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关乎劫匪案,这些人求上门来,夏芍药也不便多说,遂让人将帖子都退了回去,夏府闭门谢客,她连铺子也不去了,省得进去就被人堵着打听情况。

不但她不去,夏南天今日也没往园子里去,只在家陪着绮姐儿玩,只小平安一个人坐着马车去上学,今日既不是旬日休息,他也不能偷懒。

他的好奇心旺盛,实不愿在家多呆,才进了燕王府便揪过萧烨来问个清楚,“世子哥哥,外面到底怎么了?我今儿出门都没敢从正门出来,我家大门口围着许多人,只能从下人买菜的后门里出来,知府衙门真被封了?”

萧烨却逗他,“你若是打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小平安:“…”哪有这样欺负人的!他倒是一直在苦练,可年纪放在那里,气力不及,屡败屡战,若想打赢了萧烨,还不知道在哪一天呢。

“我去问别人去。”

不过今儿燕王府似乎与往日不一样,小平安问了好几个平日熟识的护卫,都没人肯告诉他实情,还揉着他的脑袋劝他:“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打听!”事关重大,还未定罪之前倒不好四处张扬了。

小平安只能怏怏回去读书。

燕王府书房里,东宫少詹事的信被拆开摊了一桌子,燕王与夏景行一封封看过去。他们原来还疑惑马廷伟如何与东宫搭上线的,原来这位少詹事与他竟是同年,互市开了以后,黄承泽便以同年的身份给马廷伟写信叙旧,一来二去便替东宫将马廷伟招揽旗下了。

“皇兄将来是人做天下之主,没想到也这么眼界窄小,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幽州城。”燕王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兄弟之间渐行渐远,却又无能为力。

夏景行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能拿别的事情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殿下不妨想想马廷伟被押解进京之后,圣人会派谁来做幽州知府。”只盼新来的知府别再是心思不正之辈。

关外劫匪案主犯落网,从犯自然也不能幸免。

知府衙门被封的第一日,幽州城就开始戒严,不时就有青壮汉子被绑了押送到燕王府大牢里。到得第二日,大牛家院门便被敲响了。

邢寡妇支使小丫头子去开门,小丫头子还未到门前,院子门就被人用蛮力从外面撞开了,幽州驻军黑衣黑甲,手提长刀直闯了进来,吓的小丫头连滚带爬进去报信,“老太太,不好了…”

邢寡妇与莲姐儿听得动静大异于往常,才出房门就被眼前的刀光给吓的止住了脚步,母女俩惶恐的握住了对方的手,领头的武官已经上前来喝问:“你们是张大牛的家眷?”

莲姐儿心头剧跳,手脚俱软,扶着邢寡妇连连追问:“我家夫君怎么了?”

“张大牛受人指使,跟人前往关外抢劫辽国客商财物,已经被燕王府收拿,尔等既是他的家人,也算匪犯同类,奉燕王殿下之命,前来抓拿犯妇!”

莲姐儿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想起家无恒产的大牛在数月之间就能拿出四百两聘礼,且成亲之后过的日子也很是阔绰,日日喝酒吃肉,不愁生计,只觉天都塌了。

武官身后跟着的士卒们来捉人,邢寡妇过了几个月好日子,原本还觉得余生有靠,莲姐儿尚未出声,只泪如疾雨落了下来,她却已经扯开了嗓子长号:“杀千万的骗子,骗了老娘不说,还害了我的莲姐儿怀上了孩子…”不管不顾坐到了地方,大放悲声。

奉命捉拿犯妇的官兵要上前去绑她,邢寡妇倒地撒泼打滚,嘴里还哭号自己命苦。

另有人往房里去闯,要搜赃银,邢寡妇见势不妙,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直往房里闯,倒还真给她闯进去了,瞧见一名兵士抱着她的钱匣子,琢磨如何打开,邢寡妇要扑上去,呛啷一声长刀出鞘,有人拿刀横在她面前,“刁妇,还不退下?!”

