线绣的罂粟之花怒放出花蕊如鬼脸般的图案,他脸上露出的唯有眼睛,瞳仁中沉甸甸的黑色流露深洞鬼火般的妖异之感,紧身服外配一件长长的银色大衣,自腰以下蓬起如莲花,衣后摆则一直拖到身后大概两三米处,质料极轻,轻风一来,便借力飘到高处扶摇,他的胸前悬挂着足足有一千种颜色的珠宝项链,如果普通人敢于贸然尝试挂那么重的东西上脖子,下半辈子铁定就要在高位瘫痪的病床上度过。
这两个人都对卖报老人的凝视视若无睹,最后安还是掏出了钱,买下报纸,转身走开。
外星来客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乌黑的眼睛轻快地四下打量,仿佛对开罗的街景充满由衷兴趣,不断有人停下脚步,举起相机或手机对他猛拍,川甘之如饴地频频点头,不断在行走中搔首弄姿摆摆姿势,似乎幻想自己是万众瞩目的super star。
周围看新鲜的人增多,走出大概两百米之后,安拐入一个明显前方是断头路的小巷,到僻静处,忽然生硬地说:“你来监视我吗?”
外星客被红色皮装包住的嘴没有翕动,但这不妨碍他和外界畅通的交流。
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很愉快,还有一丝宽厚的小惊讶,和安冷漠态度恰成反比:“当然不是,我对你一向很放心。”
他当然就是川。
这句话里没有丝毫讽刺,尽管他应该带上一点儿:就在不久之前,安刚刚断开了和他的全面联系,甚至连能力调用神经系统都一并停用。
安不领情:“那你来做什么。”
川飘然和他并肩,眼波中露出饶有兴味的探寻之意。
“所有灵魂都收集到了么。”
“还有十多个,如果你不打扰我的话,应该很快了。”
“那是一定的,不过很抱歉,我这一次可能非要打扰你不可了。”
安停下脚步,望向川:“什么意思。”
川侧过头来,悠然说:“剩下的灵魂,我已分派其他人同时收取,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午夜前,便能够全部聚齐。”
他伸出手指,那手套的红色比血更刺目,指着天空,正午时分,阳光曝晒,天空蓝得刺眼,但安锐利的眼睛随川的指示,分明又看到天空中有若隐若现的星辰连接,衔接成一个快要完成的十字。
他一时拿不准川的意思。
攫取灵魂并非难事,只要拥有特制的工具和保存装备,异灵川的一线行动人员都能胜任。
最困难的部分在于开启灵魂十字架的步骤,以及开启后直面暗黑三界的反应---这反应可不见得会很愉快。
是因为后者,大家才对这个任务避之唯恐不及,从而惯性地落在安的头上。
彼时不知道川是否知道,这个已经被从身心两部分都狠狠“换洗”过几遍的下属,灵魂深处仍然藏着属于自己的执念。
他凝视着接近圆满的十字架,知道川所言不虚。
“午夜时分,通往暗黑三界的通道就能开启。”
川的眼中露出一丝快乐的微笑:“安,难道你不开心吗。”
午夜,川与安来到开罗市中区一处公寓,这似乎是川私有的物业,外表看与周围民居浑然无别,内中却别有洞天,舒适华美,十分干净,就像常常有人在此居住一般。
川驾轻就熟地开门,走进去,到卧室逗留一阵,居然换了家居服出来,他这一手倒真的很有大明星风范,在外面穿得再招摇不过,分分钟如同作T台秀,到家就解放了,宽袍大袖,一屁股坐上沙发,招呼安莫客气:“冰箱里有水果,厨房里有饭菜,喝水吗?要CHATELDON,Kona Nigari还是Rosbacher?”
