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一切都是有缘故的……
“既知晓了,你就该明白往后要如何做了。”说着说着,林母露出了颇有些为难的神情,“原先还道荣国府愈发没落了,如今想来他们果然不傻,到底是荣国公的后人,做事颇有章法。这样罢,等明年年底,你回京述职时,想想法子留在京里。这江南虽好,终究还是不如天子脚下。”
“那母亲您呢?”林海不是没有机会留京,以他的品阶,又是同盐课有关的位置,想调回京城里简直太容易了。当然,一旦调回京城,铁定没有如今这般权势,更别说捞油水了。
京官,是出了名的穷。
外放的官儿,却是分地界的看有无油水可捞。像贾政那种去直隶州的,则是铁定能捞到油水。
唯独只有盐课上头的官儿,那可真的是捞不完的油水,哪怕你本人甚么都不做,也有人将银子硬塞给你。只需一任,便能攒下好几代花用的钱财。
然而,林海若是去了京城,那么如何安置林母却是一个最大的问题了。
“我?不过就是一把老骨头,搁哪儿待着不都一样吗?我呀,早就活够了,盼着早日下去寻你爹。可就只有一个心愿,没能达成之前,我是真的舍不得走。你想啊,要是回头见了你爹,他问我,可曾见过咱们的孙儿了,我怎么回他?哪怕有个孙女也好,总归让我瞅上那么一眼,回头见了你爹也好同他仔细说说。”
林海满嘴的苦涩。
其实,他何尝不知晓林家数代子嗣艰难呢?他本来就是父母中年才得的儿子,等他长到懂事之时,便时常听人编排他的母亲,说他母亲善妒不能容人。可他却知晓,曾几何时,他母亲巴不得小妾通房能诞下一儿半女的。不是亲生的又如何?去母留子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压根就不叫个事儿!以他父母的感情,等将来有了庶出子女,大不了就记在他母亲名下,等养上个十来年,不就同亲生的一般无二了?
“如海,你也不小了,我更是不知晓那时候就撒手人寰了。你媳妇儿的想法我能理解,年少夫妻,哪个不吃味儿?再说了,要是能有嫡出的子嗣,我傻了才会想要庶出的。其实当年,我也同她一般而无,你爹让着我,我不让他往屋里招人,他也允了。可等到我上了年岁,后悔了又能怪谁?”
提起往事,林母也是唏嘘不已。
没有哪个女子是天生的贤良淑德,还不都是被现实给逼迫的。也亏得她在年过四旬时,总算得老天开眼,赐给了她一个孩子。如若不然,她真的死也不会瞑目的。
可她怕啊,怕林海和贾敏步了他们老俩口的后尘,这要是到最后也能得个孩子,她也就无话可说了。可万一呢?但凡有个万一,林家这头连个过继孩子的地儿都没有!
五代单传,说句难听点儿的话,啥时候绝了香火只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若非如此,当年林父林母也不会巴着荣国府不放,图的还不是贾家子嗣兴旺?
“想个法子调回京城罢!至于我这把老骨头,到时候挑个暖和的日子,让家丁带着我去。若我有这个命,自然能到。如是不成,我便安心在这儿等着你们,等着你们带着孙儿孙女予我看!”