邢寡妇心如刀绞,眼睁睁看着那士兵打不开锁,直接拿刀砍坏开了锁,将里面的银票连同银子一起粗略的点了下,“禹头儿,这匣子里有五百多两赃银。”

“那是我的钱,我的钱!跟张大牛没关系!”

邢寡妇就跟发了疯一般,双眼赤红,恨不得上前去与人拼命。那匣子里的银子十两左右是她跟莲姐儿娘俩这几年做绣活攒的,四百两是大牛当初送的聘礼,其余的俱是莲姐儿在互市揽客的皮肉钱,好容易攒下了这些,算是她半辈子的积蓄,每晚临睡前打开来数一数,一夜好梦到天亮。

“这婆子疯了,将她绑起来!”

立刻有人领命,扭住了邢寡妇,也不管她如何咒骂挣扎,拿绳子绑了个结实,她哭的狠了,被那兵士劈面扇了两巴掌,这才消停了一会。好歹嘴里不再胡吣,只哀哀的求:“官爷,官爷老妇再不敢了!求官爷放了老妇,那银子真跟张大牛没关系,那是老妇的养老钱!”押着她的兵士不为所动,她忽又道:“官爷,我是张大牛的岳母,不是他亲娘,只是跟着闺女过来住几日,原本说好了过两日就要回去的,求官爷放了老妇吧?!”

莲姐儿呆呆门在原地,由得官兵往小跨院去搜贼赃,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邢寡妇的哭声好似利刃一般戳在她心上。她下意识捂着小腹,茫然的看着眼前乱象。

禹兴国被邢寡妇的哭闹烦的无法,皱着眉头对手下道:“这婆子甚是聒噪,打晕了她,拖回去押到牢里饿上几顿就老实了。”

邢寡妇心里眼里都记挂着她的银子,事到如今才知道撒泼打滚也没用了,这才老实了下来:“官爷别打晕我,我不喊了再也不敢喊了!”

禹兴国带人将大牛家小院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搜了财物装车,莲姐儿与邢寡妇被五花大绑拖在车后面,小院门上贴了盖着燕王大印的封条,准备折返。

一行人才出了巷子,恰与孙家小院里的几个寡妇撞上了,她们是听得莲姐儿有孕,做了些衣裳鞋袜点心吃食送过来,不成想倒撞见了这事。

自莲姐儿出嫁,邢寡妇闲来无事,时不时便要拎些点心往孙家小院去拜访,一则炫耀,二则闲极无聊,出门走动走动。往日几个羡慕她老来有靠,今日见得她披头散发,狼狈之极,皆面面相窥。

“邢嫂子,这是怎么了?”

邢寡妇抬头,瞧见故人,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倒好似被揭了面皮一般,忙垂了头被麻绳牵着往前走,反是一直不曾出声的莲姐儿这会才反应过来,朝着徐寡妇喊:“徐婶子,大牛哥…他们说大牛哥做了强盗…”满面惊惶,极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否定这一切。

众人这下傻了眼,谁也料不到莲姐儿花团锦簇的好日子是以这种方式结尾的。

徐寡妇追着安慰两句:“你可要保重身子…”已经被官兵押着走远了。

几人是前来探望莲姐儿的,算是往日邢寡妇走动的回礼,如今莲姐儿家门上贴着封条,房主闻讯赶来直叹晦气,东西送不出去,她们也只能一路返回,还感叹莲姐儿命苦,“真没想到邢嫂子嘴里的好女婿竟然去做劫匪了…”

回到孙家小院的时候,正逢韩东庭过来,他对邢氏母女并无好感,单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高兴:“这下子可好,再往幽州来的时候就不怕遇到劫匪了。”为着路上不太平,他还特意多花了银子雇了人手押货。

