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东西都很合十二阿哥和克善世子的心意,他们让奴才代为叩谢皇上隆恩。”说到这里,吴书来停了停,偷觑乾隆表情,果然见他暗沉了眸光盯住自己,脸上似有不满之色,连忙垂眸继续回话,“特别是克善世子,对您送他的书帖很是喜欢,当即打开赏玩个不停,那笑容,简直像花儿一样!”

末了,吴书来凑趣世子两句,间接的拍乾隆一记马屁。

“恩,”乾隆故作淡然的点头,费了老大力气抿住想高高翘起的嘴角,继而挥手遣退殿内众人,“朕乏了,想一个人待着,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应诺,鱼贯而出。

待吴书来拉上殿门,隔绝了外界目光,乾隆这才止不住的微笑起来,摩挲着自己下颚沉吟:‘像花儿一样’?那是怎样?帝王头脑中反复勾勒世子清雅的面容,最后得出结论:不管什么样儿,定然赏心悦目至极!继而想到,这样的笑容,自己没看过,竟叫一个奴才先看了去,便又是气怒,又是懊悔,暗忖自己不该拘于身份等候在养心殿里,应该亲自去看看才是。

但,无论怎么懊悔,总归这份礼物是送对了,克善很喜欢。那下一步就该重新树立自己在克善心中英明神武,勤政爱民的高大形象了。养心殿里,一代帝王为了讨一个人的欢心,如此煞费苦心,简直不可思议,偏偏他本人还不自知,该说做皇帝的,果然个个都是爱无能人士吗?

当初的隐形太子五阿哥废了,被圈禁贝子府,他的伴读被送去西藏和亲,贴身侍卫被皇上杖责一百,如今还半死不活,这早已不是新闻,皇上打算重新培养众皇子,从中选择一个立为储君,这才是最近天大的新闻。而这一新闻,最先是从上书房里传出来的。

传出这种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乾隆最近光顾上书房的频率确实很高,基本上隔两三天就来那么一趟,一来就轮番的考校皇子伴读们的功课,惹的纪晓岚私下也疑心起来,看众皇子们的眼光都带了几分审视,猜度着这其中谁会是未来储君。

其实乾隆的心思很简单,几天不见克善,他就隐隐不安,心里百般抓挠的痒痒,一得闲,脚步总不自觉的往上书房挪,他自己也无法控制。来了又不能直接对众人说:你们看你们的书,朕看克善两眼就走。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他自己也接受不了,心里又困惑难解,只能苦苦压抑着,装成是特意考校功课来的。

那边乾隆对世子心心念念的日日牵挂,逮着机会就要来看上两眼,作为当事人的世子却无知无觉,只觉得乾隆在执政前期果然很勤奋,对皇子们的教导更是严格,是个好皇帝。

这日,乾隆如同往常一样,处理完政务就带着一班人马向上书房开拨,脸上表情并无往日的悠闲从容,微微锁起的眉头透露出他此刻烦闷的心情。

踏入房门,迎着众人的请安声,他稳稳坐到主位上,而后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目光习惯性的先搜寻克善的身影。见他面容平淡的站在众人之间,嘴角还是那抹惯常的清浅笑容,悠远宁静,光是看着,他心头的烦闷已是渐渐淡去,进而消散。

乾隆收回视线,嘴角微不可见的上挑,虽然不解为何每次见了克善,心情就好上那么一点,心跳就急促了那么一点,但他不想去探究,这个小东西在自己身边,如此便够了。

“今日不考校功课,考校政务。你们尽可畅所欲言,朕不怪罪。”乾隆撇开杂念,肃着一张脸沉声说道。

宫中传言他有意重新栽培众皇子,从中择选继承人,事实确是如此。故而,他有意增加了皇子们对政务的学习和对实政的接触。今日,他便是特意来探察众皇子们资质的。

听了乾隆的话,偷觑他严肃的表情,众皇子伴读们不敢怠慢,齐声应诺后脑子高速调动起来,只等帝王提问。

乾隆看见众人反应,满意的颔首后开口,“今日朕收到奏报,大小金川再起战事。日前我军与反贼郎卡呈胶着状态,钱粮兵力皆为不继,损失日趋严重,是战,是退?”

