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璟哥儿有着类似感想的人,还有迎姐儿。
迎姐儿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无辜之人,这些日子以来,她不单要管家理事,还操办了小五儿的洗三、满月、百日宴。才刚歇口气,又该轮到琏哥儿家的姐儿了。好在,等她的小侄女满月后,她那闲不住的嫂嫂王熙凤一定会主动蹦跶出来找事儿做的,想到这里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结果贾赦又来找她的麻烦。
说找麻烦可能夸张了点儿,准确的说,是警告她老实一点儿,尤其她的亲事最近几年想也别想,不管怎么样都得等十二嫁了再说!
贾赦的原话就是:琮儿都没嫁呢,你急个啥?老实待着!
有的时候,迎姐儿真的忍不住想问问贾赦,这万一,对罢?很多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凡真出了个万一,她的小哥哥想不开真选择嫁了,你咋办?万幸的是,为了自己的耳根子清净,迎姐儿忍住了没说这话,要是说了,她真的不敢想象,等数年后她会不会也被冠上乌鸦嘴的美誉……
一晃眼,大房新添了姐儿过了洗三,也办了满月,也成功的从一枚丑丑的小丫头长成了不那么丑的小丫头。同时,为了区分辈分,大房这头终于正式改了称呼。
琏哥儿在东院那头素来是被称为琏二爷的,不过在荣禧堂仍沿用以往的称呼,如今一并改了,皆唤他为琏二爷。十二是琮三爷,璟哥儿则是璟四爷,如今还是个小毛毛的小五儿则被称呼为玝五爷,又因着小五儿这个称呼听着太怪,后来索性就简称为五爷了。同时,又因着五儿的称呼被简化了,引得十二格外不满,逼着下人称呼他为三爷,旋即琏哥儿和璟哥儿也紧随其后……等贾母意识到不妙时,阖府上下的称呼都已经变了。
再没人记得二房如何,但凡唤二爷,必是在唤琏哥儿,三爷是十二,四爷是璟哥儿,五爷则是小五儿。亏得迎姐儿和惜春还算乖巧,没跟着掺合进去,要不然贾母就不单单是愤怒,而是要被气死了。
“这府上,是要变天了啊!”贾母满腹的心酸不知晓同谁去说,于她而言,这已经不是偏心哪一房的事情了,而是二房彻彻底底的被大房压制,同时也意味着她再也不是荣国府高高在上的老封君了。哪怕明面上没甚么变化,事实上却再没人会真正的将她放在心上了。
一旁伺候的鸳鸯只低头沉默不语,不是她不想安慰贾母,而是完全不知晓从何安慰才好。
偌大的荣国府,其实打从荣国公贾代善过世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是属于贾赦的了。哪怕贾赦至今也只是个一等将军,可圣上没意见,旁人又敢说甚么呢?再说了,若连贾赦都没能耐支撑这荣国府,又有谁会有这个能耐呢?二房,纵然出了个娘娘,也没法撑起门户来。
其实很多事情,贾母都是明白的,她原就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她只是下意识的做出了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而已。道理,她是明白的,却没法坦然接受这一切。
比起贾母的满腹怨愤,二房那头反而更能接受一些。
原因倒是简单,大房真正的嫡长子瑚哥儿早就没了,又因着已经上了族谱序了齿,即便将来琏哥儿继承了荣国府,他也只能是二爷,或者是将来的二老爷。而如今,甭管大房那头怎么折腾,但凡唤大爷,那定是珠哥儿,同旁人并无任何关系。至于二爷、三爷等等,王夫人一点儿也不在乎,即便宝玉是她亲生的也一样如此。
就是贾政心里头略有些不舒坦,可这就更没人会在意了。
改称呼一事,看似闹了一场,其实却是不了了之,连个丁点儿水花都没有起。也是,有意见的人说话不算数,而说话算数之人又不会提意见,可不就只能如此了吗?倒是没多久,有起了个事儿,惹了阖府上下的关注。
姐儿的名字。
虽说没能一举得男确是有些遗憾的,不过因着有大笔的银子入账,甭管是琏哥儿还是王熙凤,皆十分的开心,连带对自家的小闺女也更是高看了一眼,素日里将她捧着宠着,只恨不得没直接供起来。这洗三也好,满月也罢,皆往热闹了办。若是家里有个靠谱的长辈拘着他们,倒不至于闹得如此,偏生贾赦只嫌不够热闹的,非但不加以拦阻,反而跟着起哄,以至于姐儿出生至今,荣国府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也是眼瞅着就要百日了,经人提醒,琏哥儿小俩口才猛的意识到,自家闺女还没个名字呢。当下,取名一事被提上了案头。
依着琏哥儿的说法,直接叫金姐儿就好了,为了纪念刚出生就给家里捞了一大笔金银。偏生,王熙凤说甚么都不答应,说甚么就算再爱金银,也没的起这种名字的。商讨无果之后,可怜的琏哥儿只能跑去找弟弟商量。
