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行接了优差,还特特回家向夏芍药请功。如今天气严寒,便拣能在茶楼大堂内表演的排了节目单子,择了日子让夏景行带了辽国使团前来观赏,只价格不菲,对外道是有贵客包了整个园子。

耶律贤从小金银窝里滚大的,钱财上宽松,瞧着喜欢还额外的多打赏了一份,倒让这些艺人能过个肥年。

他瞧的高兴,还跟茶楼掌柜道,能不能请了这些艺人去上京城,表演给他父汗母后看看,听得掌柜拒绝,这才颇为遗憾的离开,转脚就进了旁边的铺子,从布匹绣品一路采买到旁边的胭脂杂货铺子,孙氏那干人留在这里的刺绣倒让辽国使团全部包圆了。

布庄里的伙计早得了吩咐,仗着辽地少这些东西,价格要比平日贵上三成,绣品的价格就更没数儿了,反正辽国使团瞧着东西精致,能来的都是财大气粗的,到得最后还差点为着绣品争起来,还是耶律贤出头分配的。

夏芍药才要过来盘帐,到了年下生意更是不能轻忽,夏南天年纪大了,她舍不得亲爹再操劳,便亲自过来。才下了马车,倒与出了铺子的辽国使团撞了个正着。

她身上红色大氅兜帽上面镶着白色的毛领,恰恰露出一张倾城倾国的脸来,抬头瞧见辽人使团,便往旁边礼让过去,丫环急着上前来打伞,便将她的容颜遮了去,倒使那惊鸿一瞥间更为深刻。耶律贤跟傻了似的,一天一地的雪色里,只瞧见身姿袅娜的那个人,痴痴立住了。

辽国女子骑马弯弓,身姿矫健,那股飒爽风姿倒与齐国女子全然不同,他一直听得萧玉音提起齐国女子,只道见过一个极钟灵毓秀的,还捎了礼物来谢她照顾之谊,他这些日子忙着和谈,倒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当初觉得母后言过其实,女儿家还是要健壮,才好生儿育女,牧马放羊,操持一切。虽然皇子妃不必再亲手操持,那也是身体健康能诞育子嗣的。瞧见了眼前人,他才知道原来以前的那些想头都是傻的,看到那张脸倒将这一切都抛至脑后。

草原上儿郎从来直接,见到了喜欢的女子就要想办法掳获她的心。

耶律贤才觉着自己带回去的东西还不够,瞧见了眼前的女子便觉得一切都圆满了,抬脚便立在了伞下。他身形高健,微低了头才能瞧见伞下的女子,朝着她弯腰行了个礼,开口便道:“姑娘家住何方?小王耶律贤,想要求娶姑娘做王妃,姑娘只要应了下来,便是小王正妃…”

素来精明的夏芍药跟被雷劈了一般,抬头深深瞧一眼眼前正诚恳的向她求亲的英俊异族男子,脑子有霎那的空白,旁边榴花已经往夏芍药面前一立,将耶律贤的目光阻隔,“麻烦让一让,我家夫人还有事要做。”

耶律贤听得眼前之人已经出嫁,稍停一息又朝着榴花身后的夏芍药开口,“我大辽并不计较妇人再嫁,小王诚心求娶姑娘,倒想见见你家夫君是何等人物,要与他比试——”后半句话还含在口里,已经有人过来将人揽在了怀里。

夏景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就是晚了一刻钟,与茶楼掌柜多说了几句话,想着辽人要去逛隔壁的布庄胭脂铺子,他自己偷了个懒,老婆就被人堵在了路口。

若不是楼上伙计隔着窗户瞧见了,他还不知道呢。

“夏将军——”耶律贤瞧清楚了眼前之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夏景行杀气腾腾神色不善瞧着耶律贤,明明听清了他之前的话,还要开口问一句,“敢问殿下,拦着本将妻子,有何见教?”