乾隆说完,肃然扫视众人一圈,手指向四阿哥永珹说道:“永珹先来。”

永珹上前一步,躬身回禀:“回皇阿玛,儿子主张怀柔为主,武力打击为辅。先派使臣前去招安,招安不成再遣援军出兵攻打。若郎卡为利益所诱愿意臣服,可免了我朝折损军力,若他不愿臣服,也给了我军一个喘息的时间。”

这个回答思虑周全,也是朝廷剿匪惯常的作法,旁听的众人很多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纪晓岚微笑着摸摸胡须,乾隆面无表情,敛眉,抬手示意他退下。

克善侧耳聆听永珹的主张,听完后嘴角微微一勾,暗含讥嘲。

郎卡盘踞大小金川,拥兵自重,绝不是普通匪患,岂可贸然招安?这无疑于放虎归山,养虎为患。莫说他知悉历史,知道乾隆对此次战役的真实意图,就是不知道,他也万不会主张四阿哥的这个蠢办法。堂堂天朝被几个跳梁小丑挑衅,不压着对方杀至灰飞烟灭,怎么扬我朝天威?

想到这里,世子蹙眉,几丝凌厉悄然浮上眼底,忽而似想起什么,担心的朝永璂的方向看去,见永璂埋头苦思,仿佛还未有定论,他撇开头,不再去看。若想让小鹰学会飞,就该先放开环护的手,这个道理,他懂。

四阿哥说完,六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相继出列阐述自己的观点。有附议四阿哥的,有将四阿哥的说法改头换面,再说一遍的,有红着脸举棋不定的,乾隆一一听来,俱都是面无表情的颔首后挥退,并不多作评价,这让还没轮到发言的人心里更加忐忑,对帝王心思揣摩不停。

终于轮到永璂发言,永璂小脸一红,朝世子瞥去,见世子正看向别处,没主意到自己视线,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咬咬嘴唇闷声道:“儿子以为,此战该打!”说完后头深深埋下,差点抵到自己胸口。

没了?就这么简单?等了片刻后见永璂迟迟没有下文,乾隆嘴角抽了抽,手抚上薄唇,掩饰住自己不庄重的表情,追问道:“哦?为何该打?”

永璂抬头,怯怯瞟一眼自己皇阿玛,又快速低头,“郎卡想独占大小金川,那是谋反,反贼就该打!”

纪晓岚低头,捂嘴忍笑,暗忖:这个十二阿哥当真是个妙人,看似头脑愚钝,但偏偏最能看清事情本质,找到最简单直接的解决办法。只是这口才嘛~~亟待提高啊!

显然乾隆也和纪晓岚想法一样,他嘴角微不可见的勾起,眼里的冷厉柔软了几分,手一挥,温声说道:“恩,下去吧。”

永璂赶紧退下,站定后大喘了口气,自然而然的向世子看去,见世子朝自己灿然一笑,还微微点了点头,看样子是暗赞自己表现的不错,他不自觉的裂开嘴,回了一个更灿烂的笑容过去。

乾隆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瞥见克善少有的真挚笑容,他的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莫名的悸动中夹杂着强烈的不满,涌上心头。为何对朕从未展露过这样真实的表情?!他大力握拳,控制住自己想走上前,将两人视线隔绝的冲动,唇越抿越紧。

感受到帝王周身气场的改变,纪晓岚困惑的朝他看去。十二阿哥的回答应该是最合皇上心意的才是,怎么感觉皇上好像更加生气了呢?

接收到纪晓岚疑问的眼神,乾隆垂眸调整自己情绪,半晌后语气略显僵硬的开口,“克善,说说你的看法。”

帝王眸色晦暗不明的朝无知无觉的世子看去,直到世子站出一步,看向他,眼中只容下他的身影,面上只对他展露笑容,他心中狂涌躁动的独占欲和不满才渐渐平息下去。

☆、解忧

世子听见宣召立刻上前一步,顶着帝王过于幽深,过于专注的目光行了个礼,心里为这怪异目光略感疑惑的同时,镇定的启唇说道:“回皇上,奴才附议十二阿哥,此战该打,更该狠狠的打。”

世子一开口,纪晓岚眸光闪了闪,暗叹这所有皇子伴读们脑袋加起来也不如世子一个好使。

乾隆则忍不住嘴角上挑,内心暗忖:果然,克善颖悟绝伦,从不会让朕失望。

他幽深晦暗的目光在世子已经抿起的粉色薄唇上流转几圈,而后满脸兴味的问道:“狠狠的打?如何才叫狠狠的打?”

