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熏香味,让人闻之便精神一振。

“参见少将军。”谢一峰恭敬地抱拳行礼,忍不住瞥了司凛一眼,没想到他竟然也在。

御案后的官语白从一堆文书里抬起头来,眉宇间透着淡淡的疲倦,淡淡道:“谢一峰,你找本侯有何事?”他的语气中带着一分疏离。

那一抹疏离让谢一峰最后仅有的一丝犹豫烟消云散,据他所知,司凛与官语白相识多年,亲如兄弟,就算是官家覆灭、官语白蒙冤入狱,司凛都是不离不弃,从旁协助,如今更随官语白远征西夜……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谢一峰在心里对自己说,深吸一口气,直视官语白的双眸,朗声道:“少将军,末将适才经过锦鳞宫,见那西夜王后与众妃嫔长跪不起,方才得知少将军打算遣她们出宫……少将军,请恕末将多嘴,此举恐怕不妥。”

见官语白面色平和,谢一峰继续道:“少将军,大裕中原礼教森严,然西夜不同,按照西夜自古以来的习俗,皆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如今西夜国破,十二族分崩离析,对他们而言,眼前也不过三个选择,要么助那逃亡的二王子复辟,要么独立,要么就臣服于少将军……西夜上下谁人不知少将军的威名,可是当年西疆旧怨在前,这些西夜人就算有心臣服,也怕少将军与他们清算旧账,唯有少将军纳下这些后妃扩充后宫,西夜十二族方才会安心。少将军,这些西夜后妃虽然只是些残花败柳,但是为了大局,等西夜安定,少将军再随意把她们圈禁后宫,重纳美人就是。”

一旁的司凛本来在喝茶,听到谢一峰这一番话,差点没把茶给喷了出来。语白这旧部也太有才了!这么“绝妙”的主意也想得出来!

司凛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劝道:“语白,谢副将一片好意,你可要好好斟酌啊!”

听司凛给自己打边鼓,谢一峰心中一阵激荡,心想:莫非司凛来西夜也有意这从龙之功?

谢一峰定了定神,恭敬地继续道:“少将军,西夜各族族长乃至两任西夜王皆是固守此旧习,有‘既往不咎’之意,唯有如此,西夜十二族才会甘心奉少将军为西夜新主。少将军如今‘独’守西夜,乃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末将实在不忍心少将军为‘他人’做嫁衣!”

他说得意味深长,话语中的“他人”分明指的就是萧奕,言下之意就是如果等萧奕赶回了西夜,接受了这些西夜后妃,那么官语白辛辛苦苦打下这西夜恐怕就要落入萧奕手中了。

“少将军!”谢一峰扑通跪下,并解开了手中的包袱,将之高举头上道,“机会稍纵即逝,还请少将军深思啊!”

那包袱中,一件明黄色的衣袍赫然其上,在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下,那由金线的绣成的金龙仿佛会发光一般,无声地说着四个字——

黄袍加身。

这身龙袍是谢一峰西夜宫中找到的西夜王的御袍,只等着这一日献上,不需要再多的言语,它就可以把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委婉地透给官语白。

御书房里,静了一瞬,见官语白一直没有说话,谢一峰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慷慨激昂地又道:“以少将军之雄才伟略,何必屈于人下!如今少将军在军中声势正旺,一旦少将军登高一呼,必然一呼百应。届时,少将军再挥兵东征,拿下大裕,也好为大将军和我官家军弟兄报仇,末将愿为马前卒,誓为少将军效力……”

谢一峰越说越是热血沸腾,似乎看到了将来官语白东征的那一幕,可是等他抬眼时却见官语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对。

官语白见谢一峰噤声,淡淡地问道:“谢一峰,你可知何为‘烛影斧声’?”

☆、820遗骨(二更)

谢一峰的表情一僵,感觉就像是一腔热血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般,嘴巴动了动,却不敢再妄言。

烛影斧声?!难道官语白是怕此时“黄袍加身”名不正言不顺,名声被世人所质疑,为后世所争论?!

也不无可能……

哎,若然官语白如那萧世子般狂傲不桀,不在意外人的看法,那事情反倒是容易多了!

可惜无论是官如焰,还是官语白都是谦谦君子,却不懂君子不器……

谢一峰微微蹙眉,就听官语白不冷不热地又道:“谢一峰,本侯还有要务,你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谢一峰怎么甘心就此无功而返,想要再劝,但最后还是噤声。

不可再急功近利!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当初西夜大王子的事就是他急功近利,不仅没有如预想般得到官语白的信任,反而令官语白疏远了自己。

如今官语白麾下人才济济,自己可不能一错再错!

谢一峰最后恭敬地应声退下了。

当他从御书房中出来后,有些魂不守舍地往前走着,仔细地回顾着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自认说得十分周全,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为何官语白却是瞻前顾后,借口什么“烛影斧声”,就是不肯自立为王?!

等等!

谢一峰忽然停下了脚步,灵光一闪地抬眼,恍然大悟。

他真是太傻了!

按照“烛影斧声”的典故,官语白既然说了这四个字,就代表他对西夜王位心动了,只是还有所顾虑……或者说,他并不信任自己!

也是,毕竟自己离开官家军已经九年了!

九年足以让一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九年足以让一个曾经强盛的国家如今沦陷在官语白和南疆军的铁蹄之下,九年的变数太大了……

如果自己想再次赢得官语白的信任,想要为官语白造势,首先他就必须立功,必须办下一件让人信服的差事。

可现在西夜的大局差不多定了七七八八,他要怎么才能立功?!

