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家在南边,南边也吃馍馍么?”燚哥儿含着汤匙,小小年岁竟不怕他。粘在他身边,歪着脑袋与她说话。

她眼睛瞟过燚哥儿跟前小瓷碟儿里,只咬了一口,便再不肯动的粟米馍馍,心里有些好笑。小孩子的心思不难猜,看他那不情不愿的小模样,她状似回想,笑着逗他。

“也吃的。在南边儿,家里最得爹娘疼爱的哥儿跟姐儿,才能有馍馍吃。”

燚哥儿鼓着圆溜溜的眼睛,犹豫好半晌,白生生的小手向瓷碟儿探去。“娘亲最疼我。”咬一口,偏头望向他美美的娘亲,急着求证。

他扶在她腰间的手掌轻拍她两下,电光火石间,深深睨她一眼。

只一眼,看得她心里怦然直跳。他的眼神太深邃,里边儿像藏了千言万语,她一时分辨不清。

因了七姑娘那句“最得宠”,燚哥儿得了关夫人笑着应是。一身锦衣的男童,瞬时高兴起来,席间不断寻她说话。恰好的,七姑娘那些软绵绵哄人的把戏,加之她年岁轻,语调柔和,头一回见面,燚哥儿竟十分乐意亲近她。

末了闹到要挪到她身边儿,请姑姑给擦手。七姑娘不想席上还有这番变化,自是乐意,有燚哥儿在,看顾着小孩子,手上有事儿做,越发没了拘谨。

饭后用茶,他与关夫人轻声交谈,她一头给燚哥儿讲京里的趣事儿,一头竖起耳朵,留心他说话。

“前日与阿姊提及那事,考量得如何?”他端着茶,眉宇间有些淡然。她眼梢瞥见他徐徐旋转的杯沿,猜想这人此刻怕是心下不痛快。

关夫人面上露了丝愁容,怅惘叹一口气,手上无意拉扯着一方绢帕。望着他,神色有些凄楚,又怕他当真下手,本就柔和的语气再放软几分,听起来倒像是带了几许恳求的意味。

“如今都这般了,还能如何?好歹看燚哥儿情面上,你给他留个脸。到底他也是关家三爷,在外面走动不能没了体面…”

瞧他眼底异常平静,波澜不兴,关夫人苦涩抿一抿唇,有些说不下去。

七姑娘在一旁听得怔怔然。怎么她听这话,说的好像是关家私底下的事儿?瞧关夫人郁郁的模样,倒像是夫妻不睦,生了变故?

赶忙收敛心神,这事儿不该她过问,不巧听了已是失礼。于是回头,饶有兴致给燚哥儿讲柳荫渠里摸鱼的乐子,她想,能哄了燚哥儿也好,这般谈话,孩童听见总是不好。

坐了小半会儿,天光暗下来,到了回府的时候。燚哥儿捉了他手掌,小脸上全是渴望,一声声唤他“阿舅”,抱了他腿儿,缠着要去柳荫渠看捞鱼。

他微微俯身,手臂护着燚哥儿,眼皮子一撩,轻飘飘觑她一眼。七姑娘讪讪而笑,缩一缩脖子。她哪里能猜到,不过只随口一提,却叫燚哥儿真上了心。

“却是我考量不周。”对着关夫人,她有些抱歉。没想到燚哥儿闹得这般厉害,竟有些哄不住。

更让她惊奇,那人这般硬的脾气,燚哥儿闹起来,他竟难得没给小孩子脸色瞧。鲜少的,竟流露出几分耐性,扶了燚哥儿站稳妥,好好儿与他说道。

“怪不得你,却是燚哥儿淘气,在家便不服管教。”关夫人看儿子的眼神很是溺爱。趁燚哥儿缠着他,正好拣了空当,与她私下里攀谈两句。

“姜女官是心善之人。老话都说,骗什么骗不过小儿眼睛。燚哥儿欢喜你,世恒也待你…”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关夫人拿巾帕捂一捂嘴角,清清嗓子,又仔细端看她一番,这才诚心叮嘱,“他公事儿忙,时常顾及不到自个儿身子。幼时便不喜跟前婢子来来回回碍他的眼。如今,性子怕是更加固执,不好规劝。还得有劳姜女官多照应些个,他这样的性情,身前有个妥帖人,我也能安心。”