千不该万不该,琏哥儿直接去寻了十二商量。
“你想给姐儿取啥名儿?”十二问道。
大概是因着之前被王熙凤嫌弃了一遍又一遍,琏哥儿也意识到他给姐儿取的名字不大好,当下就有些迟疑的道:“先前一直大姐儿大姐儿的唤着,也没个正经名字,我是想着先寻个小名儿唤着,左右她年岁还小,等大了要上族谱再起名好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依着咱们府里的习惯,小名和大名是一个音罢?”十二挑了挑眉,提醒道,“二丫头的小名是迎春、迎姐儿,大名是贾璎。四丫头是叫惜春,不知晓族谱上是怎么写的,不过她原就是隔壁东府的人,就算养在咱们这头,也不算是咱们家的姑娘,倒不用在意。至于你家姐儿……”
“我想叫她金子,咳咳,金姐儿。”
十二不敢置信的瞪眼:“你说啥?刚才风大,我没听清楚。”
“就是金票银票的那个金姐儿嘛。”大概是意识到十二一定会嫌弃,琏哥儿忙急急的补充道,“这不是挺好听的吗?你看宝玉,不就是又是宝又是玉的,我家姐儿叫金……你看璟儿不也是差不多的音吗?”
甭管解释的有多好,十二依然用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直勾勾的望着琏哥儿,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哥,你跟你闺女没仇罢?”
“怎么说话的?我心疼还来不及呢。”琏哥儿不乐意了,他如今统共就这么一个闺女,哪里会不疼了?偏十二目光炯炯的盯着他,直把他看的心里发毛,索性自暴自弃的道,“那你说,你说我到底该起个啥名字?反正我要寓意好的!”
金子的寓意……能有多好?!
一个没忍住,十二吐槽道:“你叫她金姐儿,还不如叫她鑫姐儿呢,好听了不说,金子还多!”
“鑫,鑫儿,鑫姐儿……她这辈儿是草字头的,鑫的同音字的话,可以叫她贾芯!”
“我还假意呢!等等,哥!哥你去哪儿?哥!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你回来啊!!我错了……”望着瞬间撒丫子狂奔而去的琏哥儿,十二哭死在自己院子里。
万万没有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比他家老子还不靠谱的,且这货还是他亲哥!所以说,蠢笨也好,不靠谱也罢,那都是可以遗传的。可他方才真的是说着玩儿的,他没打算给亲侄女取那么坑的名字。
——总觉得回头要被收拾。
这一次,十二的直觉没有错。他果然被收拾了,还是头一次被贾赦和那拉淑娴联手收拾,并盛情邀请了大房所有人共同围观。这旁的也就算了,最坏的就是几个小的,尤其是小五和刚命名成功的鑫儿。也不知道这俩小东西看懂了没有,反正看到十二被收拾,俩小的笑得口水直流。明明鑫儿才刚百天,她笑个啥啊!!
再崩溃也没法子,尤其琏哥儿不听劝阻的决定了闺女的名字,以至于连王熙凤看向十二的目光里都带着狠戾。十二再度哭倒,他这是招谁惹谁了,总觉得自家这个小侄女跟自己天生犯冲。
对了,因着琏哥儿决定了自家闺女的名讳,顺便起了好奇心,特地跑去隔壁东府问了贾敬关于惜春名讳的问题,直接导致贾敬随手给添了名字——贾琋。
这名字不好不坏,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不过由此也足以看出来,当爹的有无学问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也因着所有人的名字都定下来了,有一个人格外的愤怒。这回倒不是贾母了,虽说她是不怎么喜欢几个小的名字,可她也没那么闲,才不会理会这种小事儿。最愤怒的人是许久不被人关注的三姑娘探春。
荣国府的规矩,嫡女都是随兄长的名讳。像上一辈的贾敏,便是跟贾赦、贾政起的名讳,而贾敏的三个庶姐则是另外的名字。到了探春这一辈,就因为已经入宫的元姐儿起了个不好的头,叫甚么元春,以至于后面的姐儿都跟着叫了。这要是没有大房闹的那出戏码,探春还蛮高兴的,毕竟如此一来就显不出嫡出庶出的差别了。偏生,迎姐儿和惜春皆有了名字,连刚出生才几个月的鑫儿都有了自己的大名。唯独她,七岁的人儿了,却一直探春、探丫头、三丫头的浑叫着,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元姐儿早就嫁出去了,再说了,嫁入了宫里,这原本的出身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毕竟,甭管娘家有多厉害,还能比得上天家?还有一个事儿,宫妃是没有自己名讳的,元姐儿被赐了封号“贤”,之前晋升是被唤做贤妃娘娘,哪怕如今又跌回嫔位,那也是贤嫔娘娘,她就算之前的名字能叫出个花儿来,恐怕也压根就没人会记得了。
只有她,唯有她!!