谢一峰恍然地往前走着,不知何时又走到一棵大树前,往树干上重重地一拳重击。

那碗口粗细的树干顿时剧烈地颤动起来,树冠因此“簌簌”地摇摆不已,叶子如雨般飞飞扬扬地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有些耳熟的男音自上方传来:“老谢,什么事这么大火气?!你这有火也别冲树发啊!”

谢一峰浑身一僵,抬眼看去,只见距地一丈高的一段树枝上,一个二十几岁的灰衣青年正慵懒地斜躺其上,笑吟吟地俯视着谢一峰。

“风行,原来是你啊。”谢一峰干笑着赔笑道。

风行轻盈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时悄无声息。他用肩膀顶了顶谢一峰,嬉皮笑脸道:“老谢啊,我瞧你刚刚从御书房里出来,莫不是在公子那里受了气?!”

这一句话听得谢一峰是胆战心惊,急忙否认道:“风行,你别胡说!”

风行无所谓地耸耸肩,露出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笑,他摸了摸下巴道:“老谢啊,我们多年的情分,我跟你说句实诚话,这事肯定是你不对。”

谢一峰心头顿时燃起一簇火苗,他如何不知道小四、风行这些人一个个都好似中了官语白的蛊似的,无论是官语白说什么,他们恐怕都觉得公子是对的。

但是谢一峰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正打算应下,却听风行又道:“我说老谢,你别觉得不服气。”

风行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了个调子,似乎不太满意,又随手丢了,又摘了一片,继续道:“你也不想想过几天是什么日子?……最近公子心情差着呢!没看我有多远就躲多远吗?!”

谢一峰怔了怔,凝眸细思,很快,他就想到了什么,眉头一动。难道是……

风行见他明白了,拍了拍身上的树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耽误我在此午睡。”

话还没说完,风行已经灵活地又爬到了树上,拿着叶子吹起他的小调来,只留下谢一峰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垂眼帘。

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了谢一峰布满胡渣的脸庞上,形成一片诡异的光影,衬得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也许,他可以以此立功!

谢一峰微微眯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春风徐徐,就算是到了春天,西夜仍是黄沙飞舞,不似王都与南疆般春雨绵绵。

官语白仍然是这西夜最忙碌的一个人,御书房的灯火常常要燃至半夜三更方才熄灭……

三月二十九,这一日,官语白罕见地没有待在御书房里。

就在西夜王宫东南角的一个庭院中,已经摆好了一张红木雕花大案。大案上,陈列着一个牌位以及瓜果点心等祭品。

这一切都是官语白亲自布置的。

自从西夜王宫被攻陷后,这王宫的大部分地方都荒废了,这个庭院也不例外。

四周的花丛枝叶都无人修剪,落叶尘埃无人清扫,一眼扫去,一片荒芜。

官语白点好蜡烛,又上了香后,就撩袍直接跪在了地上。

小四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眼底释放出淡淡的哀伤。

庭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烛火在风中跳跃的声音,还有香烛的味道随风飘散在四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方忽然传来落叶被踩踏的声音,虽然极为细微,却瞒不过小四的耳朵,一身青袍的谢一峰正大步朝这里走来,他显然也没打算隐藏行踪。

谢一峰在距离小四不到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沉声道:“我记得今日是夫人的生忌吧?!我想过去给夫人磕几个头。”

小四没有说什么,只是身子一侧,算是让开了路。

谢一峰慢慢地走到了官语白身后,看着官语白消瘦单薄的背影,光从背影看,他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在西疆那个血染征袍透甲红的官少将军。

官语白一动不动,谢一峰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自己的到来,迟疑了一瞬后,他直接跪在了官语白的右后方,然后恭恭敬敬地给牌位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谢一峰看着那摆在案头的牌位,眸色暗沉幽深。

三月二十九,官家军的人都知道这个日子,这是夫人的生辰,曾经在西疆每年的这一日,官如焰就会在将军府中陪着夫人,这一日,除非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没有人会去将军府……

当年在西疆的一幕幕快速地在他脑海中闪过,有时候,谢一峰也忍不住想,若是皇帝如先帝般雄才伟略,是否官家军就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自己也不至于被逼另择明主!

谢一峰跪了许久许久,方才开口道:“少将军,这地上凉,您要千万注意身子啊,否则夫人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息!”

官语白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谢一峰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道:“少将军,也许末将可以设法找到夫人的骨骸。”

这一次,官语白终于有了些许的反应,单薄的背影微微一颤,抬眼看向了案头的牌位。

谢一峰心跳砰砰加快,只听官语白似是喃喃自语的声音在风中有些破碎:“当年,我自知无法劝动父亲,所以只能先安顿了母亲,随父亲前往王都……可是那之后,父亲、叔父都死了,母亲也殉情自尽。彼时,我还是阶下之囚,被困天牢,等我脱困时,母亲的尸骨早已不知所踪……”

后方的谢一峰暗暗地松了口气,继续道:“少将军,若是能让夫人和大将军合葬……”

他话音还未落下,一阵强风忽然吹来,供案上的两簇烛火疯狂地跳跃起来,然后熄灭了,只余下两缕细细的青烟飘扬着……

谢一峰只觉得心头一寒,背后的汗毛都倒数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立刻定了定神。世人信什么鬼神,信什么轮回,他们这些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与人生百态的人却是不信的,若是真有老天爷,官家何至于如此!

