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心中顿感郁塞,面色也跟着淡了。垂眸沉吟片刻,止了管旭服侍。就着灯火在书案上逐一掠过,目光停在右手边累着的一摞书册。
伸手抽出一本,却是他前些时候时而翻看的《汉书》。里间夹着那日公孙送来的奏报。莫名就不想隐瞒她此事缘由,顾衍裁了邸抄上事关张家那块边角,另夹一页,方才作罢。
唤周准进屋,递了《汉书》到他跟前。“送去与她,忌节外生枝。”
这话却是说,她知晓便罢,旁的,也莫想着胡乱掺和。
张家已成他顾氏废子,张琛此人如何,暂且不论。该有的补偿,国公府自来赏罚分明,公道得很。
值此风口浪尖之际,与张家交好的姜氏,虽不可袖手旁观,全无半分照拂之意。凭白坏了世族清誉。亦不可牵扯太过,徒惹太尉府巍山打压。
其间分寸,想她素来聪慧,该是拿捏得住。至于她如何传口信与姜昱,却是由得她做主。
周准应是,领命而去。管旭起初还在疑惑,怎地这等大事,连着公孙先生的书函,世子竟交与姜家过目?便是想收拢人心,也该是说与姜家能做主的两位爷知晓,何时竟轮到一个姑娘家占了先?
直至被世子屏退门外,管旭摇着折扇,一步一琢磨,终于叫他想了个明白!莫不是,世子从头至尾,看重的都是那姜七姑娘?姜和这人,不过是顺带?
抚着胡须,管大人心下惊疑。七姑娘除了那神鬼莫测的本事,难不成还有他看走眼的地方?能得主子亲自栽培,必有她过人之处…
这般一想,仿若拨云见月——七姑娘长得好!一幅娇颜再等几年,请了人用心教她,学些魅惑人的道道,这样一个尤物摆在跟前,多少男人都把持不住。
再加上七姑娘一身本事,未必没有别的作为,莫怪世子对她格外不同。
管大人一厢情愿,将未来国公府主母做了细作。之后许多年,管旭偶有一次醉酒提及,被彼时已是大周宰辅的国公爷听进耳中,接连大半年没给他个好脸。此事也沦为管大人一生笑柄,被同僚背地里当了笑谈。
这厢七姑娘房门外,春英瑟瑟缩缩看着来人。心里直犯嘀咕。
怎地这黑面神突然找上门来?上回他对姑娘那般不客气,春英护主,胆子虽不大,却能偷偷记仇。
周准嘴角轻佻,看着面前秧鸡仔一般,一手就能掐断她脖子的婢女。麻杆儿样的身段,个儿头只到他胸口。上回说她蠢笨,如今看来,半分没有长进。
就她这风一吹就能倒的身板,竟有胆子拦在他道上。他怕是只吹一口气,也能叫她人仰马翻。
“你待如何?”
春英勉强自个儿抬起头与他对视,刚碰上他目光,又吓得躲闪开,只敢盯着他下巴瞧。要是这人性子与样貌分开来讲,倒不至这般招人畏惧。
正鼓足勇气欲要请他到花厅等候,却见绿芙对外间情形犹自未觉,端了木盆出来,里面装着七姑娘换洗的裙襦。
春英急得跺脚,一把抢过去遮掩一番,瞪着莽撞的丫头,恨不能叫崔妈妈重重罚她!
