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唯从发呆状态回过神,沉思片刻:“我会这样写:拜金的一方极力炫富、晒幸福,而我对她自己描述的完美生活将信将疑。此后,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突然登门拜访她,发现她现在的丈夫不是当年立志要嫁的那位,而是一个比她年轻许多的男孩。她对此的解释是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情,所以和前男友分手了。但后来我发现这也不是真相,她其实傍了大款,而她所谓的‘丈夫’只是她偷偷包养的小白脸。她对此的解释是‘人生要及时行乐’,这样才是幸福生活。但我很快又发现她还隐瞒了自己有个女儿,她竟然当着女儿的面对我谎称这是侄女,引起母女争吵。如果她真的自信满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又过度炫耀,我由此判断她其实自觉并不幸福。如果非要让我写的话,理论上应该是这样,但是……”

老师歪过头饶有兴趣地期待下文,时唯想了想又摇摇头:“没什么了,就是这样。”

但是我不认为她会不自信,不认为她会自觉不幸福。

就像季向葵和我,生来有不一样的性格、心智和秉性,受着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直到大学,早已形成了南辕北辙的价值观。

季向葵不会认为我的生活才幸福。

我也不会向往季向葵的生活。

一个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过得风生水起,另一个局外人没有资格评价她的人生是优是劣。宣翔哥哥很早以前就说过,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世界上什么样的人生都有。时唯是能够理解季向葵的,不过理解并不代表要与她趋同为一。

【四】

12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是少女,24岁还相信的——时妈妈说——是病,得治。

24岁的时唯站在岔路口,不是没有过左顾右盼,但最终还是决定继续一路向前。

哪怕你从来没见过“恶有恶报”,可是你还是想相信。

【五】

这年的高中同学聚会照例是时唯组织的,提前了一个月打电话给大家约好时间地点,在这个环节中芷卉帮忙分担了一半的工作量,通知陈凛的任务正好属于芷卉那一半工作量,所以时唯没有和陈凛通过话,只知道一个结果——陈凛再次因故缺席。

“这下你可以松口气了。再帮我拿个纸箱过来。”时唯搬家,芷卉前来帮忙整理打包。

时唯把纸箱撑起来用胶带封好底部,再递给她:“就算他参加也没事。他这个人,脸皮厚着呢。那时候被我打电话痛斥了一顿,相当于决裂了吧,可是他呢,好像完全没有关系破裂的自觉,马上和我堂妹又在一起了,还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对于做我妹夫这件事他也不排斥。更好笑的是,我堂妹在他家过了春节,年初七刚回上海,晚上他就给我打电话,说什么‘真心喜欢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芷卉不禁停下了收拾的动作,惊讶得等圆眼睛:“哈啊?他还敢这么说?……真奇葩!”

“他真的能做到选择性失忆,把让自己不愉快的记忆抹得干干净净。自己做过害人的事,自己忘得连渣都不剩,被他伤害的人对他生了芥蒂变得冷淡,他竟然还觉得委屈。自己说过的谎言,自己倒是最先信以为真。他吹嘘自己成就的时候,自己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只有你是真爱‘的时候,自己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那你堂妹现在怎样?别被他骗了啊。”

时唯笑一笑:“他俩谁骗谁呢?这个彻底轮不到我操心。”

“……是高中时把陈凛抢走的那个堂妹?”芷卉突然想起。

“嗯。”

“怎么又冒出来了!”

“唔。很难缠吧?”

时唯刚想把一摞旧笔记本放进纸箱,有三张信纸从纸业间掉了出来,她捡起来扫了两眼,是陈凛高中时写给自己的信。原来那堆笔记本中还有两本是陈凛从前写的日记,当时全部拿给时唯看,后来分了手不知为什么也没要回去。时唯本人拿到日记后也没细读,对他的感情经历不太感兴趣,分手后压根就不记得这两本本子放哪儿去了。

芷卉见她低头看字,探过身子问:“怎么啦?”

“陈凛的日记。”女生阖上日记本朝对方示意一下。

“欸?他给你看完一直没拿走吗?”

