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杀破狼上一章:第137章 新番外三 归人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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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卫快哭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走进来的沈易。
顾昀略微抬了一下脖子,朝小亲卫笑了一下,摇摇头——你这面汤煮得挺香的,但是反复折腾反复吐,嗓子太疼了,实在有点咽不下去。
“没事,你先出去。”沈易接过汤碗,盖上,放在一边的小火炉上,冲亲卫挥挥手,随即从怀里摸出一副琉璃镜,别在了顾昀的鼻梁上。
冰冷的金属框架有些刺激,顾昀略微清醒了一些,好一会,才攒够了冲他打手势的力气——什么事?
沈易神色复杂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京城……京城来的回信,你……”
他俩连哄再骗地瞒着长庚,偷偷摸摸离开侯府,半路上顾昀抓掉了一把头发也没想好怎么哄,干脆逼沈易代笔,自己誊了一份寄了回去。
长庚回信了。
那个元和先帝与北蛮人的孩子。
而他之所以流落民间,在雁回乡下长大,就是因为三十蛮族死士偷袭玄铁营那件事,他的母亲给他的父亲做了替罪羊。
顾昀透过琉璃镜,面无表情地和沈易对视片刻:“……出去。”
沈易抿抿嘴,把信筒放在他床头,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子熹,你……”
回答他的是一声脆响——顾昀把信筒拂落在地。
沈易怀疑自己出了昏招,只好再去求陈大夫想办法,帅帐里安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顾昀靠在床头,几乎要被这一场大病掏空了,他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悬崖,他的前二十年都在深渊的另一侧,仿佛是刚刚走过,回头看,却又遥不可及。
他偏头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的信筒——半个月以前,他还在盼着这封回信。想他的小长庚刚刚满心欢喜地给他过完生日,他却第二天就不辞而别。
想那孩子心事重,一定很伤心……
顾昀的手消瘦得只剩一层皮,青筋跳了出来。
“十六,吃药了!”
“……别动,小心热粥烫着你!”
“义父,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我不去,还得练剑呢!不学好本事,将来谁照顾你?”
“义父,吃完面再进门。”
那碗面里还有蛋壳,煮成了糊,跟沈易刚才放在火炉上的那碗差不多。
火炉缓缓烤着碗底,细微的气味从缝隙里溢出,像是……正月十六那天,京城肃杀萧疏的天寒地冻里,那个迎他迎到门口的碗。
顾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他随手拽过帐子里的一把割风刃,当拐棍撑着自己,把滚远的信筒捡了回来,脱力的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拆开。
“义父尊前:自别后,偌大京城,远近无亲,唯有片甲相伴,聊以慰藉……”
我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你的一片肩甲。
侯府梅花快开败了,希望你临走的时候看见了那花,否则它的心意就白费了,又是一年徒劳。纵使以后年年花开,也不是这一朵了吧。
西北军务繁忙,我是不是不能经常写信打扰?
你肯定忙得很,一点也不想我……但我就不一样了。
京城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思念了。
顾昀的手有些捏不住信纸,割风刃“呛啷”一下掉在了地上,金属的震颤声传出去老远,亲卫们吓得鱼贯而入。
那天晚上,顾昀忍着疼,灌了半碗和着血腥味的面汤,竟没再吐了。
陈公子妙手,断得很准,三五天后,他果然已经能起床走路了。又半月,几乎痊愈,他亲手把北疆的秘密埋在了这里,连同自己那一副脱下的骨。
从此方才算是去了少年轻狂气,他长大成人、刀枪不入了。
大军浩浩往西行去,烟尘千里。
【帝都新风尚背后的男人】
隆安十年,新皇不等登基,就亲赴两江战场。此后东瀛人临阵倒戈,江南大捷。
至此大局已定,任凭西洋教皇有通天彻地的本领,终于也无力回天。
于是顾昀终于挂了印。
其实在两江大营的时候,顾昀觉得自己挺好的——他既没有断胳膊,也没有断腿,甚至没破相,依然英俊潇洒。虽然打了一身钢板,但他与钢板兄相伴多年,早就“情同手足”。大败西洋军后,他认为自己离骑马上阵就差一场好觉。
把一干事务交接给沈易,顾昀终于卸了心头的甲,在帅帐里倒头就睡。枕戈待旦多年,这一觉果真是好觉,昏天黑地,梦也没一个,几乎就要睡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先是隐约听见有人声,只是听不太清,紧接着,又有人把手掌捂在他脸上,手指微凉,袖子里透出熟悉的安神散香味。
“长庚啊。”他这么想道,拉着意识的弦一松,神智又开始往下沉。
“三天了。”长庚抬起头,脸色却不太好,比不眠不休地飞到两江战场还疲惫,嘴唇上略微起了皮,轻声问陈姑娘,“他为什么还不醒?”
