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跳进去,柳中平浮了上来。但他只在水面上深吸了几口气,见岸上无人,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刀疤脸浮了上来,脸上的红毛虫因为受惊而抽动不已。他可不象瘦子那样从容不迫,拉着绳子,手忙脚乱地往上爬,眼看就快爬上来了,因为惊慌,手一软又滑了下去,腰间的工具掉进了水里。——下面那些浮肿的手臂高高地伸起,去拉他的衣服,抓他的工具,伴着水花传出咯咯的笑声。

刀疤脸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咒骂着。仰脸看了看发黄的月亮,解开腰间的绳子,飞快地脱下身上的紧身衣,换了自己的衣服。

又一个人出来了,还是瘦子。瘦子嘴巴里衔着那柄小刀,手脚并用,几步登上石臂,看到刀疤脸已经换好衣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右手托起左手手臂,在月光下细细查看。他是左手手腕和左脚脚腕,各有一个乌青的环形手印。

刀疤脸凑过来,小心翼翼道:“龙爷,这个…”

瘦子冷哼道:“这个地方没有石花的啦!看走眼啦!”

刀疤脸倏然变色:“莫非这个柳中平骗我们?”

瘦子道:“凭他?哼!”说着换了衣服,收拾起旁边的一个包裹,将那柄奇怪的小刀重新插到绑腿里,趔趄而去。

刀疤脸叫道:“龙爷,龙爷,这个…柳中平怎么办?还有一半的银钱没给呢。”

瘦子瞄了一眼阴恻恻的水面,低声道:“别想啦,不知道他他有没命活。再晚一点,只怕我们三个都要折在这里了!这个水潭里没有宝贝,却有古怪!”说罢扬长而去。刀疤脸看了几眼绳子,似乎迟疑要不要拉柳中平上来,但见瘦子越走越远,不禁一个哆嗦,飞身朝瘦子跑去。

见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沫儿回头道:“婉娘,怎么办?”

婉娘盯着水面,道:“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了。再等一会儿。”

水面一阵翻腾,但并不见有人上来。文清着急道:“拉绳子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婉娘过去翻了翻柳中平的包裹。一些工具,除了下水带进去的,剩下的就是小锉子、小斧子等,同婉娘的工具差不多。“唉,”婉娘叹道,“他想的没错,可是找错地方了。”

月亮的边距也在慢慢变得模糊,水面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白雾,水泡和小漩涡已经看不到了,只听见雾气下面的水在翻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婉娘道:“拉吧。”递给沫儿一个小玉瓶,“我和文清拉,沫儿,你看到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把这些花露洒上去。”

绑在大石上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婉娘和文清戴上手套,两人一起用力。沫儿趴在水边看着。绳索被一点一点地拉出,拉了足有三丈来长,透过白雾,才见一团黑色的东西浮上来。沫儿叫道:“看到他的头发了!”

婉娘和文清手上加大力气,将柳中平拦腰提出水面。柳中平嘴巴微张,双眼紧闭,一手还紧紧地拿着把小铲。沫儿道:“看到他了!”

可是不管婉娘和文清再如何用力,柳中平就象被钉在了水面上,难以提起半分。婉娘道:“沫儿,好好看下,有什么东西没有?”

沫儿抓过刀疤脸用过的绳子缠在腰上,又缚了左脚,慢慢地向水面探下身子。丝丝白雾环绕着柳中平,水面犹如沸腾了一般,不时有大的水花溅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文清叫道:“沫儿小心!”

沫儿伸长手臂,几乎可以够到柳中平的胳膊了。但以沫儿的力气,想要拉他上来似乎不可能,沫儿便转向旁边,试图看清他的身下到底有什么。

手,密密麻麻的手,各种各样的手,从雾气中伸出。泡得白胀的,黑色长着蛆虫的,只剩下森森白骨的,还有一半白骨一半还挂有血肉的;骨瘦如柴的,强壮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紧紧地拉扯着柳中平的头发、衣服和双脚。

沫儿牙齿打颤,差一点把手中的花露瓶子掉到水里去。

那些手就在柳中平的身下,如何将花露撒上去,还是个问题。沫儿把一只脚勾在凸出的小石头上,打开瓶塞,用力一蹬石壁,身子朝柳中平荡过去,飞快地将花露洒向那些拉着他头发的手。

几只手粘到了花露,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一缕白烟,哗啦一声缩回了水中,柳中平的上半身被拉起。

婉娘道:“沫儿,注意花露不要一下洒完!”