“嗯,可能忘了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还给他么?”话刚说出口芷卉就反悔了,“不行,不能给他。死了扔掉吧!这样的坏蛋应该要惩罚一下。”

“不想特地去还,也不至于撕了扔掉。”时唯把整摞本子一起放进了纸箱,“帮他留着吧。将来哪天他想起来要就给他,我可不想欠他什么。”

芷卉长吁一口气:“还真烦人。”

为什么连日记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

时唯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叠的那些幸运星,同样也没有向陈凛要回来。曾经视如珍宝的东西,现在可能已经觉得毫无意义。

所以,也许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充满欺骗、背叛、折磨,也许曾经陈凛也确实对自己付出过真心,也确实珍惜过彼此的羁绊。

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无价的东西变成了没有价值。

再一次,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

【六】

而也许你永远无法看见伤害过你的人“恶有恶报”。

可是,你会遇见更好的人。

或者……

【七】

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身边一直有更好的人。

他总在你处理不好朋友关系的时候帮你解围,总在你不慎犯错的时候悄悄替你补救,他看得穿你强装的笑颜,也明了你的虚张声势,无论你把自己的形象折腾得多糟糕,他也能把你的照片拍得漂亮,因为他才不管照片里其他人扭头还是眨眼,自始至终只向你一个人对焦。他说“你这样的人,让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帮你”,是因为他不好意思说“你这样的人,让人不知道问什么就喜欢你”。

等你在某一天幡然醒悟,甚至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反射弧这么长。

“妈妈,为什么我身边有这么多人渣中的战斗机?”

时妈妈把装布丁的袋子递给她:“因为你喜欢钻牛角尖,碰见人渣中的战斗机就振奋,还偏要死磕。你身边正常的人也很多,反而不能引起你的特别注意。你的朋友中,阿京不正常吗?谢井原不正常吗?梁弋不正常吗?贝逸铭不正常吗?林森、江寒不正常吗?这么多正常人,比人渣比例高多了,你完全没放在眼里。”

“江寒本来是正常的,被你那时候闹来闹去,和我的关系不正常了。”

“真正的友情是不会被动摇的。”

“这布丁超好吃!”时唯几乎是把整个甜点吞下肚去的。

时妈妈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当然了。你知道我给你做这点好吃的多费心思么?先把芒果削皮绞碎……”

“啥?”时唯嘴张了一半忘了阖上,“把啥削皮?”

“芒果啊……啊……”时妈妈一拍脑袋,“你芒果过敏。”

到了同学聚会的当天皮肤过敏还没痊愈,身为聚会组织者,时唯又不能缺席,只能硬着头皮戴口罩前往。比任何人都到得早的时唯在酒店前台确认订的包厢,迎宾小姐见她戴着口罩,怀疑是否患有传染病——至少是流感,站得离她远远的,神色中充满嫌弃和不耐烦。

“不是30个人的包房吗?订的时候明明说好要最大的。”

手指从记录表格上迅速划过,潦草地核对一遍后,迎宾的态度变得更加不耐烦:“确实没有你说的名字。预定过的肯定都做了记录,我们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时唯不想再与她在责任问题上过多纠缠,只想快点找到解决办法:“那你就现在帮我找个30人的包房。”

“我们30人的包房只有一个,已经被订掉了。”

“那你说真么办啊?”时唯有点火大了,“你总要让我们这么多人有地方可去吧。”

“我也没有办法,你们去别家好了。”这位迎宾小姐要么是被老板克扣了工资,要么是嫌弃疑似传染病患者的时唯,总之就是拿不出一点服务态度,三句话中两句给人添堵。

时唯心想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跟她交涉:“已经这个时间了,再换别的酒店也腾不出这么大的包房。你帮着协调一下……”话未说完,感觉到施加在自己右肩上的力量,时唯转过头。

大约四年。

自他高考后出国,四年多没见了。

时唯冲团支书微笑,眼睛弯在口罩上方:“你来啦?”语气如同对方只是刚出门去五分钟就回来了。

“你生病了?”贝逸铭用手示意了一下她的口罩。

“唔,吃错了东西,皮肤过敏。”

男生蹙起眉心:“又是芒果?”

