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头大汗从梦里醒来,全身就跟从水里捞出的一般,大冬天都得从头换一身,又疑心王氏冤魂不散,在府里作祟,还请了和尚道士轮流来,念经超渡的,挥了桃木剑捉鬼的,就跟唱大戏一般折腾了好几回,却依旧不能除了她心头梦魇,到了晚上闭了眼依旧是王氏那张脸。

王氏眉眼透着温婉平和,生来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南平郡主当年找上门来,她也只知道一味流泪,连高声争辩责骂也不会,但到了南平郡主梦里却是面目狰狞,半点不见生前温柔之意,倒如恶鬼索命一般。

南平郡主便愈加认定了这是王氏做了恶鬼,不得超生,这才形容大变。

她这般连气带吓,白天想起自己儿子就心塞不已,再想想出息了的夏景行,只觉这就是在打她的脸。若是能掉个个儿,宁景世成材,夏景行做个纨绔,哪怕如今将他仍旧养在府里,她也愿意,左不过费一口饭,只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辈子都难有翻身的余地。可惜当时一念之差,将他逐出门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这小畜生倒一日日出息了。

到了晚上又心病难除,一夜夜睡不安稳,原本当时只是痰迷了心窍,昏了过去,哪知道日日汤药灌下去,病倒越发严重了。报了给晋王府去,晋王还亲自过来瞧了一趟,见得女儿枯瘦的脸,也心痛不已,拉了她的手安慰,“父王还没死呢,岂容这小畜生骑在头上,等他这段日子应酬完了,等回头安排起官职来,父王必让他一辈子就耗死在一个官职上!”

夏景行这些日子春风得意,自升官之后,每日里请酒不断。

这些人请的时候还都不是单给他一个人下帖子,而是连燕王与赵则通也一起请了。他们算得此次齐辽之战的大功臣,旧日玩伴,官场同僚,各种应酬不断。

晋王身在王府也听了不少消息在耳里。

南平郡主双眼淌泪,这时候恨的愈加咬牙切齿,又埋怨晋王,“当初爹爹说能将那小畜生弄的家破人亡,还有小畜生的小崽子,定要将他卖身为奴,或沿街乞讨,怎的我听着竟然连他岳丈妻子都有了封赏?”又恨亲家,“崔连浩也是个没用的,一点子事情也办不成,亏得我将宝贝女儿许了他儿子,真是个蠢材!”

到得此时,晋王只觉得女儿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胳膊,眼睛里是彻夜未眠的红血丝,形容枯槁,两鬓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披散着长发神色凄厉,倒似入魔了一般,出来便问福嬷嬷,“她怎么成了这般模样?”不过一个夏景行,何至于就让她弄成了这般模样?

福嬷嬷却知这是心病,这时候也不再瞒着晋王了,跪在他面前泣道:“王爷不知,听说大爷做了三品将军,侯爷回来跟郡主大吵了一架,说是郡主害了他一辈子,还误了他的儿子。郡主气不过,要爬起来跟侯爷理论,两个人扭打起来,侯爷将郡主推倒了,扭伤了腰,郡主心灰意冷,才越病越重的。”

南平郡主一生自负,从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一直掩耳盗铃,原本也能过下去的。

只夏景行立功之后,宁谦在外面听到消息,儿子回京竟然不肯上门来,又立了卓越战功,一跃成为了三品武将,原本这是宁家光宗耀祖的喜事,如今他却改了姓,当时心里苦的辣的酸的涩的全涌了上来,回头多喝了点酒,便将这责任推到了南平郡主身上。

若非南平郡主当年勾引他,他何至于昏了头,做出抛妻弃子的事情?

况且王氏与南平郡主的性子南辕北辙,细想起来他的婚姻也只跟王氏生活的那些年算得平静温馨,跟南平郡主成亲争执起来二人互不相让,吵的天翻地覆,生的儿女俱都不成器,让他在外面丢尽了脸。

这时候回来见得南平郡主,便是满心的厌恶,什么话解恨说什么,不管不顾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什么“不要脸的贱人,勾引了有妇之夫,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就跟王府里的侍卫有了首尾…”,什么“…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害的老子丢尽了脸面,儿子有家不得回,都是你这悍妇在做怪…”再有“逼走了阿行,你倒是养个出息的儿子来光宗耀祖啊?”等等戳心窝子的话。

