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到底是前去拜访的,还是去求人办事的?”

“不能两者兼得吗?”夏芍药瞪他一眼:“到底是武人,在营里待久了都成一根筋了。”被她嫌弃的某人一点也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哈哈大乐。

过得几日,夏景行便往王家送了拜帖过去,从营里回来便带了妻儿亲自登门拜访。

王老先生一生育有三子一女,王氏上有两兄下有一弟,皆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长子在翰林院,次子在弘文馆,唯幼子带着妻儿外放江南做父母官,一家子都是读书人。倒是下面男孙也有学业有成在外地任职的,还有仍在国子监读书的,总之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夏景行初次携妻上门,拜见外祖父外祖母,直喜的王老先生与王老太太喜不自禁。他们提前准备了见面礼,到得正日子,王家中门大开,由孙儿辈在大门口迎客。

王老先生与王老太太在正堂等侯,一遍遍催问侍候的丫环:“来了没?”

丫环们带着笑安抚老太太:“就快来了,马车都到门口了。”老太太恨不得亲自迎客,还是长媳次媳笑着拦她:“母亲别急,就快来了。”

忽听得丫环进来报:“大将军与夫人已经进来了,还带着哥儿与姐儿呢。”王老太太才待要问,哥儿姐儿生的甚个模样,已听到孙辈的喧哗声由远而至,在孙辈里排行第四的王思远还道:“大表哥,你们营里还招不招人?”

夏景行笑道:“难道你想去当大头兵?跟外祖父与二舅舅商量过了吗?”王思远是王二舅的次子。

“不是我想当兵,是替一个朋友问的。你先说招不招人吧?”

“你表哥才来,你在那胡闹什么?”王老先生在厅内一句话,王思远吐着舌头往夏景行身后缩,小平安眨巴着眼睛小声嘀咕一句:“四表叔胆小如鼠。”只是他所以为的小声,到底让王家其余几位兄弟听到了,顿时轰然大笑了起来。

王思远瞠目结舌,转头指着小平安悲愤的说不出话来:“你…你…小屁孩懂什么呀?”他是兄弟里的异数,虽天资聪颖,但读书不求甚解,又不喜走科场之路,倒是好结交朋友,有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对于一生致力于教学的王老先生来说,这个孙儿简直浪费了读书的天份,时不时就要敲打一回。

因此王思远平日最怕被祖父揪住考问功课,今日若不是夏景行上门,他才不会大大咧咧往王老先生眼皮子底下杵,省得被老先生严教。

小平安打小就跟着老人家长大,夏南天从不曾苛责于他,再调皮也耐心相陪,在他的心里,但凡老人家都是慈祥的,所以四表叔怕老太爷才奇怪。小家伙脑子转的快,立刻就想到了原因:“四表叔做了错事?”

王思远:“…”

其余兄弟们都盯着王思远大笑不止,夏芍药眼瞧着王思远脸上要挂不住了,忙捏了下儿子的小爪子,朝他使眼色:不许乱说话!

哪想得到小平安猜错了母亲的意图,还自作聪明长长的“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娘亲也是这么想的啊!”

夏芍药抚额,恨不得没生过这小子。

——太丢脸了!

进了正厅,王家一帮表兄弟们还在嘻嘻哈哈大笑,夏芍药初次登门就差点被儿子给坑了,只能努力做出端庄模样,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回家之后就要与这小家伙开始培养默契,不然往后再来这么一次,脸往哪搁。

夏景行带着妻儿要行大礼,丫环忙拿了拜垫过来,夫妻俩带着孩子们齐齐跪倒在王老先生与王老太太面前磕头。

外孙媳妇与重外孙是初次见面,两位老人准备了厚厚的见面礼,给夏芍药母子三人。又有两位舅母也是初次相见,依次行过了礼,各有见面礼。倒是王家两位舅父还在翰林院与弘文馆,并未回来,不及见面。

小平安与绮姐儿与表叔表姑们行礼,又有小的表弟与表妹们来向夏芍药见礼,身后丫环依次送了表礼,乱哄哄厮见完毕,这才坐下叙话。

王老先生揽了小平安在身边问话,三句不离读书,考问他功课,小平安对答如流,一点也不怯场。且教他的喻先生便是怪才,很有些独到的见解,王老先生便不住口夸他,抬头瞧见王思远似乎牙疼一般瞧着小平安,还与身旁兄弟嘀咕:“这小家伙不会读成个小书呆吧?”被王老先生听到,直恨不得拿戒尺打他:“不读书何以明理?都似你一般只会胡搅蛮缠?”又勉励小平安:“平安底子扎实,又有读书的天份,此后更不可懈怠!”