……
……
这一年的年关,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坐立不安。
江南一带接收消息的速度铁定不如京城那头,人家都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要长青帝松口释放,乃至再度复立太子了,江南这边才刚知晓了廉亲王起头为前太子请愿。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就牵扯在里头的人,略早一步知晓了消息,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法好好的过一个安稳年。
至于林府,撇开那些莫名兴奋的丫鬟小子们,当主子的显然没啥好心情。林母自是不用说了,她最发愁的是,如今儿子儿媳并不在一处,且官场上乱象频生,弄得林海寝食难安不说,甚至有时候忙起来整宿整宿的无法阖眼。再这么下去,她何时才能抱上孙儿孙女呢?倒是林海,他纯粹只是因着一年多未曾见着妻子而感到忧心忡忡,当然还要忙活官场之事,以及为来年调职做好准备。
话说京城这头,作为皇城根下天子脚下,消息倒是传播得快了,可也因此多添了不少莫须有的期望。
譬如,盼着廉亲王在小年夜或者大年夜再次为前太子请愿,起码先将人放出来了,等来年再复立也无妨。然而廉亲王却让他们再度失望了,人家完全没有这个打算。等小年夜过了,乃至大年夜也过了,便有那些个按耐不住的人,急吼吼的往廉亲王府奔走,盼着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廉亲王莫名其妙。
别看他如今一副冰山冷面的模样,可说出来都没相信,他小时候就是个话唠加人来疯!他是被长青帝狠狠的斥责之后,就直接走了另外一个极端,成了这样子。可问题是,甭管外在如何,内里他真的不擅长人际交往。
在接连轰走了几十个不请自来的宾客后,廉亲王终于看到了登门拜访的贾赦。准确的说,是被那拉淑娴哄着过来拜年的贾赦,当然还有死活都要跟着一道儿来的十二。
“贾赦!你居然还敢来见本王?”一见到贾赦,廉亲王就没了好气,张口就喷他,“瞧瞧你干的这些个破事儿!”
贾赦有点儿发懵,说真的,从小到大他真没干过几件好事儿,可问题是他在廉亲王跟前自认还是很收敛的,又思及廉亲王那性子,在片刻的愣神之后,贾赦立刻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只道:“廉王殿下,这如今还在正月里,我是特地给您来拜年的,您就这么说我?哪怕真要说我,不能换个好词儿吗?”
闻言,廉亲王还真就严肃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旋即从善如流的改口道:“瞧瞧你干的这些个好事儿!”
十二:“…………”这货绝对不是他的皇玛法!不对,应该是他的皇玛法绝对没那么二!!
“好罢,那敢问廉王殿下,我究竟干了甚么好事儿呢?”贾赦很是无语,又见廉亲王将目光落在了他身畔的十二面上,立刻开口介绍道,“这是我儿子,他啥都听我的,保证不是旁人的耳目!”
冷不丁的扯到了自己身上,十二颇有些诧异,旋即立刻黑了脸。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听自家蠢爹的话,倘若有选择的话,他宁愿听廉亲王的话。哪怕眼前这位看起来略有些二,那也总比自家蠢爹来得靠谱多了。
好在廉亲王并未说啥,只打发走了屋里的丫鬟,便将事情娓娓道来。
其实简单的说,就是在年后,一群人假借拜年之由登门拜访。虽说一开始都没将话题挑明,可廉亲王只是略微有些二,他又不傻!头一个两个的没甚么发觉,等次数一多,他自然明白这些人都是冲着前太子来的。准确的说,都是盼着前太子早日被长青帝复立一事而来的。
说真的,倘若今个儿前太子确实有可能被长青帝复立的话,他也真的不介意将时间浪费在那些人身上。可如今的问题是,长青帝压根就没打算释放前太子,人家记仇着呢!
这叫廉亲王怎么办?
明着拒绝肯定不成呢,毕竟这里头的事情牵扯颇大,起码长青帝从未允许他胡乱的将真相捅出去。可若是不拒绝,那些人来了一次还会来第二次,即便没有回头客,这拜访的人数也让廉亲王有些吃不消。
“……我府上从来没有一次来过那么多宾客!”
就因着他素来不假辞色的性子,加之平日里都是一副冰山冷面的模样,其实跟他交好的人真心不多,结仇的人倒是不少。然而,自打正月初一以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往日恨不得将他活活咬死的仇家,一个个抢着携带重礼登门拜访,还笑得一脸的谄媚奉承。
换一个人,指不定有多乐呵呢,可搁在廉亲王身上,有的只有愤怒和无奈。
“我说廉王殿下,您就不能糊弄他们吗?把话说的含糊一些,就说圣上还在考虑,很有希望,让他们不要着急,慢慢来……这是大事,原就急不得!”贾赦胡乱的出着馊主意。
廉亲王眉头紧锁:“拖延?还是有旁的甚么用意?”
