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邵彤云穿了一身海棠色的妆花织锦春衫,挑了金线,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她原本就生得眉目娇俏、粉面含春,如今做了大郡王的夫人,打扮妩媚华丽,更是比做姑娘的时候多出几分女人味儿。

今儿庆王府的女眷在后花园赏桃花,热热闹闹的。

大郡王妃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再三提醒,“你这才过了头三个月,当心一些,等下就老老实实坐着看花,喜欢哪一支让丫头去折,千万别自己乱走动。”细细叮嘱,“再好看的桃花,也比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邵彤云娇声笑道:“表姐,我知道了。”

她嘴里这么说,结果等到花宴一开人多忙乱的时候,又领着丫头溜开,到底还是折了两支桃花回来,还拿去庆王妃跟前献宝讨好。

庆王妃让丫头拿了下去插瓶,并不热衷,淡淡道:“你有身孕,坐罢。”

邵彤云笑着坐下了。

大郡王妃见她不听话,不免气得肝疼。

原先这位表妹还是端庄大方、为人懂事,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她进王府做了侍妾以后,就变得无法无天约束不了了。

起先是撒娇卖痴的霸占丈夫,自己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加上那件事的确是误了她,所以处处多有忍让。可她还是一点都不识趣,一会儿要逛花园子,一会儿又要吃外头买的小吃,全然不为肚子有半点避忌!弄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偏偏丈夫不管,每次抱怨,他总道:“彤云年纪小,难免是要淘气一些。”

都给人做了侍妾成了妇人,还小什么?大郡王妃心里暗暗发狠,若是表妹生个儿子,自己抱走也罢了,若是她生下来的是个丫头片子,且得跟她讲一讲什么是规矩!

一个小厮急冲冲闯进后花园来。

大郡王妃正在上火,不由喝斥道:“混跑什么?这是你能到的地儿吗?!”

“京中急信!王爷一封,王妃娘娘一封。”

大郡王妃闻言脸色一变,“快给我。”赶紧一把拿了信笺,飞快送到婆婆跟前,“京城送来的急信,母亲快看看。”

庆王妃不知是福是祸,赶紧拆信。

大郡王妃、二郡王妃、三郡王妃,还有舞阳郡主、孝和郡主,以及万次妃、吕夫人等庆王的侍妾,袁姨娘等小一辈郡王的侍妾,以及两位孙女辈的县主,全都眼巴巴的望着那封信,皆是神色紧张。

庆王妃看了信笺,表情怪异,微微张嘴半晌都没说话。

“母亲。”舞阳郡主急了,“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你倒是说话啊。”

“好事儿。”庆王妃说得有点慢吞吞的,看向大郡王妃,又看了看邵彤云,“老四在信上说,皇后娘娘的大嫂镇国夫人,认了仙蕙做义女…”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表情丰富。

庆王妃补道:“皇上还下了旨,将仙蕙赐婚给了老四为妻。”

“啊…”花团锦簇中,不知道是谁轻呼了一声,但很快,众人的目光都朝邵彤云看了过去,也有扫过大郡王妃的。

这下子,女眷们的脸色简直是五彩缤纷了。

大郡王妃愣在当场,不能相信,“母亲,你让我看一看。”

难道自己还撒谎不成?庆王妃面色不悦,但当着大伙儿,还是要给大儿媳留一点脸面的,让丫头把信递了过去。

大郡王妃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了好几遍,身体猛地软了下来。继而发觉众人都在打量自己,不得不强打精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事儿,皇上赐婚是好事儿啊。”

完了,完了,有这么一个难缠有仇的妯娌进门,往后还有清净日子过吗?那邵仙蕙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视线一晃,仿佛看到了以后鸡飞狗跳的日子景象。

而比她更为震惊的人,是邵彤云。

圣旨赐婚?!简直好似被一道闷雷击中,震得她,半晌都回不过来神。

怎么会是这样啊?就在前些天母亲过来看望自己时,还得意万分的说,“都已经安排好了,这次啊,保证叫仙蕙有去无回,再也不让咱们烦心。”当时自己还觉得让仙蕙死得太便宜,太省心,没能让她好好领会自己的痛苦,却没想到…

她没死,还活着回来做四郡王妃了!