孙氏倒可怜莲姐儿:“她这是生生被亲娘给带累了。”如果不是邢寡妇非要四百两银子的聘礼,说不定这事儿就不会发生。

院里其余这些妇人不知道当初大牛求亲之事,她却是从夏芍药那里听说过饭庄求亲一节的。

关外劫匪案告破,夏景行负责主理此案,燕王便派他押送马廷伟以及一干人犯上京,又修书辽帝耶律贤,将案情讲明,另有被劫商队的善后问题。

此次被劫的货款倒押了回来,不赔反赚,燕王作主将这次的几家客商货物折算了银子发放下去,他们重新在幽州城内置办了货物启程,之前被劫的商旅款银暂时还未发放,只能等案子审完之后,从马廷伟以及魏明,庞师爷,还有一干从犯家里抄出来的赃银里来理赔了。

夏景行忙完了这阵子,才回家却是要收拾东西前往长安。

夏芍药只能替他收拾东西,还有几分担心,“夫君去长安可要小心。”

夏景行不由失笑:“你是担心晋王吗?他如今可奈何不了我。”反倒是他上次带着宁景世回来,被这外孙子气的够惨。

“我哪里是担心晋王?他与咱们有旧怨,谁都知道。我担心的是东宫,马廷伟怎么也算是东宫的人,而且是太子的财路,你断了太子的财路不说,就连东宫少詹事都牵涉其中,太子能善罢干休?他若是在长安城里使绊子,燕王殿下又不在你身边,夫君可千万要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夏景行万没料到她想的这般深远,他摸摸妻子的脸蛋,倒好似在摸绮姐儿的神色一般,眸光温柔:“我从小在长安城长大,宫里的事情也知道不少,太子至多是心里不痛快,可是明面上他还不敢拿我怎么样,好歹我如今可是三品武将,也不是他想辖制就辖制得了的。”

他这般笃定,夏芍药还是不放心,倒往他行李里装了不少铺子里的异国货物,又塞了一沓银票给他,“京中之事你比我明白,只是该打点的地方还是打点一二,省得他们为难你。咱们家也不缺这点银子。”

“嗯,我听娘子的!”夏景行将她搂在怀里,深深嗅着她发间香味,都有些舍不得出发了。

燕王府大牢里,天色将晚,负责送饭的婆子推着大桶,挨个牢房放饭。

这是邢寡女母女俩被押进大牢的一个月之后,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以及难吃的牢饭,很快就将邢寡妇好容易养起来的一身肥膘给饿下来了。

母女俩初进牢房的时候,邢寡妇还嫌弃牢饭是猪食,倒是莲姐儿为着腹中孩子,倒忍着呕意强往下咽。饿了不到两天,邢寡妇就忍受不住,捏着鼻子开始往下咽了。

大桶里装着糙米饭,揭开桶盖就能闻到陈米的味道,粗瓷碗里舀一勺子饭,再舀半勺子黄黄的菜叶子,算是一顿饭了,哪怕吃不饱,好歹还能入口果腹。

邢寡妇几口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饭,目光往莲姐儿碗里瞟。

莲姐儿倒是吃的斯文,细嚼慢咽,只盼着多嚼几下能将饥饿的感觉压下去。她如今饿的两颊消瘦,一双眼睛倒是愈发的大了。她知道邢寡妇的心思,多半想着她是个孝顺女儿,能将自己碗里的饭分一半给亲娘,可惜莲姐儿如今也要做娘,她垂下眼皮,假装瞧不见邢寡妇的目光,加快了咀嚼的动作。

邢寡妇只觉得那半碗饭还没填满胃里的一个小小角落,心里饥火怎么也压不下去,想要张口跟女儿要到底忍住了,等她吃完了,还同闺女商量:“娘觉得这孩子不能留,大牛以后能不能活着两说,可你再不能被这个孩子带累了。”

莲姐儿木呆呆瞧她一眼:“就算这个孩子不能留,这牢房里可也没药啊。”她心里明白,若是大牛犯了事儿,此刻她们母女俩在外面,邢寡妇必是要想方设法逼她喝药打了这孩子,重操旧业的。

邢寡妇还当闺女也不想要这个孩子,立刻道:“娘想了这些日子,咱们手里也没钱,只是你忘了这办案的是谁了吗?咱们借了夏将军的名头,烦夏夫人给孙掌柜捎句话儿,求她给你抓幅药来,缓缓将胎落了,此时再不落胎,再大些孩子在肚里长住了,可就不好落胎了。到时候出去了,咱们也能寻别的活路不是?”