“周大人也在此的么?”她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这样男生女相,阴阴冷冷的人也敢往跟前凑。板子没挨到她身上,总归是记不住教训。
周准习武,眼力劲儿何其精准。她带了门出来,他一眼瞥见她怀中女子衣衫。见了不该看的半幅女子贴身小衣,周大人深深蹙起眉头,再没心思与她二人纠缠。
“姑娘既不便会外客,你二人代为转交也罢。只是切记,世子有令,姑娘看过以后,万不可生出事端。”
春英手上护着木盆,绿芙顺势接下,轻轻巧巧应了声“嗳”。像是没察觉他身上冷意,将人直直送到院门口去。
待得她回来,春英两手叉腰,气得学崔妈妈样子,一手拧上她耳朵,扑头盖脸便是一通怨怪。这次是恼她狠了,手上绝不是做做样子。
绿芙本就比她小上一岁,今次出门儿,万事都以春英马首为瞻。自知无意闯下祸事,期期艾艾冲她讨饶。耳根子疼得厉害,便伸手去捂。
两人在院子里一追一逃,不过寻常事情,因着绿芙手上多捏了本《汉书》,事情便拐了个弯儿,与顾衍之前料想变得大是不同起来…
第四十一章 夜闯
泡了热汤,洗去一整天的风尘颠簸,七姑娘单只着了一件儿丝帛中衣,坐在外间让春英给她绞干头发。
那人大半夜里使周大人给她送来一本《汉书》作甚?有过《莲华经》珠玉在前,姜瑗一思忖,莫非这《汉书》日后也能“派上用场”?女子读史不是没有,可读这么艰涩的前朝遗史,助益又在哪里?
随手一翻,突地就发现了不同。那人竟亲做了朱批,书页留白处偶有他或凌乱不成句,或一气呵成的随感手书。
一页页读下去,姜瑗素净的脸上鲜少露了沉凝。捧在手里的书每翻过一页,便沉甸甸让她生生有种…他与她,像是从来就不相识的认知。
脑子里一幕幕回想起那人与她相处:初见时,他如画中之人,从江南烟雨图中款款而来,华贵不可方物。
再见时,他解她险些跌倒的危急,握着她簪子,徐徐有礼递回她手中。
之后种种,赠她药膏、芦橘、经文、茶盅,还有被她磕碰坏了的羊脂玉发簪,一桩桩一件件,虽则每次遇上,都叫她好一番思量,很是恼火琢磨他用意。到了最后,却没有哪件事真就让她吃了苦头。
偶尔她也会荒唐的以为,那人对她很是不错。
然而今夜观他墨宝,就如这鲜红鲜红的朱砂,他字里行间,笔走游龙,她看得越是仔细,浑身就越是发寒。批红汇成一片,她可见其中刀光血海,凌霄肃煞。
往昔观感转眼就淡了,取而代之,是他隐在深处,不为人知的狠辣果绝,甚至是——天下不臣之心!
她极快翻过几页,鼻息都有些短促。凭着本能的敏锐,还真就让她发现另一处心惊肉跳的“巧合”。那人对《汉书》所载,前朝为君王处以腰斩、剐刑的弄臣权相,越是大奸大恶死得凄惨,他看得越是津津有味,妙笔生花。虽未明着品评,却多有揶揄调侃。
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她额头见汗,啪一声合上书页,盯着纱灯怔怔出神。
都说观字如观人,她脑中乱作一团。本以为姜家投效顾氏已是最坏的结果,哪成想,背后仰仗了他,才是真往死路上,不要命的一头撞了进去。
亏她还觉着他处境微妙!作为赵国公府下一任掌权之人,于对抗皇权,保全顾氏,牵制世家,繁杂到她一想就脑门儿疼,漫无止境的权势征伐中,她以为他步履维艰,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千般料想不到,这人竟有如此气魄!颇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注一掷。只是在他滚滚前行的战车上,牢牢捆绑着姜家,让她形如困兽,绝望一波波袭来,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大周朝早已腐朽,再辉煌的过往也到了迟暮时候。然则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他要如何驾驭本就内忧外患的顾氏,于乱世之中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或许到了某个时候,本就积弱的姜家于他再无用处,便成了他随手能够舍弃的累赘!