耶律贤身后的使团官员悄悄儿扯扯他的衣角,有些可怜大皇子的遭遇,漠南漠北草原上,哪个姑娘家不想嫁给两位皇子?特别是大皇子,又是未来帝位的继承人,就更招人眼红了。

辽帝对女色上向来不上心,只钟情皇后一人,那些原本都想将女儿送进延昌宫的权贵们见辽帝那里没希望了,纷纷将目光调转,瞄准了大皇子,只盼着提前投资,让自己女儿在下任汗王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就算不是正妃,只要生下小王子就一切皆有可能。

君不见萧家女儿做了皇后,大丞相的位子就落到了萧家,后族在整个大辽都有了举重若轻的位置。

只要眼光精准,自家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萧家。

耶律贤再开口,就有些哑了火。方才惊鸿一瞥间那抹纤袅的身影已经整个儿被拥进了大齐怀化大将军的怀里,耳边终于听到个轻柔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夫君怎么来了?”瞧不见她的脸,听声音也知道很是愉悦。

夏景行冷哼一声,显然正在气头上,将人揽在怀里拉了过去,重新塞回了马车里,陪同夏芍药一起的丫环们也纷纷上车,车夫扬鞭,车辙在雪地里压出两条深深的车辙来,很快消失不见。

耶律贤恋恋不舍瞧着马车消失之后,再转头倒吓一大跳。近来很是客气的大齐怀化大将军目光里已经凝聚了杀意,他自己倒不觉得尴尬,草原上的男子喜欢上了哪个女子,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将之争取过来。他还不觉得自己做了逾矩之事,坦然道:“在我们草原上,美貌的女子最少不了追求的男人!也只有最爱她最有能力的男人,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

夏景行反唇相讥,“殿下何以见得自己就是最有能力的男人呢?除了辽帝的庇护,抛却皇子的身份,你自己到底有几分真实的能耐呢?!”

这话直戳人心,耶律贤想起自己兄弟俩个还打不过叔父丹东王,倒好似被夏景行给剥了身上那层皮子一般,大冷的天面上也烧了起来,别过了他竟往辽国使团暂居的会馆去了。

幽州会馆里,如今挤的满满当当,上至耶律贤,下至使团诸人,各人侍从,护卫人马,都挤在会馆里。

耶律贤在夏景行那里讨了个没趣,回去之后忽想起,恍惚记想萧玉音让他谢的那女子,丈夫官职似乎是定远将军,派了从人去打听,回来便道如今的怀化大将军正是当初的定远将军,会馆里侍候的下仆们人尽皆知。

——原来是同一个人啊!

他感叹一句,吩咐下面的人将来时皇后给准备的礼物挑出来,次日便打听了夏家住址,大喇喇带人上门去拜访。

夏景行没想到他昨儿抢白之后,辽国大皇子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带着礼物上门来,急怒之间才准备将人轰出去,耶律贤已经进来了,还道:“本王奉了母后之名,前来谢夏夫人当初照拂美意,麻烦夏大将军谢了夏夫人出来,也好让小王当面谢过!”

夏景行自忖生平还从未见过这么脸皮厚的人,被别人厌恶的神色摆在明面上,他还能堂而皇之的登门,找借口见人。好歹这次不是当街拦住了求婚,而且还是异族皇子,这让夏景行前所未有的升起了危机感,昨晚回来还觉得满心郁躁无处发泄。

只夏芍药笑的东倒西歪,还天真道:“难道辽国皇子都这么蠢吗?”哪有当街拦住求亲的,也不管别人成没成亲。

夏景行:“呵呵。”将人搂住了就在她脸上啃了两口,差点留下牙印儿,最后被夏芍药扯着耳朵才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她听说耶律德光十分暴戾,比起战争狂人来,她倒觉得下一任的辽国皇子很是亲民。末了又有点忧心,“若是辽帝没了,夫君你说说耶律德光与耶律贤叔侄俩谁会坐上那个位子?”