安沉默地拿了一瓶Rosbacher,在距离川最远的座位上坐下,他身体毫不放松,神情冷静,眼帘始终低垂,避免任何眼神接触,明摆着就是说没事别理我。
后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在过去许多年里,他们相处的方式,基本上能够由这种姿态加以概括,川不断探寻,安始终防卫,但大家又不得不坐在一起,同伙。
一切从那段对话开始。
从那个问题开始。
“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吗。”
接受这个提议的时候,大约模模糊糊以为,变成妖怪会是一个解决的办法,或者出逃的路径吧。
后来才发现,妖怪所从记忆中感受到的悲伤和苦恼,与普通的人并无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普通人面对命运所能做的是弯下腰默默哭泣,终有一天由死亡带来仁慈的解脱,而变异为妖怪的身体,在一步步感受到更强韧力量,更多选择的同时,复仇的渴望也熊熊燃烧起来。
剽悍的登山者对到达极境的渴望,是安居平原,从未想过出远门那些人所不能想象的,但后者的平静幸福,前者可也永远难以再度体会了。
房间里弥漫极端的死寂,两个大活人好端端相对,却连呼吸声都难以与闻,安忽然感觉到自己心灵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悸动,仿佛是为那寂静而叹息,此时川说:“还有两小时。”
时针指向十点。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缓缓画了一个十字架,沿着他指尖行进的路线,不时燃亮起星星点点,犹如火树银花,覆盖在十字架的轮廓之上,两旁出现全球各大城市的名字,字符飘荡着,无所依凭。
倘若燃起烟花是被占领的标志,则大部分地方都已沦陷,寥寥几处犹自灰暗的所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加入闪耀胜利的行列。
八面出击的进度非常快,灵魂十字架已经接近完成的尾声。
川陶醉地观察十字架通体光华熠熠,神情像尼禄在将燃烧的罗马当作一场私家举行的派对。
“为什么要改成今天晚上。”
安终于开口说话。
川眉毛挑一挑,他俊美得像玩偶一般的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欣喜。
他最喜欢为别人解答问题,以及解决问题,后者固然是异灵川在人与非人两界大赚银子的根本,前者却是川的爱好,尤其是面对安这样最不愿意被掣肘的角色。
他笑的很愉快,这一段时间他自知笑得比平常多,而且更愉快----当然是有理由的。
尽管完全不必,他还是刻意压低声音,向安倾了倾身体。
“你知道灵魂十字架打开暗黑三界的通道后,通道的尽头在什么地方么?”
安不出声。
因为他们两人都一早知道,通道的尽头必然出现在暗黑三界中最危险的地方:邪羽罗的结界中心。
第一个进入结界者,面临的乃是必死的命运,但他的牺牲倘若能够使结界动摇或能量紊乱,则川或有机会挟整个异灵族类之力,一举突入暗黑三界,动摇邪族统治的根本。
这是安接受任务之初的协定。
他对死亡的代价毫不在乎,因为回报十分引诱。
复仇。
以及,解脱阿落的灵魂,使之转世复活。
他们彼此都很了解安作为异灵川一员的价值,倘若他要做出彻底的牺牲,那必然是为极重大之决定。
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也不轻诺。
阿落是最后的夜舞天,身为破魂领袖的净化者,这一轮回的达旦一天存在,死去的夜舞天便永不能先行超脱。
无论死亡还是生存,阿落都必须等待,而他所托付,信任,伴随和等待的那一位,却曾将手掌切入他的心脏,将生命扼杀于瞬息之间,何尝有丝毫顾惜。
川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嗯,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歪着头,眼神一刻也没有从安身上移开:“但是,我有很好的消息跟你分享哦。”
“首先,你最关心的,夜舞天的下落。”
非常满意的,他看到了安眼睛深处爆裂出的火花。
“是的是的。”川用他独特的柔和却邪恶的声调,嘎嘎笑起来:“最新的情报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爆炸性的情报,居然几百年都没有人知道。”
“夜舞天啊,我跟你说,不是他的亡灵,鬼魂或别的啊,就是夜舞天自身,你的儿子啊。”
“他是邪羽罗十三分身的一个哦,活生生的,在结界里,和其他十一个分身呆在一起呢。”
消息太好或者太坏,均具备惊人杀伤力,动辄诱发潜在的心脏病,使人一命呜呼。
就算安久经考验,常规而言,想让他吓死,其难度等同于在深海里淹毙一条鱼。
川很满意地看到他慢慢转过头来,从在街头相遇以来,双方的眼神第一次有正面接触。
“十三分身?”