平安点头受教,王思远缩头缩脑,偏管不住自己的嘴,“表哥是武将,平安日后从文从武还不一定呢。”今日简直仗着有客上门,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王老先生叫板了。

王家一门都好读书,偏王思远认为人生在世,并非只有读书一途,只要做喜欢的事情,随心即可。在这一点上,古板的王老先生与孙子持不同意见,不知道从他小时候起,就大战过多少回合,偏偏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到得最后王老先生以辈份生生压了孙儿一头,导致王思远不得不低头,这才成了如今的相处模式,做孙儿的远远瞧见祖父,恨不得贴着墙根溜了。

眼瞧着这祖孙俩又要开场,王老太太岔开了话题,“外孙媳妇跟平安绮姐儿初次上门,你们爱喝酒喝酒,爱说话说话,我要带着绮姐儿去后院了。”自绮姐儿见完礼,就被王老太太揽在怀里不松开,雪肤花貌的小姑娘,软软香香,声音清脆的跟黄鹂鸟儿似的,不时咯咯咯的笑起来,一点也不认生,真是要多稀罕就有多稀罕。

夏芍药跟着王老太太与两位舅母,以及表兄弟媳妇,还有未嫁的表妹一起回了后院。沿途王老太太还时不时讲几句王氏闺中之事,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你婆母若是活着,见到行哥儿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不知道得多高兴。”多少年过去了,还是恍惚觉得闺女活着,有时候半梦半醒还是她未嫁时候的笑模样,睡里梦里搂着她的胳膊撒娇,一声声唤娘。

“不瞒外祖母,我娘亲过世的早,听说婆婆也是性子极温柔和善的,若能得她教导也算有福。”她语带伤感安慰王老太太:“等哪天夫君有空,让他带了我们娘仨去婆母坟上祭拜,也好让她瞧一瞧孙儿孙女。”

王家两位舅母也从旁相劝:“妹妹就盼着行哥儿有出息,能得一门佳妇,如今咱们行哥儿可是有了大出息,长安城里但凡知道的谁不夸一句?!外甥媳妇也是能干的,俩孩子也养的好,母亲也不必再伤感了,妹妹知道了也只有高兴的份儿!”

王老太太这才拭了泪,“瞧瞧我老了老了倒糊涂了,大喜的日子还掉眼泪。”又吩咐王家大太太:“回头将你妹妹的嫁妆理一理,送到行哥儿府上去。”

当初王氏自缢而亡,王家人也曾闹过一场,还将王氏的嫁妆全拉了回来,锁到了库里去。读书人家原不注重钱财,只是王氏自小喜读书识字,出嫁之时,王老先生疼爱女儿,除了金玉古玩之外,还将好些珍稀孤本书籍,以及绝品书画传世之作都给女儿做了陪嫁。

夏芍药连忙推脱,“这个千万不能要的。”

王家大舅母便劝她:“你婆母的嫁妆自拉回来就一直封存在库里,只每年晒书的日子拿出来晒一晒,若是不交到行哥儿手上,你外祖父外祖母心里都不舒服。为着老人家能睡个好觉,你就收起来吧。”

“这事儿…我不敢擅专,还是回头跟夫君商量一下吧?”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就算是行哥儿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原就是留给他的东西。”王老太太打断了她的话,倒让夏芍药不知如何推脱。