夏景行原本都快被耶律贤给气疯了,对老婆又不敢使脸色,她也没做什么,美人天成,也是爹娘给的。只听了这话,神色倒严肃起来了。

辽国能派耶律贤前来和谈,那必是耶律贤本人主张两国交好的,不然也不会派他来了。而耶律德光却是辽人南侵的主力,叔侄两个显而易见的政治理念不合。

如今耶律璟尚在盛年,而耶律贤终究有些稚嫩,定然比不过手腕老辣的耶律德光,但假以时日,叔侄俩狭路相逢,又没了耶律璟的居中调和,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夏景行也不是天真不解世情的,对皇族内斗充耳不闻。他打小在宫里做伴读,陪伴着燕王一天天长大,仅大齐宫里的争斗就很精彩了。

耶律贤再讨厌,可是若从叔侄俩中间选一个,以确立大齐的政治立场,夏景行还是不得不选耶律贤。

他这会儿倒不觉得老婆天真了,还对她有如此灵敏的政治嗅觉表示了惊诧之意,夏芍药朝后跌去,靠在柔软的被褥间打了个呵欠,撑着脑袋解释,“你们官场上那些东西我全然不懂,现在谁输将来谁赢都不重要,我只知道生意人最怕世道不太平,怕打仗。想要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还是要发平安财。比起耶律贤亲自跑来与燕王殿下订立和平盟约,就两国选互市的地方,准备互惠互利,恐怕这事儿落到耶律德光手里,他要的就是无本买卖,烧杀抢掠,最好将汉人百姓都打服了打怕了,奴役了,不怕这盛世江山花花世界不在自己掌中了。”

夏景行深以为然。没想到老婆一个商人,倒将辽国一王爷一皇子分析的精准无比。正要再夸她几句,却被她后面一句话给惹的又黑了脸,“谁让我能好好做生意,能有一口平安饭吃,我就觉得那个人还不错!”她踢了鞋子,钻进被窝里准备进入一天的美梦,夏景行在她额头轻弹了一下,默默道:笨蛋!谁让你有银子赚,你就觉得那个人还不错!伸手扯了她的腰带,帮她将外面棉袄皮裙子给脱了下来,扒了下面衣裳,只余了中衣亵裤,才将她重新塞回被窝里,好让她安睡。

次日大清早见到耶律贤,他能高兴才怪。

无论耶律贤嘴甜如蜜,提了多少正当理由,都不能让夏景行松口,只道是汉地风俗与辽国大有不同,从来没有家中女眷见外男的道理。上门都是客,若是皇后亲来,自然是自家夫人接待,可耶律贤前来,就只能由自己招待了。

耶律贤对齐地风俗诸多不满,只道自己是代母后亲来致谢,没道理不能见要谢的人。

夏景行百般阻挠,心里倒似饮了黄莲汁子一般,头一回尝到了老婆长的好看也是麻烦的苦恼。但眼前这个人往后还要继续合作下去,既然政治上不能撕破了脸,两国又正在和谈期间,他若做的太绝情,燕王殿下面上也不好看,谁知道辽国皇子脑袋里都装着什么,万一因此而影响了和谈,就是他的罪责了。

因此,禀着过门都是客的原则,夏景行只得替夏芍药收下礼物,让人抬到后面去给夏芍药过目,自己陪着耶律贤在前厅喝茶。到得饭点还不走,厅里便摆了饭来,他陪着耶律贤好酒好饭的吃着,花了半日功夫,才将耶律贤给打发走了。

隔日赵则通还鬼头鬼脑的取笑他,“怎么当初我多瞧了几眼夏少东,你都要追着揍我。如今老婆被辽国皇子当街拦着求亲,你倒不敢揍人了!”