官语白的目光在那熄灭的烛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转身看向了谢一峰,那一双温润的眸子初看平静无波,却仿佛有着看透人心的力量。

谢一峰急忙道:“少将军,末将这些年一直缅怀大将军和夫人,得知夫人的骨骸一直没有找到,也很是焦急,所以,末将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直到前不久,才有了些消息,本来是想等确认之后再告诉少将军,免得少将军空欢喜一场……”

说着,谢一峰的眼睛已经一片通红,泪光闪烁。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才继续道:“今日是夫人的生忌,末将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哀痛,这才贸然启齿……”

官语白薄唇轻抿,直愣愣地看着谢一峰,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眼神又有了焦点,缓缓地、近乎吃力地说道:“母亲的遗骨在何处?”

谢一峰抱拳回道:“回少将军,就在西夜东境的翡翠城郊……”

闻言,官语白的双拳紧紧的握成了拳头,白皙的手背上青筋一条条地凸起,瞳孔中更是压抑不住的汹涌起伏。

须臾,他就果断地说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是,少将军。”谢一峰急忙抱拳领命,心中暗喜:他这回总算做对了一回。官语白是孝子,而且一向赏罚分明,这一次,只要能找到夫人的遗骸,官语白一定会记下自己的这份功劳。

以后,自己一定能成为他的心腹!

“少将军,那末将就先回去准备准备。”谢一峰压抑着心中的喜意,转身就退下了。

官语白仍旧站在原地,小四一直静静地陪着一旁,沉默无声。

又一阵微风吹来,吹起那满地的落叶,在主仆俩的袍角四周肆意飞舞……

荒芜的庭院里似乎越发萧索了……

次日一早,天方亮,官语白、谢一峰、司凛、小四以及风行五人就策马从西夜都城的东城门而出,一路往东而去。

马蹄飞扬,一路疾驰,快马加鞭地赶了两日路后,就来到了翡翠城附近。

由谢一峰带路,一行人一路往翡翠城的东郊而去。

西夜东境在挞海的大军大败后,就很快被姚良航和韩淮君攻下,如今的东境满目萧条,路上基本见不到西夜人在外行走……距离翡翠城越远,附近就越荒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就看到了一处乱葬岗,就算相隔几百丈,也就能隐约看到山岗上墓碑横生……

他们渐渐走近了乱葬岗,仿佛连附近的空气都阴冷了不少,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云连绵,衬得四周的气氛越发诡异阴森。

众人在山脚下弃马步行。

乱葬岗上,本来就是孤魂野鬼的坟墓,自然没有修路,也只有来此抛尸的人年复一年走出来的几条泥泞小路罢了。

黄昏时分,缥缈的雾气如纱般弥漫在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横七竖八、高低不平的墓碑,不时还可以见到一段段森森白骨胡乱地散落在泥土地里。

山岗上,寒风阵阵,吹在那一株株横生的老松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就像是有些东西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窃窃私语一般。

然而,官语白几人却丝毫不受任何印象,他们在战场上见过更残酷的尸殍千里,血流漂杵。他们曾经都亲自替自己的战友收过尸,挖过坟……对他们而言,这乱葬岗也不过是人死后的一处安身之地罢了!

四周静得出奇,只有他们的鞋子踩在碎石、残叶上发出的声音,似乎连他们的呼吸声都被放大了……

待他们走到半山腰时,谢一峰忽然停下了脚步,朝四周看了半圈,沉声道:

“当年少将军安排好人手护送夫人她们前往逢吉城,可是后来夫人却在距离逢吉城还有十几里的地方失去了踪迹……所以,末将一路探寻,费了好些功夫才终于查知了夫人是那里被一伙西夜军擒住。当时那西夜将领本来想抓夫人回去向西夜王邀功以羞辱大将军和少将军,可是夫人外柔内刚,不甘被辱,就挥刀自尽了!尸体当时就被抛在了路边,还是这附近的西夜百姓偶然捡了尸体后,埋到了这乱葬岗上……”

此刻,就连平时一贯嬉笑怒骂的风行脸上了也没了笑容,双目发红,形容之间露出义愤。

谢一峰伸手指向了右前方,又道:“少将军,末将已经打听过了,九年前被抛乱葬岗的一些尸体应该都是在那一片附近……”

顺着他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山顶上一株虬髯苍劲的老松郁郁葱葱,盘曲而上,在淡淡的雾气中看来枝节狰狞。

在这四周阴郁的气氛衬托下,官语白的眸子越发幽深,脸上看不出什么异状。

官语白越是平静,一旁的司凛、小四他们就越是担忧。

司凛吩咐了一句,几人就拿出预先准备好的铁铲、铁锄等,以那株老松为中心分头行动起来。

四周的墓碑不多,但隆起的坟头却不少,大部分都是无名尸骨。避开那些带墓碑的,避开那些泥土尤湿的新坟,几人没刨一会儿,就陆续挖出了好几具尸骨,男子的,幼童的,老者的,体型明显不符的……大部分的尸骨都立刻被排除了。

不知不觉中,四周渐渐地暗了下来,气温随之下降,如同又回到了严冬般。

小四急忙给官语白披上了斗篷,与此同时,几个油灯陆续点亮,那橘黄色的火光跳跃,在这阴气森森的乱葬岗上如同一簇簇鬼火般……

官语白一直没有离开,其他人有志一同地不断挖掘着,挖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随着夜深,四周的坑洞越来越多,夜空中的繁星被阴云所遮蔽,只有一轮淡淡的银月俯视着下方……