沫儿叫道:“这还用你交待?”身子荡了回来,重复刚才的动作,将花露洒向柳中平身下一只粗胀的大手。大手迅速缩回,水面一片翻腾。

来回四次,拉着柳中平头发衣服的手都不见了,婉娘和文清已经将柳中平拉了起来,绳子卡在他的双臂之下,他垂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外面吐水,但双脚耷拉在水里,仍然难以拉动。

沫儿道:“我看不到他的脚下有什么,怎么办?”

婉娘道:“顺着他的脚往下洒。”

沫儿重新攒劲儿,荡过来的时候一把抱住柳中平,谁知他身上穿着紧身衣,又湿又滑,沫儿费了老劲才抱住他的双腿——白雾下面,两只只剩白骨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脚踝。沫儿忍着阴冷带来的心悸,一咬牙将所有的花露全部洒在了两只白骨爪上。白骨爪发出一声尖叫,倏然缩回水里,一股恶臭熏得沫儿几乎晕过去。柳中平终于被顺利拉上石壁。

那边婉娘和文清正忙着帮柳中平挤压吐水,似乎忘了沫儿还在这里吊着呢。沫儿松神,一个不慎撞向石壁,脑袋嗡嗡直响,恍惚中只见下面白雾中层层叠叠的浮尸一个个肿胀着脸儿正对他咧嘴嘻笑,无数只手从浮尸群中伸出,眼看就要穿过白雾抓到自己的头发了,顿时大惊,尖叫道:“文清,文清!”

文清慌忙过来,一把抓住沫儿的脚腕将他提了上去。沫儿头上冒了冷汗,手脚酸软,趴在地上好久没有起来。文清俯身仔细看看沫儿,担心道:“沫儿,你不要紧吧?”

婉娘在那边笑道:“死不了!赶紧过来帮我救柳公子!”

柳中平意识恍惚,仰脸躺在地上,婉娘毫不客气地将脚踩在他的肚子上,踩一下他就吐一口水。“我们俩将柳公子反过来放在这块石头上,让他自己吐水。”

沫儿缓过劲儿来,也起身去看柳中平。文清扳起他的头,婉娘拿出一小瓶香粉,往他的眉心点了一些,柳中平打了几个喷嚏,开始狂吐。

婉娘道:“走吧。他没事了。”

文清看看渐渐东斜的月亮,拿了几件衣服盖在他身上,迟疑道:“现在挺冷的,会不会冻到他?”

婉娘道:“你瞧瞧他一口气可以在水下憋这么久,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么?”

子时已过,月亮恢复明净,大地一片银色。三人顺着原路返回,沫儿打了个哈欠,疲倦道:“原来今天的看好戏就是来救柳中平。”

文清奇道:“婉娘,他们是挖聚宝盆吗?”

沫儿道:“我听到那个瘦子南蛮说找石花。石花是什么东西?”

婉娘道:“传说中的聚宝盆实际上就是石花。”如锁魄玉相同,一些具备灵气的石头能够吸收天地之精华,称之为阴石。锁魄玉可保持玉内生命不腐,阴石则能象植物一样开花。它的花大如面盆,长在石头内。

文清道:“这么说,真的有聚宝盆了?”

婉娘道:“世上多有贪财之人,对聚宝盆的传说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长期以讹传讹,人们就信以为真了——人说灵芝可以长命百岁,可是我看灵芝也不过就是一株不常见的草药罢了,哪里能够长生不老?”

沫儿想起里面密密麻麻的手,不禁不寒而栗:“那他们拼了命,深更半夜潜入水下做什么?”

“石花虽然不是真的能象传说中的聚宝盆一样,金银珠宝取之不尽,但它却有一些很奇怪的功效。”婉娘慢悠悠道,“这三个人各怀鬼胎,各自都有目的,而且知道这是石花,自然是想利用石花的其他特点。”

沫儿好奇道:“石花有什么特点?”