话里不掩对那人的关切。隐隐对她带了几许认可的意味。七姑娘脑子里正忙着措词,琢磨着如何答话才最合适。关夫人这话像是嘱托,若然盹儿也不打,一口应下,未免失了矜持,有急慌慌“上位”的嫌疑。

正思量着,那头燚哥儿却欢呼起来,瞬时吸引了关夫人注目。倒是变相替她解了围。她跟着顺眼望去,那人立在石阶下,一手抱起燚哥儿。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向关夫人道,“阿姊欲往东苑跟母亲请安,先行回府便是。晚些时候,我亲送他回去。”

关夫人迟疑片刻,望着儿子满是渴慕的小脸,终是忍不下心回绝。燚哥儿笑嘻嘻搂了他脖子,小手招一招,自个儿也不过才得了他应允,这头没忘了招呼待他很是亲和的七姑娘,“姑姑同去!姑姑同去!”

他看她一眼,却是默认下燚哥儿一番自作主张。

国公府的车架徐徐动起来,关夫人从车窗旁撩起帘子,向外张望。

只见去往城南的巷子里,三人渐行渐远。世子抱着燚哥儿,小小的孩童因着新奇,嚷嚷着四下旁顾。他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去,虚扶着那姑娘腰身,却是夜里留了心,护着她脚下。

男人身量伟岸昂藏,因了燚哥儿与她,投在青石板上黝黯狭长的身影,竟显出几分朦胧的温情来…

第二零五章 本世子可有意会错?

穿过长街,一路他都抱着燚哥儿。她很想问问,胳膊不酸么?可再想想,他若是喊累,莫非她还能接手不成?七姑娘掂量掂量自个儿小身板儿,趁燚哥儿兴致勃勃,左右瞅瞅,观赏花灯。靠近了劝他,“要不您换只手抱抱?”毕竟是四岁的孩童,怎么可能一点儿不沉。

他沉静的眸子在她面上稍顿,避着燚哥儿,虚扶在她腰间的手臂轻碰她两下,很快便退回去。

“常年习武,岂会连个孩童都抱不住。单论份量,阿瑗当真分清了么?”他刻意压低了语调,小儿跟前,到底有所收敛。

她只觉这话低低沉沉,声气儿不大,一字一句钻进她耳朵,异常清晰。加之方才他在她腰间轻轻那一碰,他未道明的话,其中深意,不难领会。

一手燚是哥儿,一手是她。实实在在抱在怀里的,再重,重不过右手护着这个。

她温软的眸子回望他一眼,脸颊慢慢爬上层薄薄的绯红。

最初管大人知会她,世子不喜人多话。然而却忘了多提点她两句,这人惯来是话里有话。

正经事儿上还好,琢磨清楚了照办就成。唯独他隐在字里行间,需得花费心思,好好儿揣摩的情话,只叫她每每意会,都跟醉酒似的,陶陶然,惊喜而失措。

她偷眼看他,夜幕底下,道旁挂着橙黄的灯笼。这人侧颜清俊,潇潇朗朗的风仪,模糊的光影洒在他身上,衬得眼前人俊美无俦。微微抿着的唇角,凶她那会儿,必定是不假辞色。偏就是这么一张削薄的嘴,温情起来,又叫人禁不住怦然心许。

她敛了思绪,听燚哥儿转身与他说道,前些天收到的小玩意儿,如何得趣儿。小孩子说话絮絮叨叨,翻来覆去,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耐着性子,静默倾听,偶尔还能附和两句。

她想,他该是喜欢孩子的。对孩童能耐得下性子,温和相待的男人,真是迷人。

到了柳荫渠畔,燚哥儿见了两岸热闹,新鲜劲儿上来,不管不顾,硬是闹着要挽了裤管下水。

怀里的小人儿闹腾不休,他蹙一蹙眉,将人放了下地。牵着燚哥儿的手,不允他往人群里奔。

此处玩耍的孩童,年岁都比燚哥儿要年长,且通水性。自小长在渠边,寻常人家孩子带得粗,哪里是燚哥儿能比。

“阿舅——”小人儿软软央他,眼里蒙了层水濛濛的雾气,可怜巴巴的模样,她瞧了都心软。

可那人巍然不动,摸摸燚哥儿脑袋,肃然问他,“来时与阿舅讲好的话,此刻做不做数?可还记得答应你母亲之事?”

他在教他做人的道理:人得言而有信,无信不立。她微愕,燚哥儿才多大,能听得明白?