这是漫长的一夜,每一次希望燃起,又每一次迎来失望……

月渐渐淡去,远方传来了阵阵鸡鸣声,象征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天空又露出了鱼肚白,忽然就听谢一峰激动地失声叫了起来:“玉镯,这个玉镯……”

这凌乱的一句话让司凛、小四和风行都迅速地扔掉了手里的器具,与官语白一起围了过去。

忙碌了一夜,谢一峰早已满头大汗,黑膛脸上沾染了不少泥土,看来狼狈不堪。他的身前挖了一个三尺大小的坑洞,坑底可见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翠玉手镯……

官语白站在坑洞前,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那只早已经没有了血肉的手骨,上面的翠玉手镯即便埋在土下多年让人绿得发油,深深地映在官语白的瞳孔中。

这抹翠绿对他而言,是那么眼熟……

这是他十岁那年送给母亲的生辰礼物,母亲一直都戴在手上。

就算相隔九年,他也决不会忘记!

官语白猛然跪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转动那翠绿的手镯,修长的手指微颤。

一点一点……

很快,那玉镯上一道细细的裂痕进入他的视野中。

没错,这就是他送给母亲的那个镯子!

就在他把这玉镯送给母亲的次日,一支流矢朝母亲射来,他立刻扑开了母亲,但是流矢还是从母亲的手腕边擦过,幸而没有伤到母亲,却在这个玉镯上留下了一道裂痕……

当时,他正懊恼着,想重新送母亲一个玉镯,可是母亲却对他露出温婉的笑容说,他送给她的玉镯保佑了她!她会永远把它戴在手上!

母亲那温和慈爱的笑容似乎还记忆尤新,然而,如今却只剩下一身惨白的枯骨与这个翠玉手镯。

官语白的双目微微瞠大,眸中幽深得如同那深不见底的无底深渊,一霎不霎地盯着玉镯上那道只有不到一寸长的裂痕。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止了,空气凝滞,四周的温度骤然变冷,冷到了骨子里……

下一瞬,官语白忽然又动了,他直接用自己的双手往下挖了起来,一下又一下……他面无表情,然而,十指快速地扒着泥土的动作已然透出他内心的波涛起伏,疯狂而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似乎怕伤到那白森森的尸骨似的……

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阻拦他,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来做!

司凛、小四和风行都默默地看着官语白,看着他如松柏般坚毅的背影,看着他的指甲不慎裂开,看着他的指尖渗出了血丝……

有一瞬间,司凛几乎以为官语白哭了,可是再定睛一看,他仍是那个就算官家覆灭、就算官家洗雪冤屈依旧坚韧不拔的官语白!

大概,语白的泪早就官家满门的逝去而干涸了。

埋在土下的枯骨一点点地露了出来,从手腕到上臂到身躯到头颅……

☆、821死罪(三更)

半个多时辰后,一具完整的尸骨躺在长方形的土坑中,完整地呈现在他们眼前,尸骨上穿着的青色衣裙早已经褪色,看来污浊灰败。

尸身上的血肉早已经腐烂,自然也就看不出尸骨的容貌与年龄,头骨上一对黑洞洞的眼窝似乎在无声地凝视着众人。

司凛微微蹙眉,走近了一步,目光紧紧地盯着尸骨上的那个翠玉手镯,他也认得这个镯子……可是这真的是官夫人的尸骨吗?

仿佛听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官语白忽然说道:“是。”

这就是母亲!

别人不知道,但是他和父亲却知道,母亲的右臂要比左臂长几寸。那是母亲小时候,舅父顽皮地带母亲去爬树,后来母亲不慎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左臂,因为年纪小,很快就养好了,只是左臂自此就比右臂短了些许。

这还是他五六岁时顽皮,才开始练武,就上房揭瓦,母亲怕他失了分寸,特意告诉他,让他引以为戒……

往事在官语白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心口微微起伏着……

官语白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双手的指尖狠狠地掐进了掌心,等再睁眼时,他就已经恢复了平静,又是那个冷静淡然的官语白。

旭日在东边的天空冉冉升起,柔柔地洒在了山岗上,形成一片赤红的血色……

官语白遥望东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父亲,我终于找到母亲了!

他们一家人很快就要团聚了!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时光再也回不到从前……

官语白收回视线,眼帘半垂,吩咐道:“替我去找一个棺椁,我要把母亲的尸骨先运回西夜都城。”

随着响亮的应声,谢一峰和风行很快就领命而去……

旭日继续东升,将那满山的雾气冲散,却冲散不了这漫山的萧索、凄凉与孤寂。

一个时辰后,风行和小四就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漆棺椁下了乱葬岗,将之安置在一辆板车上,一行车马就这么离开了乱葬岗,毫不留恋。

阳光在他们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阴影……

这一路,只有车轱辘声和马蹄声回荡在官道上……

两日后,一行人就回到了西夜都城,那个棺椁被官语白暂时安置在王宫西北角的一个偏殿中,其他人也被他打发下去歇息……

谢一峰按捺着心里的激越,恭顺地退下了,休息一夜后,次日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来拜见官语白。

官语白没有在处理公文,他正悠闲地坐在窗边喂鹰。

窗外,一只白鹰停在枝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主人手中的肉干,肉干刚被甩出,它就立刻腾飞而起,叼入口中,然后又落回原来的位置,三两口就吞了下去。

谢一峰在一旁看着,赔笑道:“少将军,您这头鹰养得可真好。”

小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也随手扔出一块肉干,那神情举止仿佛在说,还用你说!