声音如同从远处飘来,安听到自己迟缓的疑问。
川拼命点头,啊,他是多么享受自己化身为号码百事通的乐趣啊。
“十三分身,养弥天,广莲天,地藏天,御眼,罚灵,素只,风耶,海植,夜舞天,暗童。另有三分身从未留下记载,无人知其名(其实是老娘实在想不出来了)”
“邪羽罗十三分身各司一运,随轮回流转,或者联袂出世,或交替苏醒,独立横行,但都受元神支配,,上一次被五神族联手镇压到暗黑三界的,正是邪羽罗的元神,不知是因能量不足,还是五神族的技术操作失误,十三分身中唯独象征纯善与平衡的夜舞天逃逸,成为破魂达旦的随侍,负责节制邪族天然的恶,它的元神被封印,因此其精魂是依靠达旦而存在的。”
“无论它在什么状况下死去,都能够借助达旦的能量再度复活,唯一的例外是被达旦亲手结束其生命,这意味着主对从属者彻底的抛弃,之后夜舞天的归宿,是回到封印邪羽罗的结界中,与太初的元神再度合为一体。”

“你怎么会知道?”“突然之间便无所不知?”
川听到这个问题,简直像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的参赛者到了最后一关,然后发现屏幕上的题目自己出门前刚刚预习过。
“因为我得到了破魂之书。从狐族的始祖随葬品中发掘出来的破魂之书,记载了最多关于邪羽罗与暗黑三界的典故,而刚刚好,我认得书上的那些字。”

得到书的经过,真是一场应该载入教科书的谈判,对手是狐族的秦礼,他的诡谲,精明,洞察人心,以及手腕强硬,无论人与非人,都鲜少有人可以匹敌。
就连川也不足以取得胜利,如果秦礼不是单身一人前来,金狐秦礼固然是最厉害不过的角色,但川最忌惮的却是玄狐庄敛。
他所苦苦磨炼而来的读心控心之术,在天赋异禀的玄狐面前难有发挥的,一个不好,说不定反噬己身。
但那天很奇怪,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金狐玄狐分散而行,川得到足够空间,说服金狐接受他开出的价码。
具体不足以为外人道,极为高昂。
但也极为值得。
尽管到手的只是破魂之书的复印本,不影响川在第一眼看到封面上大字时已欣喜若狂。
异灵族的知识传承随其特殊的后代孕育方式(参见生存者一),亘古相传,全盘复刻,一代比一代更新,拓展,深化,但每一代对前一代的传承都绝无遗漏,无论巨细。
虽然川在他同一代人里绝对不算什么聪明种子,但这种全面填鸭式的灌输教育法保证了起步线上的不过不失。
川能读出破魂书上的内容,因为他的祖先,也接触过同样的内容。
当然,继承光大也不见得全是好的,他的祖先毕竟还拥有许多鸡飞蛋打,忍饥挨饿的悲惨往事,尤其是那会儿没房地产生意,头脑强大,四肢软弱的异灵族常常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住,到冬天的遭遇常常是被冻成冰棍儿好几个月没法动弹,春天一来化了雪,里面的人瘦得没法看,实在可怜,由此搞得现在川都很有心理阴影,在全世界拼命买房子,要不是为了美观起见,恨不得给自己背上装一个壳。
那本书,提供了他最需要,最喜欢的东西,而且,提供得非常之及时。
午夜终于来临,一如事先的约定,川派出的灵魂收集者准时到达,每个人都有斩获,将收藏着战利品的容器,恭恭敬敬交到主人手里,而后转身离去。
相对于川在衣着上的后现代,异灵川的第一线工作人员都奉行实用主义风格,刻意低调,且入乡随俗,与当地最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必要时候,还会易容,就像现在,个个都像是标准版的阿拉伯大叔。
他们交完东西,躬身行礼,随即离去,毫不拖泥带水,川埋头忙着拆灵魂收纳袋,兴奋劲儿不输于婚礼结束后面对一大堆未开封礼物的新嫁娘。
他用指尖划出来的十字架一直停留在空中,所有黑暗的地方都已经被点亮,再没有任何阴影覆盖。
安入神地望着着,每一个亮点之上,隐约都浮现出灵魂所有者的面容,有的欢快,有的愁闷,有的悠然自得,有的横眉怒目,更多的是木然索然,但无一例外,眼睛都紧紧闭着。
灵魂与世界的通道已然关闭,他们再也看不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十字架体积逐渐增大,在空中缓缓旋转,房间被强光充满,好像一千个太阳炸裂,辉煌灿烂之中川腰身得笔直,脸上露出心醉的微笑,神情狂热。
安仍然坐着,他的眼睛落在某一点。
那一点与其他地方不同,上方浮现着两个人影,像一幅画的两面般,交替出现。
霍金,还有利先生。
两个人影都不时有自己的动作,霍金瞅来瞅去,手臂动不动挥舞一下,好像在切菜剁肉,利先生则端庄地抿着唇,眼眉间隐约有一丝温柔忧虑。
他们各自奉献出自己一半的灵魂,因此是十字架列表中唯一还存活于世上的特例。
忽然川锐利的眼光投过来,大声说:“安,开始了。”