他的消息倒灵通,夏景行正一腔怒火没地儿发,逮着人胖揍了一顿,总算消了消火。

因时近年关,天气恶劣,两方会谈虽顺利,但建立贸易区的地方却还要慢慢敲定。耶律贤准备回程,燕王还给使团准备了礼物,乃是宫中御制团茶,以及宫缎蜀锦十几匹,聊表心意。

耶律贤收到礼物,自然十分开怀。

辽人喜熬茶喝,偏偏只能从西夏辗转购入,能得御制团茶,民间买不到的,自然是极好的礼物。

夏景行前来送行,也送了他一个箱子,只道这是夏芍药送给萧玉音的回礼,耶律贤朝他身后张望,没看到人不说,还被夏景行讽刺,“殿下可是患了眼疾,本将军在这儿呢,殿下朝身后瞧什么?”

耶律贤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在瞧什么,只二人心知肚明,他笑的别有深意,“本王还会来的,幽州真是个魂牵梦萦的好地方!”

一句话就引的夏景行差点用拳头为他送信,到底克制住了,回赠他一句,“可惜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

再针锋相对下去,就牵扯到了领土问题,耶律贤郁闷的打住了话头。

送走了辽国使团,夏景行觉得幽州城的天都蓝了起来。

燕王召他商议来年开春,两国建立互市的地点,又要将此消息上报朝廷,等到圣人批准,昭告天下,两国贸易往来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夏家各铺子里的伙计到了腊月二十八,都放了假,带着新发的月银,以及过年肉类米面,往家里赶。而住在夏家园子后面的艺人,以及孙氏等人,除了夏家发的这些东西,也有亲往街上去置办年货的。

孙氏是没想到,她们一路远道而来从洛阳带来的绣品被辽国人一扫而空,这时候邢寡妇反倒后悔平日没有多攒下一些,卖给辽人的价格奇高,而夏家铺子里除了正常的抽成,其余的全都给了她们。

孙氏带人住着夏家院子,里面东西也置办的齐全,推辞再三,只说权当交了房租,只夏芍药坚不肯收,她才收了回来,告之大家年后就要出去赁个院子。邢寡妇还道:“夏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么个小院子。咱们不在外面赁屋子住,岂不省下一抿子。”

莲姐儿瞧见孙氏变了脸,羞的脸都红了,悄悄儿扯邢寡妇的袖子。

邢寡妇还要苦劝,“再说咱们住在夏家院子里,才没人敢来欺负咱们。出去赁屋子要多花房钱不说,到时候被人欺负了可怎么着?”说到底就是不想搬出去。

孙氏脸色沉了下来。她原来开着绣庄,便收留了一帮失业寡妇,想着大家都能过活。她在洛阳城没了活路,这些人要来,也带着她们来了。原想着只当做个伴儿,大家日子都不好,来了幽州城也能靠自己手艺过活,却没想过要让夏家人轻看了她。

“这院子还是夏夫人瞧在当初的一点子交情,才帮我们临时准备的。不说这院子里本来住着谁,又或者原本就空着,可我们也没有长期占着别人家院子的道理。做人若自己先贪起小便宜来,就别怪别人轻看了你!”一席话说的邢寡妇紫涨了脸,待要分辩,她却已经扭身回房了。

钏儿是知道孙氏的心事的。当初她在寒家,也是精明算计过的,还往夏家门上去过,摆明了就是要攀关系,可夏芍药却待她淡淡的,敷衍而已。后来自己从家里搬出来,自立更生了,反倒得了夏芍药的敬重。就因为这点子敬重,反让她将以前的那些算计之心都去了,愈加踏踏实实的靠自己双手吃饭,不肯再算计别人一分一毫。

比起千方百计算计得来的利益,反是得到别人的敬重更重要。

孙氏也是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幸而未晩。

过年的时候,孙氏带着钏儿亲往将军府里去拜年,邢寡妇怂恿她将莲姐儿也带上,反被她拒绝了。

“夏夫人又不认识莲姐儿,何必带她过去呢。”

邢寡妇只初来时远远见过夏芍药一面,记得那是个美貌异常的年轻妇人,通身的气派教人印象深刻,若是能同她攀上关系,那莲姐儿的终身便不愁了。

“我们母女住着将军府的宅子,总还要去谢一谢夫人,才算知礼。我老胳膊老腿,就让莲姐儿过去谢一回,我们母女也好安心。”