御书房中的气氛微微一冷。

谢一峰的面色尴尬了一瞬,他来是想看看官语白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有所亲近,想亲口说他这一次居功至伟,却不想官语白对他似乎还是不即不离,带着几分冷淡……

不该是这样的啊!谢一峰暗道,心里有一分挫败。

这时,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官语白微微咳嗽了两声,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谢一峰急忙关切地道:“少将军,这几日您旅途劳顿,还是该好好休养才是,如今西夜日趋平定,以后来日方长,就算为着大将军和夫人在天之灵,少将军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闻言,官语白的目光从寒羽身上收了回来,朝谢一峰看去,谢一峰心念一动,急忙又道:“说来这一次夫人终于能魂归故土,也是大将军在天之灵保佑少将军!”说着,他的眼眶又有些湿润,一副忠义老仆的模样。

官语白微微勾唇,笑意清浅,道:“是啊,这一次多亏了你……”

谢一峰心头雀跃,正要谦虚几句,却听官语白继续道:“……过了九年都还记得母亲的葬身之处。”然而,目光却是冰冷如箭。

谢一峰咯噔一下,隐约感觉官语白的语气、神态有些不太对劲。

“说来这西夜百姓还真是个个生性纯良,居然没有人对官夫人的玉镯见财起意……”司凛嘲讽地加了一句,谢一峰还真是把他们当傻子了,那个翠玉手镯虽然有了瑕疵,但是以它的玉质,拿去当铺还是能值几个银子的……

“谢一峰,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官语白似是叹息道。

谢一峰仿佛当头浇下一桶冷水般,心口发凉:糟糕,自己大意了!不过……

小四冰冷的目光也射向了谢一峰,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恐怕谢一峰已经血溅当场。

“少……”

谢一峰才说了一个字,已经被官语白打断:“九年前,你为了取信西夜先王,不惜以我母亲来立功,”若非是因为谢一峰是父亲的部下,母亲又何以会中计!“九年后,为了取信我,不惜杀了西夜大王子……谢副将,整整九年了,你倒是一点也没变!”

他的语气的仍是不紧不慢,但话语中的内容已经足以让谢一峰寒气遍体。

怎么可能呢?!官语白怎么会知道的?!谢一峰难以置信地瞪着官语白,浑身仿佛被冻僵似的,一动也动弹不得,震惊得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惊魂不定地看着官语白。

官语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难道是因为自己杀了西夜大王子?!

又或者是更早?!

既然官语白全都知道,为什么一直隐忍不发地等到了现在?……难道是为了夫人的尸骨?

谢一峰心里一阵惊涛骇浪,他怎么想不明白官语白是如何知道的!

他嘴巴动了动,垂死挣扎道:“少……少将军,您是不是对末将有什么误……”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官语白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云淡风轻,如同一个儒雅的文人书生,却不由得让谢一峰遥想起当年……

谁也别想骗过他们官家军的少将军!

当年在官家军时,任何人、任何事都骗不过少将军的火眼金睛,任何阴谋诡计在少将军的眼前都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最后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高弥曷不正是如此吗?!

窗外,骤然响起白鹰嘹亮的鹰啼声,它振翅从枝头飞到了窗槛上。

那一声鹰啼声对谢一峰而言,仿佛是平地一声旱雷起,他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某种力量抽走似的,软软地倒了下去,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地。

心已经沉至谷底!

这一次,他肯定是没有任何活路了!

官语白赏罚分明,以自己的罪状,罪无可恕!

想着,谢一峰绝望的眼睛中渐渐变得恍惚、浑浊起来,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过去的画面。

当年,明明官语白已经从朝廷的种种反应中知悉皇帝对官家军的忌惮,几次向官如焰建议,至少为官家军留一条后路,却都被官如焰拒绝……直到那一天,钦差携圣旨到了西疆,圣旨上怒斥官如焰和官家军的种种罪状,并下令押解官如焰和官语白前往王都论罪。

当日以官家在西疆的威信,但凡官如焰一句话,必然一呼百应,无论是西**立还是干脆挥军东去来个“清君侧”吓唬吓唬那个愚蠢的皇帝,皆是轻而易举,历史上也有先“清君侧”、后“黄袍加身”的大将张况印珠玉在前……

但是官如焰那榆木脑袋却相信皇帝会还官家一个公道,竟然没有任何反抗就任由钦差收缴了兵权,束手就擒。

官语白身为人子,自然不能丢下父亲,他在圣旨到之前就提前安顿好了官夫人,自己则随官如焰一起沦为阶下之囚……

那一天,是官家军的噩梦!

当时,还有一些官家军将领如官如焰般对皇帝抱有一线希望,但是谢一峰清楚地知道,官家父子这一去是不可能再有活路,他得为自己打算!

大裕有这样的皇帝,任何一个有能力的武将都无出头之日,就算是南疆的镇南王府看着风光,恐怕皇帝的屠刀下一次就要架到他们萧家的头上了……谢一峰反复斟酌后,决心投靠西夜。

已经过世的西夜先王高西止凭一己之力,整合了西夜十二族,如此气魄,如此手段,堪与先帝比肩,应有容人之量,不似大裕皇帝心胸狭隘!