屋里这样静,而她心里千头万绪,装着整个郡守府,堵得她焦躁不安。木着张脸,摸一摸搭在肩头的发梢,“行了,再坐会儿翻翻书也就彻底干了。退下吧。”
春英见姑娘面色不好,猜想该是与周大人送来的书册有关。不敢多问,拔了头上簪子替她拨亮了灯芯,自个儿福一福,告退去了外头。
见姑娘屋里亥时还点着灯,今儿个值夜的春英一次次向内探看。夜里风一吹,挂在廊下的铜铃便跟着脆响一回。没敢比姑娘更早上榻安置,春英伏在搬来的小榻上,迷迷糊糊撑着手臂,就等姑娘吹灯歇下,她再去检查过门窗,替姑娘掖好被角,放下垂帐。
这么翻来覆去惦记着,手上又无事可做,深更半夜最是困乏。不觉就眯了过去,背心有些凉,却不舍得爬起来添件罩衣。
梦里崔妈妈站在桃花坞庭院里,手上拿着根食指粗的荆条。绿芙跪在地上,包着泪珠子,可怜兮兮望着她。鼻头眼眶红通通的,只叫春英愈发为难。正犹疑着是否心软再包庇她一回,却听耳畔砰一声炸响,桃花坞的天都跟着晃起来。
春英一惊,黑暗中倏然惊醒过来。还没适应眼前光亮,便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不管不顾,哗啦一声甩开连珠帐子,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手脚比脑子更快,还没等她想明白,人已爬起来冲进里间。内室里空无一人,圈椅旁的小几上,躺着盏被带倒的珊瑚座屏。上好的珊瑚断了一角,圈椅上光秃秃,不见姑娘添冷热的披风。
春英惶急回头,眼前是洞开的雕花隔扇门。因着被人摔得太狠,那门微微摇晃着吱呀作响。屋里模糊光影透出去,只堪堪照亮门外廊下几步远的石板路。哪里还有姑娘身影!
春英如遭雷击,姑娘从未这般失态过!疯了似的也跟着冲进暮色里去…
上房院门,戌时过半已下了钥。世子喜静,底下人各自办差俱是轻手轻脚,这会儿门外呯呯碰碰,震天响的拍门声,莫说上夜值守的,便是主屋里正与主子回禀差事的管旭周准,也蓦然蹙起了眉头。
停下交代了一半的差事,顾衍端起茶盏,瓷盖儿碰碰杯沿,全等这阵子吵闹过去。
“属下出去看看。”观那人没完没了的架势,周准拱手出去,才步下台阶,便见一熟悉身影,绕开了门房,提着裙摆风急火燎迎面赶来。
女子形容急切,外罩的披风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系带结得敷衍,她一动,便斜斜往一旁坠去。好好的绫罗纱织锦披风,此时穿在她身上,没有半分贵气,倒显得累赘得很。
行走间露出大片月白中衣,竟是急得连外袍都懒得抓扯。脚下随意趿了双软履,湘妃色缎面,鞋跟儿被她踩在脚下。
她发髻披散,见他出来,胡乱拢一把,隔着几步远,已扬声道,“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代为通传。姜瑗有事请见世子。”
寂静夜里,她如此喧嚷,早用不上通传。连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口称“姜瑗”。这还是他除“姜七”外,第一次听她如斯自报家门。
起身过去,就近透过槛窗望她。
她身影甫一映入他眼帘,顾衍瞬时拉下脸来,幽幽沉沉冷了目色。
第四十二章 一窗之隔
她也一眼瞧见了他。
那样浓稠的夜色,他只往窗前一站,姜瑗都奇怪,她为何一眼就能察觉是他。廊下挂着风灯,风一起,整个儿灯笼飘乎乎荡起来。火光粼粼,映在他脸上。
半面俊朗,半面阴郁。
她记不得自个儿一路怎么发癫的奔过来,满脑子都是复姓公孙那人,如何游刃有余,将燕京权贵耍玩于鼓掌之中。
便是那样诡诈阴险的人物,还是得听他的。他是国公府世子,手上掌着太多人性命。便是他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她都可以视若罔闻,弃良心于不顾。
可是姜家二房他怎么能动呢?她还被他押在手里,她父兄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为了家族都肯投在他帐下。只要他说一声,便是需要她卷入这一眼看不穿的漩涡,为着郡守府,她也是肯的。
来时她脑子里全想着往昔太隆郡的和美日子。
她和姜昱捧着又沉又厚的《集贤集》诵读,他念得端方洪亮,她跟在他后面囫囵吞枣,口齿不清。郡守大人和太太许氏隔着花窗看他兄妹两个抬了凳子在屋里做学问。夫妻俩眉梢眼角都是笑,暖暖的,比窗外飞红挂柳更叫她喜欢。
书函上谏言,“姜氏二房姜和其人,堪当此任。”便是这十来个字,将她过往十年,甚至两世之中最为珍视的美好,一幕幕撕得粉碎。
在漫天破碎之中,她被深沉的恐惧席卷着。看那人落款已近一月,而他此时派人送来夹带私信的《汉书》给她看。
她觉着自个儿摸到了脉门。原来去麓山官学不是她换来的,是她爹用前途未卜的凶险,拿命挣来的!