她虽是商人,但夏家门风历来如此,只凭自己本事赚钱,不会接受自己能力之外的馈赠,又不贪心,做生意很有诚信。

王家一门读书人,最开始听得夏景行入赘了商户人家,两位老人不免要嘀咕,做生意的身上都有铜臭味儿,也不知是怎生势利贪得无厌的人家。还是后来听得夏家父女俩倾尽家产捐助燕云十六州驻军,自筹粮草奔赴前线,始有改观,才觉得夏家人胸怀大义,心系家国,实属难得。

纵左光熙再如何夸奖夏南天父女,到底未曾亲见。今日见过了夏芍药,只觉她娴静端雅,举手投足间气度沉稳,容貌又是一等一的,两个孩儿也乖巧伶俐,心里也极为满意,到得此刻见她一再推脱王氏的嫁妆,拒不肯收,更加喜欢。

商人追逐财富的同时,很多都会被钱财迷失了本心,以致重利轻义,贪婪势利,刻薄算计,听说夏家生意铺的极大,但从夏芍药身上却见不到这些毛病,王家婆媳心里都赞她大家子气度,胸怀开阔,不为一时之利所惑,夏景行这个媳妇儿可算是挑的极好。

一时里到得王老太太房里坐下,谈起当初二人成亲之事,王家人也只恍惚听说了一些,但详细的却并不知道。当初跟着齐帝前往洛阳的臣子们倒是有所耳闻,但口耳相传,难免失真,此刻当事人就在眼前,自然揪着问起来。

夏芍药想想,也觉缘份奇妙。当初她亦是被逼走投无路,这才豪赌了一把,哪曾想结果出人意料的好,也只能说是好人有好报了。

于是笑着讲起当初前往寺院求医未成,回来的路上救了倒卧路旁的夏景行,之后家中老父病重,将他丢在庄上养病,婚事受阻,前往庄上去巡视,问起他肯不肯入赘,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王家两位舅母啧啧称奇,“这可见是有缘了,不然为何不是旁人救了行哥儿,偏是外甥媳妇救了行哥儿。”两位表兄弟媳妇还互相递个眼色,暗道:这可不就是传奇话本里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罢!

虽然如今夏景行贵为朝廷重臣,深受齐帝倚重,但想当年他落魄之极,性命垂危,实同街边的乞丐无异,而夏芍药家中富贵,竟然也能不计较门第背景,实属难得,合该她有如今夫荣妻贵的日子。

王老太太眼中又差点滴下泪来,抓着她的手连呼庆幸:“万幸当初是你救了行哥儿,不然…”不然他们母子可不就是要往泉下去团聚了。

再聊得一时,府里便摆了团圆宴,女眷们都在后院花厅里,王老先生带着孙儿辈的在前厅里入席,王家两位舅父也从翰林院与弘文馆赶了回来,丫环前来带了小平安与绮姐儿去前面行礼。稍后又将绮姐儿送了回来,只小平安被留在了前厅。

一场团圆宴直吃到府里掌灯,夏家夫妻俩才带着儿女告辞。王老太太舍得绮姐儿,王老先生听得小平安最近闲在家里,还未找到名师,还问起夏景行:“我身边还缺一个书童,不知道你舍不舍得让平安跟着我去国子监做书童?”

他这是想将小平安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意思了。

只不过小平安年纪尚小,不到入国子监的年纪,便先带在身边教导,不然以夏景行如今的品级,小平安也可以恩荫入国子监读书了。

夏景行当即笑起来:“孙儿一向不能在外祖父身边敬孝,只要您不嫌弃平安淘气就好。改明儿我就让他娘收拾好了,将他送到府上来,往后平安就劳烦外祖父了!”

王家两位舅父顿时笑了起来,“父亲这几年都不曾亲自教过学生了,这可是好事儿!”