南平郡主本来便在病中,才被太医扎针醒了过来,听得这些话顿时气的不住发抖,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了,这会儿才觉得肠子都悔青了,当初识人不明,竟然看中的是这样的男人,对她一点点怜惜也无,还专拣她的痛处戳,她这会儿气的狠了,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凄厉的嚎了一嗓子:“王八蛋!我让你说——”伸出长长的指甲,便朝着宁谦面门上去招呼。

福嬷嬷是南平郡主的心腹,讲起来自然会隐瞒些枝枝叶叶,当时一屋子丫环婆子都吓傻了。南平郡主一爪子下去,宁谦脸上便是五道长长的血印子。

宁谦这两日在外面,原本就受到不少人的奚落,已经觉得没脸,这会儿被老婆揭了面皮,最后一点理智也没了,挥手一巴掌就扇在了南平郡主脸上,夫妻两个竟然不顾一屋子的丫环婆子,大打出手。

南平郡主原本就病着,不过是一口气撑着,宁谦就算在外面常年喝着花酒,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到底是男人,力气总是大过妇人的,被南平郡主在脸上招呼了两把,只觉满脸火辣辣的烧疼,也不顾南平郡主尚病着,接连扇了她两巴掌,又踹了她一脚,狠狠推开了还欲再纠缠的南平郡主,嘴里还骂骂咧咧,“反正老子这辈子都毁了,前程算是毁在你这个贱人手上了,你到是说说当初为什么要勾引我?是不是肚里揣了别人的野种,这才急不可耐的要寻个人背黑锅?”

男人绝情起来,恨不得拿刀子将她的心切成十七八块,每一块都斩的碎碎的,一点温情也不留。

这等侮辱的话,不但是不相信南平郡主的清白,竟然是连宁景世的身世都不相信了。

南平郡主瞪着眼前满脸血道子的男人,她方才被推开之后,腰椎撞在了床沿上,只觉撞的生疼,这会儿想要再爬起来去撕宁谦的嘴,竟然爬不起来了。只能坐在原地,声嘶力竭的吼,“姓宁的,你有没有良心?!你摸着心口问问有没有良心?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仰天大哭,“老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快打个雷劈死了这男人吧!他就是眼瞎心盲,没良心的混蛋!”

房里的丫环们吓的呆若木鸡,谁也不敢上前去劝架,还是福嬷嬷见得宁谦咬牙逼上来,要逼问南平郡主“奸夫是谁?”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宁谦面前。

都到了这时候,宁谦亦是双目泛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脚踢开了福嬷嬷,“老虔婆,你当我不知道了她做的事儿都在你肚里呢,还不快将奸夫招出来?省得我今儿再动手了!”

福嬷嬷死死抱着宁谦的腿哭求,“侯爷!侯爷!天可怜见,郡主一颗心全在侯爷身上,冰清玉洁的女孩儿,跟了侯爷一辈子,怎么临了落得这个罪名啊?”

南平郡主见得宁谦要吃人的模样,只觉得这男人是从未有过的陌生,他说的那些话是自己从来未曾想过的,从未曾想过自己在他心里会是这样的不堪。原来只觉得他不过是风流,但不至于卑鄙,不至于对自己绝情至此。

但此刻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跟刀子一样直插到她心上去,疼到最后都麻木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碎裂了,她年少时候的一腔痴情,满腹柔肠,多年以来的苦苦守候都是个笑话。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第七十七章

入夜的长安城,灯火煌煌,人语喧喧,摩肩接踵。

临街的店铺还开着门,窗户上映出伙计殷勤的身影,绣庄里灯火通明,糖行里的甜香隔得百步也闻得见,点心铺子才出锅的点心诱人的香味立刻紧随而至;书局里的印工还在连夜赶工,瓦舍勾栏里听戏的喝彩声却传了来,引得他有片刻的愣神。

酒楼茶馆里的丝竹管弦声,欢笑声,畅怀痛饮的喧哗声在街上就能听得见;街上担着香煎茶炉子以及推着独轮车卖果子的摊贩们吆喝声不断,在街上缓缓游荡待客,路过卖字画的书生摊子面前,那书生搓搓冻僵的手指,从瘪瘪的荷包里抠几文钱出来买一盏二陈汤来吃。

夜游的人们带着舒心的笑意沿着街面上的摊子店铺一家家流连而过,前些日子的残雪早化被践踏的不见了踪影,巡街的军士路过秦楼楚馆,仰头瞧一眼楼头红袖招,又认命的跟着同伴往别处去了。