婉娘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繁星:“现在还不能说。我们要快点回去,只能休息一个时辰。”

躺在床上,沫儿的骨头好像散了架一般,很快进入梦乡。好景不长,又被婉娘揪着耳朵提了起来。

各种各样的工具被分好了类,三小包,每人一包。沫儿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哈欠,穿了披风,拉了婉娘的衣襟,闭着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二又一次满面疑惑地起来关上了门。

此时已经是寅时末,月光黯淡,繁星明朗。婉娘一改往日的优雅碎步,健步如飞,走得极快。文清和沫儿一溜儿小跑跟着,沫儿的瞌睡也惊得全无了。

还是那条石臂。柳中平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上面空无一人,除了一滩水渍显示晚上曾有人来过,谭面静谧幽深,远处密林伫立,无任何异常。

月亮渐渐沉下,天色越来越暗。婉娘拿出一个小灯笼,点了挂在石臂的一棵小酸枣树上。昏黄黄的灯光,绿莹莹的水面,偶尔激起的小水花,看得沫儿头皮发麻,忍不住轻声道:“点这个灯还不如不点呢!”

婉娘道:“此时正所谓黎明前的黑暗,不点灯你看看?伸手不见五指呢。从现在开始,不许多说话,看到什么也不许惊叫,特别小心不许将口水喷出来,否则我们一个晚上的辛苦就白费了!”

沫儿嘟囔道:“你来偷石花,对不对?”

婉娘将包裹里的工具一件件拿出来,道:“错,不是偷,我们需要石花上的一些东西,保证不伤到它,以免影响紫罗口的地气。”

天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的山林树木仿佛隐遁,汝河只听水声不见波光,周围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多了起来,一眨一眨地盯着人间。

婉娘提起灯笼走到石臂的尽头,绕着正中凸起的大石看了几圈,道:“沫儿,你爬上去。仔细看看,石头正中有无个小漩涡。”

沫儿爬了上去,接过灯笼。这是一块普通的黄色大石,与整个石臂融为一体,高出石臂约一米有余,上面两米见方,由南至北向上微斜,正中间有一个拳头的螺旋形小坑,仅两指来深。沫儿道:“是有一个小的漩涡坑儿。”

婉娘道:“好,你把里面的尘土清理干净。不要用嘴吹,免得带进去口水。”

沫儿一手提着灯笼,用文清递过来的小斧头柄在坑里旋转了几下,把里面凝了的泥沙划得松动,然后用手指缠了衣襟,将泥沙一点一点地清理出来,道:“好了。”

婉娘递给沫儿三颗珠子,道:“先将一颗血珠丢进去,等不见了,再放第二颗,然后放第三颗,放了第三颗就快速跳下来。”

如血般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殷红的光芒。沫儿记得是公蛎来买眼儿媚的时候给了一颗,其他两颗却不知道哪里来的。

沫儿小心翼翼地将一颗血珠放进小坑里。血珠在里面骨碌了一圈,稳稳地落在正中间。沫儿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也许是灯光太暗,那些螺旋形的细纹似乎在旋转,等沫儿揉了眼睛再看,血珠已经不见了。沫儿连忙放了第二颗,顷刻功夫,第二颗也不见了。

沫儿放了第三颗,飞身跳下石块,差点将手中的灯笼磕飞。

婉娘飞快道:“一会儿石花开了,谁也不许说话。沫儿只管站在旁边提好灯笼,文清拿斧子,看到石花朝南长出来的一个红色角状物,要快速砍下,用白锦裹了给沫儿放在包裹里,然后过来帮我的忙,将石花底部花萼锉开,导出里面的汁液来。石花出现只有不到一刻功夫,动作一定要快。注意不要说话,一定不要让口水滴在石花上。”

大石突然嘎嘎地响了起来,在如此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刺耳。与此同时,沫儿又感觉到了从水面传来的森森阴气,咕嘟咕嘟的水面翻滚声不住传来。灯笼的光芒有限,但沫儿不用看就想像得到下面的水里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唯恐黑暗之中那些肿胀的手臂伸上来抓到自己,连忙往中间移了些。

嘎嘎声停了下来,接下来的是一种金属摩擦的声音,就像是沫儿小时候故意将铁锹在碎石地上拖着走,发出一种直刺入心脏的噪音,让人忍不住要掩耳。

大石顶端,慢慢地裂开了,那些石头仿佛突然变成了植物的叶片,轻飘飘的,看着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却不曾掉下一片。