探春暗恨不已,身为庶女已是不幸了,偏周遭的人逼得一点儿活路都没有。这往后说的亲事要比旁人差不说,连带嫁妆也不好,如今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给她。可偏生,她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在小佛堂里待了大半年,虽说吃喝是不愁的,可哪里有外头舒心了?都让她平心静气,安神养气,可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怎的安生得了?
这档口,忽的传来一个大喜事儿,隔壁东府的蓉儿要成亲了。
……!!!
喜事当然是喜事,都说是成亲了那必须是喜事儿。可听闻这个消息的所有人还是忍不住呆住了,原因在于,蓉儿他还小呢,比十二还小了三岁,今年刚满十三岁,哪怕算作虚岁好了,也才十四岁。当然,若是搁在前朝,十三四岁成亲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本朝压根就不崇尚早婚,尽管也没人反对就是了。
其他人也就罢了,迎姐儿是最震惊的一个,回头她就去寻了贾赦,张口就道:“爹!敬大伯伯要把蓉儿给嫁出去了!!”
“臭丫头一边儿待着去!”贾赦本能的先喷了她一句,旋即才道,“那是娶媳妇儿!你敬大伯伯是长房,蓉儿更是长房的嫡长孙,当然要早点儿娶媳妇儿。其实要不是当年王家老太爷、老太太接连故去,你二哥也很早就娶媳妇儿了。”
的确,琏哥儿的亲事最初是定在他十七岁时,谁曾想到,王家老俩口在同一年里接连故去。虽说王熙凤作为孙女并不需要守满三年孝,可当时王家很快就分家了,又一连发生了好些事儿,再加上王家的亲眷也不算多,王熙凤本人年岁也轻,索性就等出了孝后才办了亲事。这才拖到了去年六月里,好在并不耽搁甚么,今年七月初七王熙凤就生了,除却是个闺女有些失望外,确实啥也没耽搁。
可迎姐儿还是一副惊呆了的模样:“蓉儿还是个小宝宝啊!我就记得当年头一次看到蓉儿的时候,他穿着开裆裤咧着嘴在那里哭唧唧的。”
这话一出,贾赦好悬没被呛死,缓过来后立刻喷道:“老子还见过你屎尿不知的时候呢!你不是一样长大了吗?”
“所以我没嫁呢。”迎姐儿摊了摊手,格外的淡定,“我是还小啊,可蓉儿比我还小,他就是个小宝宝。”
“你……”贾赦只觉得心好累,哪怕他本人也觉得十三岁娶妻太不靠谱,可蓉儿是隔壁东府的哥儿,就算是他的晚辈好了,那他也没权利去干涉。再说了,人家传来消息并不是找他商议甚么的,而是例行公事一般的通知他到时候参加喜宴。所以,甭管是有意见还是没意见,你憋着就好,用不着说出来。
缓了半天,贾赦只能勉强解释道:“蓉儿这事儿给你爹我提了个醒儿,再不给琮儿说亲事就太晚了,他还是当叔叔呢人,怎么能比侄儿晚呢?”
迎姐儿幽幽的看着贾赦,善良的提醒道:“五儿也是叔叔。”
贾赦:“…………”小孩子长大了,果然一点儿也不好玩!!