一大一小对峙片刻,小的那个抽抽鼻子,终是乖乖反握了他大手,服了软。“阿舅回去,莫要与娘亲告状。”怕他说与关夫人知晓他不听话的事儿,下回再不许他出来耍玩。

他赞赏拍拍燚哥儿脑袋,带着他径直步上石桥。“高处俯瞰,此间闹热,又是另一番光景。”说罢抱起燚哥儿,举得高高的,果然引得小男童欢喜连连,破涕为笑。

小孩家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站得高看得远,瞧乐呵了,搂着他脖子一声声唤他,方才这人的严厉,早忘到脑后,又对他无比粘腻起来。

七姑娘落后半步尾随着,望着他与燚哥儿,一双美目,奕奕泛着柔光。

正悄然打量他身影,不料这人蓦然回头,她一惊,急急别开脸去,偷看他被逮个正着,真是丢人。

眼梢仿佛瞧见他勾了勾嘴角,只他并未开口。待得燚哥儿新鲜劲儿过去,玩儿得累了,伏在他肩头打起瞌睡,他这才回身,再无顾忌牵起她小手,宽大的手掌捏捏她手心。

“如今需得先送他回府。”他眼睛盯着她,静等她回应。

她觉得他这般看她,眼里分明还有未说完的话:送了他回去,之后呢?

两人立在桥上,相顾静默片刻。她水样的目光节节败退,他眼神太犀利,看得她心里怦怦直跳。

他不会不知道,她领会了他的意思。

正当她羞于开口留他,他却又放过了她。左手稳稳抱着燚哥儿,上身稍微向她倾斜,欺身凑近她耳畔,吐着热气。“同往。先送他回府,耽搁不了许久。”

他语气里带了些丝丝绵绵的惑人。几乎算不得暗示:先送燚哥儿,再回姜宅。这般眼看着,快要到她家门口,还待拐了她绕道,这人打的算盘,今夜是要留宿姜宅。

回程的马车里,车厢轻轻摇晃着。她透过被风卷起垂帘一角,望着外面已是灯火阑珊,暮色迟重。

说不清为何,她心里不想回绝他提议。即便,她知晓这般做,女儿家的矜持算是落了空。

燚哥儿在他怀里睡得熟了,她撑着下巴,悄声与他说,“二哥哥若是知晓我这般听您的话,怕是要打折了我的腿。”离家时,姜昱耳提面命,叫她自尊自爱,切莫叫人欺负了去。这个“人”,不点明也知道防的是他。

她话里带了娇嗔,拐弯抹角怪他将她教得越发不守规矩。

他眼里带了丝慵懒,目光扫过她侧身跪坐,纱裙底下掩着的双腿儿,眸子眯了眯,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旖旎的风光。

食指一挑,勾了她腰间宫绦。“他若要训人,只管叫他寻本世子,登门问罪即可。”他轻轻拉扯她宫绦,带了人向他靠近。

她慌忙护着彩线绞成的穗子,生怕他扯坏了糟蹋东西,只得倾身近前。

“方才作何偷觑?”她在桥上偷看他,那一瞬眼里的柔色,重重砸在他心头,至今令他回味无穷。

她小手抵着他胳膊,怕惊醒了燚哥儿,不敢对他太过放肆。可这人比她胆子大,抬手扣了她下巴,不许她扭头不搭理,将她掰正了,直直面对着他。

他眼里有烫人的光,盯着她,不叫她敷衍闪躲。

“彼时阿瑗眼底,似透出几分相夫教子的期许。本世子可有意会错?”

她小脸唰一下就红了,红得滴血。真是不打自招。

那会儿她被他触动,不由便想到,若然有一日当真能如他所说,她二人结发为夫妻,婚后他该是如何宠她疼她,又如何谆谆教养他们的子女。他会是家中的顶梁柱,值得信赖的夫君,亦严亦慈,值得子女仰慕的父亲。

可这般隐秘的小心思,怎么能被他看破呢?