沫儿将灯笼高高提起,以便婉娘和文清看得更清楚些。

一个犹如粗陶盆一样的东西出现在裂开的大石中央,微微颤动,表面粗糙不堪,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石匠,随随便便地凿了一个石盆,却省去了打磨工序。石盆外边,朝南凸出一个三寸来长的小石角,在夜色中泛出微红的光。

文清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小石角削了,用白锦包好递给沫儿。婉娘在北,正用一个小锉子在石花底部一下一下地锉着。石质很硬,每锉一下,只能留下一条白痕。

文清接过锉子,婉娘去取了玉瓶,在旁边等着。锉痕渐渐加深,文清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石花仿佛能感觉到锉子的力量一般,随着力度轻轻摆动。

天色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除了下面咕咕翻腾的水声和锉子的摩擦声,世界如同死了一般的寂静。

婉娘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有些着急。文清手上加了力度,又挫了数十次后,锉子一下子卡在了石花的茎上。婉娘飞快地拔出锉子,将一个薄薄的玉瓶儿对准锉子刚才的卡槽缝隙里。

缝隙里慢慢流出一些白色的汁液,浓稠得象建房时的泥沙。文清抹了一把汗,退到后面。沫儿将灯笼凑近,看着那些汁液缓缓地流进玉瓶儿。

远远的,传来一声鸡鸣,东方的天空中突然透出一丝微红。石花“嘎”地响了一声,周围裂开的石块快速地扭动起来。婉娘眼疾手快,倏然缩回了手,一把拉过沫儿。说时迟那时快,整个大石已经合为一体,看不出一丝曾经裂开的痕迹。

沫儿瞠目结舌地看着大石,觉得甚是不可思议。突然发觉有人在拉他的衣服,并越拉越紧,似乎想将他裹进石头里,慌忙用空着的右手去拉——原来刚才石头合拢时竟将沫儿的衣襟下摆卷了进去。而且这块一动不动的大石仿佛会吃东西一般,刚才夹进去的仅是一个衣角,现在竟然整个下摆都已经被石头吞进去了。

婉娘正在包裹处摆弄玉瓶儿,没有看到这一情形。沫儿不敢说话,只管用力往外拔,谁知越拔离大石越近,眼看就要贴着大石了,表面凸起的小石块咯得沫儿的屁股生疼。

文清正趁着微光收拾工具,无意之中一抬头,看沫儿一手高举灯笼,一手又拉又扯的,知道有异,拿了小刀一步窜过来,见沫儿衣服夹住,一刀下去将衣服割破;沫儿上半身正用力,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灯笼骨碌碌掉进了水潭里。

东方的天空,启明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原本黑漆漆的夜色渐渐变得明亮,远处的鸡鸣声此起彼伏,早起的秋蛐蛐儿又开始了一声声哀叹。

紫罗口石臂顶端的大石犹如从来没裂开过一样,不见一丝异常。若不是衣襟缺了大大的一块,以及婉娘喜滋滋的笑脸,沫儿真会以为石头开花不过是个梦而已。

沫儿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折腾了一个晚上,只睡了一个时辰,感觉又累又饿。地上也不好受,全是碎石,咯得背部生疼,可是懒得起来。

婉娘将小玉瓶儿塞好裹了白锦,同红色小石角一起放进怀里,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这一个晚上可真够累的。我们回去吧。”

沫儿闭眼打着哈欠道:“躺一下吧,我走不动了。”

婉娘笑道:“哎哟,河里的手伸上来抓你的脚了!”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

一缕霞光穿过云层投射在紫罗口巨大的石臂上,下面水潭的漩涡中,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光环,随着水流的波光摇晃。

婉娘三人已经走上旁边的山梁,沫儿回头看着,突然道:“人们都以为这个光环是水下的宝贝发出来的,实际上是霞光照射在石花上,石花在水中的倒影!”

文清张大了嘴巴,啧啧道:“这样看来还真是的。那么多人,都找错了地方。”

石花到底有什么样的功效?柳中平下水挖石花做什么?这三个人有什么样的目的?石花这么少见,又距离云梦如此近,在附近修行的元镇真人怎会不动心思?那么重的阴气,那些淹死的阴魂,难道淹死鬼找替身一说是真的?