<<<
蓉儿的亲事安排在十一月中,对方是秦家的姑娘。说起这个秦家,已经练成了官场老油条的贾赦表示,他完全没听说过。不过,京城里官员众多,也未必各个都了解,贾赦只在心头略一疑惑,很快就彻底丢开了去。
倒是贾母,意外的对即将入门的秦氏很是在意,逢人就说对方相貌人品多么多么的好,又是多么的衬她的心意,说到最后,竟是冷不丁说那未过门的秦氏是她曾孙辈儿里第一得意人儿。
也是直到听得这话,贾赦才冷不丁的起了警惕之心。
要知道,贾母通常不夸人,但凡夸了人,必有因不说,这人绝对不可能是个好的。即便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是个顶顶好的人儿,只要被她这么一夸,估计也好不了。当下,贾赦急急的去隔壁东府寻了贾敬,也顾不得客套,便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敬大哥哥不妨同我直说罢,那秦家到底是个甚么路数,怎的我打听来打听去,就没打听出个花儿来呢?”
准确的说,也不是完全没打听到消息,而是打听到的情况很出乎贾赦的意料。秦家的家主名唤秦邦业,仅仅是个无品阶的小吏而已,秦家只能算是清寒之家,甚至离官宦人家都还有一大截的距离。这还不算,据说秦家的太太很早以前就过世了,加上家中又无其他女性长辈,秦氏完全就是无母的长女。
这种情况叫贾赦如何不怀疑?要知道,就算是已经被逐出家门的贾珍,当年所娶的续弦尤氏也是小官人家的嫡长女,且尤家多少还是有家底的,哪怕尤氏之母也早丧,可她起码还有个继母教养着。更重要的是,尤氏是继室,这继室出身低微一些本就是寻常的,可蓉儿要娶的却是嫡妻!
“怎的?竟还真的有难言之隐?”贾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尤其面对他的询问时,贾敬竟是一副不敢与之直视的模样,令他不免愈发的质疑起来,“敬大哥哥,您究竟做了甚么?”
贾敬沉默了许久许久,只道:“这事儿同你没有关系,秦家……不差的。”
“呵呵,同我没关系?”贾赦冷冷的看着贾敬,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感觉到了,贾敬的状况很是不对头,先前一怒之下将珍哥儿逐出家门已有些反常了,之后还将惜春送到了他府上让贾母教养,哪怕理由很是充足,却也显得有些古怪。毕竟,即便贾敬早已年迈,可续娶一房是有多难?再不然,就算不愿意续弦,也没得将亲生的闺女推出去后,一次都不过问,甚至逢年过节连个招呼都没有。这哪里是送给旁人养,简直就是恨不得直接撇清关系。
“是的,同你没有关系。”贾敬也没了好气,“蓉儿是我的孙子,身为将来的一族之长,他原就应当早些成家立业开枝散叶。至于秦氏,我也是仔细相看过的,人品样貌确实皆为上乘。”
“活到今个儿我也是长了见识了!都说娶妻娶贤,其实还不是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吗?你跟我说甚么人品样貌皆为上乘?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还人品相貌出众呢!你咋不给蓉儿娶了?哼。”贾赦简直气疯了。
不是说人品样貌就不重要,而是这并非最重要的。要知晓,嫡长子或者嫡长孙娶妻,与其说是成家不若说是两家联姻更为恰当一些。当然,没的为了亲事去攀龙附凤的,可最起码也要门当户对罢?真要是论人品和相貌,那指不定丫鬟们比姑娘嫁的都好。旁的不说,就贾母跟前最宠爱的几个丫鬟,哪个相貌也不输给迎姐儿,难不成她们还能嫁得比迎姐儿更好?
痴人说梦!
“行了,这事儿已经定了,就这样罢。”贾敬不想跟贾赦大吵,只得叹气摆手示意他别纠缠了。
“哼,你当我乐意管你们家的闲事?要不是蓉儿在我府上养了几年,我才不蹚这趟浑水!”说罢,也不等贾敬有何反应,贾赦直接拂袖离开。
只是,贾赦却不知晓,直到他离开后许久许久,贾敬才木着脸瘫坐在椅子上,但凡有的选择,他又何苦这般走这步棋呢?
[正文 第226章]
古人云,长幼有序乃齐家之道、立国之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仅仅是一种规矩束缚,也是一种平衡之道。一个家族若想要长长久久的兴旺繁衍下去,最重要的并非富贵和权势,而是简简单单的平衡二字。而所谓的平衡,从很大程度上就是以长房为尊。
说来也许很可笑,可事实就是如此,观那些个传承数百年的大世家,哪一个不是以长房为重的?只要长房不灭,家族便能长长久久的传承下去。反之,则离败落亦不久矣。这就好像是一株参天大树,为了将养份供给主株不得不将旁支砍去,有时候甚至不惜将周围争夺养份的其他植株一并除去。这看似很残忍,实则却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大局……
凭良心说,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无私无畏呢?所谓大局,也不过是分为于己有益和无益罢了。若是有益,付出些代价又何妨?若是无益甚至有害的话,谁又会在意大局如何?