可是,他初到西夜,声明不显,高西止一直不肯用他,他在西夜当了数月的闲人。为了立功和取信高西止,他便想到了官夫人。

他特意去翡翠城找官夫人,哄骗她他们已经把官语白从天牢中救出,要带她去与官语白会和,实际上却带着官夫人去了西夜,把她献给了高西止。高西止就令他亲手杀了官夫人,而他也做了,从此才得了高西止的重用,成为他麾下的一名重将,执掌西夜三万大军。

他本以为这件事除了两任西夜王,不会有人知道,没想到,九年后,这真相还是败露了!

也难怪官语白收留了他这官家旧部,却一直没有重用他,原来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官语白,他还真是能忍!

谢一峰面色灰败地苦笑,身形踉跄,好像随时就要倒下一样。

是啊,官语白能耐心地蛰伏了九年,镇南王府非但没有如他所预料般被皇帝铲除,还在官语白的助力下拿下了西夜……

自己终究不是官语白!

所以,自己沦落到了这一步,而官语白又冉冉升起了,这一次官语白没了官如焰的束缚,这一次他又能走到哪个高度呢……

谢一峰闭了闭眼,不敢再想下去。他勉强定了定神,抬眼看向了官语白,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间挤出:“不知少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末将?……末将在西夜军中多年,知道一些西夜的机密。”

只要官语白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他可以把所知统统招供!

官语白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平静无波,淡淡地说道:“西夜已经归了南疆,无论它曾经有什么机密,都不重要了!”

顿了一下后,官语白的语气变得锐利:“谢副将,你是官家军叛将,背信弃义,谋害旧主,这些年更屠杀了不少大裕百姓,本侯今日就以军法处置你!来人!”

他话落之后,立刻就有两个目光锐利、身穿简单青袍的髙壮男子步履轻盈地进来了,他们都没有穿着南疆军的盔甲,他们都是官家军的旧部。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谢一峰身上时,都是赤红一片,眼睛无法控制地瞠大,其中有不屑,有仇恨,有羞辱……他们官家军俱是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却出了这么一个卑鄙小人!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地把谢一峰的胳膊钳住,谢一峰惊恐地大叫了起来:“少将军,西夜还有二王子在逃,难道你就不想知……唔……”

谢一峰的话没机会说完,就被人用一团抹布强硬地塞上了嘴,被人粗鲁地从御书房拖出,拖过满是黄沙的地面……

谢一峰的嘴巴还在不死心地“唔唔唔”叫着,却没有人有兴趣听他在说什么。

此时,谢一峰的心像是破了几个洞似的,阵阵寒风飕飕地穿透其中,透心凉。

他才知道原来真正的绝望竟是如此,是你明明还有筹码在手,可是别人已经没兴趣听了……

为什么?!

难道官语白就不怕那西夜二王子流亡在外,笼络西境和北境的几族力量,自成一国,与都城两两对峙吗?

难道官语白不想以最快的速度平定整个西夜吗?

……

谢一峰的眼睛几乎都瞪了出来,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也许官语白是真的不想,也许西夜越乱对官语白而言才越有好处,否则一旦西夜安定,狡兔死走狗烹,镇南王世子是不是就该对官语白下手了呢?!

自己错了!

谢一峰扭动着身体,又是“吚吚呜呜”地嘶吼着,想告诉他们,他还有别的价值,他知道……

然而,他迎来的只是那两个官家旧部冰冷厌弃的眼神,以及那高高挥起的长刀,刀锋在阳光下绽放出刺眼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寒光。

银光一闪,刀光如闪电般落下,势如破竹!

谢一峰的双目越瞪越大,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浓,心跳几乎停止!

死亡也只是眨眼间的事,鲜红炽热的鲜血随着长刀劈在谢一峰的脖颈上,四溅开来,鲜血飞溅上那两个官家旧部的脸上、衣袍上、手上……看着触目惊心。

然而,这两个男子的表情中却不见凶残。

只有虔诚与肃穆。

官家军的事就由官家军的人来了结吧!

两人不由都看向了御书房的方向,幽幽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随风而逝……

此刻,御书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一身黑袍的司凛取代寒羽随意地歪在了窗槛上。

官语白的目光盯着一旁放在炉子上的水壶,热腾腾的白色水汽从壶嘴中冒出,他眼明手快地提起了水壶,滚烫的热水从壶嘴中倾泻而下,落入下方的茶盅中,褐红色的茶叶在热水中沉浮……

司凛不客气地拿起了其中一个茶杯,也没拿茶碟和茶盖,就随意地对着茶杯吹了吹,饮起茶来。

“好茶。”司凛微微一笑,赞了一句。

这时,官语白也泡好了第二杯茶,不紧不慢地捧起了茶盅,每一个动作都是说不出的优雅。

然而这种优雅看在司凛却是说不出的压抑。

他忽然笑眯眯地邀请道:“小白,江南春光无限好,你也该歇一歇了,你这破身子还是该去温暖的江南将养着……”

逝者已逝,大仇已报,再留在西夜也不过是触景伤情罢了!

☆、822称臣(四更)

官语白与司凛相识多年,司凛一个表情,他就知道司凛在想什么,又如何不知道司凛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劝自己放下!