一大堆的疑问,一连串的谜团。可是太累了,沫儿懒得说话。

用上的工具并不多,可是带来的工具却不少,叮叮当当的,越走越觉得工具死沉。天色微亮,小镇依然静悄悄的。紫罗口客栈已经敞开了大门,一些早起的贩粮客正在一楼匆匆忙忙地吃早餐,没人注意婉娘三人。

沫儿被楼下的饭菜香味引诱醒了。此时已经将近辰时末,沫儿推醒文清,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咽着口水飞奔下楼。

贩粮客早早去了乡间收粮,剩下的都是留守的老幼妇孺,大多也早就吃过了饭,整个一楼大堂只有三四个食客。

绕过楼梯出了后门,便是厨房。一个敞开的大棚,下面左边摆着一个大的铁皮炉具,上面热气腾腾,滋滋冒油的水煎包两面焦黄,香气四溢。旁边一个大木桶里装了半桶洁白的豆腐脑,另一个装了胡辣汤。

文清和沫儿要了十个水煎包,两碗胡辣汤,在大堂里一边吃一边等婉娘。

正吃着,见柳中平抱着宝儿下来了。沫儿捅捅文清,悄悄道:“你看他恢复得多快!”昨晚他那个样子,换了常人肯定要卧床几日,柳中平虽然看起来精神不振,但显然已无大碍。只是一夜之间,儒雅俊逸全无,双眼红肿,布满血丝,一脸的绝望和悲痛,加上步履蹒跚,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昨天晚上光线黑暗,对宝儿无甚印象。今日一见,文清和沫儿都有些吃惊:宝儿脸色苍白,一张消瘦的小脸血色全无,衬得乌黑的大眼睛和弯弯的眉毛尤其显眼。宝儿指着沫儿跟前的水煎包,细声细气道:“爹爹,我要吃包包。”

柳中平看到文清和沫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两人点了点头,亲亲宝儿的脸颊道:“好,你乖乖坐这里,爹爹去买。”

柳中平将宝儿放在文清旁边的凳子上,见小二不在,自己去后面取包子。

沫儿将面前的碟子往宝儿面前推了推,道:“宝儿,你先吃一个我们的吧。”

宝儿摇摇头,稚声稚气道:“爹爹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沫儿见宝儿好玩,逗她道:“宝儿真乖。我的这个包子可不一样,谁吃了就强壮得象大力士一样。”

“真的?”宝儿的眼睛一闪,高兴道:“哥哥,你舍得把这个包包给我吃吗?”

文清道:“当然啦,你能吃几个都行。”

宝儿笨拙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欣喜道:“嗯,我想长得象大力士一样强壮,这样爹爹就不哭啦。”

柳中平端了一碟包子来,看宝儿正在吃,小心翼翼道:“别笑了,小心呛到。”

宝儿站起来,咯咯笑着,兴奋道:“爹爹,爹爹,我很快就可以变强壮啦。”

柳中平顿时一脸紧张,放下包子,慌忙抱住宝儿,道:“是是,宝儿坐下慢慢说。”语音未落,宝儿手中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一张小脸白里发青,嘴唇也成了紫色。柳中平大惊,将宝儿的头伏在自己肩上,轻轻地顺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宝儿不能激动的,忘了么?你要好好吃包子,长得强壮,陪爹爹到处去玩呢。”

宝儿的脸渐渐恢复了正常,重新坐在柳中平怀里,慢慢地吃着包子。沫儿和文清觉得好像是因为让宝儿吃包子导致了宝儿的不适,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说些什么。

“哇,好香的水煎包!”婉娘笑着出现在楼梯上,一身鹅黄长裙,明艳动人。“柳公子早!”

柳中平慌忙起身,笑道:“姑娘早。”宝儿躲在柳中平身后,羞涩道:“姨姨早。”

婉娘惊喜道:“是宝儿吧?真乖!”宝儿瞪大眼睛看着婉娘,掩口在她爹爹耳边轻轻道:“姨姨认识我。”

婉娘呵呵笑道:“当然,我昨天晚上看到宝儿了。”宝儿将头埋在柳中平的怀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瞄着婉娘。

文清又去拿了一碟包子来,小二端来了豆腐脑。婉娘在桌边坐下,随意道:“咦,你那两个伙伴呢?”