唯独王思远暗暗同情小平安。

等回到家中,夏景行提起这一段,夏芍药也觉这是好事,“给旁人当书童不行,但给外祖父当书童可是福气。”果然收拾了穿戴学习之物,以前在燕王府上课的奢华衣物都收了起来,另做了几套朴素得体的衣服给平安,将他打扮成个小书僮,由夏芍药亲自送到了王家去。

王老先生还怕夏景行夫妇舍不得孩子吃苦,待见得小平安衣着朴素,果真是要去当书僮的打扮,不由拈须微笑:“你们也太听话了。”书僮只不过是个幌子,哪里就真让这孩子做些书僮的事情了,打扮的这般朴素,倒是他未想到的。

果然此后小平安就暂且住在王家,次日就跟着王老先生去国子监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王老先生在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上几十年,又博学多才,极得监生爱戴。只近年来他年已垂暮,不再亲自授课,也算得国子监一大憾事,还有好学的监生有疑难往他面前去求教的,老先生最喜年轻人一心向学,自然耐心解答。

前些年他还担任过太子太傅一职,正逢夏景行从洛阳离家前往幽州从军之时,教导东宫数年,后来见太子与二皇子在朝中结党,已成党争之势,王老先生便以年老精力不济为由,推脱了此职。

太子原也着意招揽王老先生,想着他门下弟子遍布朝野,若得老先生鼎力支持,在士林间自然呼声极高。奈何王家自来不慕权势,尤其党争之害,王老先生熟读史书,不思自明,着力拒绝,又有齐帝心有介怀,窥得太子机心,到底准了王老先生所求,才使得他从东宫脱身,仍回国子监供职。

等到夏景行青云直上,战功赫赫,太子又后悔当初轻易放走了王老先生,不然他是夏景行外祖父,听说夏景行回京之后又有来往走动,这祖孙俩一文一武,都是得力臂膀。

奈何一招错失,到底失了良机,再后悔也无用。

王老先生大半辈子教书育人,比起宫中龙子凤孙,还是外间学子更有向学之心。今日他才带着个七八岁的小书童进了国子监,迎面遇上傅司业,乃是他的副手,才打了声招呼,一低头就瞧见个稚子,顿时纳罕不已:“大人这是从哪里拐了个小郎君回来?您老往日身边的童儿瞧着可没这么机灵的。能借下官用一会不?”手已经摸到了小平安脑袋上。

小平安往日在夏家园子里跟着夏南天,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又有燕王府里先生教着,跟着世子淘气,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识过的,这孩子瞧着就是一脸机灵样儿,又不怯场,全然不似缩头耷脑的下人仆妇教养出来的孩子,被傅司业摸着脑袋,还朝他露出个笑模样,“伯伯好。”

傅司业年逾四旬,颔下一副美髯,听得他脆声叫伯伯,又将他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他身上衣衫颜色虽素净,但仔细瞧就会发现细节处也极妥帖,绝非寻常下人僮儿该有的样子,立刻追着问王老先生:“这小郎君莫不是大人家中孙辈?怎的我却没见过?”年头节下,他往王家去的次数也多,却没见过小平安。

王老先生被他追问不休,傅司业做了他十几年副手,倒不必瞒着他,拈须笑道:“教你给猜着了,这是老夫的重孙子。”

傅司业还当他是王老先生在外任职的长孙家中孩儿,才待要夸两句,已听得他似漫不经心加了一句:“这孩子才从幽州到长安没多少日子,老夫带他来国子监玩玩。”

小平安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王老先生:“…”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害他白白紧张了好几日,怕国子监里全是学识渊博之辈,自己这点学问完全拿不出手,还私下将往日功课又重新温习了好几遍,就怕到时候丢脸。

既然是玩玩…他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傅司业却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将小平安揪到了自己面前,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指着他道:“这是怀化大将军家的儿子?”生的着实俊秀,实不似武将家里出来的,倒似个清贵读书人家里出来的。

从幽州到长安来的,又是王老先生的重孙辈,自然只有怀化大将军家里的孩子了。

王老先生就好似出来炫宝的小孩子,明明就为着旁人的一句夸奖,真夸了还要露出骄矜的神色,淡淡“嗯”一声,“他父亲在军中忙顾不上,这孩子一时没人教导,就送到了老夫府上。”他府上孙辈们读书的都进了国子监,重孙辈们开蒙的还在父母身边,跟着在外面任上,府里倒真没有小平安这么大读书的孩子。

傅司业熟知这老上司古板严谨的一面,倒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顿时笑了起来,牵着小平安的手就走,“既是大人重孙子,那下官就借来用用,旬考完了卷子还未发,正需要个人跟我去发卷子。”拖着他直接走人了。

既不是下仆,还是怀化大将军家里的小公子,带他去教室里玩玩正好。

小平安回头向王老先生求助:老太爷救命啊这个伯伯我不认识他!