邵彤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个近乎逆天的消息。

仙蕙可以没死,算她命大,等她回来以后,自己有一千个、一万个办法对付她,但是…,她怎么可以成了四郡王妃?还是圣旨御赐的!不仅一辈子压在自己的头上,而且还、还霸占了高宸,那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嫁的男人啊。

邵彤云心中好似惊涛骇浪一般,云翻雨覆不定。

她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忽然间,改了主意,――比起没良心的表姐,仙蕙才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敌人!要对付,也应该先联手对付了她。

******

仙蕙一直在镇国公府上住着。

每次当她要告辞的时候,镇国夫人都说,“你受了伤,若是急着赶路太折腾,太叫人心疼了,不如多休养一阵子。”

吴皇后隔三差五的让人赏赐东西出来,真是关怀备至。

足足住了半个月,一直住到仙蕙整天“义母、义母”的不绝口,熟络到可以挽着镇国夫人的胳膊撒娇,吴家的人这才满意的放行了。

这期间,仙蕙所享用的吃穿用度自不用说,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还有宫里赏赐的稀罕物件,十足十的国公府大小姐派头。镇国夫人每天亦是嘘寒问暖,抽出时间陪她说话,又给她准备了厚厚的嫁妆,让她带回江都。

总之竭尽所能,在这段时间里培养“母女感情”。

临走前,母女俩难舍难分了好一阵,镇国夫人才把人送上了车。

等出了京城,仙蕙长长松了一口气。

和来得时候不同,这次回去不是秀女的身份,而是准四郡王妃。因而坐了一辆无比宽大豪华的马车,仙蕙可以躺着,两个丫头在前面一左一右坐着,中间放着炭盆,里面烧得是无烟的银霜炭,一车子暖融融的。

相隔不远,在前面的高头大马上面,骑坐着一身英气不凡的四郡王高宸。

仙蕙想过自己要回江都,但却从没想过,会是眼下这种情景,――自己成了高宸的未婚妻,还是御赐的,和他小夫妻似的一起单独回去。

――满心的荒唐和不真实感。

除了这些,一路倒是平安,大半个月后顺利的抵达江都邵府。

“四郡王!”远远的,就传来邵元亨略显激动的声音,“这一路风尘仆仆,小女一直仰仗四郡王照顾,多有劳顿,邵某真是不生惭愧。”在他的引领下,马车队伍从正门直接进去。

一路几道大门全都拆了门槛,通行顺畅,完全是恭迎贵宾的架势。

仙蕙心下轻笑,自己这可是沾了高宸的光,沾了皇后娘娘和皇帝赐婚的光,也能在父亲面前当一回贵客了。一进院子,人还没来得及下马车。沈氏和明蕙就迎了上来,都是激动无比,“仙蕙!你回来了。”

仙蕙下了车,看着母亲和姐姐熟悉的面庞,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惊心动魄,满腹辛酸喊了一声,“娘,姐姐。”

母女三人紧紧抱在一起,都是红了眼圈儿。

邵元亨今儿精神奕奕,红光满面笑道:“进去说话,都别在外头吹凉风了。”视线打量着二女儿,表情欢喜满意。

她梳着简单的少女双丫发髻,挽了一抹头发弧在额头上,缀了一溜雪白珍珠,衬得她肤光胜雪、灵动俏皮,身上穿着京城时兴的箭袖裙子,看起来便有了几分贵气。到底是去京城里历练了一圈儿,做了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不一样了。

“爹。”仙蕙上前裣衽,没有多话。

邵 元亨不免有几分尴尬,女儿走之前,自己说的那些话实在太狠,只怕她年纪小爱记仇,装在心里了。只是眼下没有空多说,往后再找机会化解罢。他眼下觉得女儿是 皇后的娘家侄女,镇国夫人的义女,未来的四郡王妃,――不仅不觉得女儿摆脸色,反而处处想着如何迁就退让。

因此做出高兴的样子,“仙蕙到底是出了一趟远门,能干多了。”

能干?命都差点给葬送了!

仙蕙抿嘴儿不言。

高宸看了她一眼,忽地开口,“你先回去,我和你父亲说几句话。”

仙蕙愕然,以为他是借着未婚男女需要避忌,为自己解围,心中生出小小感激,福了福,“那我先回去了。”

邵元亨点头道:“去罢,去罢。”交待沈氏,“让仙蕙好好儿歇着。”那巴结讨好的口气,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出来。

沈氏和明蕙也对高宸福了福,母女几个告辞而去。

――她们都想不到高宸要做什么。

邵元亨迎着人进了正厅,恭敬让座,“四郡王请,我让人上茶。”

“茶就不用了。”高宸摆手,“劳烦请荣太太出来一趟,我有话说。”

