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钊却恍然未觉,他兴高采烈的跑去孟政的营帐报信:“孟夫人,孟姑娘,循循,我哥哥他先回来了!”

说不出任何缘由,傅铮心里忽的一紧,他定定望着那儿,就见营帐里走出来几个人。

他的视线一一拂过,不知为何,落在最后那人身上。

只见漫天金乌之下,她站在那儿,一团明媚欢喜。

、第 28 章

这天稍晚些时候,孟政才领着兵从彭阳县回来。

梅茹这个姨父生的是五大三粗,高高壮壮的黑汉子。听到底下的人禀报说孟夫人和十一殿下来了,他面上是止不住的喜色,脚下生风,急吼吼地跑回自己营帐。

“夫人!”孟政兴冲冲地钻进来,完全把还有个小十一殿下给忘脑袋后头了。

那会子小乔氏正在他营帐里看书呢。懒洋洋瞥了自家夫婿一眼,她淡淡道:“别吵我,还没看完呢。”

孟政立刻噤声了,头一转,这才注意到另一边的孟蕴兰和梅茹。

“兰儿?循循?”孟政愈发惊诧,实在没料到女儿和外甥女都来了,一时激动。

“爹爹!”孟蕴兰连忙跑过去抱住他。孟政一把就将女儿举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得意道:“长高了。”可说完又蹙眉:“还是太瘦!”

孟蕴兰笑眼弯弯的,抱着孟政的胳膊,摇道:“蕴兰惦记爹爹惦记瘦的。”

这句话孟政受用的不得了,他哈哈笑起来。

对面,小乔氏略略一颦眉,孟政又立马收住声。

梅茹上前见礼:“姨父。”

“循循,你怎么也千里迢迢来了?”孟政好奇。

梅茹回道:“我哥出来至今还没音信送回家呢,爹爹和娘亲一直担心着,所以我就和姨母一道过来瞧瞧。”说着,往外瞟了瞟问:“姨父,我哥哥呢?”

她先前已经偷偷瞧过好几次,就是没见到哥哥的身影,想到外面兵荒马乱的,忍不住又担心。

听梅茹这么一提,孟政那张黑脸都快皱在了一处,极度不满的哼了一声,道:“湘哥儿啊…还在平凉城呢。”

他们的大营驻在平凉城外三十里,可哥哥还在平凉城里,这算怎么回事?

梅茹怔了怔,便猜到其中肯定是哥哥坏了事。这当口她也不好意思多问,只能默然退到一边,想着若是见到哥哥,定要再勉力劝一劝。

这会子,外头有人过来提醒道:“大人,十一殿下也在呢。”

孟政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桩事,于是出门拜见。

傅钊先前准备跟着梅茹他们一块儿的,熟料就被傅铮单独拎了出来,又被傅铮板着脸教训了一顿:“钊儿,你整日把人家姑娘闺名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傅钊撇撇嘴,“噢”了一声,面上有些不服。

见他这幅模样,傅铮还是冷冷道:“你也仔细想想人家姑娘清誉!”

“想什么?”傅钊顺嘴回道:“实在不行我就勉为其难娶了呗。”

傅铮闻言一滞,有些不可思议的垂眸,望向眼前的十一弟。

他的一双眼定定的,眼底掩着些许微不可见的意外,倏地,又消失了。

傅铮抬起手,敲了敲他的脑袋,肃色教训道:“钊儿,梅府长房那班光景,你还是尽早收收这些混心思,莫要被旁人知晓!”

傅钊还要说些什么,傅铮沉着脸冷冷一拂袖袍,将他后面的话通通摁了回去。

正好孟政过来给两位殿下行礼,又提议道:“二位殿下,此地诸多危险,卑职派人尽早护送二位殿下回平凉城。”

傅铮如今就是个赋闲王爷,在他们看来,只会舞文弄墨,手无缚鸡之力,留在此处,碍手碍脚不说,还得分派人手多加保护。万一再不小心伤着了,那更是一桩大.麻烦。何况,傅铮这次来西北大营,就是彻查方登云和孟政克扣军饷一事的,并不太受这边待见。他每日在营中走动没少受将士们的嫌弃,今天还是因为实在缺人手,才跟着一道过去帮忙。