世子抬眸直视龙颜,眼角眉梢带上几分凌厉,朗声说道:“回皇上,八旗重兵压阵,裹血力战,直至诛灭郎卡,废黜大小金川土司制,这就是奴才所谓的狠狠的打。”

少年眉眼飞扬,暗含锋芒,言语间透着不可忽视的自信和强势,只站在原地,什么也不用做就牢牢抓住在场众人的目光。看着耀眼夺目的少年,乾隆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暗自捏紧骨节上的扳指,抑制住内心的悸动,正要开口说话,不想被四阿哥永珹打断了动作。

“你可知,按你的提议,我八旗将会折损多少军力?耗费多少钱粮?用如此巨大的耗损换取区区一个弹丸之地,未免太过得不偿失了吧?”永珹抢出一步,斜睨世子,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乾隆合上半启的薄唇,靠倒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幕。好!既是讨论,自然是要有分歧有反驳,且越激烈越好,如此才能将各人心性和资质看的更透彻,更全面。

世子转头看向永珹,略略点头,正要开口,永璂一个箭步站到他们中间,满脸不忿的瞪着永珹说道:“四哥说的未免太过了。你也说大小金川那是一个弹丸之地。我堂堂大清怎么会连攻打一个弹丸之地的钱粮都出不起?皇阿玛治下有方,我大清国富民强,一人扔一块铜钱也能把郎卡砸死。”

四哥竟然用蔑视的眼神看克善,太过分了!克善比你聪明到哪儿去了!永璂边说边气呼呼的想。

若不是场合不对,在场众人几乎都要被永璂的话逗的大笑起来。

世子默默扶额,暗叹:小屁孩,你为我出头我很高兴,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话说的那么……那么“直诚”?咱含蓄点不成吗?

主座上的乾隆也绷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军饷钱粮不够,这是事实,也是他此次攻打大小金川最大的顾虑。但听了永璂天真的话,这种顾虑和烦闷骤然间减轻很多。是啊,我大清国富民强,这点银钱,各处腾挪一下,总会有的。

永珹从未被永璂这么不客气的顶撞过,面上禁不住显出怒容,冷冷讽刺道:“十二弟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胡乱开口。大小金川地势险要,环境恶劣,郎卡的军士都是一群茹毛饮血的未开化之民,各个好勇斗狠,穷凶极恶。且今年各地天灾旱涝不断,粮食歉收,国库存银尽数调拨出去赈灾,没有多少钱粮可供备战。郎卡此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贸然攻打,我八旗将折损多少兵力在他手上,十二弟想过吗?”

他说完,对着永璂和克善轻蔑的撇撇嘴角,表情得意非凡。往年大小金川闹过一次,乾隆也是如此处理,再加上今年朝廷财力不济的状况,他自诩摸准了乾隆心思,内心对自己的观点更加坚信不疑。

永璂被永珹的反问难住了,这些个问题他确实没考虑清楚。想到克善告诫他的,凡事先思虑周全再身体力行,他还是没能做到,内心羞愧的同时,不自觉向克善看去。

克善接收到永璂小狗狗般可怜的求助眼神,朝他安抚一笑后直直向永珹看去,“四阿哥此言差矣。攻打大小金川,问题不在钱粮,而在我朝声威。天下多少人在看着我满洲八旗对大小金川的处置,若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得逞,就是给天下人一个暗示:凡负隅顽抗,拥兵自重者,就能占地为王。那后果会是如何?今日有一个大小金川,明日就会有更多个大小金川,直至我大清疆土被寸寸占尽。钱粮军力可损,我大清疆土,天朝声威,丝毫不可损。”最后一句,震耳发聩,发人深省,也将对方辩驳的余地完全堵死。

徐徐将自己的观点阐述完,瞥一眼永珹被驳斥的哑口无言,却仍心有不甘的狼狈样儿,世子轻蔑一笑,转而面向乾隆拱手道:“启禀皇上,奴才的话说完了。”

永璂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也跟着拱手,永珹搜肠刮肚后无话可说,只能不甘心的垂头,保持沉默。

经过四阿哥和世子的一场交锋,众人自忖绝无可能辩过世子。世子的口才之好,那是众所周知的,且他字字珠玑,让人辨无可辨,因而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立在原处观望,上书房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乾隆不发一言,神色莫测的盯着站在前列的三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开口遣退,三人也就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这场辩论很精彩,克善和永璂的表现很合乾隆的心意,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来上书房之前,在军机处同大臣们讨论时,他的看法与克善几乎完全一致,克善同他心灵相通,他本该为此感到愉悦。但恰恰相反,克善和永璂两人在辩论当中展露出来的亲昵与默契让他的愉悦感荡然无存,转为深深的郁结。

这两人短短几月竟默契的有如一体,外人轻易不得插·入,这让乾隆打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他不知恐慌何来,直觉却清楚的告诉他,事情不能发展成这样!克善是他的人,只能依靠他,只能被他拢到羽翼之下呵护,旁人绝不能沾染半分。