“这叫放长线钓大鱼!”贾赦一拍巴掌,格外嘚瑟的道,“您先哄着他们,吊着他们的胃口,让他们觉得前太子被释放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希望近在咫尺,如今是万万不得放松的,当然更不能往后退缩。如此一来,他们肯定还会出钱收买其他人,努力为前太子请愿。到时候咱们不是又能赚一票了吗?”
“有道理,咱们再合计合计。”
一旁的十二都傻眼了,有心想让自家蠢爹消停一些,可他如今面对着廉亲王,有些话还真是说不出口。想他原本是抱着近距离观察皇玛法的心态来的,结果却被现实糊了一脸。英明神武的皇玛法,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贾赦引到了阴沟里头,眼瞅着就要朝不靠谱的方向发展了,十二几乎哭死在茅坑里。
然而,事实已经铸成,甭管十二能否接受,起码至今为止,他一个小孩崽子是绝对说不上话的。当然,他可以说,可惜旁人一准不会听。
带着一脸的悲愤欲绝,十二跟随贾赦一同离开了廉亲王府,他只记得临走前,廉亲王好生的赞赏了贾赦。
于是,十二更悲伤了。
让人意外的是,贾赦和十二父子俩坐马车到了宁荣街时,却被人拦了下来。当然,敢在宁荣街上拦阻他们的,统共也就俩人。一个是荣国府的老祖宗贾母,另一个便是贾氏一族的族长并宁国府的家主大人贾敬。
而显然,这一回是后者。
贾敬拦下了贾赦所在的马车,他倒是真没想到十二也在马车上。不过,即便见着了十二,他也只微微一愣,旋即索性就立在马车旁,向贾赦问道:“赦儿,你可知晓珍儿去哪里了?”
说实话,贾赦有点儿懵。
去年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贾赦都是跟珍哥儿在一起的。然而贾赦这人并不长情,这里头的长情不单单指的是儿女私情,也包括亲情友情主仆情谊等等。总之,甭管贾赦跟哪个人待多久,等回头见不着了,他一准瞬间抛到脑后,完全不带惦记的。当然,若是真心惦记的人自是完全不同的,可很显然,珍哥儿并不在此列。
足足愣了小半刻钟,贾赦才堪堪回过神来,幸而贾敬也不催促,倒是让他有时间想对策。
“敬大哥哥您先告诉我,您寻珍哥儿有甚么事儿。”贾赦并不直接告知珍哥儿如今的去向,只平静的询问道。
“自是有事。”贾敬迟疑了一瞬,抿着嘴却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不能将珍哥儿的下落告知您。”
“赦儿,你应当明白,珍儿是我的儿子,哪怕我已经将他逐出家门了,这到底血浓于水,我还能害他不成?说实话,我真的寻他有事,你若是知晓他在哪里,还请告诉我。”贾敬一本正经的道,若仔细看去,还能从他的眼底里看出那么一丝担忧来,然而也仅仅只有一丝。
贾赦仍是拒绝,甚至还嗤笑了一声:“珍哥儿都离开多久了,一年多了罢?先前您倒是不惦记着他,如今却忽的说想念他了?这话,您还是对蓉儿去说罢,反正我是不相信的。对了,我家老太太倒是很喜欢蓉儿,我妹子也极为稀罕他,可说真的,他到底是宁国府的嫡长孙,若是敬大哥哥有空,还请您去探望一下他。”
“你嫂子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大夫说,她可能熬不了多久了。”贾敬压根就没理会贾赦先前的那番话,直截了当的说了实情,“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完成她的临终心愿的。”
“嫂子不行了?”贾赦很是诧异,再一想,也对,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到敬大太太了。这要是旁的时候也就罢了,可如今是年关,按说两家人肯定是要聚一聚的,然而他依然不曾见到那位。
“是的,若是你不相信,大可以去我府上瞧上一瞧。”虽说是嫂子和小叔子,可事实上贾敬的年岁都可以当贾赦的爹了,自然敬大太太的年岁也不轻了。况且两家连着宗,探望年长病重之人原也无需避讳,只是贾赦若真的顺着贾敬的话去做了,却是明摆着不信任贾敬了。
“敬大哥哥,您看这样成吗?我把这事儿转告给珍哥儿,问问他的意见?说实话,您去年既已将他逐出家门了,那他便没有义务再为你们夫妻俩尽孝了。话我是肯定会带到的,至于愿不愿意听,那是他的事情。”
贾敬深深的看了贾赦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在临走前,他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可以告诉我珍儿究竟好不好吗?”