十字架剧烈膨胀,很快大到能够占据整个房屋的空间,灵魂亮点在那一瞬间统统爆裂开来,脱离十字架,向上空极速升起,直接穿透了屋宇,那令人窒息与盲目的强光令天花板都变得透明,安仰头去看,看那些灵魂的星光排成长长的一列,逐次飞跃到天空中,上升,上升,终于到达苍穹的最高处,泯然于布满繁星的夜空之中,再也看不到,可这短暂的寂灭不过一瞬,很快,它们重新出现,变得非常大而明亮,比其他的星辰,甚至比月亮都亮过万千倍,悍然以天宇的统治者姿态横行---这一次,它们摆出了最后的参赛造型,十字架的顶端,多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灵魂十字架开启,箭头所指向的地方,是进入暗黑三界的秘密通道。
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与典籍中的通道。
在川的手中,变成了现实。
就算他跳出去双手叉腰,仰天长啸,把整个埃及王城的人都吵起来开派对,都是情有可原的。
何况他还笑得那么含蓄,甚至还掩上了嘴。
“安,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这就是破魂书上面说的,能够震动四方,扰乱天体规律的灵魂十字架通道。”
“这个通道一旦打开,海王在三千米水底震动,所有火山结伴爆发,人类忘记美德与忍耐的存在,一切植物都在燃烧中化为灰烬。”
“邪羽罗最恶的三个元神将苏醒,死亡统治四方之后,审判的光会照耀人类以为属于自己的世界。”
“安,谢谢你!!哈哈,谢谢你。”
他像个跳大神的一样,在安的四周蹦跶着,蹦跶得无比灿烂。
也许是忽略,也许是刻意,他完全没有注意安怒睁开的双眼。
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刺痛了安的心。
不,他不在乎世界末日因此而来临。他不在乎川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谁不在利用谁。
问题是川在跳大神告一段落之后,随即摆出了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的姿势,作为一个对中国古代神话有基本常识的人,安第一时间发现其与嫦娥奔月的形神俱似之处。
差别只在于,一旦奔的动作启动,嫦娥显然会比较优美,而川就显得猴急,事实上他简直就是个二踢脚,举起双臂仰面朝天,对着天花板以及天花板的天空,窜了上去。
他要亲自去赴灵魂十字架的开启典礼,成为硬闯暗黑三界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无论他到底抱着什么目的,总之没有要带上安同行的意思。
没有要履行当初双方约定的意思。
逆来顺受,这可不是安的人生原则。
所以他立刻跟着窜了出去,速度甚至比川还要快,所以先行打破了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大概六七层其他人家家里的天花板---他们没有灵魂亮点的穿越功能,非硬碰硬不可,有几户人家正在好端端的看电视,突然屁股一沉,连人带沙发卡进地板上一个大洞里,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至于顶楼套房,则似乎是阿拉伯某小型恐怖组织的活动据点,好几位恐怖分子全副武装,七情上脸,正面对摄像机拍炸弹袭击威胁录像,准备第二天发到半岛电视台对全世界播报,正说台词说得恶狠狠的时候,镜头里怎么嗖嗖一声出现两个天外飞仙,随之天花板哐当一声砸下来,把摄像机砸个稀烂,仿佛象征着真主的震怒,不知道是怒他们演技过于生硬,还是违背了可兰经上的谆谆教诲说要和平。
他挡住了川的去路。
川是没有形体的,理论上任何单纯物理性的东西都挡不住他的去路。
安挡住的,是川的衣服。
川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裸奔的主儿,毕竟是异灵族的嫡系,异灵川的主人,他是有尊严的。
问题是,他不知道灵魂十字架会开启多久,它的开启方法本来就是一个公布了无数年的谜面,从未有人得到谜底,就算川成功了,也难免感觉那种幸运是握在手中的沙尘。
快,要更快。
尽快。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凝滞于空中,不能动弹,安冷冷的面孔在上,对他俯视着。
“你忘记了吗,我们的神经系统是缠绕在一起的。是你,把我和你缠绕在一起的。”
川在那一刹那,楞了楞神。
大脑飞速转动,安所接受的手术,是将两套神经系统合并,其中一套与异灵川全体干员的能力库连线。
理论上川是这两套神经系统的终极操控者,占据上游统治地位,他能够自由连接或解除与安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联系,但对方并没有相应的权限。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孤悬于夜色之中,望着灵魂十字架熠熠生光,心如奔马,身却如磐石,被定住。
追随性灵来去自由,不受其他种族沉重肉身束缚的异灵,居然被定住!!