邵元亨一脸迷茫,这…,四郡王找荣氏做什么?难道说,是仙蕙那丫头在四郡王面前告状,说了坏话,他这是为仙蕙出气来了?却不敢有丝毫犹豫,当即吩咐,“叫荣太太赶紧过来。”

“你别多心。”高宸声音淡静,他的眼眸像是夜空中的微闪星光,明亮、璀璨,却透出寒凉之意,“是我有件事要跟荣太太说,仙蕙并不知情。”

邵元亨不敢表示怀疑,连声道:“是,是是。”

很快,门外传来小丫头的通传,“荣太太来了。”

荣氏神色紧张的进了门,她之前被丈夫的大手笔气病了一场,刚养好没多久,又得了仙蕙还活着消息,并且跟着一连串的打击,――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镇国公府人的义女,皇上御赐姻缘,即将嫁给四郡王高宸做嫡妻郡王妃!

把她气得又病了一场。

如今的荣氏已经不复去年的神采飞扬,就算刻意用脂粉遮掩,也掩盖不住眼角眉梢的憔悴和颓败,像是一朵鲜花,给晒干了大半的新鲜水分。就连她身上新制的明紫色妆花褙子,也因为消瘦,穿起来显得空空荡荡的。

“见过四郡王。”她上来行礼,面色显得惶恐不安。

高宸不理她,吩咐初七,“把人带上来。”

什么人?邵元亨和荣氏互相对视一眼,都是迷茫。

一顶早在邵府外面等候的小轿,很快被初七领了进来,然后直接抬进屋子,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何人。高宸朝着下人们挥手,示意都退下,然后让初七关上门,两个侍卫把轿子中的人拉了出来,扔在地上。

那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精瘦妇人,塞了嘴,脸色灰败无比。

“你们出去。”高宸抬手,让初七和侍卫们去外面戒严,不让人靠近,然后吩咐邵元亨道:“让她张嘴。”冷冷扫了那妇人一眼,轻飘飘道:“说实话,讲清楚,想一想你的家里人。”

邵元亨捏着脏兮兮的帕子,不知道这妇人究竟是谁,更不知道她又要说点什么。倒是荣氏,瞪大了眼睛,虽然并不认识眼前的妇人,但是有一件提心吊胆的事,让她担心无比,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那妇人,正是当天在客栈里行刺仙蕙的人。

一五一十,全身瑟瑟发抖,把事情起末原委都说了一遍。

高宸又吩咐邵元亨,“塞紧她的嘴。”然后说道:“仙蕙才从仙芝镇来到江都,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到底有什么仇家?还请邵大东家和荣太太自己琢磨琢磨,我就不多猜测了。”

荣氏脸色惨白,身体更是止不住的摇摇欲坠。

邵元亨目光惊骇的看向她,又是震怒,又是后怕,再看看一身寒气的四郡王,想起他和二女儿现在的关系,低头不敢言语。

高宸的目光像是雪山融化的冰水,缓缓淌过二人身上,“你们记住,仙蕙现在庆王府的人,是我高宸未过门的妻子。”忽然将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只见寒光一闪,那妇人顿时人头落地,殷红的鲜血喷了整整半个屋子!

荣氏吓得张大了嘴,惊呼失声,“啊…!!”

她活了半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景象,那头首分离的画面,鲜血喷射的景象,――巨大的惊恐将她笼罩其中,心弦崩断,眼睛一翻便狠狠栽到在地!

邵元亨亦被鲜血溅到身上,惨白了脸,不自控的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高宸倒是挑了一个很好的位置,身上干干净净的,姿态云淡风轻,拿出帕子把佩剑上的鲜血细细擦拭干净,然后利剑回鞘。

“得空再来喝茶,告辞。”他语气淡淡,然后气定神闲的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仙蕙:“呃…,这出戏用了多少人造血浆?”

高宸:“总有三、五斤吧。”

仙蕙:“来,小宸宸,切个西瓜给本姑娘吃。”

高宸:“………”

☆、第49章 五月五

邵家西院惊心动魄,东院却是一片温情脉脉。

仙蕙早就和高宸商量过了,客栈的事,宫中的事,反正都已经掀了篇章过去,不想对家里人说实话再吓唬他们。当时高宸可有可无,表示随意,他不会跟着撒谎,但是也不会去专门拆穿就是了。

因而客栈的事闭口不提,皇宫中的那番惊心动魄,也变得简简单单。

“…有个秀女和我起了口角,一赌气,就告状到贵妃娘娘跟前。正好皇上和皇后娘娘过来,听我说清楚事情只是一场误会,皇后娘娘夸我伶俐,向皇上提出让镇国夫人认我为义女,然后把我赐婚给四郡王了。”

事情有点过于简单,过于好运,只怕里面还有弯弯绕绕。

沈氏和明蕙对视了一眼,半信半疑。

仙蕙又夸张的道:“你们想不想知道,皇宫是什么样子的?还有皇上、皇后娘娘,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能见着这么些真佛呢。”

明蕙问道:“是吗?那他们长什么样儿?”