柳中平不动声色道:“哦,他们有事先走了。”宝儿不住地偷看婉娘,见婉娘一手轻按耳后秀发,低头吃东西,突然道:“爹爹,姨姨象我娘。”

柳中平十分尴尬,轻喝道:“宝儿别胡说。”连忙向婉娘道:“童言无忌,请勿见怪。”

婉娘却看着宝儿,抿嘴儿笑道:“宝儿,真的吗?”

宝儿瞪着大眼睛,连连点头:“是真的。我娘吃饭时也喜欢这样。”她学着婉娘刚才将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的动作,“就这样,象姨姨刚才的样子。”

柳中平无奈,对宝儿道:“吃饱了要活动一下。宝儿下去走走如何?”

宝儿乖巧地点点头,自己下来去看菜牌上的字。沫儿和文清也吃饱了,便上去拉了宝儿去后面厨房旁边的鸡笼里逗弄那只大公鸡。

婉娘看着宝儿的背影,笑道:“你女儿真可爱。”

柳中平道:“是。”低了头只管喝汤。

婉娘接着道:“我瞧令爱身体好像不太好。”

柳中平头低得更深,良久才道:“是。”

婉娘见柳中平不愿多说,也不在意,只管吃了早餐,招呼小二帮忙雇了三匹快马,让文清和沫儿拿了香烛和点心,准备祭奠方怡师太去。

此处离沫儿的老家有四十几里,要翻过一道林木茂密的山岭,幸好有官道,虽有些陡坡,道路还算平坦,这三匹马是跑惯山路的,驮着婉娘三人也不吃力,只一个时辰,便到了山北。

远远地,沫儿看到了自己和方怡师太在山脚下的小屋——说是小屋,茅屋房顶早就被烧了,四周的墙壁也已经坍塌,只是一堆尚且留有黑色印记的乱石。门口的的枣树长大了许多,枝头还颤巍巍挂着几颗干瘪的红枣,树下用来做凳子的扁平石头还静静地在靠在那里。

在沫儿的心里,这就是家了。他和方怡师太曾经住过的那个梅庵,对他来说,只是一幕令他的小脑瓜不愿想起的噩梦,而且确实也没有多少印象,依稀记得从这里再往西走,在一个小山头上。而这里,虽然简陋,却承载这他儿童时期所有的幸福和满足。——尽管现在他也不大。

沫儿一把抱住枣树,将脸儿贴在树干上。枣树粗糙的树皮就像方怡师太的手,摩挲着他的脸。

一阵清风吹来,枣树的枝丫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沫儿想,一定是方怡师太在看着他慈爱地笑。沫儿仰起脸,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吸了吸鼻涕,道:“走吧,在后面。”

房屋后面,一个几乎成为平地的小土堆,枯草肃立,凄凉萧瑟。沫儿哽噎道:“师太,我回来了。”他仿佛看到方怡师太坐在小屋外的石头上缝补衣服,自己光着屁股在土里掘蚯蚓;方怡师太在前面的棉花地里打花芽,他在旁边捉花虫;闷热的夏夜,他躺在一领破席子上睡觉,方怡师太给他摇扇打蚊子…

沫儿突然想到,从小到大,他看到过无数不想看、不愿看的鬼魂。如果方怡师太地下有知,会不会也来和他见面?慌忙抹干眼泪,竭力地睁大眼睛,向四周瞧去。朗朗秋日,天高云淡,连一丝儿黑影也没有。

沫儿爬起来,将方怡师太坟上的荒草拔干净,文清帮忙搬来一些石头,堆成了一个小石丘。然后拢了三堆土,点了香,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大声道:“师太,我回来了!你要是想我就出来吧!我很想你。”最后一句,已带哭腔。

文清看沫儿心儿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管跪在他身边,也大声道:“方怡师太,你是个好人…我给你磕头了,谢谢你养沫儿这么大。” 沫儿将几包不同的点心打开,摆放在地上,文清打了火折子,那些纸元宝银钱点着了,推沫儿道:“快告诉方怡师太,这是给她的钱,别让其他的小鬼儿抢了去。”

清风徐来,纸灰四处飞扬,袅袅的青烟也随风飘散,并没有象沫儿以前看到的那样渐渐凝成人形。沫儿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失望,仰面躺在地上嚎啕大哭,涕泪横流。