川在愤怒到达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恐惧。
这恐惧不是来自安,而是来自记忆中根深蒂固的自我怀疑。
当他出生的时候,精疲力竭的母体,围绕他的其他族人,眼光中投射出的深重失望。
他所得到那句人生最初的评语,如噩梦一般萦绕他,在每个失败的关头如雷贯耳重温----
异灵的未来,居然要寄托在这样资质的后代身上,天绝我族。
震惊如斯,川实在难以再维持自己一贯的优雅镇定形象,咆哮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阻止不了我,你怎么可能阻止我。我是异灵,你只是被改造过的笨蛋人类!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给的”
他的控诉相当有喜剧效果,因为安罕见地笑了,笑容里尽是讽刺。
他浮游于虚无之中,悠然自得,无所凭借,但也无所畏惧。
他现在调用的正是异灵的融空功能,调用得极为彻底,以至于川甚至失去共享的能力。
“你忘记了,真正给我一切的不是你,是神演医学所。”
“而你欠人家的巨额手术尾款,是我去还的。”
“我还答应他们,我所得到的所有任务酬劳,都无条件和他们分享,我只留下一成。”
“所以,他们给我调整了两套神经系统的结合方式,我拥有真正的控制上限。”
“没错,我是笨蛋人类,不过人类有一些话说得很有道理的。”
“比如说,吃亏是福,比如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川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而且引用了不少谚语,显得相当有学问。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心服口服----空负天赋的读心驭心之术,却连自己最倚重的手下都不了解。
幸好,在投降之前,他还有一招杀手锏。
向上看,灵魂十字架开始暗淡了,尤其是顶端的箭头,明灭闪烁动静很大。
这是通道要关闭的标志,留给大家的时间都不多。
“安,你想救你儿子的元神出来,就乖乖让我去吧。”
所谓福兮祸所依,他此时十二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欠了神演医学所的大笔医学款,导致那些怪脾气的医生一怒而去,留下一个烂尾项目。
按照最初协议,神演设计的那一套外挂神经系统不但能供外勤人员调用能力,而且还可以调用记忆和思想,尽管他当时的设想是单向的,他能调人,人不能调他,但安刚才供出,他居然和人家私下有了一腿,那就太危险了---给他看到自己小时候被狐族调理成宠物对待,那就真的只能自刎以谢祖先。。
要利用灵魂十字架进入暗黑三界,一定要有破魂书的指引,唯独他能阅读破魂书。
想到这一点,川好歹冷静下来:“就算我愿意教你,现在也太晚了。“
安抿住嘴唇,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孔像刀锋一般锐利。
天空静静的。
地面上却扬起了人群的沸腾。
奇异的天象很快吸引了人类世界的注意,各种检测工具的焦点集中而来,那些无意中仰头一望,却目睹如斯奇景的人拿出各色相机,不管拍不拍得到,不分青红皂白按下快门再说。
安往高处隐遁,高到能够避开所有常规航道的地方,川身不由己地跟着他。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决定也就出来了。
“我让你去,而你要在第一时间让阿落复活。”
川点头。
安没有像美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孜孜不倦地追寻承诺:“你答应我。”
他是纯爷们:“你知道我们身上的神经能力控制上限发动起来,足够摧毁彼此。”
他面无表情:“不要逼我走到最后一步。”他语重心长,却又暗含嘲笑:“你的命比我金贵。”
川还是点头,状甚乐天知命,心中却把神演的祖宗十八代都按在案板上骂。
神演太他妈不讲义气了,虽然老子欠点钱,你至于要这么釜底抽薪吗?怎么说也是我给的生意做啊,娘的,只要熬过这一次,非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随后他感觉控制力回到了身上,安已经开始下落,很快身影消失成一个小符号,远远飘来他最后一个问题:“阿落会在哪里出现?”
川抓紧时间向灵魂十字架冲过去,破魂书上开启通道彼岸之门的咒语从脑海深处涌现,一个字一个字在意识深处闪烁金色光芒,与此同时,他无可奈何地大吼了一声回答安的询问:“他上次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