王老先生笑着招招手,放他去感受一下国子监旬考之后的课堂盛景。

国子监每年除了年末大考,还有每旬一考,常有考生在发成绩之时痛不欲生,胆战心惊,也有手到擒来之辈,各种状态不一而足。

小平安跟着傅司业先去拿了厚厚一沓卷子,到得律算教室,傅司业站在讲台之上,小平安便站在他身侧,好奇的往下面去瞧。但见下面学子各个如临大敌,偶有一两位露出从容之态,也算得异类。

他不由想起自己在幽州读书之时,每到喻先生要开考,康成荫那紧张的小模样,倒与眼下堂上不少学子相类,心里暗暗失笑。

傅司业先讲几句此次旬考大致情况,这才开始发卷子,他瞄一眼考卷,念一声名字,那学子应一声,便将卷子交到小平安手里,小平安便接过卷子往堂上学子手中送过去。

见到成绩好的,他便微微一笑,递了过去,逢成绩差考砸的,他递了卷子,还要站在旁边欣赏一会监生痛不欲生的表情,完全无视人家的伤心痛苦。

一圈试卷发下来,有不少学子都认识了这个在他们伤口上撒盐默默旁观欣赏的童儿,心中暗叹他可恨,等傅司业训完了话,带着小平安走了之后,教室里的学子们都炸了锅。

有人哀叹有人焉头耷脑,还有人磨牙:“方才那个站在旁边嘲笑我的小子是哪冒出来的?”

虽然生的小模样挺可爱,可是笑的实在太欠揍了,活似在嘲笑他成绩太差。

堂上学子还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小平安,纷纷议论他的来历。寻常先生身边跟着的僮儿哪有这般大胆的?

小平安在国子监才去了几日,王老先生有空就教导他读书写字,忙起来就将他丢给旁人,他渐渐也习惯了时不时换个人跟着。

由傅司业的功劳,这些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怠慢他,又加之他学问在同年龄的孩子里来说,着实不错,也甚得先生喜欢,一时之间竟然在国子监过的如鱼得水。只除了偶尔被监生堵在路上吓唬,人家才威胁两句,还未举手,他已经扯开了嗓子嚎:“哥哥我错了别打我…”

那举手原只是打算吓唬吓唬他的监生立刻引来了其余同窗围观,见不少人都瞧了过来,小平安更是扯开了嗓子假哭:“哥哥你别打我,下次你考砸了我再不盯着你瞧…”

监生:“…”

有人瞧不下去,过来将小平安拉到了身后,“自己成绩不好,拿小孩子出什么气?就算他是书僮,那也是祭酒的书僮,有什么过错,你何不往祭酒处去讲,想来他定然不会包庇僮儿的。”

小平安在国子监流窜了小半个月之后,学子们总算是搞清楚了他的身份,原来是王老先生的书僮,只是这个僮儿甚是活泼,似乎很得其余几位先生的喜爱,时不时就带在身边。

监生原本就没想着要揍人,这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只能尴尬的弯腰向小平安赔礼:“小哥别怕,我方才是逗你玩的!”

小平安揉两下眼睛,将眼眶揉的红红的,倒浑似哭过了一般,扁着嘴道:“我才不信呢,你方才明明就是要打我!这叫迁怒!迁怒!先生说了,凡自己有不是之处,也不能混赖到旁人身上,理应日日三省吾身,哥哥考砸了,也不是我的错啊!”