其余几名寡妇想着面面相窥,有感于自己身份,也只是各做了两样绣品,托孙氏转交,以表达谢意。

孙氏见邢寡妇满眼的算计,不由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寒家的日子,被孙母追着务必要同夏家搭上关系,总想尽了法子要往夏家去,同如今的邢寡妇也没什么两样。那时候她不觉得自己可厌,如今瞧着旁人,便觉得自己当时可悲又可叹。

“夏夫人从来不是指着别人的谢意过活的人,邢嫂子不必多想,等年后寻了房子再说。只莲姐儿还是别去的好,夏夫人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

等孙氏带着钏儿去了,邢寡妇才朝着地上唾了一口,“千方百计的阻挠咱们同夏夫人见面,就怕咱们跟夏夫人搭上关系,她这心眼也太小了,不怪被夫家休了!”

莲姐儿扯了她一把,“娘,你说什么呢?”

旁边有一位姓徐的寡妇瞧不下去了,倒为孙氏讲了句公平话,“邢嫂子这话不好听,孙掌柜若是心思不好,当初何必带着咱们来幽州?她自己来岂不便利,又有将军府这层关系,难道日子过不下去?咱们与将军府原就没有关系,就算住着将军府的房子,那也是因为孙掌柜的原因,而不是将军夫人瞧着咱们可怜,才将家里房舍让出来给咱们住的。”

邢寡妇见旁人全拿异样的眼光看她,这会儿倒醒过味儿来了,讪讪解释,“我不想搬还不是为着莲姐儿嘛,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住在将军府院子里,借着将军府的名头,总也能说一门好亲。离了这里什么都不是,她又没得嫁妆,哪里去寻一门体面亲事去?”

众人摇摇头,皆回屋做活去了。

孙幼竹到得夏家,正逢夏芍药在核算今年收入,与一摞帐本子较劲,听得有人上门,权当舒散,扔下帐本子去前厅迎客。见是她过来,还笑一笑,“这是歇下来了?”

孙氏将那些人托她带的礼物都奉上,只道给平安的荷包是谁谁做的,络子是谁打的,帕子是谁绣的,还有个绣着竹子的小炕屏,拿出去镶了就能摆出来。

夏芍药夸一回这些绣件精巧,又替她们可惜,“我这里也不少用的,都有丫环们做着呢,倒是你们留着要换银子使的,很不必拿来给我糟蹋了。趁着如今机会好,互市虽然没建起来,但是两地已经不禁通商了,说不得年后就有辽商来幽州,你们倒要打起精神来多做些绣品,价格抬高一点,专做辽人的生意,恐怕赚的也不错了。”

孙氏听得她字字句句皆是为自己着想,倒比亲娘还周到,对她又别无所图,仅凭放在布庄寄卖绣件的抽头,想来她大进大出做生意的,恐怕还没放在眼里,心里倒对夏芍药愈发的感激。又将自己给夏平安做的一身小衣儿连同一双虎头鞋拿了出来。

夏芍药把玩那双虎头鞋,见虎须绣的纤毫毕现,眼睛灵动,托在掌心大叹,“你是不知道我家那个小土匪,如今上天入地皮的不行,这么精致的鞋子我竟舍不得给他穿,回头磨的不像样子,我都要心疼了。这样绣活可费功夫,真要谢谢你一片心意。”

孙氏抿嘴一笑,“夫人这话说的,我来了这许多日子,平白住着府上的房子,不过一双鞋子而已。”又提起年后要搬,夏芍药如今觉得孙氏倒是个要强的人,便不再留她,只道等找到了屋子,搬家的时候府里婆子可以帮忙搬搬扛扛。

两人相谈甚欢,临别之时,夏芍药忽道,“以后齐辽通商,定然少不了大量绣品,孙掌柜有没有考虑过开个绣坊,多招些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就算是教些基本针法也够用了,到时候多带些徒弟,量大货多,再按绣功定出价格来,是不是生意会更好?”