“呃…”仙蕙打了个结,“我低着头,没敢看皇上长什么样儿。”怕姐姐和母亲对谎言生疑,又补道:“不过后来去皇后娘娘的宫里,嗯…,说了会儿话,倒是有幸见得皇后娘娘的圣容,很是和蔼的。”

沈氏叹道:“自然应该如此。”

她隐隐觉得,女儿有点言不尽实,――不然为何单单回避了贵妃娘娘?只怕这里头还藏着什么凶险,她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不过皇宫里都是些什么人啊?那是高高住在天上,一辈子连脚跟儿都看不到的神仙,想管也管不着的。难道自己还能跳起来,把贵妃娘娘给骂一顿啊?这毕竟是皇家的事,多问,没有益处,只要女儿平安回来就好。

远在天边的神仙管不着,但是尽在眼前的一尊大佛,…丈夫,却不能不管。

沈氏想起儿子的一番话,“娘,不管仙蕙说的前世今生是真是假,但是父亲送她去进宫,肯定不是假的。仙蕙虽然有些淘气,可从来不任性,况且她一门心思想要嫁给陆涧,怎么会自己跑去参选秀女玩儿?”

自己气得浑身乱颤,恨不得冲到丈夫面前撕碎了他!

邵元亨抛弃妻子还不够,还要再坑害亲生骨肉,到底还是不是人啊?自己当年怎么那么眼瞎,就看上了他,简直就是自戳双目都悔不过来。

儿子拉着自己不让走,苦苦劝道:“仙蕙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跟你和明蕙说这些,那是她怕你们伤心。娘…,现在和父亲闹也没有意义,吵了起来,不是辜负了仙蕙的一片心吗?”

“儿子已经花钱雇了人去京城,打探消息,再等等,仙蕙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不等又能如何?冲到皇宫里面去抢人吗?!

仙蕙走了多少天,自己就哭了多少天,一直到四郡王派人送回大好消息,东院的人才把心落回原地。罢了,既然已经看穿了丈夫的真面目,心里记下就是,往后该怎么防备怎么防备,何必撕破脸徒增难堪?

既然小女儿想要瞒着哄自己开心,就让她以为瞒着好了。

“仙蕙…”沈氏将小女儿搂在怀里,什么都没说,泪水却是止不住的落。幸亏小女儿捡了大运平安回来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要把自己的心挖走一块吗?一想到此,和那个薄情人拼命的心都有了。

明蕙亦是含泪看着妹妹,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

傻丫头啊,怎么能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父亲的薄情她死死瞒着,就为怕伤了亲人们的心,舍了自己,偏了父亲一大笔东西给东院。可这个傻丫头就不想想,若是她因此有事,拿了再多的东西,那也叫整个东院的人伤心啊。

眼下皇宫里的事,她肯定没有说实话,母亲似乎也察觉出来了。

罢了,就让她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吧。

“虎丫头。”明蕙跟着红了眼圈儿,嗔怪妹妹,“真是一个虎里虎气的。”

仙蕙以为她们还是在说自己选秀的事儿,窝在母亲怀里撒娇,“娘,姐姐,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不过…”明蕙微有疑惑,“仙蕙啊,前世今生又是什么?知道这次选秀的事情不成,又怎么回事?”

仙蕙微有迟疑,当时情急跟哥哥说了前世今生,有些后悔了。

“仙蕙!”邵景烨的声音,像是及时雨一般在外面响起。

“哥哥。”仙蕙起身,上前高兴迎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邵景烨仔仔细细看了小妹好几遍,确认她无事,悬了两个多月的心,方才落回肚子里。他对自己要求甚严,心中的担心自责远比沈氏和明蕙更多,总觉得作为男子,是自己没有早点看穿父亲,没有照顾好小妹。

因为高宸是每到一处,就让人往家里报信大概位置,所以一听说仙蕙可能今天到江都,便立即从铺子上往回赶,连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带回来。

仙蕙摇晃他的手撒娇,“哥哥,你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