凭良心说,这话挺难回答的。好在贾赦脸皮够厚,连个磕巴都没打,便平静的道:“好不好得看他的想法。左右我帮他赁了院子,买了伺候的下人,吃喝用度方面也不曾苛待了他。可要是指望向以往那般潇洒快活的度日,那是绝无可能的。对了,他那个小情儿死了,是我见死不救。”
尽管贾赦并无细说里头的内情,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起码贾敬非但不能责怪他,还要好生谢谢他。当然,前提是贾敬还愿意认珍哥儿这个儿子。
“那拜托了。”贾敬沉着脸点了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
……
次日一早,贾赦特地往珍哥儿处跑了一趟。因着先前被贾赦折腾了许久,哪怕珍哥儿也是去年十月回的京城,却一直都不曾往翰林院去。贾赦帮他请了长期的病假,倒是没人追究这事儿,至于如今,倒是因着是在正月里,原就不必去上衙。
见着贾赦过来,珍哥儿本能的哆嗦了一下。
“赦、赦大叔叔,您安好。”
哆嗦还是轻的,珍哥儿险些没腿软到给贾赦跪下。大半年时间的朝夕相处并不是完全没有后遗症的,哪怕贾赦自认已经很留手了,却仍在珍哥儿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其最大表现是,别说亲眼见着了,哪怕仅仅是听到了贾赦的名字,珍哥儿都想给他跪下。
结果,贾赦一脚踹过去,原本就腿肚子打颤的珍哥儿结结实实的给他跪了,却只弓着身体缩着肩膀,一副小可怜儿的模样。
贾赦冷哼道:“跟你说个事儿,你娘快不行了,你愿不愿意回去瞅瞅她?”
珍哥儿明显的一抖,抖完了才缓缓的把脑袋抬了起来,满脸的茫然无措:“甚么?我娘她……我不!我才不要回去!贾敬会打死我的!啊……”
“你口中的贾敬是爷我的堂哥!”贾赦又是一脚踹在了珍哥儿的屁股蛋子上,旋即冷笑连连,“你可以不认他,当然我也明白实际上是他不愿意认你,可我不准你连名带姓的唤他。记着,要唤敬大老爷!”