孙氏听得一怔,再瞧面前女子,暗道不怪她能掌夏家万贯家业,到底见识深远。她自己便没这么大志向,又不知凭风借力,所以只能勉强糊口度日。

她忽朝着夏芍药郑重行得一礼,“多谢夫人指点,日后但有决断不下者,我还想来求夫人指条明路,但求夫人别嫌我烦。”没了那层姻亲关系,如今地位相差,没想到二人尚能相处愉快,孙氏倒敢将心里头的话讲出来了。

夏芍药倒被她唬了一跳,忙扶她起来,“我不过就多嘴讲一句,你行什么礼啊?我倒是佩服你自己能够立起来。女子顶门立户,在这世上生存,倒比男子艰难百倍,但有麻烦,你日后只管来找我便是了。”幽州城里的事情,能为难住她的,大约不多。

第九十章

今年开春,幽州知府年前上任,春播之事便不再劳烦燕王,连同夏景行赵则同也一起闲了下来,没事便拿着十六州地图研究,为互市选址。

今年过年,燕王府里也格外的热闹,各州府官员皆携礼前来幽州,拜访燕王殿下,就连燕王身边这些守将们都有礼物。譬如夏家就收到了不少礼物。

夏芍药起先还吃惊不已,看完了礼单子便考虑回礼的问题,没想到夏景行解决了她的难题。

“这些礼物不必回了,他们原也没指望着回礼,求上门来又不能拒之门外,且收着吧。”

夏芍药不解,“既然是各州知府的礼物,好歹也是朝廷大员,以后同朝为官,总也要礼尚往来的吧。”做生意的人习惯了和气生财,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方是存世之道。

夏景行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你猜呀?你不是挺聪明的吗?”

在夏芍药表示作为一个聪明人,偶尔她还是很谦虚学好之后,夏景行为她揭开了谜底,“还不是为着互市选址。谁都知道互市一旦在哪个州府,那往后州府税赋就会成倍的翻,更别提州府官员,恐怕都要富的流油了。这些人都是闻着肉味儿来的,谁心里没打着小算盘呢。”

一听有关互市,夏芍药兴趣就上来了,“那互市的地点到底定下来了没有啊?”这可关乎到夏家以后的财运。

可恨夏景行竟然对着她卖关子:“就是不告诉你!”被她严刑拷打都没能问出话来。

到得春三月,燕王府忽贴出个告示来,征召民夫前往城外十里处积土夯城,建互市。

消息传开之后,幽州城内无业的青壮皆涌往燕王府门前,自有燕王府管家登记造册遴选。

夏芍药还与夏南天道:“燕王殿下这招高,互市设在州府城内,万一有个变数,恐怕都不好守城。反倒是设在城外十里,周围只夯城墙,划分出区域来,倒便利。反正辽人交易的大多是牲畜。交易完了还能进城来逛逛,咱们家园子铺子以后的生意也不会差了。”

夏南天悠闲的日子过久了,只觉得浑身的关节都要生锈了,竟然向闺女提出,“不如咱们也在幽州城买块地,建个园子,专门种芍药吧?我前些日子还出城去瞧过土质,芍药也能种的活的。”

夏芍药对老父这一爱好虽然能理解,但总怕他累着了。以前他大病一场,可没把自己魂儿给吓飞了,只能婉转规劝,“爹爹,不如你先在咱们院里种着,我瞧着院里这些根苗也发芽了,只数量太少,离开园还远着呢。再说家里人手也不够,总要买几个小厮来教着,等他们都学的差不多了,再买地开芍药园也不迟啊。”

夏南天如何不知女儿心思,只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总觉得幽州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能结出艳丽的花来,到时候夏家芍药可不止是幽州头一份儿,便是辽人上京也可贩运过去。