这会儿听了孟政的提议,傅铮也不多说其他,只淡淡拒绝道:“孟总兵,战事吃紧,不必劳烦营中兄弟多跑这一趟,本王和十一弟自行回城。”

孟政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央道:“王爷,末将家眷也要回城,劳烦这一路再多加照拂。”

傅铮自然点头应下。

一行人刚来大营,就要去平凉城,孟蕴兰有些舍不得刚见到的爹爹,小乔氏倒是不甚在意,早早坐进车里。孟政安慰了女儿几句,也坐到前面的车里。小乔氏歪在那儿看书呢,他将书抽出来。小乔氏自然瞪他,一双杏眼圆瞪,孟政也不理会这个,凑过去就狠狠亲了一口!

小乔氏唬了他一眼,把书拿回来道:“老爷,你自己当心些。”

“哎,知道!”孟政答的无比舒心,又偷香了一口,悄声道:“夫人且等我…”

小乔氏懒得理他这些诨话,背过身去,孟政这才依依不舍的下车。

外面,孟蕴兰和梅茹、傅钊各自坐回车里,傅铮骑马,还有孟政多派的两个兵。

这一阵子胡人莫名其妙进犯,一路上都不安宁,哪怕只有三十里路,也不好松懈。

且说他们从长安府一连赶了三天的路到平凉府,今日只在营帐中歇了一会儿,如今又要再继续赶路,又都是崎岖不平的官道,车马都有些吃不消。

约莫走了十多里地,众人停下来休息。

梅茹早就坐乏了,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三月初的平凉府还是天寒地冻,一眼望过去,处处都是荒凉破败之色。偶尔有几个附近逃难的百姓经过,满眼皆是战战兢兢、慌慌张张的模样,生怕碰到那些胡作非为的歹人。

傅铮骑马行在前面,他没有下马,而是轻轻扯了扯马缰,往前过去。

梅茹视线径直越过他,再往前望过去,就见前头的树底下也有两三个农家坐着歇脚,不知在聊着什么,见有几辆马车并几个士兵停下来,一时齐齐噤声,偏头觑向他们。农户大多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尤其见傅铮骑着马慢悠悠过来,通身气派非凡,他们目光戒备又躲闪,似是畏惧极了。

那傅铮骑马经过他们,才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前停下。他这时才跳下马,安安静静立在那儿,负手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梅茹最不愿意见到傅铮。先前在大营中,在这人面前,她没其他办法,重重耷拉下脑袋,才勉强觉得好熬一些。这会子梅茹赶紧搁下车帘。喝了口水,又让静琴捏了几下肿胀的胳膊,她才觉得身上松快一些。

歇了小半盏茶的光景,又继续上路。

行在最前面是傅钊的车,然后是小乔氏,再轮到梅茹和孟蕴兰。梅茹坐久了,便倚在车厢边,寻了个惬意的姿势。对面的孟蕴兰仍旧坐的端端正正,在写策文,梅茹倚在窗边,懒洋洋的翻了一页书。

马蹄子慢慢达达,车轱辘吱吱嘎嘎,其实挺安静的,偶尔传来外面人悄声说话的动静。

梅茹正全神贯注看着书呢,忽然,有一句压得很轻很轻的话飘进来,轻的让人心里不大舒服,还有些奇怪…梅茹颦眉,再要凝神去听的时候,就又没了。

略略一思量,她心念倏地微动,连忙侧过身,掀开车帘往外瞧——

尴尬了,马车正好经过傅铮身旁。

梅茹万万没想到他根本没有上马,如今还是笔直的立在那株枯树下,像一柄要出鞘的剑,唯独眸色淡淡的,掩去锋芒。

四目猝不及防的相接,梅茹又是一怔。

见车里的姑娘掀帘慌慌张张打量出来,傅铮蹙了蹙眉,正要开口问她何事,梅茹的视线已经极快掠过他,往旁边扫过去…

旁边正是那两三个歇脚的农户,这会子戒备的朝梅茹打量过来,很快又偏过头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要起身继续赶路。

梅茹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头还是不对劲,她仍是颦着眉,脑袋探出去四下张望,似乎想要找个人。