“是。”珍哥儿可怜兮兮的道。
“还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已经不是你叔叔了,记得唤我赦大老爷!或者你跟旁人一样唤我贾将军亦无妨。”
“好的,赦大、赦大老爷……啊!”关键时刻,珍哥儿没叫错,结果还是没逃过贾赦的脚踹*,只得拿一手捂着屁股蛋子,同时抬眼控诉般的看着贾赦。
“只许你叫错,还不许我踢错了?”贾赦嗤笑一声,“行了,我也懒得管你,你自个儿思量清楚,到底要不要去见你娘最后一面。”
“我不!我才不要!贾……敬大老爷一定会打死我的,我才不要送上门去让他打。万一真的被他打死了,我就没命了!”经过了种种坎坷磨难的珍哥儿,整个人都变了很多,而很显然,他最大的变化就是比以往更加的惜命了。
小命只有一条,玩完了就没了。
“不愿意去?”贾赦有些犯愁了,别看他昨个儿在贾敬跟前那般的硬气,可事实上只是做个姿态,压根就没想过不让珍哥儿去宁国府见敬大太太最后一面。然而,如今的问题却是出在了珍哥儿身上,他也是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说不愿意……
“去他|娘的!爷管你愿意不愿意的!回头要是铁了心的不愿意去宁国府,就给爷我立刻滚出去!爷还不爱伺候了,爱咋咋地!”
“我愿意去的。”一瞬间,珍哥儿改了口。
这话一出,贾赦是真的连个鄙夷的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珍哥儿了,他总算是明白何谓怂货孬种了。
想当初,去年他带着珍哥儿赶往了江南后,廉亲王偶然得知了这一情况,还劝他悠着点儿,毕竟那是他侄儿,回头不好跟贾敬交代不说,还极为容易结仇。结果呢?被贾赦收拾了一路,珍哥儿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孙子,半点儿骨气没看到不说,还仿佛被虐出了毛病来,哪天要是贾赦不骂不踹他了,他反而浑身不得劲儿。
不是有病是甚么?!
甭管珍哥儿是否有病,起码贾赦是觉得他把话给带到了,当下他也不矫情,主要还是因为他也不知晓敬大太太能撑到甚么时候,便一招手让珍哥儿跟上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个儿罢!”
珍哥儿还能说甚么?只老老实实的缩着肩膀跟了上去,明明才三十不到的年岁,却活像个被生活压迫的小老头儿。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宁国府门外。因着宁国府的管事小厮都认得贾赦的马车,没人拦阻不说,还有人极快的凑上来说好话,当然也不忘赶紧去通知大管家赖二。
贾赦下了马车,大手一挥:“我跟你家大老爷越好的。”
话音刚落,宁国府的人尚不曾对贾赦表现出欢迎,就看到珍哥儿躬着腰身下了马车,登时准备好的满腔奉承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愣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可贾赦才不管那些,只雄赳赳气昂昂大步流星的往宁国府里走去。珍哥儿则是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旋即快步跟了上去。
宁国府的格局跟荣国府一般无二,毕竟原本就是依着同一个图纸建造的两座国公府。哪怕长幼有序,也不过是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旁的并无任何差别。因而,贾赦只顺畅的往后宅走去,走到一半时,被赖二追了上来,引着他往里头走。
然而这一路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是落在珍哥儿身上,而非贾赦。
又一刻钟后,得了消息的贾敬急急的从正堂走了出来,正好将二人堵在了门口。
见状,贾赦只一拱手,笑道:“敬大哥哥,人我给您带过来了,这若仅仅是打骂倒是无妨,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怕事的。可您得记着点儿,如今他已经不算咱们家的人了,千万别闹出人命来。对了!”又向珍哥儿道,“等这面的事情完了,直接去荣国府寻我,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珍哥儿早在贾敬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抖成了梭子,如今眼见贾赦就要转身离开,忙不迭的上前拽住了贾赦,颤颤巍巍的讨饶道:“别、别走!我怕死!”
[正文 163|第163章]
被亲生儿子惧怕是种怎样的感觉?
