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唯忽然安静下来,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了。妈妈的“出击”也一时落了空,没法再继续控诉下去,但她的怒火还依然存在。时唯突然无话可说只是因为静下心想想,影响自己唯一的原因就是陈凛,为什么为了这么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成绩下降是事实,又多了一桩不知该如何了结的“新恋情”,这一点都不幸福不争气,清醒过来之后比刚分手时更沮丧。

时唯没想到,自己这个无话可说的反应意外地将与妈妈的火拼演化成了冷战。她本是在反省,表面上看却像负隅顽抗,由于心绪烦躁几分钟内没说话,等她回过神,面对怒火中烧的妈妈又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找不着台阶下了。

坐在教室里听课、聊天全都心不在焉,走在路上也目光呆滞反应迟钝。由于自己的彷徨而分了心,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包含了热情。上午做完广播操后,与梁弋、芷卉和江寒一起顺着人流回教室,走到一半的时候,梁弋突然伸手要牵她,时唯条件反射地甩开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动作。

女生虽然对梁弋感到抱歉,但第一反应是想起身后有不少同班同学,不知有没有被人看见让梁弋丢面子,她紧张地回过头,却正对上陈凛的视线。

男生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假作深情的恳求,在时唯眼里却成了嘲讽,转回头之后,她因为自己的完败而有点想哭,这时已然想不起再去抚慰倍感失落的梁弋。

连和梁弋牵个手都下意识排斥,怎么能算恋人?

可是,为什么当初与陈凛相处时却从未有过忸怩、尴尬、不自然?

第一次和陈凛牵手,并不是以恋人的身份。刚上高一时有天放学回家,遇见陈凛,两人家在同一方向,于是顺路同行。走过世纪公园时,看见蓝白相间的月牙船,时唯觉得太漂亮,停下来用手机拍照,男生等在一旁,提议道:“要不进去坐一坐船吧。”

女生摇摇头:“我妈从来不让我坐船,怕出意外。”

“可你不是会游泳吗?就算出意外,不也能自救么?”

“我妈说,学游泳是为了情势所迫下的自救,不是为了平时冒险壮胆,淹死的总是会游泳的。”

“你妈也太宝贝你了吧,没那么严重,去试一下吧。”

时唯被说得犹豫,再怂恿两句就动了心,两人进公园去游船区买了票,挑了离岸最近的船。男生先一步走上船后转过身,朝时唯伸出手,扶她上船。

指尖相触,没有什么特别的电流,彼此都落落大方,一切都顺其自然。

事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是第一次牵手。

【五】

梁弋当然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可因为这事,告白刚被接受时的热情顿时被浇灭了,虽然已经和时唯是恋人关系,可他没觉出与朋友关系有什么区别,由于一点也感觉不到时唯的恋爱状态,他又恢复了告白前的忐忑,怀疑时唯并不喜欢自己。

晚上,时唯写完作业准备洗漱,就收到梁弋的短信:“时唯,我有时候觉得你挺冷漠,让人难以亲近。”

女生手滞了一下,原本想反驳,垂下眼想了想,倒不如让梁弋真对自己失望,说不定就提出分手了,于是回他:“我确实是个外热内冷的人,你以前不够了解罢了。”

之后再没有短信回过来,时唯倒觉得尘埃落定很踏实,猜测梁弋也许正反思两人在一起是否真的合适。但现实果然没这么理想化,梁弋不可能理智地反思,以他的性格,到更可能开始对时唯疑神疑鬼。

时唯心里的巨石落地,第二天一早,前桌的江寒到教室后见她稍稍愉快了起来,便耍宝逗她笑,两人恢复了上学期打打闹闹的常态,这一切被梁弋看在眼里。男生回想起前一天想牵时唯的手的时候,江寒正走在旁边,时唯或许是因为江寒在场才故意要和自己撇清关系。梁弋也是外向的性子,立刻就在心里下了结论,把气愤挂在了脸上。

吃过中饭刚回到教室,梁弋就阴沉着脸走到时唯课桌边敲了敲:“你出来,我们谈一谈吧。”

女生愣了一秒,知道确实到必须把话说清的境地了,便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两人保持一前一后的状态穿过走廊,时唯始终低着头,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所以在团支书开口叫她之前,没看见对方迎面走来。

“哦对了,时唯……”

“嗯?”女生猛地抬起头,定住脚步,眼角余光扫见梁弋也在前面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团支书好像没发现这点。

所以他旁若无人地接着说:“集体舞比赛的走位表你和京芷卉安排好了没有?吴老师刚才在楼下碰见我说就我们班还没开始借教室排练,怕来不及,让我提醒你们一下。”

“哎呀糟糕。”时唯捋了捋额发,“我都忘记了,估计阿京每天忙着监督领舞排练也把这事给忘了。那我马上回来和她一起排,麻烦你先去艺术楼那边帮我把她叫回来。”

团支书微蹙了眉,一副认为时唯不靠谱的表情,确认道:“我去见,说你在教室等她,对么?”