她睫毛频频颤动,不敢正视他,只自欺欺人安慰自个儿,再厉害,他也不是她肚子里蛔虫,总不能样样料事如神。许是他想岔了,想到别处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喉头溢出丝低笑,无比醇和,于静谧的车厢里,煞是好听。捧了她面颊,俯身碰上去,顾忌着臂弯中的燚哥儿,勾了她香舌缠绵片刻,极尽克制,仅浅尝辄止。

“如何是好。女子及笄方可成亲。医经有言,女儿家身子骨再长开些,宜孕育子嗣。”他状似怅然一叹,深幽的眸子锁住她,她只觉被他热烈的目光点着了火,面颊烧起来,一刻不停向脖子窜去。

星星点点,借他故意呼出的热气,刹那燎原。

第二零六章 姑姑,阿舅稀罕外头相好的么?

沿路经过燕京闻名的烟花柳巷,马车不过自巷子口径直过去,楼阁上招揽恩客的莺声燕语,终是吵醒了燚哥儿。

“娘亲——”小孩子刚醒那会儿,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寻的是最亲近之人。

“尚在马车中,还需片刻,方能回府。”将燚哥儿揉眼睛的小手拨弄下来,他语声和缓,摸摸燚哥儿脑袋,略做安抚。

果然,认出是他,燚哥儿停了吵闹,嗡着声气儿唤一声“阿舅”。

她本是轻靠在他肩头,觉着就这么不说话,静静待会儿,自有一番安逸的闲适。此刻燚哥儿醒来,七姑娘赶忙离了他,坐得端正。

因着她退去,他手上挑弄的穗子自指尖滑落。瞥她一眼,低头轻哄躺他膝上的孩童,“再眯一会儿。”

燚哥儿扭扭身子,探着小手去勾他脖子。将人拉进了,悄声附在他耳畔低语,神情有些别扭,不时偷看七姑娘两眼。

她不明所以,只见那人眉头动了动,之后命马车停在道旁。

“等在车里,带燚哥儿去去就回。”给她递了个眼色,她稍一思量,恍然明白过来,了然点一点头,他便安心抱了人下去。

原是小孩子撒尿,本能的羞耻感,不欲叫外人知晓。她好笑,那人自来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如今反过来,不知他能否应付得来。

靠窗边儿挑起垂帘,但见他牵了燚哥儿的手,一大一小,两人向就近的小巷子里去。走出几步,再瞧不见人影。

她放下帘子,回身靠门板上,舒舒服服,伸展下僵直的腿脚,捂嘴儿打了个呵欠。

这时候,身后传来些动静。却是刚逛完花街,才散场的几个世家子弟,吃醉了酒,相互攀谈着,说话也没个顾忌,很是吊儿郎当。

只听其中一人道,“那新来的花姐儿,唤小桃红的,真个儿是水灵。白生生一张面庞,瞧着干干净净,煞是招人疼。玲珑的身子抱着琵琶,妖妖媚媚弹着小曲儿,哼唱得爷才听了小半儿,身子已是又酥又麻,险些坐不住。身下那活计直冲冲立起来,恨不能摁了人,当即便快活一场。”

七姑娘眉头微蹙,只觉那些个放浪话,实在不雅。

“你倒当真稀罕她。怎地,没经人事的雏儿,能懂多少风月之事。下回带你去前街冯寡妇身上戳弄一回,那才是真个儿的销魂乡。那骚婆娘丰乳玉臀,旷得久了,骑起男人来浪得紧,伺候得爷们儿腿软出不了门儿,巴巴还想着下回再弄。”

越说越下流,恬不知耻。

其余几人哄笑起来,都赶着叫那人回去就牵线拉皮条。几人洋洋得意将各自相好的粉头,拿出来显摆一番。摇着折扇,勾肩搭背,拐进了左手边那条深巷。

七姑娘抿着唇角,心里很是厌烦。燕京一地世家子弟,尤其那些个非嫡非长,家中管教不严,过惯了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浪荡日子。腐坏之风盛行,也难怪文王早有铲除世家之心。

心里正觉腻味儿,没叫她久等,他已带了燚哥儿回来。

她仔细打量一番,燚哥儿身上的袍子打理得似模似样,这人将他照看得很好。

“姑姑,相好是何物?”燚哥儿盘腿儿坐下,突如其来有此一问。问得七姑娘愕然怔楞住,这才反应过来,怕是方才那些个腌臜话被燚哥儿听了去。小孩子不懂“相好”的含义,直白问出了口。

七姑娘有些为难,抬头向那人看去。果然见他目色沉凝,想来方才那几人口无遮拦的下流话,定是没能逃过他耳朵。

没等七姑娘开口,燚哥儿已瞪着双纯净的眸子,问出句叫七姑娘更为尴尬的话来。

“家里丫鬟都说,爹爹十分稀罕外头相好。怎么除了家里,京里也有相好的么?阿舅是否也稀罕外头相好的?”