她只是他顺带用得上,所以随手拣了搁在身边。姜楠姜昱姜柔,全是他,是赵国公府对姜氏的安抚。是推她爹上断头台后,拿了甜枣来哄人!
这是他最擅长的,不是么?就像上次罚她思过,左手打一巴掌,多关她两日。右手给了恩典,赏药赏果子。
春英替她绞头发那会儿,她已察觉出前途堪忧。可她怎么会想到!会想到前一刻才生出了警醒,转眼已成了铁板钉钉的事!
此刻再看他,满眼都是红。
他身后有翻天的血浪。她爹是不是也在其中?他的脸是红的,眼是红的,除了心,到处沾满血腥,红得吓人。
她疯了似的跑过来,她是傻了,才敢要问他一句:之前说“无有要事,不必夜里过来”,到如今她爹被他推出去抵命!他借由姜家做了幌子,翻手覆灭来犯之敌。末了还兴落个“护卫不力、渎职”的罪名在她爹头上!
她就想问问,这倒是算不算个事儿!
算不算在他心里,值得她发这一回疯,跑过来求他一见的大事儿!
可真到了他面前,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还有太太,还有姜昱,还有姜家二房一屋子人需得牵挂。她还能在他面前与他拚命不成?
他见她过来,静静立在镂空花窗后,那样沉静的眉眼,又黑又亮。满院子疯的只她一人,而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是那个烟雨中走出的男子,长得那样好看,素白的袍子,纤尘不染…
管旭候在门外,替七姑娘诊脉出来,已是过了二更天。脉大而有力,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热盛邪灼,气盛血涌,使脉有大起大落。热盛之兆,急火攻心。
门廊外石阶底下,绿芙满脸挂泪,偷偷摸摸呜咽着。一旁跪着同样请罪的春英。
绿芙从来没敢想过,自个儿能把姑娘给气晕过去,还是倒在世子庭院里。
夜里被春英教训一回,她怕先前干的蠢事儿招姑娘生气,把书推给了春英递进去,转身抱着木盆,去院子里浆洗。
蹲在水井旁搓搓揉揉,这么一动起来,袖兜里竟飘出张对折过的字条来。绿芙就着湿淋淋的手捡起来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小篆。水井离耳房远,没亮堂烛火照着,看不真切,实在累眼睛。想也没想,揉了便往荷包里塞,只想着洗了衣衫,回去再看就是。
这么一耽搁,再回屋已是忘到了脑后。直到躺下了,被急得不行的春英一脚踹开房门,才知姑娘不见了踪影,吓得激灵灵,立马就醒过来。
春英早追了出去,一趟子撵到大门口,只见乌黑的木门大敞着,便知是坏了。姑娘夜里独自跑出去,话也没留,她不能瞎子似的到处乱闯。
这才回来催她起身,守在院子里,春英要往二爷那处报信,求二爷拿个主意。而她得留下,若是姑娘回来,赶紧的往二爷院子去信。
两人这么一合计,春英提着灯笼,一溜湮没了影儿。她慌得在院子里四处蹿,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这样心里才能安稳。
这么一转悠,自然比春英查得仔细。竟在姑娘床头底下,发现了掉落的书册。一半儿扣在地上,一半儿还搭在踏板上。捡起来一瞧,不就是周大人方才送来的那本?底下还压着几张散落的信笺。
见了同样对折过的笺纸,绿芙骤然记起包里那字条。拿出来一看,脸都吓白了。再对比那信笺,更是觉着天都要塌了…
再也顾不得,一把全搂在兜里,灯笼是早记不得的,莽莽撞撞就往世子院子里冲!
这时候她又机灵了。知晓姑娘这是寻世子讨公道去了。脚下也不知绊了几回,等她到了月洞门,正好碰见另一条道上过来的二爷、福顺还有春英…
姜昱此刻心头复杂难言。世子于他姜家有恩,除了麓山官学提携一事,今日这一出,恩典来得更重!