这要是搁在往日里,贾敬一准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这当老子的原就应当在儿子跟前有威信,惧怕甚么的,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然而,当事实真的摆在他的眼前时,他却无法坦然接受。
静静的立在正院门口,贾敬一语不发的望着足有一年多不曾见面的独子珍哥儿。也许跟荣国府比起来,宁国府这头的人情味儿要少上许多,可甭管怎么说,珍哥儿也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独一个儿子,若说完全不疼爱,可能吗?或者准确的说,该是当初的疼爱随着珍哥儿不断的作死,早已日渐流失了。
“珍儿。”
终于,贾敬开了口,却只是蹦出了两个简单到不行的词儿。可就是这个词儿,足以唬得珍哥儿原地蹦了个三尺高,好悬没直接将他吓得魂飞魄散了。
说真的,除非是性格扭曲的人,要不然就不可能喜欢被旁人所惧怕。正常情况下,多半的人都是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喜欢或者崇拜,哪个会愿意旁人一看到自己,就跟见了鬼似的?
贾敬是个很正常的人,当然不会喜欢被旁人惧怕,尤其这个旁人还是他独一个的亲生儿子。
“至于吗?你是打量着我会吃了你,还是怎的?”贾敬一个没忍住,冷着脸呵斥道。
于是,珍哥儿愈发的惧怕了。
“赦大叔叔,赦大老爷,贾将军……哎哟,祖宗哟,您可千万不能走,不然的话,回头您就只能帮我收尸了。祖宗!求您了,别走,千万别走,我不想死啊!!”珍哥儿瞬间跪倒在地,双手死死的抱住贾赦的大腿,涕泪横流的哭诉着、讨饶着,一副快吓劈叉的可怜模样。
见状,贾赦只牙疼一般的龇了龇嘴,无比嫌弃的道:“你说你是不是傻啊?他又没打你又没抽你,连一声半句的痛斥都没有,你到底在怕个啥呢?”
事实上,会真的下狠手打骂珍哥儿的人,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贾赦一人而已。
然而,珍哥儿还是比较惧怕贾敬。该怎么形容呢?这就好比是一个拿着棍子的人,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前者虽然时不时的开口损他,拿棍子抽他,可左右都已经是经历过的事儿,且他也没有感受到攸关性命的威胁,反而是后者,尽管至今为止的确不曾对他造成了任何伤害,问题是谁能保证他下一刻不会命丧当场呢?
“我不想死啊!我真的真的不想死!赦大叔叔您就发发善心,救救我罢!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呜呜呜,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啊!”
只片刻工夫,珍哥儿就熬不住彻底崩溃了,死死的抱住贾赦的大腿不说,还放声大哭起来,一副恐惧到了极点的模样。
贾敬看得青筋直跳,终于没忍住开口喷道:“哪个说要你的命了?孽子!要不是你娘快不行了,我当老子愿意你来糟蹋我这府里?还不立刻放开你叔叔,给老子滚进去看看你娘!你再不进去,老子立刻灭了你!”
在面对怂货的时候,其实危险远比安慰劝解来的更为有效,起码在珍哥儿这头确实如此。
这厢贾敬话音刚刚落下,那厢珍哥儿只迅速松开了贾赦,整个人原地弹起,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嗖的一声窜进了正院子,眨眼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凭良心说,贾赦都看的傻眼了。
好在贾敬还是很了解珍哥儿那怂货的,见状也只微微叹息一声,上前几步向贾赦道:“赦儿你先回去罢,放心,我一定不会恁死他的。”