归云馆里,今儿是秦少安作东,请了燕王以及夏景行,还有赵六。秦少宗听得堂弟请客,也跑来凑热闹,兄弟二人都有各自的玩伴做陪客,秦少安的朋友俱都是疏朗豪阔的,多以京中武将世家的后代为主,这些人尤善弓马,喜游历,听得今儿要请的是燕王以及怀化大将军等人,又是自小相识的,立刻便过来了,还笑嘻嘻向夏景行道贺,又与燕王打趣,“如今是该唤殿下王爷好呢还是大将军好呢?”正是一腔热血的年纪,俱对燕王以及夏景行赵六等钦佩不已。

夏景行能够立了功勋重新回到长安城来,大大出乎这帮贵族子弟的意外。他们中许多人都是吃着父辈余荫长大的,到了年纪就得个恩荫混日子,吃喝玩乐的本钱还是从家里拿,平日鲜衣怒马呼啸而去,正是逍遥好时候。

这些人里面,真为夏景行高兴的便属秦少安了。

听到他加官进爵的消息,在家里乐完了,算着日子往燕王府下帖子,还在华阳大长公主面前使劲夸他,“我早知道他能有今日的,等回头我也去燕云十六州。”

直吓的华阳大长公主拦他,“他是逼不得已才拿命去搏功名,你做甚这样拼命?家里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还是给你不痛快了?”拿里就值当拿命去搏功名呢?

秦少安素爱游历,见自己吓着了老祖宗,立刻凑上前去哄她,“祖母怕什么,孙儿是去燕云十六州游历的,瞧一瞧边关险峻,草原风光,可不是去跟辽人拼命的。”这才安抚住了大长公主。

华阳大长公主还怕这孙子真起了心去燕云十六州搏功名,想着他小孩子家家,只要听听怀化大将军在前线所历惊险之事,恐怕就会心生怯意,也好打消他往燕云十六州去的念头,倒对他请客的事情十分上心,拿了自己私房无偿支援孙儿请客。

赵六倒是初次成为权贵之子弟的座上客,只他本人在市井中练的油滑,这些日子已经与一帮朝中同僚应酬,倒与座中子弟也能说得上话。

秦少宗叫来的玩伴皆与他臭味相投,乃是酒色场上的英豪,其中最合拍的玩伴乃是宁景世,就算辈份不同,平日也喜欢顽在一处的。他是个荤素不忌万事随心的主儿,也不管夏景行与宁景世尴尬的关系,居然使了人将宁景世从归云馆头牌张英英的住处挖了来,还大言不惭,“阿宁今儿可要好好贺一贺你堂舅舅与你兄长高升!”

宁景世还当这是寻常聚会,进门了才瞧见燕王身边坐着的夏景行,顿时一愣。

兄弟二人已经三年未见,俱都陌生的得很。

宁景世见到夏景行,心里滋味真个难言。家里这些日子全乱了套,镇北侯不知道去了哪里寻欢作乐,南平郡主病的爬不起来,太医得了晋王吩咐,如今都住在了侯府里,整个檀云院里都是药味,每次过去请安,他几乎都是仓惶而逃。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宁景世长这么大都不曾瞧见过南平郡主瞧着他那么哀凄的眼神,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有一次她还吃力的拉着他的手儿嘱咐,“我儿定要给为娘争一口气,好好的盖一盖小畜生的风头!”

南平郡主口里的小畜生是谁,宁景世自然知道。

从小到大,他都是听着南平郡主对夏景行的咒骂长大的,心里不知不觉间便对这兄长起了轻视之意,就连自己手下丫环也能毫不犹豫的推到他身上去,让他身败名裂,狼狈逃出了长安城。

这些事情,当时做起来毫无愧疚之心,这时候再见,目光便止不住的发虚,给燕王敬了一杯酒,轮到夏景行了,他张了张口,却哑了声。

二人真正处在一个屋檐之下,他都不曾自然的开口唤一声兄长,此刻倒比初嫁新妇还难为情。

秦少宗这时候才醒过味儿来,酒意盖脸,倒上前来打圆场,“亲兄弟许久不见,这是不敢相认了?”

