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俊说:“以前我总以为,只要踏踏实实地干活,本本分分的做人,就能够活出个人样,现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向总你也是知道的吧,现在车间里,每一个班都有几个固定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名义上大家一起干活,完成的定额全班平分,但是哪个班里累死累活的不是那帮外地合同工?那些固定工呢,他们就知道在旁边摸鱼偷懒,还指手画脚。这有什么办法,我们不干活就得滚蛋,可他们不用担心,他们不靠定额也不会饿死。好,你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们也一直都在忍,谁让咱不走运,没他们的机遇,千里迢迢到这里只要能讨口饭吃,多干少干也就算了,可他们明明已经的了便宜,为什么还要欺负人?”
也许滕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本的不自在和胆怯正在慢慢被他心中的义愤取代。向远知道,他不是个好斗的人,必是那帮不争气的元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点燃了这帮外地劳工长期累积的不满。
“二班开吊车的陈柱,我的老乡,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算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二班有两个吊车司机,可什么活不是他在干?有他在,另外一个本地司机压根就没上过晚班。陈柱也算在公司干了差不多十年,一个人养全家老小,今晚上的早些时候,他家里来人了,说他老娘在他租的棚屋里发了病,让他赶紧回去看看。陈柱当时从吊车上下来,赶紧跑去找他们班长,就像请一个晚上假,既然生产那么忙,他问班长能不能打电话让另一个吊车司机顶顶他。结果呢,他们班冯班长在分工房里跟我们的一个焊工在喝酒吃花生米,不肯批假,也不愿意打电话叫人来顶班也就算了,还把陈柱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什么外地人就是奸猾,想着法子偷懒…谁没有爷娘老子,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谁愿意拿老娘的安危来说笑,陈柱当时急昏了头,就提高嗓门跟他们班长理论了两句,就为了这么两句,那个姓冯的劈头盖脸就骂个没完,从分工房一路骂到车间还不罢休。他是喝多了两杯,不过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他拿我们当人看吗?他们这些本地大老爷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人看!”
“所以你就带头打了他?”
“我没打他!”滕俊捏紧了拳头,“他叫骂到车间里,还一直发着酒疯推搡陈柱。陈柱受气惯了,就知道赔不是,连手都不敢还一下。我们在旁边的人都觉得看不下去,当时我离他们最近,见那姓冯的推搡陈柱的力气实在太狠,就帮陈柱挡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叫得跟疯狗似的,实际上就是一只软脚虾,我都没想过伤他,他自己站不稳,绊倒地上的钢筋摔了一跤,一站起来,什么话都不说,抡起根钢条就朝我和陈柱打。手指粗的一根圆钢啊,以他那玩命的力度,打到要害地方是能要人命的,我起初就知道躲。旁边的那些固定工都在看好戏。他们嘴上说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对姓冯的喊:打死这帮外地佬!只要是个人,都不能任他这样欺负,难道要像条狗一样被他追着打?我才刚捡起一条角钢招架几下,他们那伙人就一起围了上来。”
滕俊说着,愤然在向远面前卷起了工作服的衣袖。手臂上的瘀青红痕触目惊心。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他们打的。别以为我们平时忍气吞声惯了,就会任他们欺负,他们实在太过分了,那帮湖南老乡哪个不是气得眼睛发红。狗急了跳墙,耗子急了还咬人,真要拼命。那么那帮只知道喝酒的老东西打得过我们吗?打架是我挑起的,但我没有召集谁,那些老乡都是气不过才上来帮忙的,况且我们只是自卫还手,要说受伤,我们这边受伤的还少吗,只不过没有像他们一样装模作样哼哼唧唧罢了。”
“那么说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反正我没错,我没故意招惹谁,也没有伤害谁,更没想到最后会那么多人打成一片。我知道你不一定会相信,那也不要紧,反正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向远苦笑,“不,我信。”但是她一个人相信就足够了吗?“你说你没错?你的莽撞就是大错特错。事情本来就不是因你而起,你跑出来替人强出头,可是到了找人背黑锅的时候,别人都不出声,就连那个什么陈柱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你充什么英雄?”
“可我也不能让别人给我背黑锅啊,那些老乡都是为了帮我。”滕俊发泄了一通,一番慷慨陈词在向远的一盆冷水下顿时没了气势,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但坚持的东西却依然没变。
“你以为你一个人委屈,可以挑动上百个人为你打架拼命?你以为你是谁?这帮本地人和你的一群老乡之间早有积怨,只不过平时没找到个宣泄口,正好你这个傻瓜站出来,他们冲上去打破了头都事出有因了。他们心里都明白着呢,上百个人打群架,谁也搞不清谁打了谁,公司也不可能一概处分,这时候,谁强出头谁就是炮灰,好了,这下好了,你真给你哥哥长脸,真给…真给我长脸!”
“我不信…”
向远还来不及说话,向遥匆匆推门进来,一把抓住滕俊的手,“阿俊,你没伤着吧。”
滕俊被向遥的手按到伤处,咧了咧嘴,脸上却是开心的,他大概之前都没想到向遥会这么关心他。今晚向遥不当班,她是听到消息特地赶来公司的吗?
向远让转椅微微侧转,不愿意这个时候欣赏他们的小儿女情态。
最后是向遥主动叫了她一声,“向远,我都听说了,你…你不会为难他的是吗?”