“呃……那行罢!”尽管贾赦很想吐槽贾敬方才那话很像是威胁,不过仔细想想,虎毒不食子,贾敬这人也就是脾气略坏了点儿,想来应当也不至于狠戾到那个地步罢?抱着这样的想法,贾赦很快就告辞离去,只留下话说,等回头让珍哥儿去荣国府寻他。
目送贾赦离去的背影,贾敬站在原地,很是唏嘘了一阵子。足足过了小半刻钟,贾敬才摆手让下人们都散开了,他本人则是迈着老爷步,慢悠悠的往正院子走去。
走在自家正院子里,贾敬的心情却并不好。
说来也是真悲哀,明明宁荣二府都是一般无二的建筑和景致,然而比起热闹非凡的荣国府,宁国府这头莫说热闹了,事实上却是空置着绝大多数的院落。尤其是当贾敬在盛怒之下将珍哥儿逐出家门后,宁国府比以往更萧条了。
之前,贾赦指责贾敬并不曾去探望孙子蓉儿,可他其实是去看过的。身为贾氏一族的族长,他自然能进入荣国府的二门里,甚至可以做到并不惊动旁人。在他将珍哥儿逐出家门后,他便去看望过蓉儿,去之前还想着将蓉儿接回到自家府里来,可去之后却再也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
蓉儿在荣国府里过得很好,有愿意陪着他玩耍的迎姐儿,有对他百般疼爱的贾敏,还有时不时过来欺负他一下的十二,以及为了制止十二胡闹而特地赶过来的元姐儿。
且那一回,贾敬去得极巧,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恰逢珠哥儿和琏哥儿下学回来。贾敬便有幸亲眼看着一群孩子们闹成一团,又是跑跳又是尖叫,当然还有蓉儿灿烂至极的笑容。
在这种情况下,贾敬怎么可能再提出将蓉儿接回这个毫无人气的宁国府里呢?诚然,蓉儿是宁国府唯一的嫡孙,奴仆成群、锦衣玉食。可这些并不能换来蓉儿的笑容,尤其在蓉儿接连失去了父母之后……既如此,还不如让蓉儿一直待在荣国府里,左右贾赦这混蛋再无耻也绝无可能将宁国府唯一的嫡孙过继的,那他还怕甚么?
得亏贾赦并不知晓贾敬心里的想法,要不然他就该感概原来姓贾的都那么得无耻。
“老爷。”见贾敬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的走了进来,小丫鬟一面伸手替他打帘子,一面低头躬身的问好。
贾敬看也不看一眼,便径直走了进去,旋即珍哥儿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便落入了他的眼帘。
“慌慌张张的像个甚么样子?眼瞅着就快到而立之年了,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贾敬黑着脸厉声叱道,“给我站好!”
珍哥儿僵着身子立在当场,头深深的低垂着,差点儿就要埋到胸前了,一双手更是不知晓该往哪里放,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见珍哥儿这般做派,贾敬愈发的来气了:“看看你如今像个甚么样子!咱们家祖上可是国公爷!就算老子我比不得祖上那般有能耐,也没得像你这般缩头缩脑的。怂货!孬种!”
然而,即便听得这般羞辱人的话,珍哥儿也依然只是身子骨发僵,旁的甚么反应都没有。他这副模样,倒不像是没将贾敬的话当成一回事儿,反而更像是恐惧到了极点,完全不在意旁的事情了。自然而然的,珍哥儿这副模样落在贾敬眼里,只能让贾敬愈发恼怒。
“你你你……”贾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忽的思及这是自家太太的内寝,忙噤了声,侧过脸拿眼去瞧她。
敬大太太这会儿正歪在床榻上,背后垫了好几个厚褥子,饶是如此,她依然是一副坐不住的模样,身子骨不住的往下滑着。好在身畔的丫鬟时不时的扶她一把,帮她拉一下褥子、被子,这才极为勉强的摆出了如今这副模样。
及至感受到自家老爷的目光投了过来,敬大太太才叹息一声,气若游丝般的道:“何苦呢?珍儿的性子,老爷您也不是同一天知晓了,眼下他都这般大了,何苦再闹气呢?珍儿你也是,还不快给你爹赔个礼道个歉?”