家族倒了算甚么?只要自己和至亲家人还在就好。甚至国家没了又何妨?改朝换代又不是甚么稀罕事儿。人活着就有希望,最多再加上至亲骨肉的性命,对于旁的,多半人都不会在意的。
可贾敬不能不在意。
身为贾氏一族的族长大人,同样也是宁国府的家主,贾敬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自家陷入泥潭之中,就这般慢慢的衰败下去,直至消亡。如果说,连贾赦都看不下去自家府上被嫡亲弟弟一家霸占,那么贾敬一样无法对宁国府的衰败消亡熟视无睹,尤其是,他如今已经别无选择了。
其实,打从几十年前,贾代化、贾代善这对堂兄弟还在世时,就已经做出了明确的选择。贾家,还有四大家族另外三家在内,他们都是太子|党。只是在当时,谁也不曾料到,贾代化英年早逝,数年后,贾代善也撒手人寰。这宁国府也就罢了,贾敬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当时已然年长,自是轻易的同上头成功联络。反而是荣国府,贾赦素来都是个不着调的,且贾代善去得格外快,以至于除却一封替此子贾政讨要官职的折子外,竟是甚么话都没能留下来。这直接导致荣国府同上头失去了联系……
若仅仅是荣公贾代善未曾将事情交代清楚,那倒是好办了。偏生,贾赦一年胜过一年,愈发的不着调起来,其弟贾政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上头的人在荣国府还在孝期时,仔细的观察了两三年,最终放弃了荣国府满门,想着左右只要捏住了身为长房的宁国府命脉,区区荣国府不足为患。
这个想法正合了贾敬的心意。
身为长房,说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可谁让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府贾源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呢?俩人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又在同一时间被赐封国公,甚至连两府都是紧挨着的。也许,宁荣国公当时是真的没有私心,毕竟是同胞兄弟,又皆是有真本事的人。然而,亲兄弟跟堂兄弟真的不是一回事儿。
待到了宁荣二府的第二代,宁国公已逝,贾代化承袭了一等将军之位,却尚不及建功立业,便战死沙场中,只留下当时尚不及弱冠的贾敬,徒劳的支撑着偌大的府邸。而荣国府那头,贾代善娶的是保龄侯府的嫡长女,加之本身能耐不小,极受长青帝看重,哪怕本身并不如其父,也被长青帝特许不降爵世袭荣国公之位。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宁荣二府便已失了平衡。
到了如今,贾敬双亲早逝,爱妻亡故,膝下独子也在早年被他刻意赶出了府邸,年幼的女儿被送到了隔壁府上,能陪伴他左右的只余孙子蓉儿一人。可以说,贾敬这一生都是失败的,寒窗苦读又如何?哪怕进士及第,他也没法适应那可怕的官场,有心避世不出,偏又舍不下他的血脉后人。想着豁出去拼搏一次,却万万没有料到,身子骨尚属康健的长青帝,竟会这般决绝的选择了退位让贤。
——可彼时的他,身上早已被烙上了太子|党的戳。
反观荣国府那头。
诚然,贾赦是个搅屎棍,贾政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可正因为如此,极为爱惜名声力求完美的前太子,才会这般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荣国府。等贾赦过了科举入了仕途,前太子早已自身难保。而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过来之前,贾赦早早的成为了廉亲王的心腹……
也许,这就是命罢。
又或者,原本宁国府的气运就比不得荣国府。
贾敬连连叹气,待外头的丫鬟唤蓉哥时,这才正了正脸色,将蓉儿唤了进来。有些事情,他早已有所感觉,这才会早在多年前,就借着某些由头,狠下心肠将独生爱子贾珍逐出家门,甚至于为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曾不止一次的公开表示对贾珍的厌恶之情。可事实上,那是他的亲生儿子,若非没有旁的法子,他又怎么会舍得呢?而如今,却是轮到他的亲孙子了。
“蓉儿,我知晓你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开心,也知晓你时常询问丫鬟嬷嬷们,何时才能往隔壁西府去。不是祖父不希望你好,而是祖父太贪心了。也罢了,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成亲之前就去隔壁看看罢。不管怎么说,贾恩侯有句话说的没错,他们家到底养了你好几年。去罢,去看看。”