可那几个士兵都分别压在最前和最后面,这儿只有傅铮跟他的长随石冬…

她心下焦急,勉为其难的望向傅铮,想要使个眼色的,熟料傅铮却没有再立在那儿,而是径直往旁边那几个农户走过去。那几个人走得急,他步子也阔,没两三步便上前摁住一人肩膀。那人被制住,身形微微一僵,再陡然回头的时候,手里便不知何时多了把小巧袖箭,迎着他的面门过来,傅铮侧身往旁边一躲,从靴子里利落拔出匕首…

梅茹抻着脑袋还再要看,那几道身影就缠斗到马车后面。

动静不小,几辆马车齐齐停下,前后的士兵们跑过来,连傅钊都跳下马车。听到动静,一直写策文的孟蕴兰这才抬头,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梅茹担忧道:“只怕是碰到了胡人的探子。”

“探子?”孟蕴兰惊呼,这才掀开车帘往外望过去。

只见傅钊愣愣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孟蕴兰问:“十一殿下,如何?”

听到傅钊恍恍惚惚抬头,面上有些非常奇怪纠结的表情。他眨了眨眼,道:“无事。”

梅茹亦转过身,从身侧的窗口探出脑袋张望。

这一回,还是看到傅铮。

他立在那儿,一身劲瘦玄衣,衣袖、下摆上面沾着暗红殷沉的血,正随手把匕首丢给石冬。许是察觉到梅茹不经意拂过的视线,傅铮缓缓抬起头——

他的眸子很黑,他的视线很冷,是见过血之后的冷。

梅茹心下一骇,连忙缩回去。

她坐在那儿,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事有些糟。

傅铮早就看出那几个人的不对劲,所以他才故意骑马过去,立在那儿。他原本肯定是打算等几辆车离开之后再动手的,偏偏被梅茹听出了不对劲,打草惊蛇,他只好提前动手了…

想明白这些,梅茹不禁有些怨自己这双耳朵,听什么不好,非要去听这些!

、第 29 章

那三个农户果然是胡人派来的探子,这会子死了一个,另外两个被五花大绑,丢在一旁。

傅铮问了几句,那二人死不开口,还一副不知是要服毒还是要咬舌自尽的忠心模样。傅铮面无表情的命士兵撬开他们的嘴,那二人又哇啦哇啦乱叫,也不知在叫什么。

没有一个人听得懂。

傅铮冷冷转过眼,目光落在其中一辆马车上头,顿了顿,他上前问道:“三姑娘,你是不是通晓胡人的话?”

车里,梅茹重重拧眉,暗叹这情况实在糟糕。

傅铮这人最是心细,自己刚才的不对劲肯定逃不过他的眼…

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定了定心神,梅茹回道:“殿下说笑了,梅茹并不通晓什么胡人的话。”

傅铮回得也不客气,针尖对麦芒道:“三姑娘这话说的甚妙,既然不是通晓,那定然是会一些的?”

这人声音冷冷的,总是透着压迫,而且还会逼她!

梅茹微恼,她竟不知道这人这么能说…

傅铮又在车外质问:“三姑娘,如今抓到两个探子,事关重大,你就这样袖手旁观?”

真真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孟蕴兰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子狐疑道:“循循,你何时会这些的?”

梅茹越发恼,她道:“我哪儿会?”又对外面的傅铮道:“殿下,既然事关重大,为何不速速送回军营?为难我算什么?”

外面,傅铮不说话,良久,只拱手道:“三姑娘,是本王唐突了。”

说罢,他拂了微动的车帘一眼,又偏头吩咐士兵几句。

几个随行的士兵押着这两个探子回大营,其余人则继续往平凉城去。

平凉城内也是格外荒凉,还未到日落的时候呢,城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马车行在街上,只觉得越发冷清。

一行人还是在驿馆歇下。

早有平凉知府和其他的官员迎在那儿,见着傅铮二人,齐齐拜道:“卑职不知二位殿下前来,实在是…”

傅铮摆手,止住他的话道:“平凉府乃处多事之秋,诸位无需兴师动众来见本王。”

趁傅铮被人拦住,梅茹赶紧溜进驿馆,实在是怕这人多问。

就听那知府又道:“殿下,如今卑职已经备了些薄酒,还请殿下屈尊移驾。”