座上怀化大将军淡淡一笑,“在下孑然一身,不敢当世子爷的亲兄弟。世子爷请了!”仰头竟是将杯中酒干了。

宁景世就坡下驴,称一声“大将军请了!”也仰脖将杯中酒干了,亲兄弟倒比陌生人还不如,彼此见了面两相尴尬。宁景世真愁今日这场酒吃的难堪,心里埋怨秦少宗乱请人,转头就瞧见了赵六。

二人也算得旧识,赵六的赌技出神入化,宁景世正尴尬间,见到他开口才道:“赵掌柜——”你怎的在此处?

晋王与赵则通燕王的官司虽然打到了御前,只因此事隐秘,只有当事人及太子等知道,晋王不曾告之女儿外孙这等细枝末节的事情,不说南平郡主不知道,似宁景世这等整日泡在烟花柳巷之地的就更不知道了。

是以见到赵则通,宁景世顿时大为惊奇。

秦少安肚里将这荒唐的堂兄骂了个臭死,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说什么,这会儿忙朝着秦少宗使眼色,让他提醒一番宁景世,别做出丢人的事情来,得罪了宁远将军。

四品官在京城算不得什么,但宁远将军却是御前挂了名的,圣人为着他认途极佳,还特意召了赵则通跟夏景行去御花园晋见,外加燕王,君臣父子近来畅谈过好几次,谈到兴起,还让怀化大将军作画,任是御花园中景致随手拈来,末了考较赵则通,让他题诗。

赵则通苦着一张脸告罪,“陛下,臣大字不识一个,您让微臣题诗,可真是难为死微臣了!”

圣人御笔亲题,给怀化大将军画的御花园雪景题诗一首,兴致上来还问他,“那宁远将军除了识途打仗,还会些什么?”

这时候赵则通便显出他的市井本色来,嘿嘿笑的奸诈,“臣少年时候惯熟的是溜门橇锁,赌场上百战百胜…”倒引的圣人大笑出声,指着他笑骂:“你个无赖子!”朝上臣子文的读书武的修身,皆是板正的,大面上不出岔子,至多私底下有些个人爱好,譬如收集笔墨纸砚诗书典籍的文官,喜寻访匕首钢刀走马打猎逐鹰的武官,都做寻常,可还真没出过个鸡鸣狗盗之徒。

但若说赵则通是鸡鸣狗盗之徒,以微末技能混迹朝堂,却又轻看了他。

仗义每多屠狗辈,市井之徒也有一腔报国热血,侠义心肠,他的军功却是实打实拿命搏来的,半点不掺假。

圣人多召见了赵则通几回,倒喜他身上那等市井里混出来的痞气,与老官油子全然不同,透着小民狡诈,却又坦率之极,问及百姓庶物,赵则通讲起小民百姓的生活,也是妙趣横生,逗的圣人开怀不已。

许是圣人上年纪了,一辈子与资深政客打交道,听惯了这些文武官员的云山雾罩,极难听到小民之语,这会儿倒喜赵则通坦率直言,闲时竟然还单独召见了赵则通两回解闷子。

这等奇闻传到朝臣耳中,不由啧啧称奇,对这位草根出身的宁远将军不由另眼相看,原本宴请燕王与怀化大将军,宁远将军敬陪末座,算是捎把手交好的事儿,如今每至宴请,对宁远将军却再不轻看,皆慎重对待。

为官为宰,青云之上的首要条件便是要得了圣人欢心,那是比真本事还重要的先决条件。

秦少安要请表兄燕王及玩伴夏景行,其父自然将宁远将军得圣人青眼之事叮嘱了他,不可轻忽了宁远将军。秦少宗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立刻便揽了宁景世的肩膀玩笑,“阿宁你可是认错人了?这位可不是什么赵掌柜,而是宁远将军!”

赵则通心里对宁景世极为鄙视的,面上却笑意满满,好歹这位可是胜意赌坊的大主顾,照顾过他的生意的,有机会自然是能宰就宰,立刻笑意满面站了起来,“秦二公子有所不知,本将与世子爷可是旧识呢!”