夏芍药见老父执意要在城外买地造园子,只能先应下来,“地咱们买下来,只园子先别建。爹爹也知道,如今局势尚不稳,辽帝是主张两国贸易不错,可辽国不是还有一个耶律德光呢嘛。咱们等辽国局势明朗了之后再往城外种花贩卖,免得到时候你辛辛苦苦建了园子,若是两国互市有个一差二错,你的心血也保不住了。”

夏南天见闺女答应了,便不再追着一时三刻就要往城外建园子去。说到底他心里也有些不兜底,闺女的顾虑也很正常。

齐辽两国三年征战,而今重修旧好,就算是建互市,那也是在瞎子过河,互相试探磨合。

耶律贤出使大齐归来,算得是满载而归。

耶律璟原本有事都是倚仗弟弟耶律德光,只如今兄弟二人意见有分歧,遣了长子出使,他竟然也办的有模有样,顿时老大慰怀。

耶律平对大齐还停留在萧玉音被绑在城楼上的印象,对内城却无缘亲去,原本耶律贤出使的时候,他就上窜下跳,想要跟着去,被萧玉音给阻止了。闻得兄长回来,他便直闯皇后寝宫,还嚷嚷着,“阿哥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了?母后——”

萧玉音对这个性子跳脱的儿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阿哥还跟你父汗在前面议事呢,就你只记得好东西。”无奈指使宫人将方才从前面抬过来的几箱子东西抬上来,准备打开与小儿子好生瞧一回。

耶律贤往幽州去过一趟,采买的东西分装在箱子里,到了延昌宫门口,便指挥守卫直接将东西抬到了皇后宫里,总归耶律璟从前朝回去,也多是在皇后宫里。

他们父子俩还没回来,耶律平已经拿着钥匙将各个箱子给打开了,一箱箱看过去,有团茶有绫罗锦锻细棉布,胭脂首饰,笔墨纸砚,香药瓷器,还有个箱子里竟然装着满满一箱子的书。

耶律平可乐坏了。

辽国虽也有文字,却是辽国军遣人参照汉字创造,因此辽国贵族有不少都喜欢读汉书,习汉字,而耶律贤带的这些书里,可不止有寻常童生秀才必学典籍,还有街面上流传的话本子,以及各类杂书。

耶律平问都没问耶律贤,便指挥宫人将这箱书搬到了他的寝殿里,过得两日还红着两只眼睛悄悄儿问耶律贤,“阿哥,齐人女子真的有书中描述的那般美?”他连着两日夜抱着话本子志怪小说看,只觉书中描写的美貌女子都颇为夸张。

“你说呢?”耶律贤与弟弟长这么大,兄弟情深,曾经以辽帝及耶律德光自诩,发誓要做好兄弟,但对于美人之事,耶律贤忽然之间就有了不欲人知的秘密,就算是亲如兄弟,他也不想与耶律平分享。

耶律平却扯着兄长的袖子,小声与他商量,“阿哥,等下次你去大齐,将我也带上吧。听说大齐的长安城繁华如锦,江南的姑娘腰肢像春柳一般柔软,眸光如水,肤色如玉,我好想去看看…”被耶律贤在脑袋上狠敲了一记,“你醒醒吧,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他却露出如梦似幻的表情,眼睛里闪着期翼的光,“我脑子里装着江南烟雨,那雨中美丽的姑娘…”他忽然似回过神来一般,拉着耶律贤的胳膊央求,“阿哥阿哥,等互市开了以后,我就向父汗提出,要去齐地游学。去瞧一瞧那游人如织的长安上元夜…”在耶律贤无可奈何的目光里嘻嘻一笑,“我才不要跟叔父似的,只想着打到大齐去,烧杀抢掠,再美的风景也经不过战火的摧残。我要亲眼去瞧一瞧大齐的软红轻绿,十里烟波…”