婉娘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由着他哭。

沫儿终于哭够了,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一样,一张小脸全是泥土和泪水混合而成的花道道儿。自己擦干眼泪,去旁边找了一张大瓦片,将附近田野里的土放在瓦片上,一趟趟地搬过来,堆在方怡师太的坟上。一边唠唠叨叨地道:“师太,我给你带点心了,您尝尝好不好吃。我如今在神都的闻香榭做小伙计,这些钱都是我自己赚的…您还说要等我长大了娶媳妇,给您做糕吃呢…那些银钱都是您的,您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您可要记住啊,我现在在闻香榭,以后每年的中元节、忌日我都给您烧纸钱,可记得去闻香榭取,在修善坊,不要找错了…”

已经午时,沫儿终于恢复如常,兴致勃勃地拉着文清四处看他的“家”,他去捉过螃蟹的小溪,他掏过的鸟窝,当年他“家”的棉花地。婉娘看沫儿平静下来,道:“我们回去吧?”

沫儿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一堆黑色的乱石,点头道:“嗯。”

文清去牵马匹,沫儿突然问道:“婉娘,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谁?”

婉娘面无表情道:“我哪里知道?你来闻香榭前我又不认识你。”

沫儿看婉娘不像是说谎,失望至极。

中午就在官道附近的路口随便吃了点东西,又骑马返回了紫罗口客栈。沫儿和文清回到房中倒头就睡,一直到太阳落山才下了楼。

一楼大堂熙熙攘攘,出去收购秋粮、贩卖牲口的商贩们都回来了,座位几乎坐满。柳中平一个人坐在角落,旁边的位子还空着,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柳中平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个,抓起旁边一个二斤装的圆肚酒坛子,倒了满满一碗酒,仰脸往嘴巴里灌去。沫儿这才注意到,柳中平两眼发直,满面潮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了。

一连喝了三碗,柳中平伏在桌子上,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是笑,听起来又像是哭一般。文清迟疑道:“柳公子?”

柳中平抬起头,眼里全是泪,笑道:“我没喝醉。我清醒的很呢。”

小二过来道:“您两位吃点什么?”看看柳中平,又道:“你们认识吧?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两位还是劝劝他不要喝了。”

正说着,婉娘下来了,沫儿连忙招手。婉娘道:“一个葱烧羊肉,一个糖醋里脊,一个冬瓜肉丝汤,一小壶酒,再来四个下酒的开胃小菜。”说完只管在柳中平对面坐下。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呛得咳了起来。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个懂生活懂饮酒的人,如此个喝法,可不是喝酒该有的兴致。”

柳中平醉眼朦胧,道:“高兴时酒用来助兴当然最好,可是不高兴时,酒就只有拿来解愁了。”

婉娘突然问道:“咦,怎么不见宝儿出来吃饭?”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坛子,连倒也不倒了,直接对着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流了一脸。

婉娘劈手夺过,正色道:“你一个大男人家,还带着孩子,一会儿宝儿醒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带她?”

柳中平痴痴呆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婉娘也不劝,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着。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会儿,自己拿出手绢擦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道:“姑娘劝的是。”

婉娘探询道:“我看宝儿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长叹一声,凄惶道:“不瞒你说,她也许活不了三个月了。”

婉娘歉然道:“对不住。”

柳中平惨笑了一声,道:“我带着宝儿四处寻医问药,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话音未落,略一偏头,道:“宝儿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跄跄走向楼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楼。

沫儿吐舌道:“耳朵可真够尖的,这么嘈杂还听得到。”

婉娘道:“你忘了谚语说的‘小娃儿娘,耳朵儿长’?留着心呢。”

三人吃了晚饭,文清将行李收拾了,单等亥时就走。

婉娘拿出一条黄色绣有“闻香榭”三字的手绢,递给沫儿道:“你去把这条手绢儿给柳公子,告诉他我们在神都修善坊专营高档香粉,若到神都,可来选购香粉,一定质优价廉。”

沫儿皱眉道:“这个时候?我瞧柳公子因为宝儿的病心神不宁的,怎好意思推销香粉?——你昨晚跟人说你来收购粮食的,现在变卖香粉的了,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