官语白毫不躲避地直视着司凛,眉目与嘴角微微地舒展开来,眸光温润清澈,就像是一汪湖水在春风的拂动下荡漾起阵阵涟漪,水光潋滟晴方好。

司凛怔了怔,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就像是这九年来一直蒙在官语白心头的那一层阴影忽然消散了……

连小四似乎也有所感触,直愣愣地看着官语白的侧颜。

这御书房中的空气似乎不知不觉中就变了,随着那茶香的蔓延,变得恬静,变得轻快……

官语白含笑道:“司凛,我很好。”

我很好。

这三个字足以表达官语白此刻的心情。

他这些年来所有的心结到如今,终于都解开了!

他又拿起了茶盅,静静地饮茶。

当年,他毅然随父亲远赴王都,却是落下了一生的“悔”,父亲死了,他身陷囹圄,遍体鳞伤,终究是命不该绝,小四救他从天牢脱身……

等他的伤势稳定后,他就离开了王都,本来是想去翡翠城与母亲会和,可是当他抵达了那里时却发现宅子早已人去楼空。

从宅子里的灰尘来看,母亲离开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他没有放弃调查母亲的下落,留了几个官家军部下在西疆继续调查,后来才从西夜人口中得知母亲死了,死在了西夜。

以官语白对母亲的了解,就算她想为父亲报仇,也不会独自跑去西夜,更何况还有自己身陷天牢……除非母亲是被人瞒骗,而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瞒骗过母亲的,只会是母亲觉得可以信任的人。

之后,官语白花了几年的时间,派人在西夜暗察,后来发现官家军的副将谢一峰在西夜还颇受重用。

在西夜军中混得风生水起的大裕将领也唯有谢一峰这一个而已!

从那时,官语白就知道谋害母亲的叛徒十有**是谢一峰!

然而,杀了谢一峰容易,他却必须静待时机撬开谢一峰的嘴……

所以这一次,谢一峰受西夜王高弥曷之命作势来投靠自己时,官语白没有立刻拿下他、逼问他,因为他知道,谢一峰既然握有这个筹码,只要他一天不说,自己就不可能杀了他。

为了保命,谢一峰决不会说。

所以,官语白只能慢慢地等待着,一步步地推进,让谢一峰“主动”带他去找母亲的尸骨……

这件事总算是办成了!

看着官语白眉目舒展的样子,司凛心里也是长舒一口气。

语白的艰辛与隐忍,他和小四他们都看在眼里。这些年来,语白他马不停蹄,他不敢停下,他不敢病……似乎就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从此再也起不来了……

他们知道他的心结,为他心疼,可又庆幸他还有一个心结,唯有这样,他才有活下去的力量,他们更担心的是,一旦了结了所有的心愿,那还有什么可以支持他继续走下去……

“语白……”司凛忽然挑眉笑了,“你现在应该不算在行军打仗吧?我瞧着今晚月色不错,我们当小酌一杯!”

此刻,正是傍晚,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天空中昏黄一片,哪里有什么月色。

官语白不由失笑,道:“今日万里无云,等天黑了,想必是月明星稀,当对月小酌。”

司凛直接从窗户出了屋子,饶有兴致地说道:“小白,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寻些酒来……”

司凛这一走,直到天黑了才回来。

“语白,”司凛又是从窗口回来了,一边推窗,一边抱怨道,“这西夜的马奶酒腥得很,与我们中原好酒相比,那可真是差远了!”

他拿着两个酒囊回来了,其中一个丢给了官语白。

不过,这马奶酒性温,可以驱寒、舒筋、活血等等,倒是适合语白。

在小四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官语白最后只小酌了一杯马奶酒。

司凛抱怨归抱怨,却是把官语白那个酒囊里的马奶酒也喝空了,这马奶酒喝着还好,但是后劲却不小,醉酒的司凛最后是被小四黑着脸扛回了他的房间。

官语白独自坐在窗边赏月,赏那漫天星辰,心中一片豁然开朗……

高举酒杯,敬这片天与地!

这一夜,官语白一觉直睡到天明,众将士不约而同地没有来打扰他,或者说,就算有人来,也被小四给瞪跑了。

接下来的时日,官语白继续忙碌着,西夜未平,从军事到内政,琐事繁多……

三月底,西夜十二族又有两族宣告向南疆军投降,另有几族还在犹豫观望。

四月初三,傅云鹤从北境传来消息说,西夜二王子已生擒。

这个消息在南疆军的蓄意宣扬下,仅仅五六日就传遍了整个西夜,也击溃了一些人心中还存在的侥幸。

四月初十,去北境镇压沉千、卞凉两族的傅云鹤率大军浩浩荡荡地大胜归来,收复了两族所在的领地,还带回了那西夜二王子。

回了都城后,傅云鹤和原令柏立刻去向官语白复命。

傅云鹤口沫横飞地说起了那二王子的事,原来,当初西夜都城被攻陷后,二王子就一路在侍卫的护卫下逃往北境,希望母族卞凉族能助自己复辟,许下对方从龙之功……可惜,还不待他们有所作为,傅云鹤已经率领大军兵临城下,那二王子意图乔装打扮逃离,却被原令柏一眼认了出来……

这时,一旁的原令柏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的眼睛插嘴道:“那个什么二王子以为他剃了胡子,就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吗?!”

看着原令柏兴奋得好像要飘起来的样子,傅云鹤的眼角无语地抽动了一下。不过,他也得承认阿柏的眼神也确实是够尖,二王子的那张画像,他也看过不知道多少遍,怎么都没把这两个人对上号,偏偏阿柏就很笃定地说,那就是西夜二王子!

而他,还真的说对了!