耶律贤被他磨个不住,这小子打定了心思要去大齐,猴在兄长身上不肯下来,被他从身上撕下来,往外推搡,“出去出去,累死我了,这两日被父汗拖着议事,我连个好觉都没睡上。”等将这聒噪的小子推出去之后,听得他不甘的拍了两下手,才嘟囔着走了,耶律贤才往床上倒了下去。

他以前倒是与耶律平似的,高兴起来能带着护卫追着猎物在草原上跑个几天的。但萧玉音被齐人绑走之后,他忽然之间就开始思考齐辽之战背后的原因。此次出使大齐,回来之后又跟着辽帝与众臣工议事,愈加感觉到了作为皇长子,肩上责任重大。

延昌宫里每项政令的颁布,都对漠南漠北草原上的牧民百姓有着深远的影响,也许一个不当的政令,轻易挑起对他国的战争,就是成千上万的累累白骨,许多家庭的生离死别。

他这两日被辽帝拖着与一帮老臣子讨论互市贸易,以及互市能给辽国带来的利益,越讨论越觉得前景诱人。就连大丞相萧珙也兴奋到失眠,还大唱赞歌,“微臣有生之年能看到我大辽太平盛世,繁荣昌盛,都是汗王之功!”引来附和声一片。

辽国这几十年内乱,还是耶律璟兄弟俩结束了各部落的混战厮杀,年轻如耶律德光,还有雄心壮志,但年老者如萧珙,却是从幼时就深受战乱离别之苦,只盼有生之年能够喜乐安定。

得闲的时候,耶律贤还往皇后寝宫里去了,提起夏芍药的那箱回礼,里面皆是胭脂锦锻茶叶之物,萧玉音还道:“别瞧着她是一介女子,想法却不逊于男子。恐怕互市开了,她会有一番大作为。”又提起她所赠胭脂,“竟比宫里的还好,说是用花汁子熬制的,母后想着,往后宫里胭脂绫罗等物采卖,就从她那里买吧?”

夏芍药送礼,自然还有亲笔书信一封。

耶律贤还颇为惊奇,“母后怎知齐国的胭脂是用花汁子熬制的?”

萧玉音将夏芍药的信递了给他,“她信里有写啊,别处是不是用花汁子熬的不敢确定,但她那里的货却是上好的胭脂,可是向母后保证过的。”又笑夏芍药,“当初我就瞧着她是做生意的料,互市还没开,她倒已经写信来,准备与母后做生意了。”

耶律贤拿过来,但见一笔遒劲的小字,却又带着些女子的媚意,竟然颇见风骨。

“宫里的事情,母后做主就好。”他这会儿反说不出话来,只恨遇上她晚了些。

大皇子出使齐国和谈,又与齐国订立盟约,准备开互市的消息传到耶律德光耳朵里,他气的抖了鞭子就将才捉回来还未驯服的野马身上给抽出一道深深的血道子来,皮开肉绽,那野马不住哀声嘶鸣,咬牙恨声:“萧珙那个老匹夫,儿子死在了齐人手里,竟然都没半点血性,不想着为儿子报仇,只想着跟齐人做生意敛财!”

兄长这是还未年老就开始昏愦了,被皇后父女俩合起伙来的摆布。

他手下幕僚向他出主意,“王爷既然反对,不如趁着互市还没开起来,往上京去跟汗王好好说一说,万一大汗改主意了呢?”

耶律德光从上京城回来之后,就脾气越来越暴躁,近身侍候的人不小心触怒了他,就会被拖出去一顿鞭子打死。如今就连他那些王妃们侍候起他来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倒了血霉。

他身边跟着的幕僚里,也有赞成两国休战交好的,但却没胆子说实话,只能慢慢往后躲,倒是有野心的都往前凑,恨不得跟着耶律德光打到大齐长安城去,好建功立业。

耶律德光目光都狰狞起来,“皇兄如今哪里还肯听我的?!那满脑子只有萧玉音那个贱人!”从前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竟然就因为萧玉音而生了裂隙,渐至扩大至无法缝合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