看见两人一来一往的眼神交流,看见两人互相维护,乾隆觉得这一幕碍眼至极,直刺的他眼睛生痛。

“很好,你们退下吧。”帝王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平静的开口。

三人倒退一步,跨回原处站好,永珹站定后,眼神刻毒的暗暗剜了世子一眼,世子眼观鼻鼻观心,对他仇恨的目光视而不见。

视线一直牢牢锁定世子身影的乾隆自然没有错过永珹这个目光。他拿起身旁一杯茶水,缓缓啜饮一口,敛目掩住眸子中闪动的寒芒,内心暗忖:永珹心性狭小,无容人之量,且目光短浅,只重表象,绝不是帝王之材,可以弃了。相比之下,永璂虽然稚嫩了些,但胜在心性平稳,头脑清明,有大智,可塑性极强。其它皇子们,资质都很平庸。

想罢,乾隆再无考校下去的兴趣,放下茶杯后蹙眉看向众人说道:“今日考校就到这里。朕先行一步,你们继续上课。”

帝王未对考校下定论就要离开,众人虽好奇却也不敢多问,齐声应诺。

乾隆起身,眼神复杂的瞥一眼站在一处的永璂和克善,而后负手离去,边走边想:永璂朕要着力栽培几年。作为有可能继承储君之位的皇子,和下臣过从甚密是万万不可的,朕得想办法尽快将两人隔开。

没有深究对克善莫名的独占欲,乾隆为自己的私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头脑中立刻闪现出千百种分开两人的办法。

帝王的视线太过锐利,虽然他极力隐藏锋芒,克善仍然察觉到了他临走时投在自己身上那感情颇为复杂的一瞥。不似愤怒,不似不满,更似深深的忧虑。

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让帝王感到忧虑?克善坐回原位后拧眉沉思。猜度半晌仍一无所获后转而将头脑发散开来。这忧虑不一定是对自己,那么就是对此次考校的论题了?此战无可避免,但军饷钱粮也确实是个大问题。难道大清的财政已经困难到这种地步,连一场中小型战争也无力发动了吗?

心思太过精细复杂,对感情又极其迟钝的世子觉得自己抓住了真相。

想着乾隆平日对他的种种关爱,想着最近新得的那本《湖州帖》和自己后院里一库房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世子敛目,食指摩挲下颚,内心暗忖:是不是该想个法子帮帮乾隆呢?

有仇必报,有恩必还,这是世子做人的原则。因此,只略略思索了片刻,世子就暗下决定,下学后去养心殿面见乾隆,提出帮忙的请求。若他信得过自己,他定当尽力而为,若他信不过自己,他也就不再多事。

完成一天的学业,世子回到阿哥所,简单梳洗一番,换上干净的外袍,带着两名侍从款步往养心殿走去,刚走到殿门口,正好碰见迎面出来的吴书来。

“奴才见过世子。世子是来求见皇上的吗?”吴书来匆忙打了个千,恭恭敬敬的迎上去问道。

克善微微颔首,“正是。不知皇上此时可得空?若有空,劳烦公公代为通传一下。”

乾隆心情不好,吴书来正忧心的很,见到矩步方行而来的世子,暗赞自己运气不错,听了他的话,求之不得,连忙躬身回道:“皇上这会儿正得空,世子稍等,奴才进去给您通传。”

养心殿里,乾隆看着手上户部刚刚送来的,汇报财务状况的折子正烦闷的不行,听见克善求见的消息,心中一喜,唇角一勾,将折子甩到一边急切的说:“还等什么?快让世子进来。”

得到宣召,克善缓步走进殿里,正要躬身行礼,胳膊已经被疾步迎过来的乾隆擒住,大力托起。

“免礼。克善怎会想到来养心殿看朕?真是难得。”

乾隆将克善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抬手示意吴书来上茶,神情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愉悦。

被帝王的愉悦感染,克善也微微笑起来,露出亮白的牙齿,“回皇上,奴才是有事求见。”

乾隆挑眉,表情有些意外。克善向来安静,能力卓绝,又坚强独立的很,即便他时时想宠着护着,亦觉得无处下手,常常为此挫败不已,只能挖空心思给他找些精巧贵重的古董送去。他主动找到自己面前来,尚属首次。

想罢,乾隆嘴角上挑的弧度更加明显,俯身看进他清亮的双眸,温言软语道:“克善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朕给你做主。”

“如此,奴才逾越了。敢问皇上,此次迎战大小金川,军饷钱粮是否真的一点儿也筹措不出了?”克善问的很直接。他不怕乾隆责他妄议朝政,刺探军情。这不算刺探,当着帝王的面问,他愿意,自然会告诉他,不愿意,将他狠狠训斥一顿再撵走也就是了。