时唯微怔两秒,才想起高中时曾经有过一次很严重的皮肤过敏,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芒果过敏,因此去医院吊水两天,静脉注射葡萄糖酸钙。

“哦对……不小心又……”

男生换出没辙的表情:“你不舒服去旁边坐吧,这里我来处理。”

时唯听话地坐在出门左转的沙发上,过了一会儿,男生跟着出来了:“没问题了。要了一个中等的包间,隔壁一个同样大小的也换给我们了,中间只有一扇推拉门,是可以打开变成一个大包间的。”

“预订隔壁的人肯换给我们吗?”女生还是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嗯。因为订的人是你堂妹,跟她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谁?”以为自己听错。

贝逸铭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季向葵。”

时唯惊讶地匆匆往店内跑去,刚跑到吧台又匆匆折返回来:“等等,你怎么知道季向葵是我堂妹?”

男生抬起眼睑,脸上没有表情变化:“想知道就能知道。”时唯挠了挠脑袋,再次转身进去,过几秒又跑了回来:“不、不对啊……为什么想知道?”

男生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年那个少女——清瘦的身材把校服白衬衫撑得笔挺,藏青色飘带在胸前系成标准蝴蝶结,中长发顺着耳后曲线垂落在肩下,只有眼睛里,藏了许许多多希望、奢望、梦想、幻想。

【八】

曾觉得季向葵行事可怕,打算尽量远离她,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城市只有这么大,两家又住得这么近,连吃饭聚会都会巧遇在同一家酒店。

时唯朝手里端着点菜簿的向葵走过去:“这么巧?”

女生抬起头,目光呆滞了几秒,终于笑起来:“你怎么搞成这副残样?”

“过敏。”

“哈哈哈我就没有这种毛病,”向葵用听似遗憾实则得意的语气感慨道:“就算是堂姐妹,也不是没有遗传基因优劣的差别。”

时唯口罩上方的眼睛变得窄了一点,从眼角白她一眼,嘴里在说别的:“谢谢你把包房换给我们。”

“我可不知道是你要搞同学聚会,只不过看在刚才那个小帅哥的分上。”

这就是自己所认识的季向葵了。

同样一件事,面对长辈,会装成忠厚乖乖女说“是应该的”。面对男生,会半真半假地娇嗔“你可欠我人情咯”。只有面对时唯,任何时候说不出任何动听的话。

她不需要太多美貌,也不需要太多智慧,就能在所有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不相信世界上有童话、神话、无缘无故善待他人的人,因为她自己就从未无缘无故善待过他人。

会不幸福吗?

绝对不会。

这次,两个女生都再没有提起陈凛,这着实没有必要,对双方而言也都不成为困扰。

“哦,要介绍给你认识吗?”

季向葵盯着时唯,少顷后嗤笑出声:“我想要认识的人早自己认识了,还能轮到你来给我介绍吗?”

“哦。”不屑于与她计较的语气。

季向葵觉得自己似乎没占到上风,又追加道:“倒是你,,你这种个性很无趣,男人是不会喜欢的。”

“哦。”时唯毫无所谓地起身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才像突然想起什么要事似的回过头,眼睛笑得玩玩的,“可是长相决定一切,我长得比你好。”

季向葵在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之后,连眼睛都气圆了。

如同中学时代女生之间总要写很长很长的信,一点点捕风捉影的猜度被放大再放大,心里的弦仿佛一触即断。长大之后,谁与谁性格不合,谁是谁依赖的人,谁对谁隐瞒了阴暗面,谁抢走了谁喜欢的人,再也没有人如此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心绪变化展现给他人,于是所有金钱能解决的,都不成为事,所有金钱不能解决的,都是无病呻吟的小事。再也没有什么台面上的针锋相对。

时唯倒有点怀念小时候总和自己吵架、置气、较劲、讽刺和互相揭发的季向葵。

【九】

是啊,我就是这么孩子气。

我得了一种少女病,就好像青春期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倍受挫折之后,我还是没能变得成熟、变得冷酷,还像小时候那样冲动、缺心眼、不够城府、不够世故、一不小心就热泪盈眶。

但世界上本就该有两种人,一种已像我这样稀少。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