莲姐儿心里寒意缓缓升起,虽然心里已经想到了会有这种可能,可那不过是最糟糕的一种假设,等到这话真从邢寡妇嘴里说出来,她顿觉寒心彻骨,手悄悄抚上腹部,嘴里到底反问了一句:“娘也舍得?”

邢寡妇哪里知道莲姐儿心中所想,“怎么舍不得?你拖着个孩子,出去了怎么赚钱?难道咱们娘俩要饿死不成?!““娘当初生下了我,怎么没将我掐死?”

幽暗的牢房里,莲姐儿反问一句,倒引开了邢寡妇的话头,“当初你生下来,虽然是个闺女,但你好死鬼爹可是疼的不得了,小时候常把你抱在怀里,倒比人家的儿子还要稀罕些。可惜他是个短命鬼,早早去了,丢下咱们母女,还被族里霸占了房产田地,赶了出来…都是你那个死鬼爹,坑了我一辈子!”

她絮絮叨叨,从丈夫骂到了女婿,满肚子的怨气,连带着莲姐儿也是讨债鬼,她肚里的这个,自然就是小讨债鬼了。

莲姐儿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曾经在幼小懵懂的时候,得到过这般关爱,她从有记忆以来,跟着邢寡妇就非打即骂,从小都惧怕亲娘,渐渐长大,邢寡妇的话从无违拗,逆来顺受惯了,从没想到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她侧过身子,有泪静静流过脸颊,让她想起新婚之时,大牛痴痴瞧着她的目光,时不时还要问一句:“莲姐儿,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又傻又憨,跟头蛮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哪里想得到他会做下这等可怕的事来,可就算他在外劫货杀人,对自己却从来呵护备至,莲姐儿不曾从亲娘身上感受到的温柔关怀,都从他身上得到了。

他临出门之时,还记得在巷子口卖碗馉饳让小贩送到家里来,时时刻刻将她放在心上。

她悄悄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她会生下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幽州知府马廷伟暗中聚众假扮劫匪,行盗匪之事查明,又是夏景行亲自押解进京,他往御前奏对,物证以及马廷伟 与东宫少詹事黄承泽来往书信都交由圣人御览,人犯暂时交由刑部看押,等待圣心裁度。

齐帝万没料到,底下官员竟然胆大包天,撤了他的互市监管之权,他竟然敢扮做劫匪敛财,连东宫也牵扯进来了,顿时雷霆震怒,下令三司会审。

至于黄承泽与马廷伟来往书信,刚开始是叙旧,其后替东宫招揽,后面还有指示马廷伟趁着燕王不在幽州,命他暗中招揽燕王手下一干武将之事,又有替东宫开口索要财物之语。

这些来往书信皆被齐帝扣住,召了东宫前来,将这些信一股脑儿都砸到他面上去,“在京中朕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就算了,竟连外臣都不放过!”

太子早听到风声,马廷伟被押解回京,心中暗恨燕王折了他的羽翼,断了他的一条财路,捡了其中一封信打开之后,又为自己喊冤:“父皇明鉴,儿臣委初不知黄承泽之事,外官往儿臣处送礼已是惯例,儿臣犯了失察之罪,却不知下面官员自作主张!”

齐帝近两年渐有力不从心之势,可太子只知一味结党,却实无大材,就算此次黄承泽替东宫招揽幽州官员并非出自太子本意,那他失察也不是一回了。

未来储君常犯失察之罪,让他如何放心将江山交到他手中?