陈轻絮端了一碗水递给他,长庚接过来,自己却只尝了一口温度,就用小勺蘸着,小心地喂给顾昀。
“侯爷的药里有助眠的成分,不过大概也不全是药劲,这些年亏得太多了,心神一松,就全发出来了。”陈姑娘道,“还有皇上身上带着的安神散——”
长庚常年带着安神散,已经被这玩意腌入味了,闻言立刻把装安神散的香囊解下来丢在一边,忧心忡忡地问道:“和安神散也有关系?对了,我早就想问,他好像对陈姑娘的安神散特别敏感,稍微点上一把就睡得很沉,这药的药性温和得很,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冲撞的,还是他……”
精神太差了?
陈轻絮说道:“陛下,睡得沉不是坏事啊。”
“我知道,只是……”
“其实像侯爷这种从小泡在药汤里长大的人,体质比一般人更不敏感。我听人讲,前些年侯爷在北郊温泉山庄遇刺,贼人给他下的药足够放倒两三个壮汉,他也不过是手脚麻痹了片刻而已,”陈轻絮慢声细语说道,“陛下,烈性迷药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一包安神散呢?这一味药里,能让他沉眠不醒的,大概也……”
大概什么?
长庚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陈轻絮再江湖,此时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后面的话觉得自己不方便多说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冲他微微施礼,转身走了。
长庚一开始没明白她在不好意思什么,莫名其妙,低头继续给顾昀喂水,忽然,一个念头倏地划过他心尖,长庚的手一顿——
能让他沉眠不醒的,不是药本身……那么,是这股味道吗?
是因为带着这股味道的……我吗?
长庚呆了好一会,轻手轻脚地把水放下,觉得心里有一汪小小的水泊,绵密的波纹不断地来回起伏。他忍不住勾起顾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人指尖的细茧,继而叹了口气,十指相扣……
就在这时,整个空间震荡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声巨响,仿佛一头巨兽的叹息。
闷闷的“隆隆”声动静很大,活生生地把半聋顾昀也惊醒了,他的心神还没远离战场,未及清醒,先悚然一惊。
顾昀猛地睁开眼,被晃眼的白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长庚往怀里一扯,去摸床头的割风刃……摸了个空。
割风刃呢?
甲呢?
即使琉璃镜不在,他也发现这里似乎不是两江大营的帅帐——帅帐里进出的将军们带来的冷铁和汗的味道不见了,床头似乎有香炉,燃着清幽的香,身下的床褥柔软得要把人骨头融化进去,而窗外……
一片白?
阳春三月天,江南还会下雪?
还是他更瞎了?
这时,被他护在怀里的人轻轻地掰过他的脸,在他眼角亲了一下,把琉璃镜架在了他的鼻梁上。
顾昀的视野清晰起来,紧接着,“嗡”的一声,“屋子”又是一震,窗外飞起云海似的白雾,浓郁地涌动片刻,继而缓缓散开,露出北方尚未复苏的初春。
一排铁傀儡和卫兵列队两侧,为首一位似乎是御林军统领。
长庚:“京城到了,子熹,回家了。”
顾昀分明记得自己是在两江大营的帅帐里,眼睛一闭一睁,竟然就到了京城。
他脸上一片空白,露出了这辈子最呆滞的表情:“……啊?”