宁景世正在难堪之时,有了这把梯子,立刻上前与赵则通勾肩搭背,唤了旁边侍儿拿了赌具来,摩拳擦掌准备好生再来切磋一番,迅速将眼前的尴尬抛至脑后。

赵则通朝夏景行挤眉弄眼,竟与宁景世称兄道弟的去顽了。

这帮人闹哄哄将归云馆里三间的明月轩敞厅给占满了,各人身边都坐着美人儿,喂茶吃酒的,掷骰子赌博的,打情骂俏的,十分热闹,帘子后面还有吹拉弹唱的伎子,只拣那轻软的曲子来凑兴。

赵则通跟宁景世去赌博,秦少安便一屁股坐在了夏景行身边,瞧着旁人各有乐子,独燕王与夏景行对饮听曲,便凑近了去道歉,“阿行,我今儿真不知道他会来!他真是不我请来的,我也知道你不待见他,没想着请了他来煞风景的!”这说的便是宁景世了。

镇北侯府的家务事传的满京城都是,也只有秦少宗这等心思只放在吃喝玩乐上的才会这么不开眼,秦少安好歹与夏景行是知交,请了兄弟来吃酒耍乐,还要寻个他的仇家,这不是找不痛快嘛?!

秦少安后悔死了今儿出府,被秦少宗瞧见问一句他去哪,自己多嘴回了一句,就节外生枝多出这事来。

夏景行转动白玉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目光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声音里却带着意兴阑珊,“不过一路人耳,也谈不上扫兴。”

燕王目光扫过远处一桌上正与赵六掷骰子的宁景世,见他虽然人在场中,但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眼角的余光便往这桌上瞟过来,心中好笑,还拍拍夏景行的肩,“横竖你也说了是陌路人,以后不来往就是了。”举杯示意,三人正将酒杯举到唇边,明月轩的帘子便被掀了起来,一厅的脂粉味儿,酒味儿里顿时涌进一股清冽的空气,有个人拿袖子掩了半张脸直冲了进来,又随手放下。

帘子后面的歌伎还在吹拉弹唱,只厅里的众人却停下了玩乐,俱头往门口去瞧,秦少宗还端了酒杯往前凑,“兄弟你可来晚了!”还当是自己哪个狐朋狗友,一把拉下他的袖子,顿时一呆,咽了口唾沫,小小声喊了一声:“表…姐夫…”立刻转头苦着脸向秦少安使眼色:这个人可真不是哥哥请来的啊!

来人正是镇北侯爷宁谦。

宁景世原本就心不在焉,秦少宗拉下宁谦的袖子,瞧清楚了灯下的宁谦,顿时也傻了。

那是他亲爹,无论如何也是认识的,只他亲爹原本生的儒雅风流,只此刻一张脸却似被谁挠花了一般,有些地方结了疤还未掉,有些地方的疤掉了却露出红红的触目惊心的印子来。

宁景世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会儿才想起来闫幼梅似乎隐约告诉过他一声,父母当着下面婆子丫环的面儿打了一架,他当时想着不过是你推我搡,难出什么事儿,万没想到自己亲娘竟然揭了亲爹的面皮。

——我的娘哎您还来真的?!

他是真后悔今儿应了秦少宗的局子。

还嫌他不够丢脸,难道竟连他爹也给拉了来?

宁谦这会儿却顾不得了,压根没注意在座的都有谁,只进门被秦少宗拉住了,立刻便认出来人,扯了他的袖子还喘着粗气,声儿都颤了,“表弟快带我躲一躲,后面有人追我!”

秦少宗还傻着,见他大冬天的跑得一头热汗,气儿也喘不均匀了,虽然向来有些瞧不起这位表姐夫——你在外面风流就罢了,做什么逼的原配上吊自杀了?——男人风流是天生的,只原配却是不好随意折腾的。但人家求到门上来,也不能不帮,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表姐夫别急,今儿燕王殿下跟怀化大将军在此呢,让我瞧瞧谁瞎了眼敢追侯爷?!”

他心里也疑惑,只听说这位表姐夫好色的,可没听说他好赌的。被追着还赌债那是表姐夫儿子的专长,难道表姐夫这是淫人妻女了?不然何至于狼狈成这样?

宁谦却是听到怀化大将军也在席间,顿时一呆,目光直直往座上扫过去,立刻便瞧见了燕王身边坐的腰背挺直的年青男子,模样英俊,气宇轩昂,眉目间依稀还有老镇侯的影子,顿时直奔了他面前去,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阿行——”

座上的夏景行此刻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对秦少宗宴客挑的地方简直不知道如何评说。

遇上宁府的一个人也就算了,大可视而不见,只这接二连三演的是什么戏?