七姑娘眼皮子直跳,头一回实实在在,领教小孩子的难缠。

燚哥儿怕是将那“相好”的,当了某样新奇玩意儿,这才问出“家里有,燕京也有么”这话。怕是在他心里,“相好的”,便是极为寻常一名儿罢了,等同“竹马”“九连环”之类。差别只是,“相好”是爹爹与阿舅能玩儿的,他碰不得。

这让她想起方才在食寮,关夫人脸上那分落寞。

还真叫她给猜中了?!那位不曾谋面的关三爷,守着家中美妻不知足,竟还在外边儿沾花惹草,可见也是个风流人。

燚哥儿问这话,她一句也答不上来。尤其最后那一问,“阿舅是否也稀罕外头相好的?”

旁人眼中,或许她便是他养在外头的相好。事实是,他确实稀罕她。

可当燚哥儿跟前,这事儿压根儿不宜提起。

四岁的孩童已能记事。若然之后关三爷真抬了那女子进门,燚哥儿必会知晓,“相好”,就等同于后院姨娘。抬进了府,为的是跟他娘亲争夺爹爹宠爱。日后他娘亲脸上会越来越多沾染上愁苦,那时候,燚哥儿幼小的心灵里,便会对“相好”一词儿,心生厌恶。

小孩子不懂事儿,通常易被人撺掇,辨不清是非。她不想日后燚哥儿回想起来,将他与关三爷那般德行有亏之人,混作一谈。

她能瞧出来,他对燚哥儿,颇有几分疼爱。再加之他长姊那层关系,她不欲“相好”这话,污了他声名。

于是抢在他板脸,要训人前头,笑着摸摸燚哥儿脑袋,刻意放柔了语调。

“这话不好。燚哥儿可能听出,那几人是吃醉了酒,一派胡言。老话都说‘酒后失言’,既是过错,怎么还能学了挂在嘴边儿。你阿舅是大周最富学识之人,在书院里讲学,声望极高。燚哥儿既仰慕你阿舅,也当学正正经经的学问,做有德之人。”

索性跳过了“相好”这字眼,小孩子心思单纯,直接教他这事儿不妥,告诫一番。之于他爹,却是只字不提。子不言父之过,往后如何,燚哥儿长大了,自会去分辨。

怕道理讲得深,一时半会儿燚哥儿闹不明白,七姑娘琢磨片刻,换了个浅显易懂的说法。“学堂里先生可有教过,稚子需懂礼?粗鄙之言,燚哥儿还问么?”

话虽一板一眼,胜在口气温和,一直带着善意的笑,没吓坏了孩子。

小家伙不一定每句话都能听得明白,可“过错”“胡话”“懂礼”,总还是分得清。一听那话不是好话,脑袋拨浪鼓似的摇。不怕她,却急忙回身抱了那人臂膀,怕不懂礼的孩子,不讨他喜欢。

这事儿揭过了,小家伙面上有些闷闷的,许是以为闯了祸,再不敢多言。

七姑娘转念一想,轻笑着打趣,“燚哥儿既唤我一声姑姑,怎地憋不住想撒尿,也不叫姑姑陪着下去?你阿舅可是朝廷的大官儿,平日都是底下人伺候他,哪里有姑姑照顾人周到?再说了,姑姑可是你阿舅跟前女官,算不得外人,下回燚哥儿又想撒尿,只管叫姑姑陪着。”

七姑奶灿然的眸子,带了几分狡黠。

燚哥儿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扫之前沉闷,全副心思都被她引到撒尿这事儿上,羞得小脸赤红,直往他怀里钻,一头还嚷嚷着“不要姑姑”。

小孩子脸皮薄,羞耻心重。被人取笑得急了,扬声嚷嚷起来。

“姑姑伺候阿舅撒尿,姑姑是阿舅的女官,照顾阿舅去。”