“心意领了,薄酒自然不必再要。”傅铮说罢微微颔首,转身进了驿馆。

剩那些官员面面相觑。

平凉府本就偏僻,此处驿馆比涿州的还要简陋许多,不过后面几间干净厢房,一口小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厨娘晚上就做了几碗面疙瘩,还有路上剩下的腌肉,切成小块的丁,再撒上葱花,闻起来香的不得了。

梅茹今天却有些不大对劲,她让静琴去小乔氏那儿说了一句,只道要留在自己房里用饭。

那面疙瘩很香,可梅茹吃了一口,就没什么胃口再动筷子。

实在不像平日的她。

静琴见状,不免担忧道:“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又积食了?”

梅茹摇头。

她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心里不舒服,偏偏无人可说…

梅茹叹了一声,只命静琴去找人打探一下梅湘的下落。想到她那个哥哥,梅茹愈发头疼。

她如今根本不愿意出门,生怕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会遇到傅铮,更加怕他又问起路上的那事。

不多时,静琴便打探梅湘的消息回来,说是大爷如今在城里的一家医馆里躺着呢。

“医馆?”梅茹喃喃重复了一遍,心下不免着急担心,想着赶紧去看看。

如此一来,她不得不还是要出门。

梅茹去跟小乔氏说了一声。小乔氏也是心大,只派了个车夫给她。不过,她这个姨母一贯都是如此惊世骇俗行事的,梅茹也不在意。

主仆二人急急忙忙赶到驿丞口中的那家医馆。熟料那医馆早已经落了栓,任凭静琴在外面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里面黑漆漆的,根本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梅茹心下着急,可如今夜深人静,她和静琴又孤身在外,只能明日再来。

“回驿馆吧。”梅茹倦倦吩咐道。

驿馆里也是冷冷清清的,主仆二人走进去的时候,脚步同时滞了一滞。

静琴结结巴巴的见礼道:“殿、殿下。”——静琴一贯是怕这个冷面又冷心的燕王的。

傅铮也不走过来,他只是立在那儿,肃色沉沉的吩咐道:“本王跟你家姑娘说几句话。”

梅茹不由蹙眉。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她是知道的,可这人是不是也太…

“不知殿下何事?”梅茹遥遥一拜,口吻甚是不悦。

傅铮淡淡问道:“三姑娘,还跟本王装模作样?”

闻听此言,梅茹忽然不接话了,就是要跟他装模作样。

难得傅铮居然没有生气,他轻轻一笑,道:“还是今日之事,劳烦姑娘跟本王去一趟大营。”

梅茹自然拒绝,微恼道:“殿下,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营中将士与胡人交锋已久,岂不比我一个闺阁女子通晓的多?”

傅铮道:“既然如此,三姑娘为何不走这一趟?你又在怕什么?”

被他逼到这等境地,梅茹实在无路可走。默默叹了一声,她道:“殿下,既然如此,梅茹便走这一趟。若是我真听不懂,殿下你可不能再为难我。”说到最后,她望着他,一双艳艳的桃花眼满是怒意。

“当然!”傅铮应道。

翌日清晨,二人一道去军营,傅铮骑马,梅茹乘车。

平凉府的清晨分外的冷,三十多里路,车帘时不时飘起来,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静琴备了个手炉,梅茹握在手里,方觉得暖和一些。

清晨根本没什么人,这一路愈发安静,衬得傅铮马蹄声轻快极了。

梅茹还是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声。

到了城外大营,梅茹探身下车的时候,还是被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斗篷,抬眼望过去,只见傅铮已经下马,身姿挺拔的立在前面。他披着大氅,站在风里,萧萧肃肃,眉眼清隽。

他难得等她。

梅茹心口一窒,连忙别开眼,跟在傅铮后面一道进了大营。

二人直奔那关押探子的营帐。里面人不少,似乎很吵,梅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傅铮抬手止住她:“三姑娘且慢。”

梅茹不解,望了他一眼。

傅铮却不说话,更不解释,只安静立着。

梅茹也只能安静的立在一边。

风拂过来,吹动她耳畔的耳坠,小小的身影,一摇又一晃。傅铮垂眸,低低看了一眼,又淡淡收回视线。

梅茹没有察觉,只是静心留意里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