已经长成为少年郎的蓉儿,怔怔的望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老去的祖父贾敬,抿着嘴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
正如贾敬方才所言,这些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也再不曾体会到何为开心。事实上,整个宁国府只有两个主子的生活,真的称不上有多好。哪怕再锦衣玉食,也丝毫改变不了冷清到极点的气氛。
这里不像是个家,反倒是像一个偌大的坟场,是那般的凄凉悲惨。
“是,祖父。”最终,蓉儿甚么也没说,只喏喏的应着。告退离开后,便径直来到了位于宁国府西面的荣国府。
其实,宁荣街一眼就望得到头,宁荣二府更是紧挨着的,哪怕两家的正门确是有些距离,可仔细想想就知晓了,能有多远?不说做马车了,就算是步行,也不过小半刻钟便能到了。然而,就是这些个距离,蓉儿走了八年。
上一次离开荣国府,蓉儿才五岁。那时,他的祖母还在,他的小姑姑惜春还未出生,倒是隔壁府的二房一下子多了好些个哥儿姐儿……
而如今,仿佛才一晃眼,他就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郎了。
“东府的小蓉大爷来了。”
听着门房的唤声,蓉儿不由的苦笑一声,那会儿可没人会唤他大爷。荣国府上下,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统统唤他蓉儿,让他觉得格外的亲切,就仿佛他从来就是荣国府的人。
可惜,再次登门,他早已没了主人家的感觉,而是随着管家往二门走去,哪怕他依然记得府里的一草一木,也再没有人会任由他在府里乱窜瞎逛了。
不多会儿,荣庆堂就到了。
让蓉儿觉得诧异的是,才刚走过垂花门,他就瞧着一个容貌俏丽身形圆润的小姑娘倚在廊下的柱子旁,冲着他咧嘴儿笑。甚至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放声嗤笑道:“真看不出来,当年那个穿着开裆裤整日里哭唧唧的小屁孩子,居然也有长大的一日。看甚么?还不快叫声姑姑好!”
蓉儿懵了一下,旋即不由的笑道:“哟,二姑姑,您这是遭啥罪了?可是哪个扣了您的吃喝用度?”
“臭小鬼!”迎姐儿原就是臭脾气,之前还想着好些年未见了,不好做得太过分了,故而才略微收敛了一些,这会儿听得蓉儿的话,立刻提起裙摆直接冲上来就是一脚,“要尊敬长辈你知不知道?”
“如今知道了。”蓉儿略避了避,却还是被迎姐儿踹了一脚,看着衣摆处那个灰扑扑的脚印,登时面上无奈极了,“二姑姑长辈,你侄儿我待会儿是要见老太太的,如今叫我怎么去?”
“说的好像老太太没见过你丢人的样子似的!得了罢,你小时候尿在她炕上,也没见她恼了你,只管放心去罢。”迎姐儿伸手推搡了蓉儿一把,忽的发觉蓉儿比自己高出了一头还不止,登时气坏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欺负我!干嘛这般快的往上窜?拍你脑袋我还要垫着脚呢!”
“哦,那可真是太不幸了。”蓉儿凉凉的抬杠道。
“得了,赶紧先去给老太太请安罢,说不准都等急了。”迎姐儿瞧了瞧天色,赶紧连拖带拽的将蓉儿弄进了荣庆堂。
里头正堂之中,贾母早就等在这儿了,事实上不止贾母,其他的哥儿姐儿也都在此,大概只除了被禁足的探春。
见迎姐儿拽着蓉儿进来,贾母先笑开了:“这般看着,就好像回到了好几年前那会儿了,二丫头身后就跟长了根尾巴似的,甭管上哪儿去,蓉儿必是跟在她的后头。这头几年,蓉儿被接回去了,我还颇为不习惯呢。再后来,二丫头长大了,也乖巧了,愈发让我想起以往你俩大闹我这荣庆堂时的模样了。唉,日子过得可真快哟。”
“蓉儿见过老太太。”蓉儿笑了笑,倒是没有多话,只是依礼向贾母行礼,旋即抬眼瞧了瞧四下,却是有些愣住了。
荣庆堂的正堂原就大得很,以往就贾母一人时,周遭伺候的人也有十来个,丝毫不显得拥挤。这会儿,伺候的人倒是没那么多了,可主子们却是多了不少。偏贾母有些逗他,见他愣住了,便笑道:“蓉儿还不给你的叔叔姑姑们问安行礼?我不说他们是谁,看你还记得几个不。”
蓉儿有些无奈,下意识的侧过头去瞧迎姐儿。说真的,就算他曾经在荣国府待了好几年,可事实上他最熟悉的人还是迎姐儿。
大概是被蓉儿略带哀求的眼神取悦到了,迎姐儿一扬头,嘚瑟万分的道:“跟我来。”蓉儿赶紧跟了上去。
“琏二哥哥、琏二嫂子,对了,凤姐姐你该是认得罢?”迎姐儿一面介绍着一面随口问着。
“见过琏二叔叔、二婶子。”蓉儿恭敬有礼的道,“我自是认得的,当初二叔叔成亲时,原也该前来庆贺的,无奈家中有事给耽搁了,这才没能如愿。那侄儿就在这儿恭贺二叔叔、二婶子百年好合。”
琏哥儿眯着眼睛仔细的打量着蓉儿,半响才牙疼一般的砸吧砸嘴:“你真的是蓉儿?按说五官还是老样子,可你咋变了那么多?这以往,天天跟二丫头扭打在一块儿的那个臭小子,真的是你吗?”