半个月以后,纵贯南北的蒸汽铁轨车才正式投入使用。
史书上说,早期的蒸汽铁轨车烧紫流金,因此只供军用,战后过了几年,灵枢院再三改造,降低了能耗,才开始开放民用线路。
史书上没说,大梁铁轨车第一次开跑,原是为了悄么声地偷走大帅。
唉,史书老遗漏重点。
后来,长庚虽然彻底摆脱了乌尔骨,身边却总是预备着几包配好的安神散,朝廷内外都跟着这位皇上一起养生。“惜命”也成了朝中新风尚,大家没事就坐一起交流怎么“补气养血”、“平心静气”,药膳成了独立菜系,在帝都红极一时。
陈姑娘有一次陪沈将军回京见了长庚,闻到皇上身边仍然萦绕着淡淡的草药味。好多年过去,她早把当年在蒸汽铁轨车上的闲话忘了,隐晦地向皇上表示,乌尔骨真的已经根除了,陛下不用再这么小心翼翼,这有点砸她招牌。
长庚笑而不语。
顾昀中年后不再驻守边疆,除了例行巡视四境军务,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城。京城的生活毕竟安逸,平时在自己府上又有人精心照料,时间长了,养得他添了不少娇气的毛病,偶尔出长差,到了新地方,总有那么一两宿睡不着。
不过,只要放一包安神散在床头,他就不择席认床了。
新番外
这礼拜不知道写什么,扯点鸡毛蒜皮的淡吧。
一、关于“故园”——
外人觉得顾帅行伍出身,常年吃沙子喝北风,性情又跳脱,一定十分不拘小节。皇上呢,打从少年时候起,就是个慢性子的斯文人,一举一动透着风雅无双的气度,连他身上那点外族血统都能给遮过去。
所以表面上看,他俩私下里过日子,应该是皇上安排周到,顾昀满口“随便”,怎么都行。
但其实长庚这个乡下出身的“土皇帝”,根本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精致。他一天到晚除了俯首干活、练功养生,没别的志趣。只要顾昀一出差,他就过得跟和尚似的。每天早睡早起,跟铁傀儡打一架然后上朝或者办公(侍卫太怂,不敢拎着刀追着皇帝砍,代理的也不敢)。到了饭点,膳房给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不好吃的不挑,好吃的也不贪嘴,八分饱,饭后没有小酌一杯的恶习,因为早年睡眠不好,别说酒,他连茶都喝得少,以白开水度日……一直等顾昀回来,再带他过有声有色的日子。
顾昀正好相反,他不能闲,一闲下来,可事儿了。而且根据长庚多年来的观察,这人其实不是挑剔,是以此为乐。
故园选址定下来以后,自然要翻修,这事长庚一开始是想自己揽下来的,因为他感觉是个苦差事。那么大一个园子,不知得操多少心,他不舍得让顾昀去掉这把头发,只好自己勉为其难,亲自过问。好不容易把园子的图纸折腾出来,长庚头都大了两圈,顾昀北巡回京,工部主事便奉皇上旨意,看看大帅还有什么意见。
大帅的意见……那就像瓢泼大雨一样密集。
长庚眼里的苦差事,成了他那一段时间最大的乐子。回京以后,顾昀天天往工部跑,跟主事俩人每天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一会要加一个这个,一会要改一个那个,然后每天回家,拿着一堆鸡零狗碎给长庚献宝。今天给他看江南一带最流行的花砖,明天拿回五份迎客亭的设计图,让他挑一个最喜欢的……之类——那五份设计图,长庚猫着腰,举着琉璃放大镜来回看了三遍,也没看出有什么区别。
“也行吧,”长庚不是很能理解他的热情,只好想,“反正他开心就好。”
于是整个故园后期修建,几乎全是顾昀拿的主意,他鼓捣起这些玩意,耐心就跟用不完一样,连亭旁竹林种什么品种都肯亲自去看,抉择不下来,还弄回了几棵回京城的侯府养,说是要看效果。
长庚陪着他把竹子栽下,感觉这几位站成一排,活像一个娘生的。他茫然地想,也许养一段时间会有区别吧?
还不等长庚看出区别,因为在帝都水土不服,几棵竹子就死光光了。于是这事一直都是个谜。
故园落成之后很久,有一天,顾昀在后山放马,长庚在旁边卷着裤腿钓鱼。
一有鱼要上钩,顾昀那几匹破马就跑过来撒欢,商量好了故意捣蛋似的,坐了半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长庚也不急,心平气和地捞杆换饵,眯着眼闲坐,也不知是钓鱼还是养神。
顾昀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长庚:“你当年不是说,这园子你来建吗?怎么后来都成了我的活?”