齐帝心中对东宫当真是越来越失望了。

宫中父子心中如何作想,全然不在夏景行考虑之内。

他原是押解人犯到京,静侯刑部审案,等此案有了结果,接了圣旨再行返回幽州,处理善后事宜。

三司会审之时,齐帝有暇召他进宫,有次从宫里出来倒遇上了礼部侍郎左光熙,这位侍郎大人热情邀请他前去喝酒。

夏景行身为武官,与文官天然不在同个阵营里,但左侍郎口才了得,拿了一堆大帽子扣上来,什么忠肝义胆,大直大勇之类的赞誉之词,不要钱一样往他身上堆,还道:“那年将军大捷,下官还往洛阳去颁旨,见到了府上小公子,那年他还小,却极是聪慧,也不知如今又是何等模样了?”

左光熙与夏景行并非旧识,但他这话出口,夏景行立刻想到了外祖父借他之手转送给小平安的见面礼,顿时心知肚明,欣然而往。

二人在酒楼上点了一桌菜,夏景行原还以为,他必是要说些外祖家的苦楚,哪知道这位左大人倒好似对幽州大感兴趣,言谈之间三句话离不了幽州局势,还问及当年幽州失守,后来反攻之事,话题倒是围着夏景行这么多年幽州生活打转,如果不是他先入为主的认为左光熙乃是外祖父门生,定然会觉得他这是要替哪位皇子有意招揽自己。

经过马廷伟之事,夏景行的政治敏感度又提高了不少,不会再简单的以为他们远在幽州,京中争斗与燕王一派无关。

酒酣散去,夏景行返回燕王府,心里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猜测左光熙的来意。

左光熙此刻正在王老爷子书房,一起的还有王老太太,听他讲述夏景行这些年的经历。

夏景行历经生死,不但筋骨被磨的铁铸一般,就算是心志也早已坚硬如铁,与左光熙谈及当年幽州大捷,他带人突破重围深入辽国上京,当年的惊心动魄生死不计一往无前,肩负几十万十六州百姓的重责,如今在他嘴里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细节之处还是左光熙一句句挖出来的。

外孙手握重兵,吐气扬眉,当初听来固然令人大快人心,可其中艰险却非常人能够承受的。王老太太在旁听的泪水涟涟,惊险万分。

第二日一大早,王家门上就有四名兵丁前来送礼,贴子递进去之后,王老先生看到帖子上那力透纸背的笔迹,最末署名,忙让人往后院去请王老太太。

王老太太听得书房来传话的小厮,还当外孙子上门了,忙忙的收拾了在丫环的服侍下到得前面书房,夏景行派去送礼的兵丁已经抬了东西进来了,向王老先生行过了大礼。

她进去后才知道,原来是外孙子派人上门送礼,却并非外孙子亲自上门,心里略感失望,到底也怨不到夏景行身上,多少年未走动过,当初不闻不问,如今哪能要求孩子不计前嫌上门来认亲。

等送礼的兵丁走了之后,她还跟王老先生念叨:“可怜他也只有生下来一岁来过咱们家里,这么些年恐怕连咱们府门都不知道朝哪开,如今还肯送了礼来,倒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了。”又红了眼眶儿埋怨王老先生:“你当初倒是哄我,说是往后有机会,带了我亲自上门去见见那孩子,如今人都到长安城了,却无动静,果然只是哄我的。”

王老先生脾性甚好,对老妻向来依从,也知她这么多年心伤难禁,对女儿的死不能释怀,好不容易想开了,要见一见外孙,却都不曾觅得良机得见,当下就派人前去燕王府打探夏景行的行踪。

夏家在长安城并无宅子,他又长驻幽州,当初论功行赏,齐帝赏了金银财帛,却不曾赏府邸。他来长安,多是住在燕王府客院。此次临行燕王就有嘱托,还令他住在燕王府客院。

燕王府上管家也知他与燕王交情匪浅,对这位燕王小时候的伴读,长大之后的左膀右臂十分照顾,虽则燕王不在府里,夏景行也不曾受到慢怠。

三司会审已毕,幽州互市劫匪一案所涉人证物证皆齐,除了案首马廷伟不肯认罪,将聚众打劫的事情全推到了庞师爷与其小舅子魏明身上之外,其余人员尽皆认罪。

马廷伟证词里只道他也是受庞师爷与魏明蒙蔽,二人提起由他们合伙做生意互分利润,他却不知拉到知府衙门的乃是赃银,不然他堂堂朝廷命官,岂能与盗匪同流合污?