“嗯嗯。”

“你马上回来等她?”再次确认,“别到时候我把人找来,又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你。”

时唯觉得自己现在心不在焉的状态可能真的看上去就不值得信任,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就去侧门那边拿个外卖,马上回来。”

团支书没再说什么,经过教室继续往前,向艺术楼前的排练地去了。

时唯转过脸对不远处的梁弋说:“我们就去侧门那边谈吧。”

【六】

下午第二节体育课,老师让大家跑完两圈做热身运动后自由活动,时唯跑步时觉得腹部有点疼,以为是突然跑太急不适应,速度放慢后却没有好转,到了自由活动时间疼得额上冒了一层汗。

芷卉觉得这不太像运动过于剧烈不适应的症状,就去跟体育老师打了个招呼,吧=把时唯扶去了保健室。

保健室老师一检查,初步诊断可能是阑尾炎,让芷卉帮忙联系时妈妈,并叫来班导师立刻送时唯去附近医院。

女生坐在出租车里望着窗外一声不吭,班导师以为她疼得说不出话,一路抚慰她“快到了”、“不远了”、“再坚持一下,下个路口转弯就到了”。其实她只是发了呆出了神,脑子里旋转的全是中午与梁弋争吵的场面。

“没必要和江寒走那么近吧?”梁弋紧紧地绷着脸。

“欸?”时唯一怔,没想这事怎么扯上江寒了。

“我知道你跟他关系一直很好,不过你现在有男友,是不是应该注意一点。”

提到与江寒的关系,时唯自然问心无愧:“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你清楚。我就不信以前陈凛不会介意。”

再把陈凛扯进来,却击中了时唯的命门,女生突然觉得内疚与不安对着梁弋都是浪费,立刻变了脸:“我怎么会清楚!人家是我弟弟好不好!拜托你不要像个女人一样东想西想。”

“我像个女人?就你弟弟好!”梁弋也动怒了,反呛道,“不过,他又不是你亲弟弟,你不可以避讳一点啊!”

自进校以来,江寒始终是时唯的前桌,两人与其说是哥们儿不如说更像兄妹,虽然江寒比时唯大,却被女生强行认做弟弟,好在他脾气好也不介意,对时唯其实一直像待任性妹妹似的关照有加。要是谁以小人之心猜度了这份纯友谊,时唯必然奋起反抗,时妈妈就是前车之鉴。

“我为什么要避讳!我不心虚,用不着!”时唯觉得好气又好笑,才勉勉强强交往了几天,彼此还有点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梁弋竟然就对自己的人际圈指手画脚,没见过占有欲这么强的人,简直莫名其妙。

又或者他是对这段恋情过于自信,甩狠话前也不三思:“那你去喜欢他好了!”

“我就是喜欢他超过喜欢你!讨厌!”

男生甚至到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继续自顾自发泄怒气:“既然你这么说就干脆分手吧。”

“分就分。”时唯终于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

梁弋停顿半秒,终于弄明白对方脱口而出的是哪三个字。这时他才恢复清醒,反问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说不了违心的话,撒不了圆满的谎,受了委屈就一定要争辩忍耐不了,对不够喜欢的人假装不了,学不会拐弯抹角。我又太认真,全心全意投入感情后被辜负太伤人,我承受不了,所以我现在起了戒心,热情不了。今天这事告诉我,你有你的个性,我有我的固执,做恋人只会吵个没完猜忌个没完,融洽不了。”

梁弋看着时唯低着头垂直向下的眼睫,她微蹙的眉头,那神态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让人感到没辙,忍不住又想来宽慰她:“我知道了。现在你大概不想和任何人交往,我们还是做回死党吧。反正我偷偷喜欢你一年多,也照样能吃能睡不伤心。没找准时机瞎表白,失败我认了。不对,我不认,这都怪陈凛,我应该去揍那小子一顿解解气。”

时唯被他逗笑,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男生才发现她刚才是哭了的,觉得心里什么地方被锐器戳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只好狂催她:“你快回教室吧,阿京肯定已经去了。”

【七】

时妈妈本来就在医院工作,所以时唯被班导师送到医院时,她已经等在那里了。医生在时唯肚子上摸了好一会儿,反复询问:“按这里疼吗?”“是按下去疼还是抬手时疼?”“是持续疼还是间隔疼?”“那这里呢?”

然后“唰唰”地开了一摞单据,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吩咐先去缴费,然后把这七八项检查挨个儿做过来,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做手术要不要住院。

班导师见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未免影响自己按时下班,把时唯交给她妈妈,称自己最后一节还有别班的课就离开了。

时妈妈也有点没心没肺的,被这突发事件一惊吓,完全忘了自己正和女儿冷战中,牵着时唯走到楼梯口:“现在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回答的同时,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你中午没吃饱啊?”

“吃饱了,又饿了。每天下午这时候都会饿。”

时妈妈露出鄙夷之色:“怎么那么能吃还精瘦精瘦的。你看看你,黑眼圈,脸煞白,灰头土脸营养不良样,你对得起粮食吗?”

“我肚子里有蛔虫,都是蛔虫吃掉的。”

“那你现在想去做检查还是喂蛔虫?”