若不是他对秦少安知之甚深,差点就要以为这是他刻意安排的父子兄弟大团圆的戏码。

算一算父子俩也有四年多没见了,那时候逐他出门可是十分绝情,如今倒上赶着前来相认。夏景行面上不见一丝笑意,下颔绷紧了又放松,终于缓缓挤出一个笑来,“侯爷——”

宁谦万没料到他开口唤的不是父亲而是侯爷,这声称呼立刻让两人的距离拉开了十丈远,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外间乱纷纷传来了脚步声,随即棉帘子被掀了起来,又一股冷空气涌进了明月轩,一队侍卫闯了进来,粗声大气喝问,“见过镇北侯没有?”却是晋王府侍卫的服色。

原来晋王听了福嬷嬷的话,顿时火冒三丈,安慰完了闺女,回府就派人去逮宁谦,准备将这个女婿给好生教训一顿。

宁谦跟南平郡主大吵了一架,夫妻两个形同绝裂,多一眼也不愿意再看对方,转头拿袖子遮了脸,趁着天黑又出府去了,也不知道又往哪里去寻欢作乐。

晋王是隔了几日才知道这事儿的,回头再派人去寻镇北侯,差点将整个长安城的秦楼楚馆都翻遍了,这才得着了消息,他最近竟然窝在归云馆里一个才调教的雏儿院里,已经好些日子没挪窝了。

晋王府里的侍卫这些日子没少被晋王责骂,得到消息立刻赶了来,差点将宁谦堵在被窝里,也亏得宁谦身边侍候的人瞧见了晋王府护卫的服色,立刻前去通报了他。

宁谦慌乱之际往外冲,到得归云馆大门口了,瞧见晋王府的侍卫进来了,忙乱之际又折返,听得明月轩笙歌慢舞,热闹的紧,想着长安城的欢场中人他泰半都熟,这才直冲了进来准备躲一躲,哪知道就遇见了长子呢。

第七十八章

晋王府的护卫往场中扫一眼,便瞧见了正站在夏景行身边的镇北侯。原本晋王的原话是“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给我绑回来!”但下面执行的护卫却不能当着明月轩这些人跟镇北侯动手,领头的队长站在几步开外,向宁谦行了个礼,道:“王爷许久没见侯爷,想请了侯爷去王府做客。”

大抵去晋王府做客对镇北侯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他竟然往夏景行身边一站,无赖道:“今儿没空,本侯今儿要跟自己儿子吃酒庆贺。”

夏景行默默的往旁边挪开了一步,以示二人并无什么关系。

宁景世嘴角暗抽,只觉得自家亲爹太过丢脸。他都要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去阻止晋王府护卫,“方队长,外祖父请父亲过去有何事?”

方宏义接到这趟差,心里也是暗暗叫苦。

晋王爷是自己主子,可镇北侯好歹也是有爵位的,他在晋王府供职也才五六年,但前任喝醉了曾经告诉过他,晋王爷对这位女婿并不满意,郡主成亲之后有好几次都请了镇北侯过府一叙,都是因为南平郡主回娘家哭诉的原因。

据说晋王爷跟女婿一叙的过程并不太美好,通常叙完了镇北侯总要鼻青脸肿十天半个月,被晋王府的马车送回去。但依着方宏义自己想来,觉得这招效果并不见好。

试想,如果这招效果好,镇北侯早多年前就好好收心在家陪着郡主了,何至于如今长安城中还能三不五时听到他的风流之事?

但晋王爷的固执也不是一般人几句话能改变的。方宏义只负责带人回去,如何处理那是晋王爷自己的事情。

“王爷…这些日子一直在找侯爷,大约是跟郡主的病有关吧。”

晋王爷对女婿不满意,但对郡主生的俩外孙还是很疼爱的,世子站出来问话,他也不想得罪这位性情不定的小爷,只能委婉的告诉他,你娘病了,你爹在外寻欢作乐,不在家守着妻子,于是你外祖父很不高兴。

——你外祖父很不高兴,你爹就要倒霉了!