那护着他的监生顿时笑出声来,还揉揉他的脑袋:“小家伙倒是懂的不少!”同窗被他笑的面红耳赤,再不敢跟个小孩子计较。眼睁睁看着小平安被同窗牵着小手去食堂吃点心,莫可奈何。

小平安吃过了点心,还谢过了人家,改日回家的时候磨着夏芍药讨要礼物,夏芍药听说他居然在国子监交了朋友,对儿子的“朋友”她自然极为重视,特意从库房里挑了一方龙尾砚。

隔日他再回国子监,寻到护他的监生郁丛之,“那日多谢哥哥伸出援手,平安回家挑了礼物,哥哥一定要收下。”

郁丛之想着,小孩子送的礼物,许是小玩意儿,难得他一片赤诚之心,还郑重的来送,便收了盒子,回到宿舍打开,旁边同宿舍友伸头一瞧,顿时赞一声:“哟,你这是从哪里淘来的龙尾砚,这可不便宜吧?!”

他自己从盒子里拿出来仔细瞧,正着反着都瞧遍了,确认无误这是一方龙尾砚,想到小平安只是祭酒家的书僮,面色不禁沉了下来,当即又装回了盒子,重新去寻平安,将砚往他怀里一塞,语声颇为严厉:“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你虽谢我,但若是偷拿了主人家的砚台,可就不好了!趁着没人发现,赶快还回去,以后万不可如此了!”想着他小小年纪,心志不坚,恐其堕入歧途,还要好生教育一番。

小平安打开瞧了一眼,见是自己送出去的砚台,这才放下心来:“我没有偷拿别人家的砚啊,这是我娘从库房里特意选出来给郁哥哥的。”

郁丛之傻眼了,难道不是平安有问题,而是平安他娘…管着主家库房?

“你娘…是做什么的?”

长这么大,还真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小平安扳着指头数:“我娘做买卖啊,做很大很大的买卖,有韩叔叔从波斯大食运来的货,还有赵叔叔从江南运来的茶,都在我们家铺子里卖。我娘还卖胭脂香料…布料绣品…很多很多…”舔舔嘴唇,有点馋了:“我家茶楼里的水晶糕最好吃了,可惜吃不到。”真是想念的很。

郁丛之恍惚觉得自己发臆症了,哪有小小书僮家里有这么大产业的?再或者就是小平安发臆症了,“小孩子可不许撒谎啊!”

小平安听得新交的大哥哥居然质疑他说的话,顿时涨红了小脸分辩:“我才没有说慌呢!我家在幽州有很多很多的铺子,你不信…你不信下次我让世子哥哥来跟你说!”说完了忽想起夏芍药的叮嘱,在长安不能再叫世子哥哥了,立刻拿小手捂住了嘴巴,大眼睛骨碌碌转,只盼着方才郁丛之没听到他的话。

郁丛之听得他提起幽州,还有世子哥哥,才待要再问,他已经一溜烟跑了。留下郁丛之拿着个砚台满脑子胡思乱想。回到宿舍之后,还在想小平安的来历,忽听得同窗争执,提起最近风头正盛的怀化大将军,说是此人才回京数月,就将原来的京郊大营掌军大帅徐克诚给撸了下来,不但原来的位子没保住,就连眼前的尊荣也没了。

齐帝一经查证清楚,徐克诚及手下心腹爱将桩桩件件皆属实,立刻雷霆手段进行制裁,半点不肯宽宥。

徐克诚跟手下一干心腹爱将天南海北被流放,家产没入国库,女眷没入教坊司,朝局都为之震荡。

“…分明是徐将军自己行事有误,这才会被怀化大将军查出来,他若干净,何至于连家眷部将也牵连其中呢?”

“说不定是官场倾轧呢,不然之前多少年怎么没听说过徐将军有劣迹?这才是怀化大将军的手段呢!”为此郁丛之同宿舍友互相争执不下,同一件事情二人看法不同,拉了郁丛之要他表态。

原本是毫无相关的两件事,但郁丛之心中正在纠结处,这方龙尾砚来历不明,他收着也不心安,还又还不回去,再还瞧着小平安那模样似要哭出来一般,总要探听明白才好。无意之中听见怀化大将军之事,忽想起这位大将军就是从幽州回京的,而小平安又是跟着王老先生来国子监的,对外只说是他的书僮,可是瞧国子监许多先生待他的态度,却又全然不似待下仆的态度,倒浑似待故交子侄一般。

还有他提起的“世子哥哥”,如果他所记没错的话,恍惚记得怀化大将军乃是燕王伴读,而燕王世子去年才从幽州回京。

不思量还不觉得,越思量却觉得细节处越多破绽,他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只是还未亲证。

改日在路上遇上小平安,见他似受惊的兔子撒腿就要跑,郁丛之迈开长腿拦住了他,还向他道歉:“那日是郁哥哥说错话了,郁哥哥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平安露出欣喜的表情,“真的?”