向远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妹妹用这么柔软的声音这么低的姿态跟她说话,她何尝听不出向遥话里的意思,于是低头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不为难滕俊就够了吗,究竟是谁在为难谁?
倒是滕俊对向遥说,“向总没有为难我。”他继而面对着向远,用着年轻人特有的坦荡和困惑,问道:“向总,你真的觉得是我做错了?我会被开除吗?”他这个时候才记起,自己在新的岗位上感受到的希望和乐趣,他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拿焊枪的,丢掉工作和远离心爱的女孩的可能,让他渐渐油生不安。
向远一时间也给不出答案,她朝两人挥挥手,“闹了一晚上,先回去吧,让我安静一会,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向遥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然后拉着滕俊的手离开,这一次她关门的声音很轻很轻,他们走后,向远很长时间一直保持着低头思索的姿势。
向远想安静,可安静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办公室张主任那边刚打电话过来,说已经成功打发了那个多事的记者,派出所又来了人。向远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好在她平日里各方面都有些关系,几个电话疏通打点,事情总算不算难办。上面打了招呼,派出所这边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意了他们江源自行处理这起“少数员工之间的内部纠纷”。
等到事情都处理完毕,该送走的人都已送走,已是凌晨时分。向远索性打消了返家的打算,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到了天亮。叶骞泽放心不下她,几次打电话过来,都让她放宽心。向远为他的关心而感到心头一暖,然而,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焦虑,却并非是出于担忧。
次日一大早,还没到上班时间,滕云就出现在向远的办公室。他敲开门,看到支额闭目的向远,第一句话就是,“向远,这次是个机会。”
向远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是的,我知道。”
第五十五章弃子
向远回家洗澡,换了一套衣服,回到公司正好赶得上由叶骞泽主持的关于昨夜恶性殴斗事件处理方案的讨论会。出席会议的除了几个主要负责人,车间主任,还有人事、行政以及保卫处的部门主管。
向远坐下的时候人早已到齐,似乎就只等着她的出现。负责会议室的小姑娘给每个参会人员面前倒上了一杯热茶,向远稍稍打开杯盖,就闻到了莲子红枣特有的气息,她不禁好气又好笑,怎么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不肯放过她。她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了叶骞泽一眼,他的视线似乎就在等待她,两人会心一笑,尽在不言中,然后叶骞泽略清了清嗓子,就开始了会议。
“昨天晚上车间发生的一起聚众斗殴事件,我想具体的经过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开这个会,主要就是想就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征询一下在座几位的意见,毕竟这样的事件对于公司的内部的稳定团结和外部形象都是有很大的损害的,我希望能通过今天的讨论,得出一个最佳的处理方案。”
叶骞泽话音还没落,叶秉文就懒洋洋的接口,“其实按我说,讨论根本就是没必要的,我早说过,那帮外地人是养不熟的狗,迟早要被他们咬一口,平时就拉帮结派,给了他们饭碗,还要得寸进尺。既然娄子已经捅下了,也快到年底,不如干脆把这帮闹事的湖南佬清退了,正好还可以省下一大笔费用,我们向总不也总说,要节约人力成本吗?”
向远见他隐隐把矛头引向了自己,也不出声,如果不出所料,站在叶秉文立场的应该还有别的人。
果然,没过几秒钟,人事部的主任就接着叶秉文的话往下说,“是啊,那帮人现在越来越难管。要求也越来越多,说实话,除了少数技术工种,那帮不安分的合同工就算在年前清退了,也随时可以在劳动力市场上找到新的工人填补进来,虽然适应岗位需要一定的时间,但这不算什么难事,而且新来的合同工在待遇方面要求也没有那么多。”
“可是两方打假,只惩治其中一方,这个会不会有些说不过去。依我看,是不是也应该给那些参与打架的固定工一点教训,这样大家才心服口服。”保卫科科长有些迟疑地说。
肇事车间的车间主任也开口了,“没错,要是把闹事的合同工都清退了,就算马上可以招到新工人,但是新人上岗毕竟有一段适应的过程,我们有几个工程的交货期都很紧张,只怕禁不起耽搁。说句实在话,这次打假,那些个固定工也不是一点过错没有,假如我们太过偏袒,不但留下的合同工会有情绪,那些固定工没有得到教训,以后就更难管束了。”
其实只要对生产略为了解的人都知道,平时下面车间干活的主力都是那帮外地人,假如真正依靠那些早被养懒了的老员工,只怕江源撑不了几天。
叶秉文敲着会议桌朝车间主任笑,“我说钱主任啊钱主任,你就担心没人给你干活了是吧。不过你们话说得也对,太明显的偏袒也不好。不如这样吧,把带头闹事的那几个湖南人都辞了,其余的扣薪水,至于固定工这边,也扣点钱,通报批评批评,像老冯这样闹得凶的,班长就先不要做了。你们说呢?”
叶秉文是叶家人,董事长的亲弟弟,多年在公司身居高位,他说的话,除了少数几个人,谁敢有异议,一时间在座的中层都没人作声,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叶骞泽夫妇。叶骞泽眉心微蹙,向远却带着几分讥讽之色,自顾抿着杯里的水,依旧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