“喂蛔虫。”

时妈妈把那一摞单据往包里一卷一塞:“旁边有一家乔家栅小吃,去吃那个吧。”

时唯自己点了贡丸粉丝汤、毛蟹年糕、牛肉面和小笼馒头。妈妈说没到饭点吃不下,就多拿了份碗碟,在一旁搭搭筷子,见她狼吞虎咽也有点心疼:“明天开始你带点饼干去学校吧,半下午的时候可以垫垫肚子。”

时唯猛点头:“我要那种高钙三层苏打,海苔味的。”

“家里的甜趣还没吃完呢。”

“甜的不好吃。”

“你说你吃个饼干都要挑食怎么能身体健康?”

“明明很健康,已经很久没生病了。”

“上个月8号请病假待在家里的是谁啊?”

时唯埋头吃面,不吱声了。

过了几秒,时妈妈突然来了个劲爆发言:“你男朋友是梁弋吧?”

女生被小笼馒头的汤汁烫了嘴,咽下去又呛进气管里,好一阵手忙脚乱地咳嗽和灌水才平静下来。

“是吧!我就知道!”时妈妈对自己猜中表示很得意。

“你怎么知道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神经过粗的阿京走漏了风声。

“你么,喝太多咖啡导致脑血管痉挛,本来没大问题,休息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这病听着吓人,班导领着所有班委兴师动众突然来探病,事先也没说。你那天打电话给我我也挺意外,害我刚到单位又得回家。结果你猜我回家的时候在小区里看见谁了?”

这还用猜。“梁弋嘛。”

“那孩子拎着一大袋水果在我的车前面走,被按喇叭赶开以后一回头,发现是我,还喊‘阿姨好’来着。你以为我没看出他不是和老师一起来的啊?上了楼进了家门老师还问他‘你怎么也来了’呢。你们班班委就只有贝逸铭、林森两个男生,我还不清楚么?他要不是你男朋友来干嘛?江寒跟你关系那么铁,老师也没准假啊。”

很显然梁弋当时是骗假跑来的。

他对班导说自己早前踢球时拉伤韧带,现在要去医院复诊,实际是怕放学后碰到家长,想趁自习课偷偷溜出来探望一下时唯。可他没想到班导在同一节课带着班委去探病,更没想到坐公交车的他比打车前往的班导还慢半拍,以致于被逮个正着。最后只好慌张地解释“是去医院复诊的路上想起时唯,顺路来看看,马上还得去医院”来圆谎,放下水果就走了,也不知班导信了多少,时妈妈倒是很精地看出了端倪。

时唯真后悔平时跟她讲了那么多学校里的八卦,什么底细都被她老人家摸得清清楚楚。反正这次肯定是栽了。

“不过,我和梁弋已经分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今天分的。”

“啧啧。你们这些小孩啊,根本就不会谈恋爱,谈什么恋爱?你以为这就叫谈恋爱了啊?在我们眼里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给自己找个临时玩伴,什么狗屁真爱哟!还自己骄傲得不得了。你就想想,你交的男朋友,如果他生病了要器官移植,你是愿意给他心还是肝?我看你连两个肾分他一个都舍不得。真爱是这样的啊?你要是真的找到一个愿意捐角膜捐骨髓的对象,我就不拦你了。其他的都是浪费时间,没意思,伤心伤脑伤身体,还不如好好学习,和朋友好好相处。”

“哦。”

被妈妈歪打正着这么一说,时唯也觉得,和陈凛分手是多大点事啊?

有再多不甘心不服气,引发再多怨怒仇恨,也不能证明在一起时就是真爱笃定。没分手的时候,也从没想过将来要和这个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分手后又何必要死要活影响自己的人生。

就像妈妈说的,有点小孩子过家家的性质,再加上年轻任性不定心,变来变去分分合合都是难免的。

时唯一边在心里开导自己,一边飞速把面前的食物全吃光。

妈妈问:“你现在还阑尾疼吗?”

“不疼。”

“那我们回家吧。”妈妈从包里掏出那一大把单据撕了。

【八】

京芷卉把江寒赶走,霸占了他的座位,然后侧身回头从时唯面前的饼干袋里抽了片苏打。口齿不清地说:“大部分人按学号分舞伴,都没什么问题,身高差太多的个别调整。哦还有你,按理你应该做陈凛的舞伴,我看你们俩处于尴尬阶段不适合,所以帮你换了一个。”

时唯头也没抬,左手吃饼干右手抄单词:“换了谁啊?”

“谢井原。”

“跟谁换的啊?”

“除了我还有谁好心跟你换。”

“唔?”女生抬起头,满脸的不信任,“我的原舞伴按理真是陈凛吗?”

“是啦,肯定是的。就这么决定了哦,你现在舞伴是谢井原了。”

“我觉得我就做陈凛的舞伴也挺好,换来换去麻烦,反正陈凛这一页我已经翻过去了,无所谓。”时唯故意逗她。

“那怎么行!必须不能是陈凛!再说你也很喜欢谢井原不是吗?一定得是谢井原啊!你们俩看起来就很有默契!”

京芷卉欲盖弥彰的说辞把时唯惹笑了。

教室外云淡风轻,秋高气爽,楼下回荡着热火朝天的口令声和舞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