“正是侄儿。”蓉儿终于展现了他不曾变化的一面,那就是始终如一的厚脸皮。
“别管二哥哥了,你来,这是琮三哥哥,还不快些叫叔叔?”迎姐儿一把扯过蓉儿,将人拽到了十二跟前,不过当见到十二笑得一脸诡异时,迎姐儿赶紧改口,“我家三哥哥可厉害了,是我们全家最聪明的一个!”
“见过琮三叔叔。”
“这是你璟四叔叔。这边是二房你的各位叔叔们,像你石头叔……咳咳,宝玉。”迎姐儿太嘚瑟了,以至于忘却了这会儿是在荣庆堂,竟是当着贾母的面叫出了私下给宝玉起的外号。虽说补救很及时,不过贾母还是含笑的往她这头扫了一眼。
而对于蓉儿来说,来到荣国府,啥事儿都没办呢,就先叫了一群叔叔。不过,在看到宝玉说,蓉儿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儿。
“二姑姑,我记得我离开荣国府那天,你同我说,要将宝玉叔叔弄哭,最后你成功了吗?”准确的说,迎姐儿当时说的是,要把石头弟弟揍哭。他俩甚至还为了究竟是石头弟弟还是石头叔叔争论了半天。
“当然成功了!”迎姐儿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旋即暗叫不妙,感激将话题扯开,“来来,这也是你姑姑,我们家的。”
蓉儿皱了皱眉头:“我知晓赦大太太又生了个哥儿,可没听说还有姐儿罢?这位,也是你娘生的?真的不是二姑姑你逗我?”
迎姐儿无语凝噎的跟蓉儿对视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说她是我们家的是故意在气你,你懂吗?还有,四妹妹才不是我娘生的,她是你祖母生的!你姑姑,你嫡亲的姑姑!!”
惜春眨巴眨眼睛,笑得一脸天真可爱:“小侄儿,我是你亲姑姑。”
“呃,姑姑您好。”蓉儿忽的觉得心好累的,整个荣国府就寻不出一个比他小辈儿的吗?不对,就不求小辈儿了,来个同辈儿的也好啊!”
“这边还有。”迎姐儿将蓉儿引到暖炕上,炕上并排躺着俩小娃娃,一大一小,皆是大红色的绣纹襁褓,衬得小娃娃的脸愈发的白皙嫩滑。
旁人也就罢了,璟哥儿看得格外眼热,他倒不是眼热小娃娃,而是眼热他俩的待遇。暖炕甚么的,一看就很舒服,躺在暖炕上打瞌睡更是再好不过的享受了,偏生大家都觉得他长大了,不让他上炕打瞌睡了,真的是太让他伤心了。
“这俩又是谁?”
“喏,我家小弟弟五儿,你刚刚不是还说,你知晓我娘又生了个哥儿吗?就是他,你五叔。”迎姐儿状似无意的指了指,“还有鑫儿。”
“好好,叔叔姑姑,你们都好。”蓉儿快崩溃了,他这是上赶着来认一堆长辈的呢?
然而就在此时,蓉儿只觉得后脑勺被人猛拍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踉跄了一下,等稳住身形后,他回头去寻罪魁祸首,却见琏哥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甚至见他瞪过来,反而义正言辞的道:“打小就被二丫头坑,你就不能学乖点儿?方还说了我娘才生了个哥儿,怎么又多认了个姑姑?你是不是傻啊?”
蓉儿懵了一下,回头在俩小娃娃面上扫视了好几遍,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甚么意思?二姑姑骗我?”