寂静的巷子里,四岁孩童的稚语,脆生生飘荡开去。小孩子心思虽浅,却最不好猜。

意外总是令人防不胜防。七姑娘明丽的笑颜,倏然僵滞。忽而觉得自个儿办了件蠢事。身旁那人是何表情,此刻她有些不敢细瞧。

第二零七章 再一月,众目睽睽,由得人看

深幽的暮色,静谧的车厢里,她倒在他怀中,与他拥吻。臂膀松松搭在他肩头,她只觉,越发习惯这个男人散发着冷香,结实的胸膛,还有,他干净而温暖的亲吻。

他唇齿间留了茶香。是傍晚在茶寮里用的白瓜茶。

他只在国公府耽搁了一小炷香的工夫,她静静侯着,等到他回来,便是他不容她拒绝,细密而耐心的轻吻。

她睫毛颤动着,自眼缝中看去,今夜这男人,眸光异常黝黯,深得像古井,凝视她的时候,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她被彼此呼出的热气,熏得有些目眩。偷眼打量他,清楚瞧见此时他眼中,不带欲色。只是单纯的接吻,已然令她着迷。

今日方知,他吻技这样好。心头又酸又甜。

“偷觑作甚?吻得不够专注。”他摩挲她下唇,看她粉面桃腮,娇喘吁吁,他早想这么干。在她替他着想,急急忙忙,抢话那会儿。

他舌尖轻拢慢捻,逗弄得她浑身发软。忠实于最真实的感受,她舒服闭了眼。

这是这个男人罕有的,不讲道理的蛮横。分明是他起的头,却要求她跟着他步调,一应配合。

她大着胆子凑上去,舌尖舔舔他下唇。之后得寸进尺,像吃金果那般,整个儿含进去,吸咄起来,发出啧啧的声响。香津暗渡,滋生暧昧。显出她正乖巧听他的话,甚至比他讨要的“专注”,做得更好。

意想中的夸奖,久等不至。男人喉头紧了紧,掐在她腰间的手掌倏然使了三分力道。蹙了眉,撑着她肩头退离,眼底隐约带了警告。

“不老实?”晌午过后,她小腹有些坠痛。不厉害,片刻不适,很快便过去。他估摸着时日,想她是月事将至。

自他接了她到身畔,每月盯着她服药膳调养。早前她遇了小日子,脸色痛得惨白,额上冷汗涔涔。一副羸弱样子,生生刺了他眼。

如今方才将养得好些,只葵水前两日,总还是会有征兆。

她心虚瞄他,不否认,方才确是有意挑衅。她这是有恃无恐,他心疼她,知她小日子快到了,必会规规矩矩,不做羞人的事儿。这般她才放心大胆,在他要求之上,稍稍过分些。

这人方才暗中取笑他。燚哥儿不懂事儿,他也跟着不正经。

“您该拿出做长辈的样子。”怎么能跟小孩子一块儿瞎胡闹?她申斥。微微撅起的唇瓣儿,像含苞待放的花蕊,经了他润泽,水灵而诱人。

他眸色有细微变化,在她察觉之前,调转开视线。

在她跟前,他更愿意以男人的身份与她亲近。能令他有所收敛,从始至终都是出于对她的尊重与怜惜,而非是何人长辈这层缘故。

将她扶起身,扣着她后脑勺靠在他肩上。此处无旁人,他慵懒伸了腿脚,两只云纹缎面的皂靴,随意交叠着。

她侧坐在他腿上,下巴挨着他丝滑的袍子,凉凉的,寻个舒坦的姿势,乖乖趴伏着。越来越习惯这人的怀抱。

他拍拍她背心,她紧贴他脸庞的幽香,令他微微眯了眼。

“再两日阿姊便省亲回去,可愿意陪着往渡口一道,与她母子送行?”

她轻咦一声,毛茸茸的鬓发在他面上划过,那分****,透过肌肤,爬进他心口。

“怎么走得这样急?这才回京多少时日,连路上耗费的零头都不到。”这话有些夸大。但关夫人此行来去匆匆,却也是实话。

她兀自絮叨,不知他眼底闪过丝阴霾。阿姊不过方才回京,隔日,关家的信函紧随而至。

关家老太爷亲笔修书,送呈的不是赵国公,而是他。怕他动关昌那厮,隐隐有求和之心。信里只道关昌养在外面那歌姬,关家不会认,亦不会由得关昌抬进门。

此事他未曾隐瞒,阿姊听闻后,终是在他送燚哥儿回去后,留他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只为告知,她已决定提早回幽州。往日种种,息事宁人才好。

复又退步,终是心软!

他拂袖而去,不顾身后柔声呼喊,仿若未闻。

她好似察觉他的不快,仰着脑袋与他对视。眸子里星星点点,温和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