原令柏似乎感受到了傅云鹤的眼神,笑嘻嘻地对他眨了眨眼,心中雀跃。

这些年来,他一直想进军营,偏偏娘管得紧……好不容易这次能来西夜,先是跟着大哥萧奕,后来又被大哥丢给小鹤子,可都好几个月过去了,一直碌碌无为,这一次总算是立功了!

原令柏搓着手,一脸期待地看向了官语白。

官语白嘴角微勾,沉吟一下后,含笑地直呼其名道:“原令柏,你擒拿西夜二王子有功!本侯就封你为百将,由你自己在神臂军中挑选麾下士兵,可好?”

闻言,原令柏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喜出望外的应声道:“好,当然好!”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面色一正,一本正经地如同抱拳道:“末将多谢侯爷!”

傅云鹤无语地摇摇头,一时竟然还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感慨。

可惜,原令柏也正经了不了几息时间,立刻就欢欢喜喜地搂着傅云鹤的肩膀道:“小鹤子,走走走!今日喜事临门,我请你吃烤肉去!”

看着这二人欢欢喜喜的背影,官语白失笑地摇了摇头。

至于那位西夜二王子,甚至没能进宫就直接被人押送去了东郊的行宫,西夜王的其他妻妾子女早就被送到了行宫里,他去了也能与他们“团聚”。

这位二王子根本就连掀起一丝涟漪的机会都没有。

四月中旬,西夜又有陆续有几族向南疆军伏首称臣……

待到四月底,春意正浓,天气也越来越暖和,西夜的局势也大体稳定了,之后,官语白就下令遣了第一批三万士兵浩浩荡荡地返回南疆……

四月二十九,天气晴朗,春风徐徐,西夜都城迎来了几个意外的客人。

世子爷携世子妃、世孙抵达了!

整座城池的南疆军都为之沸腾起来,不需要张灯结彩,城中就弥漫起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给原本有些空落落的都城涌入了一股活力……

等官语白得到消息时,萧奕的一家三口已经随着一辆青篷马车抵达了宫门口。

一身紫色衣袍的萧奕抱着与他穿着一式小袍子的小萧煜率先从马车上跳下,下坠的感觉不仅没有惊到小家伙,反而引来他欢快的笑声和热烈的鼓掌声。一看小家伙面色红润的样子,就知道他好得很。

南宫玥在百卉的搀扶下,跟在这对父子后,下了马车,眉宇间透着淡淡的疲倦。

“小白!”萧奕抓着小萧煜的右臂对着官语白挥了挥手,父子俩笑得如出一辙。

官语白看着这对父子灿烂的笑靥,几乎不知道说什么了,“阿奕,你怎么把煜哥儿也带来了……”

小灰比萧奕早到了好几日,所以官语白早就知道萧奕要来,却没想到他把南宫玥和小萧煜也带来了,南疆与西夜千里之遥,小萧煜还这么小。

风行在后面幽幽地叹了口气,故意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当爹的还真是不靠谱!

萧奕笑嘻嘻地耸耸肩,直接把怀中的胖团子塞给了官语白,理直气壮地说道:“臭小子又不是姑娘,怎么能娇养呢?!想当年,我才一岁就跟祖父去军营了,我带他出来溜溜,免得每天关在宅子里被养成了一个姑娘家!”

见萧奕还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风行和小四心里都有几分无语,这还不到两岁的孩子知道些什么啊!

至于官语白,已经没心思想那么多了,他也没想到萧奕会忽然把小家伙塞给他,浑身有些僵硬,而小家伙也有些懵,圆滚滚的脸蛋上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与官语白大眼瞪小眼。

时间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南宫玥掩嘴笑了,大概也只有自家的小萧煜能让在战场山吓得西夜人闻风丧当的官少将军露出这般模样。

萧奕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团子软糯的脸颊,一本正经地叮咛道:“臭小子,还不叫义父!”

小家伙歪着可爱的小脸,看看爹爹,又再看看官语白,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安分地待着官语白的怀中,倒是没有挣扎。

就在这时,一阵清亮有力的鹰啼声自上空传来。

“灰灰!”

小家伙就像是久旱逢甘霖般两眼放光,急切地仰起小脸来,却见空中不止是一头展翅的灰鹰,还有一头白鹰与它共同翱翔碧空之上,鹰啸九天。

“白白!”小萧煜看着白鹰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随即,又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些耳熟。

下一瞬,就听一个似陌生又似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寒羽,它叫寒、羽。”

“寒羽。”小家伙咬字不太清楚地重复,总觉得好像这一幕什么时候发生过,疑惑地看向了官语白,红润的小嘴微抿,那有些懵懵的小脸看得一旁的众人都舍不得移开眼。

南宫玥、百卉她们看着有几分忍俊不禁,不由得想起在王府青云坞的那一幕幕,恍如昨日。

从南疆出行前,百卉曾担心过小世孙太小,怕是不适宜舟车劳顿,可是小世孙果然是各方面都像世子爷,出了门后,照常吃,照常玩,照常睡……既不晕马车也不晕船,比她们几个大人还适应。

这一路,反倒是为了配合世子妃特意放慢再放慢,一路游玩过来,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西夜。

真不亏是他们的世孙啊!海棠欣慰地看着小萧煜,他们的世孙天赋卓绝,等过两年学起武来,也一定是事半功倍!

“煜哥儿,我是义父。”官语白唇角微勾,耐心地教小家伙,温润的声音多了几分笑意。

小家伙一向乖巧,从善如流地重复了一声,惹得官语白的眉目越发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