长庚便懒洋洋地道:“我一开始的想法比较简单,只有后院那一小片。”
整个故园,只有他俩平时住的那一点地方,顾昀没怎么大刀阔斧地改,因为长庚之前做得很详细了,微微下沉的小院,流觞曲水、浮萍石阶,都是亲手画的。
顾昀枕着双臂,在后山的湖边躺下:“我听主事说了,其他地方你让他们便宜从事,我看你就只有修一个院子的耐性。”
长庚笑道:“不是只有修一个院子的耐性,是我心里只有一个院子。”
顾昀眨眨眼。
了然大师说过,“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了然大师虽不大爱干净,确实是当世得道高僧,长庚少年时,循着他这一句话,把愁与怨放逐到了四方天地,如今,愁与怨尽数消解,他就把自己的“四方天地”收归芥子,统统塞进了一个小院里。
这样,情意岂不就浓稠得不可开交了么?
鱼群刚要意意思思地靠近,隐隐的马蹄声又传来了,长庚叹道:“大帅,你那几匹退伍的兵痞子再来搅合,晚上可就没有烤鱼吃了,你自己把手伸水里涮一涮,准备吃手吧。”
顾昀把外袍一扒,说道:“等着。”
长庚以为大帅要驯马,谁知眼前一花,接着“噗通”一声,差点被河水溅一脸。
顾昀:“接好了!”
他一掌斜斜切入水中,一点水花也没惊起,一勾一挑,一条肥鱼被他抛起来,在空中甩着粼粼的光,流光溢彩地砸进长庚怀里,尾巴后面的刷水珠带起一条彩虹。
太上皇手忙脚乱地接住,鱼竿脱手掉进了河里:“顾子熹!你贵庚了你!”
顾昀大笑。
然后他乐极生悲,晚上没吃着梦寐以求的烤鱼——长庚怕他着凉,押着他去洗了一通热水浴,灌了驱寒汤,并不容置疑地把烤鱼改成了白惨惨的鱼汤。
还放了姜丝……这丧心病狂的狗皇帝!
二、关于长庚为什么当了皇帝,还要被铁傀儡追着砍
跟被战场教养长大的顾昀不同,其实长庚一生中舞刀弄枪的机会不多。
他继位以后,四海宾服、家国平安,将军们都在边塞种起大田,西北大营还组织过一次种瓜比赛,看哪位将军帐下的小兵种的瓜最大最甜——何荣辉拔了头筹,此后人送外号,“神瓜大将军”,此人十分得意,每次回京述职都要给顾帅塞一车……也不管人家爱吃不爱吃。
在这种环境下,皇帝当然更不可能披甲上阵,但他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赤手空拳地把侯府的几个铁傀儡殴打一遍,三九天也能打出一身大汗,风雨无阻。一直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他还驾得起鹰甲,拉得开最沉的铁弓。
后世推断,这应该是他从小生活经历的缘故。
他在雁回长大,即使十几岁的时候被顾昀带回京城,统共也只待了一年不到,没来得及习惯帝都的纸醉金迷,就跟着了然大师浪迹天涯去了。
幼年,他要靠自己机敏,才能在秀娘的虐待下少吃些苦头。
童年,他要握紧手里的刀,才能在狼群中苦苦支撑到有人来救他。
少年出门在外,遇见地痞流氓、山匪强盗与各路脾气古怪的江湖人士不知凡几,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情况太多了,指望他那几位同伴肯定不行,要战要跑,都得自己上。
及至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回京封王,京城又差点被洋毛子炸成渣。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兵荒马乱与动荡不安中度过的,因此一直没来得及学会怎样做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把身家性命交给侍卫和御林军。他像一匹孤狼,养尊处优,也不敢忘记磨练爪牙,总觉得手里的筹码多一个是一个,还要时时提醒自己权势如浮云,不可太过沉迷依仗。
毕竟,他用尽全力,还要加上几分气运,险象环生,才算保住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又岂敢松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