然而这眷顾的源头…姜昱想着那人守在榻前英挺的背影,满屋灯火通明,镶夜明珠灯座光华璀璨。这样柔和的光晕里,独他一人,像是被剥离开去,通身清冷,他看着便再难开口。
姜瑗怎地会到此地,方才绿芙已哽咽着请了罪。事情真相大白,可其中七姑娘对世子透出的怨怪不恭敬,甚而说是愤懑,各人心里都有杆秤的。
屋里那人从始至终,只道了句“全部退出去。”已在榻前坐了快一个时辰。
姜昱由着那两个婢子跪在廊下,由管大人领着,肃着一张脸,往耳房里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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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凡事都有例外
晨曦透过纸糊的窗户,洒在湖色软帐上。女子睫毛颤动,睁眼便望见石青色帐顶。花样是四合如意八宝纹,很眼生,不是她屋里的吉祥牡丹。偏头向外看去,纱帐外摆着一套雕花楠木桌椅,落地罩前的沉香木锦屏绘着纳福迎祥童子图。
一早醒来,脑子沉顿得很。意识到这地方陌生,她又回头瞧瞧纱帐里的布置。撑着胳膊肘拥被起来,鼻尖才离褥子近些,悠悠浅浅的冷梅香气合拢过来,终是给她提了个醒儿。
不觉就揪紧被面,她四下瞅瞅,没见着那人身影。伸手捏一捏额角,脑子涨得难受。
“春英?”“绿芙?”小小声叫唤,外头总算有了动静。
虽是在他屋里,昨儿已经开罪了人,若是他要惩治她,再多一条她一早起来瞎嚷嚷,他只管再记一笔就是。
“小姐?”春英一瘸一拐掀帘子,从屏风后绕出来,眼底青影遮掩不住。
姜瑗立时察觉不妥,撩帐子就问,“挨板子了?是世子罚的?”
春英面上一僵,戚戚哀哀盯着她,面上欲言又止,埋头侧身让开了道。
那人微沉着脸,眼梢掠过,见她醒来容色尚可。盹儿都没打,倒有力气编排他。昨日一瞬闭上的眸子,如今又有了生气。人没大事,他再不理会,转身离去。
她努力仰脖子看他,亦是不言不语。直到人走了,方才没精打采靠躺回去。
春英一旁瞧这情形,心里直叫苦。姑娘这厢稀里糊涂的怨上了人,等到待会儿明白过来,又该如何自处?两人眼看是生了嫌隙,还是尽早解开得好。
“小姐,昨儿您一时气急,闭过了气。是世子将您安置在屋里,又请管大人替您诊了脉,行了回针。”
姜瑗不以为意,目光只落在她腿上,上上下下的瞄。
春英跛腿过来,执起桌上的茶壶,替她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捧到她跟前。
“奴婢这腿脚,是罚跪罚的,是奴婢活该,甘愿领罪。您先别气,听奴婢好好儿与您说道。”七姑娘是何脾气,春英怎会不知。姑娘自个儿的事不怎地上心,换了事情牵扯上郡守府,玩命儿似的跟你犯倔。
等她空茫着一张脸端过茶碗,春英怅然长叹,搬了个杌凳坐到她跟前。手往袖兜里一掏,展开那惹祸的字条,往她眼皮子底下凑。
“旁的奴婢也不多说,您自个儿瞧去。今次是绿芙闯祸,里边儿也有奴婢一份儿。等您看明白了,您说该怎么罚,奴婢领着绿芙谢罪就是。只是世子那头,您怎么着也得诚心诚意去认个错儿。不是奴婢胳膊肘向外拐,真是您这闹得…世子那是蒙了不白之冤,被您气得狠了。您还不知道,昨儿夜里您昏睡过去,管大人看过后说,约莫要等到五更天才会醒来。世子便在外间守了您一宿。奴婢在院子里跪着,您夜里哼哼唧唧好几回,世子那影子就在窗户上来回晃动了好几回。好容易等到您醒来,不想您开口就是怨怪人,当着面更是甩脸子,您说您…”
本没打算真个就用了这茶水,只她眼睛一行行瞟过去,越来越惊愕,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太隆郡郡守姜和,随冀州巡察使协查盐税一案?公事交由监察使张篙监管?