大难临头,大家都身处刑部大牢,庞师爷自知活罪难逃,他尽心为马廷伟谋划,却不想最后被马廷伟推出来抵罪,想将自己脱个干净,他心中不忿,自然紧咬不放。

齐帝见到马廷伟与庞师爷证词,见得二人互相推诿反咬,顿时大怒,下令三司务必严审。

三司官员皆是刑狱老手,尤其此案简单明了,人证物证俱是齐全的,就连魏明销赃的西夏店主都请了来作证,又有被劫的货物单子,时间上又吻合,还有最后一次追到知府衙门的赃款,几个回合下来马廷伟就在言语上有了疏漏,不打自招了。

马廷伟原还心存妄念,想着总还有太子这条路,只要他不认罪,盼望着太子瞧在自己往日忠心的份儿上,将自己捞出来。只他对太子了解太少,却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断尾求生,他已经牵连到了太子,太子哪里还肯为他说一言半句,甚至在皇帝面前也落井下石,大呼他可恶,行事无忌,必要严惩,以警戒朝中官员。

黄承泽倒是比马廷伟罪责轻,毕竟他并没有亲自参与劫匪一案,但却替太子招揽地方官员,被圣旨撸去官员,遣返原籍,永不录用。

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幽州互市劫杀案就审结了,知府衙门以及庞师爷,魏明家中产业,参与劫案者家产一律抄没,所有被劫辽国客商的赔付款银,以及无辜丧命者的抚恤银子皆从此出。

首犯马廷伟,庞中发,魏明被判死刑,家眷没入官中,其余从犯笞五十,流放西北绝域,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乡。

案子既已审结,夏景行也知自己回幽州就在数日之内,便每日闲来带着人前往长安城各处去逛,给妻儿岳父买些长安特产带回去,也算略尽心意。

这日他在外面逛了一上午,才寻了个饭庄落座,便有一对老夫妇进了饭庄,到了他这一桌开口相询:“小哥不介意老夫拼个座吧?”

老先生须发皆白,宽袍大袖,虽着布衣却自有一股儒雅风采,旁边老妻慈眉善目,瞧着他眼圈儿有渐红之势,夏景行军中数年历练,这饭庄来客并不多,大堂还有空桌,偏这老夫妇要与自己拼桌,已知他们来意,请了他们落座,又让伙计添了几个老年人喜欢吃的软烂菜色。

老先生只抬眸将他上下打量,夏景行坐着由得老夫妇打量,心内隐含酸涩之意。

——若是他亲娘活着,该有多好啊!

老先生还罢了,到底是男子,神色间虽有激荡之意,还能压制得住,老妇人盯着他多瞧了几眼,便低头去拭泪。

原本与夏景行同坐一桌的兵丁们在老夫妇俩上前拼桌之时就挪到了旁边桌上,此刻注视着大将军桌上那诡异的气氛,悄悄议论:“…到底怎么回事?”

“上来拼个桌,瞧见大将军也抹眼泪,这是…认错人了吧?”

也有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在脑子里补了一出认亲大戏,直到听得夏景行开口,顿时惊掉了下巴:原来他也有料事如神的时候啊!

“外祖父外祖母若想见我,只需往燕王府送个信儿,外孙必定往府里去请安,倒让孙儿惭愧了!”