“她没骗你,她只是在坑你。”王熙凤看不下去了,上前将女儿抱了起来,又让蓉儿看,“这是我闺女,你该叫妹子!”
一旁的诸人早就笑翻天了,连贾母先前忍着忍着,最终也没能忍住,笑得前俯后仰的,更别提始作俑者的迎姐儿了。打从一开始,她就有意识的给蓉儿挖坑,就是吃准了蓉儿不认得人。这么一群的叔叔姑姑叫下来,就算开头会有些警觉,到了后头都习惯成自然了,也就麻木的随便叫了。
结果,可不是吃亏了吗?
“蓉儿来,不跟那几个坏东西玩!”贾母唤了蓉儿到跟前,一副怎么瞧都瞧不够的模样,一时又想起蓉儿的亲事,喜滋滋的道,“好孩子,哥儿就该早点儿成家立业,回头等你成亲了,我一定去喝你这杯喜酒!”
年轻的哥儿姐儿,原就对于类似于定亲成亲的事儿比较害羞,却又喜欢拿这事儿嘲笑对方。一时听了贾母的话,以迎姐儿打头,好些个哥儿姐儿就跟着笑话起了蓉儿。好在蓉儿是个好性子,就算他本身有些小脾气,这会儿面对一群的长辈,也只是笑而不语,好似对这事儿既不热衷,也并不感到羞涩。
忽的,外头传来一阵极快的脚步声。
随着门帘猛地掀开,贾赦怒气冲冲的进了屋里。
许是这些年来,贾赦干的丧心病狂的事儿太多了,以至于连二房那些个庶出哥儿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见贾赦这般,二房的庶出哥儿们直接手拉着手脚底抹油直接从后头的穿堂跑了,其速度之快,极有乃父之风。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正堂里就只剩下了大房这些人,以及贾母和蓉儿,并素来不知避讳为何物的宝玉了。哦,对了,惜春也在,不过在绝对大部分人眼里,惜春早就算是大房的人了。
就在此时,贾赦发难了。
“喜酒?还喝甚么喜酒?嫌自己死的不够快,还是打算拖着阖府上下一起去死?哼,见过不怕死,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哭着喊着求着赶紧去死!!贾敬他为了一己之私,老太太您又跟着掺合甚么?”
贾母目瞪口呆,饶是这些年来她见到太多次贾赦发飙,也万万没有想到会碰上这样的事儿。
“怎的?您不会同我说这事儿您完全不知情罢?呵呵,老太太,您就没发觉这屋里少了谁吗?或者我应该提醒你一句,没错,你屋里有些是你的心腹,可你的心腹是从何而来的,你究竟是知晓还是不知晓?再说的明白一些,琏儿媳妇儿曾送你好些个资质不错的丫鬟,她是从二丫头处得来的,那您可曾知晓,二丫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那些个丫鬟?”
“你你你……”贾母猛地意识到了甚么,不敢置信的伸出手遥遥的点着贾赦。
曾经有一度,荣庆堂完全落入了王夫人手里,为了跟王夫人争斗,贾母可算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然而收效却极为有效。后来,也不知大房和二房闹了甚么矛盾,贾母对具体的事情并不关心,只知晓通过王熙凤的手,收拢了好些个心腹丫鬟。至于那些个丫鬟的由来,她不是没有查过,而是明确的知晓是很久以前迎姐儿下令让管家赖大寻来的,也就是说,并无任何来源问题。
可是,倘若贾赦从一开始就插手了此事,连迎姐儿、王熙凤等人都被蒙在鼓里的话,甚至连经手人赖大都不知底细,那贾母又从何得知呢?
而宽敞的正堂里,今个儿虽少了有一半的丫鬟,可让贾母真正在意的人却唯独只有鸳鸯一人。
“你把鸳鸯如何了?”抱着一丝希望,贾母咬牙问出了口。
不想,贾赦只冷笑一声:“我的安排的眼线,居然用得着老太太您担心?看来,她做的是真心不错,回头我会记得好生嘉奖一番的。对了,索性趁着蓉儿也在,咱们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把事儿全都说清楚了,如何?”
“混账东西!你怎么敢?”贾母气得心口疼,偏生她深知贾赦不是贾政,才不会因着心疼她顾忌甚么,可一想到之前盘算好的事情即将落空,贾母不由的心慌起来,又抬眼见所有人都盯着她瞧,登时忙急急的道,“这事儿同孩子们有甚么关系?琏儿,你带着你弟弟妹妹们先退下,还有蓉儿,你先回去,回头我再唤你了。”
没人理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