“真的!”郁丛之道:“平安是姓夏吗?”

小平安大睁了眼睛:“郁哥哥怎么知道?”他从来不曾告诉过别人姓氏呢。

郁丛之的猜测一经证实,反觉得小平安能拿了龙尾砚出来送人,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摸摸他的小脑袋:“我猜的!”牵了他手道:“跟郁哥哥去食堂里吃点心。”此后再看到真当小平安当书僮的监生,暗暗嘲笑同窗傻,若有人为难他,就出头维护。

旁人见郁丛之维护小平安,都觉他一介贵公子却维护个小小书僮,就算是祭酒的书僮,也未免有巴结之嫌。到底身份不同,阶级有别,何必着意结交。

郁丛之乃大理寺卿郁飞亮的儿子,名副其实的官宦之后,与小平安的书僮身份可是天差地别。

到了三月中,燕王带着一干刑部办案人员回京,随行还提溜了一串犯人,乃是洛阳盗马案的从犯,直接投进了刑部。

没过多少日子,崔连浩的罪名就定了下来,不但小儿子被革除功名,就连已经在外任职的长子也受到了牵连,被罢了官。

崔连浩为官期间不但贪渎,还滥用私权假充匪类,强夺民产,家产被判赔付何家损失之外,他与直接参与过盗马案的崔二郎都被判流刑,其余从犯也皆处罚。

齐帝法外开恩,未曾牵累女眷。与之前的徐克诚贪污渎职案略有不同。

在齐帝心中,地方官员贪污滥权,比之天子脚下掌军重臣危害亦有轻重之分。

崔连浩鱼肉百姓,幸喜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可徐克诚身处要职,却不思报君,也就如今太平年景,若真有紧急军情,就凭京郊大营的战力以及军械储备,后果简直不可想象。每每想至此处,齐帝都要惊出一身冷汗,也就愈加恨徐克诚所犯之罪。

前有徐克诚之事,有了对比,崔家的女眷便免去一劫。

崔夫人听得判案结果,几近晕倒。

文姨娘抱着磊哥儿哭的肝肠寸断,才以为过上了好日子,将正室主母给挤走了,自己虽是妾室,也与正头妻子无差了,既有儿子又得老夫人喜爱,与郎君恩爱甚笃,哪知道出了这桩事。

她从头至尾不知情,此事干系重大,崔二郎倒不曾告诉过她。

反倒是魏氏心中微有喜意,夫妻分别多年,此次倒有机会团聚了。只面上不敢表露出来,若是被崔夫人瞧出端倪,恐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

崔家父子定了流放的日子,官兵上门抄家,就连这座宅子也保不住了,下人亦算得崔家财产,一起被带走发卖,只崔夫人带着魏氏及文氏,以及俩孙儿离开了崔府,另寻落脚之处。

崔家原来不过寻常家境,还是崔连浩读书取中功名,这才接连发迹,他又擅钻营,几十年间至如今地步,却又忽的败落,起落间几十年岁月倏忽而逝,更令人感叹人世无常。

消息传到镇北侯府,南平郡主到底露出一丝笑容:“这才是报应呢!”她近些日子听闻夏景行回京掌军,被齐帝重用,青云之势已成,心头发沉,还往晋王府去打听消息。

夏景行得齐帝重用,就连太子也无法插手,更何况是晋王。

晋王心灰意冷,连带着南平郡主的心情也不好,在府里瞧谁都不顺眼,儿女俱是自己生的,丈夫又连个影子都抓不住,压根不往她面前凑,只能逮着儿媳妇请安的时候找茬出气,刁难了闫幼梅好几次,还是宁景兰从中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