他往外祖家送礼,就是怀着试探之意。毕竟当年王氏自尽,王家从此与宁家交恶多年,他虽已经离开镇北侯府,连姓氏也已经改了,可追根溯源,王氏之死也是为着保住儿子在镇北侯府嫡长子的地位,而不是让他在成人之后,因为母亲是被夫家休弃,自身处境尴尬。

就算王老先生夫妇从不曾当面对他口出恶言,但这么多年都不曾走动,就足以让夏景行在心中猜测自己的存在对于老夫妇俩来说,算得是严重的伤害。

让他若无其事的上门去,只怕引的外祖父母徒然伤心,索性投石问路。

就算是这投石问路,也还是基于王老先生借左光熙之手送了表礼给小平安,又有前几日左光熙的暗示,他才肯迈出这一步。

王老太太听得他识破了自己,也顾不得就在饭庄大堂里,眼泪顿时扑簌扑簌往下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抚摸着掌心里厚厚的茧子,再想想左光熙之语,顿时哭的更厉害了。

王老先生虽然心里也有波澜起伏,但见老妻如此,眼瞧着要失态,只能对夏景行露出个尴尬无奈的笑意来,“她就是这幅样子,你别太介意。”

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面,他已经从当初闺女怀里那个胖娃娃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再想到早逝的女儿,王老太太哪里还控制得了。

夏景行只得召来伙计,要了个雅间,亲自扶了王老太太往雅间里去了。

他们祖孙三人进去之后,雅间门从时里阖上之后,夏景行扶了二老坐下,行跪拜大礼。

王老先生夫妇万没料到这孩子对外祖家并无怨言,原还想着他自小畸零,久历人情冷暖,心中多少会有些偏激,哪知道见了面交谈之后,才知他男儿胸怀万丈,年少委屈早已冰消雪融,却不知此乃是夏芍药的功劳。

夏景行自与外祖父母相认,次日便登门拜访认亲,舅舅舅母,表兄弟姊妹们,倒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

宁景世与宁景兰从小耻于以他为兄,反是王家这些表兄弟们在坊间听多了他英勇战绩,对他十分好奇,倒将他围在一处,非要听一听齐辽之战。

俱是年轻男子,胸中自有热血激荡,哪怕王家以诗书传家,所有男丁俱以读书为要,心中也怀有一腔报国热忱。夏景行便将十六州当年许多战事讲给他们听,其中多是自己身边英勇牺牲的袍泽兄弟,对自己的战绩倒不怎么提。

夏景行若是骄狂之辈,讲起自己战绩来洋洋得意,大约也不会让王家表兄弟们对他心中升起更多敬佩之情。但他不仅谦逊,谈起战争中死难的无辜百姓,更为怜悯遗憾,倒让这些表兄弟们更敬他心怀百姓,不怪他能居于如今的高位。

他在王家被王老太太多留了两日,才从外面游历回来的秦少安听闻他到了长安,倒往燕王府去寻他,经燕王府的管家指点,这才摸到王家门上来。

王老太太自与外孙子重逢,在他耳边念叨了无数遍,让他将来带妻儿来长安,听得他如今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喜的让丫环将自己库里东西挑出来许多,除了给外孙媳妇的,大部分都是给小平安跟绮姐儿的。

夏景行被秦少安从王家请出来之后,十分感谢兄弟仗义相救,不然再呆下去还不知道王老太太又要找出什么东西让他押回幽州城去。

“真没想到你还真与王家相认了。”

整个长安城知道当年旧事的,都当王家与夏景行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王家与宁家交恶,我又不姓宁。”夏景行轻松调侃。他此次来长安城,不曾见过晋王以及镇北侯诸人,倒好似将这些人忘记了,哪怕与宁谦一场父子,也总归是渐成陌路,再无交集。

夏景行与秦少安也不过聚得两日,宫中便发了明旨,他便带着齐帝圣旨返回幽州,处理互市劫匪案的后续。走的时候,除了秦少安前来送行,王家舅父以及表兄弟们都来送行,又有王老太太以及其余人等给他家中妻儿以及岳父的礼物,倒让夏景行生出些牵挂来。

——王老先生夫妇已近风烛残年,再见亦不知何年。

“还要烦请舅父转告外祖父母,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有空带了妻儿回长安来探望两位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