“不必了!我可受不住!”贾敬断然拒绝。
可怜那珍哥儿,原本都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卡在了嗓子眼里,只垂头丧气的立着,一副不知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道歉!你爹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儿,你只管跪下来给他磕头道歉!”敬大太太用尽全身力气,这才喊出了这句话。不过,话音刚落她就猛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丫鬟忙替她拍背抚胸的顺气。
珍哥儿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出任何话来,却是听话的跪倒在了贾敬脚边,重重的叩首。
也许对于那些个清高之人而言,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对于珍哥儿来说,跪下磕头那就不叫个事儿。莫说贾敬还是他亲爹呢,就算只是个陌生人,为了活命他也可以跪下磕头,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万幸的是,珍哥儿的这种心态,贾敬毫不知情,也因此在见着珍哥儿下死力给他磕头后,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动容的。
半响,贾敬终于开了口:“行了,起罢。”
说真的,珍哥儿有些茫然。
正因着珍哥儿他从不将跪下磕头当回事儿,也因此他压根就没对此抱任何希望。更何况,倘若跪下磕头真当有用,那么那一年冬日里,贾敬将他逐出家门时,他不也一样的跪下磕头了吗?因着那时并未起任何作用,所以时至今日,珍哥儿也完全没想过能起作用。
及至过了小半盏茶时间,珍哥儿才茫然的直起腰身,用一种活在梦里般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贾敬猛瞧。
这副模样落在贾敬眼中自是满心满眼都是嫌弃,这人嘛,但凡看某人不顺眼了,就会习惯性的带着偏见去看,哪怕对方改好了,也依然无法改变固有的形象。
可反之,若是落在原就有好感的人眼中,珍哥儿这副模样却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活生生的就要将敬大太太给心疼死。想也是,这当爹的跟当娘的,原就不一样,要不怎么说严父慈母呢?当然,特别的例子也有,却是属于个例的,在一般情况下,母亲都是比较溺爱孩子的,尤其是唯一的孩子。
“珍儿,珍儿你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你过来啊……”敬大太太满脸的泪痕,招呼珍哥儿到她这儿来。可等珍哥儿真的颤颤巍巍的凑过来时,她又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只得一声声的唤着“珍儿”,就好似眼前的儿子还是当年那个需要母亲抱在怀里哄的小孩子。
“娘。”珍哥儿只张嘴唤了一声,可就这么一声,已足以敬大太太老泪纵横了。
贾敬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哪哪儿都不舒坦,索性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了。
……
……
荣国府里,贾赦被贾母轰了出来。
“哼,甚么嘛,以往偏心贾政那蠢货,之后又偏疼敏儿。如今倒是好了,孙儿孙女一大堆,我各个比不上不说,更是连隔壁的蓉儿都能骑在我头上了!稀罕呢,当真我稀罕呢!”贾赦沉着脸,一副不痛快的模样。
刚听闻消息,打算去荣庆堂瞅瞅的那拉淑娴,在过堂上跟贾赦碰了个对面。虽说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不过只听贾赦这番话,就差不多能猜到个七八分了。
那拉淑娴轻笑一声,伸手拉过贾赦,往自己房里走去。待进了房中,才笑着劝解道:“老爷这又是何苦?以往跟弟妹争宠也就罢了,如今不单跟侄儿侄女、儿子闺女争宠,竟还牵扯到了侄孙身上?我猜,老太太一定是骂您不着调了,是罢?”
贾赦哼哼唧唧的不说话。
“老爷您不说话,我就当您是默认了?”那拉淑娴笑着给贾赦倒茶,“刚让葡萄沏的茶,还滚烫得很,老爷您小心点儿。”
可惜那拉淑娴说的略晚了些,贾赦正在火头上,直接拿了茶盏就往将热茶往嘴里灌,旋即整个人原地弹起:“嗷呜!”
“……”那拉淑娴沉默了一瞬,又向在一旁候着的石榴吩咐道,“再拿一壶冷茶来。”
石榴掩着嘴憋着笑离开了,她倒是不担心贾赦会被烫坏,毕竟就算是刚泡的热茶,可如今是正月里,从茶水间搬到这房里,就已经略凉了些,加之又在屋里放了少许,烫归烫,却也没的真将人烫坏的。待石榴拿了冷茶再度进屋时,就看到贾赦眼泪汪汪的望着那拉淑娴,一脸的控诉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