姜瑗心跳又快又急,呆若木鸡。等她屏气凝神读了个透,再回头,耳畔是春英絮絮叨叨与她说理。她还从不知晓,春英这样的老实人,嘴皮子功夫这样厉害。
理不清心头是在什么滋味儿。一时欣喜若狂,一时又懊丧不已。
她跟前丫头说了好大一通,她只觉这话左耳朵进,入了心里兜上一圈儿,又从右边那耳朵滋溜溜跑了出去。
不是良言劝谏,她听不进去。而是她终于明白干了何等蠢事,没胆子一字一句,烙印似的记在心上。
她觉着自个儿像是入了一个怪圈。她每每觉着看清了他,却又发觉是自作聪明,到头来错得离谱。
可她这一套在旁人身上都管用。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她自来如鱼得水,从未失手。便是她前世导师,也说她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只是她忘了,也太过依赖技巧和资历。凡事都有例外,经了这次,她颓然发现,千万人之中,偏偏她最迫切需要看清那人,就是她姜瑗此生例外。再没有丝毫侥幸可言。
一早上再没见到他人,倒是姜昱进来静静陪着她坐了许久。
兄妹两个头一次默然以对,找不到话说。他知晓她是着紧家里,虽不怪她,却也不能认同她如此莽撞行事。摸摸她脑袋,比她预想中和煦许多。
“错了便是错了。姜家的姑娘不怕认错。阿瑗说是不是?”
她抿着唇默默点头。感激他在她最难堪、最羞愧时候,如此和声细语包容了她。没怪她给姜家添乱。
“世子庇护了姜家。张家那头…”她抬眼看他,话里意思太深,一言难尽。既有对张家的负疚,又有一丝不能言说的庆幸。
人性的自私,她从不否认。
“此事自有爹和为兄出面,姜楠也瞒不过的,他终需知晓。只你,切忌插手。”
她乖乖点头。那人也说过,叫她不许掺和。清醒过后,她脑子虽还有几分胀痛,却难得异常清明。他说的话,他隔窗看她的眼神,她都能一一记起,如数家珍。
“今日不走了么?”隐隐猜到又是那人下的令,她羞愧更甚。
“两日后启程。此地离麓山不远,只五六日车程。你安心养着,正好寻了空去与世子认个错儿。”
看她服了安神的药,姜昱还有事与郡守府通信,便扶她睡下,叫了春英跟前伺候。绿芙那丫头,已被他关了柴房,这几日都别想出来。
姜瑗迷迷糊糊,一觉睡到晌午过后。吃饱喝足,她盯着更漏,心里惶惶然等他。
这里是上房,她鸠占鹊巢。也不知那人被她诬赖成这样,还肯不肯回来看她。忐忑掰着指头,十根手指被她玩了个遍。花样百出,像是有着无穷耐性。
只熟悉她的春英知晓,姑娘这是心里没底儿,正七上八下呢。
直等到下半晌,廊下终于有脚步声靠近。春英赶忙站起来,得她示下,匆忙往外头迎人。
姜瑗存了一肚子话,就等着他进屋,当面诚诚恳恳给人道歉。她连开头都想好了,她得下榻深深一礼,态度得摆端正啰。
可惜外间春英一张嘴,里面七姑娘蓦然就觉得失望透顶。
那人没来,却是管大人过来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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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世子英明
“睡前再用一副药,去了内热,姑娘也就一身安泰了。”
隔着方素绢帕子,管旭替她诊脉。姜瑗客气谢过,眼睛落在垫在她手腕下,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迎枕上。居然是上好的丝帛缎面,明黄底子,绣着宝相花,边角有蝠纹。
真是讲究。随便拿出个物件,也能叫人看出别致来。
看她盯着迎枕出神,管旭请她另换一只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偏就拿了这迎枕说事。“世子喜用帛绢,除了这迎枕,屋里穿戴的常服,也多选料子轻薄透气,触感生凉的丝绸缎子。”
突然提及那位,睡了人寝塌不说,连迎枕也沾染了。七姑娘呐呐应一声,看得管旭抚髯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