整个明月轩的权贵子弟们都瞧着宁家父子三个,明月轩里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就连珠帘后面的歌伎也停止了弹奏,地上落针可闻,宁景世心中没来由烦躁,就好似自己家里的事情被赤裸裸的晒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任凭大家来评判。

“府里不是有太医侯着吗?外祖父找父亲,父亲又不是太医,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他爹少往檀云院去几趟,说不定他娘都要被气死过去了。

有眼睛的人都瞧见了镇北侯与怀化大将军的举动,与这二人关系并不亲厚的全都竖起了耳朵,生怕漏听一个字,心里暗呼今儿这顿酒真是来对了,没花一个铜板就能免费看场大戏。

怀化大将军回到长安之后,并不曾踏足镇北侯府,一直长住燕王府多日,整个长安城都在等着后续,没想到今儿让大家碰上了。

只燕王秦少安赵则通诸人与夏景行交好,知道他对镇北侯府的态度,视那里为烂里潭,一点也不想与这些人沾上关系,眼看着镇北侯凑了上来要认儿子,俱都替他不值。

——当初干什么去了?!

真是太不要脸了!

人的底线一旦被突破之后,往后会做出什么事儿,其实就连自己也不知道的。

就在方才,乍然瞧见长子的一瞬间,镇北侯几乎开不了口,等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阿行”两个字以后,周身滞涩的血液瞬间就畅通了,仿佛这两个字含有某种魔力,让他瞬间就获得了力量,再开口就顺畅多了,不但提出要为他庆功,还十分自来熟的问道:“听说你媳妇儿生了,怎么没把大孙子抱来给爹爹瞧瞧?!”那可是他的第一个孙子。

这世上自来只有老子不要儿子的,可没听说过儿子忤逆老子的。

镇北侯早不是多年前那风流自诩的镇北侯府世子爷了,那时候年轻,总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对带女人也还带着种怜香惜玉的温柔。这些年他与南平郡主成亲,多少次吵的天翻地覆,到最后看到南平郡主原本明艳的脸庞变得狰狞,自己也难免惊悚,看着对方恰如看着一面镜子一样,想来自己的面容也同样是狰狞的吧?!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的面目都变的不堪。

他渐渐的破罐子破摔,从温文尔雅的男子成为了开口就能让南平郡主本能的竖起全身的倒刺,准备防守攻击的刻薄男子。

夏景行就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目光在镇北侯身上扫了一下,含着说不出的轻蔑,提醒他:“侯爷似乎忘记了,夏某与姓宁的再无瓜葛,妻儿自然也跟宁府无关,侯爷这种奇怪的随便到处拉关系的爱好还真是特别呢。”

宁谦想到,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他还有身为男人的傲气,还暗含着一腔报负的时候,必定不会做出这种事,厚着脸皮往上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就算他泡在酒缸女色里,却也已经可以预见性的看出镇北侯府岌岌可危的未来。

——很明显宁景世并非是理想的侯府继承人!

自他被南平郡主抓破脸之后,便住在归云馆里的一个姐儿房里,也不知道是自己面皮被揭,影响了心情,还是长子的强势回归让他忽然之间开始考虑镇北侯府的传承问题,这些日子并非晋王以为的,他在外寻欢作乐,颠鸾倒凤。相反,宁谦最近还颇为清心寡欲,每日里让那姐儿端了茶饭过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房里静坐,既不想回侯府里去面对南平郡主,却又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循着本能找了个相熟的姐儿,掏了银子换得这些日子的安宁。

大约人都是不能回头去看的,宁谦越回头看越觉得自己这大半生不堪。闻着姐儿房里的脂粉香气,镇北侯已经想不起来这是他在多少个女人的房里醒过来了。很多时候他都处于半醉状态,这属于难得清醒的时刻,难得抽空让他早已经被酒精泡的生锈的大脑缓慢的运转起来的时刻。

夏景行的出息就好像是给镇北侯在黑暗之中点燃了一盏灯,照耀的他瞬间就能瞧见前方的光亮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认为的能给镇北侯府带来未来的长子居然不肯与自己相认,这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过的事情。几乎是带着些恳切的,镇北侯爷宁谦又往怀化大将军身边凑了一步,就好像这是从小备受他宠爱到大的儿子,带着些说不出口的宽纵再次开口,“阿行啊,你在外这么些年,也应该反省到了自己的错误吧?也是时候回来给你娘与祖父上柱香了。”

前面一句话让夏景行双眼都差点充血,仿佛想起了四年前被逐出家门身败名裂的过去,后面一句话却让他瞬间心里狠狠的拧了起来。只不过他再不是当年冲动的少年郎了,甚至还挤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来,反问了一句,“侯爷觉得我需要反省什么?是反省府上世子逼奸丫环闹出人命来,推到我身上呢,还是反省无故被侯爷与侯夫人按了罪名逐出家门,还被晋王府护卫追杀,差点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