这种想法很光棍,很大胆,全不似世子往日的行事风格。他向来是个行事谨慎的,但自进宫以来,被乾隆不着痕迹,明里暗里的宠着,纵着,竟渐渐放下心防,显露出了在现代时的几分肆意洒脱。

闻言,乾隆虽然有些意外,却并不因他对朝政的直言探问而生怒,反倒对他的大胆很是受用。他喜欢克善对他的直接,对他的肆意,对他的坦诚,若能更亲昵点,如他对永璂那般就更好了。

因此,他半点也不隐瞒,直视克善回答道:“筹措不出到不至于,只是有点拮据。每分每厘都要力图节约才行。”

听见乾隆的回答,克善垂眸沉吟,头脑高速运转的想着应对之策。

乾隆专注的盯着他精致的侧脸出神,眸色渐渐转为暗沉。若旁人得见,定会为他此刻眼中炽热浓烈的宠溺和爱恋而触目惊心。

“启禀皇上,奴才有办法保证这批军饷钱粮每分每厘都用到刀刃上。若皇上信得过奴才,给奴才七天时间拟一个章程出来。若皇上信不过奴才,就当奴才今日什么话也未曾说过。”

世子沉吟片刻后看向乾隆说道,语气很是诚恳。

他此来,接下筹措军备的事,不是为了博一个出位的机会,单纯只是为了替乾隆排忧解难。这份差事虽看着让人眼热,但关系重大,牵扯甚广,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绝对的吃力不讨好。若不是为了这份人情,他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自苦。反正他还年幼,往上爬不急于一时,机会多得是。

怔忪中的乾隆被世子的话唤回心神,觑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淡淡忧虑,即刻也猜度到了他的心思,心募得揪痛了一下,而后渐渐滚烫起来。

他压制住内心的滚烫,但脸上的笑容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终是伸出手去,神情满是爱怜的轻抚世子脑后乌黑发亮的发辫,柔声开口,“克善有心,朕怎会信不过?七天时间可够?还需要什么帮助?”对眼前的少年,怎么纵容也不嫌过分。单只为他这份心意,不管他能否做到他许诺的事,乾隆都不会舍得拒绝或苛求。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被拒绝的世子见乾隆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心里惊异,而后止不住的展颜一笑,暗赞:果然是帝王,举才大胆,有魄力!

“回皇上,七天时间尽够了,现在只需统计一番迎战将士的确切人数,再报给奴才知道既可。”世子笑完,提出自己的具体要求。

乾隆被世子的笑容晃花了眼,勉强拉回心神,收回置于他脑后的手,调整一番情绪后开口:“这简单,朕即刻吩咐下去,让他们今日酉时之前统计出来,将数目呈给你。”

得到想要的结果,世子很满意,略略点头后当即告辞,“多谢皇上信任,时间紧迫,奴才这就下去筹措了。”

乾隆留之不及,看着世子匆忙离去的背影表情颇为错愕,而后忽然低笑起来:你就这么急着去为朕分忧吗?竟连告退的礼数都忘了!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啊!

☆、军备

世子自请了差事后便将自己关在院中连日加班加点的筹算,期间谢绝了所有探视,连永璂也不得其门而入。

他去养心殿时光明正大,并不避人,因而没多久,阿哥所的众位皇子们便得了确切消息。

筹措军备?这等大事交由一个空有头衔的亲王世子去办?皇阿玛对克善的宠爱连当日号称隐形太子的五阿哥也胜过多矣!这是众皇子浮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军备都已在筹措中了,岂不是说皇阿玛早就决定了要攻打大小金川?那天的考校说是考校,其实是一种试探?这是他们的第二个想法。

前后连贯起来,皇子们人人顶了一脑门儿的虚汗,想到那天的表现被皇阿玛一一看在眼里就懊恼羞愧的有如万爪挠心,又回想世子和永璂近来的表现,这才惊愕的发现,了不得!皇阿玛最近频频考校,能够做到次次令他满意的,可不就只有这两人吗?是他们自个儿没眼色,还隔着门缝看人!

自此,永璂再去上书房,即使没了世子相陪,众人待他的态度也与往日不同了,多了些慎重和尊敬,再没人有事没事去挤兑他,排挤他。那些挤兑过他,排挤过他的人,暗自都捏了把冷汗,生怕十二阿哥是个记仇的性子。

世子一心扑在军备预算上,七日未出院门一步,对永璂地位得以改善的情况一无所知。

七日后,紧闭的院门终于打开了,世子肤色比往日更显苍白,但精神看着还好,嘴角带着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领着一名侍从,捧着厚厚一摞资料往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里,世子闭关的这几天乾隆一直心神不宁,见他日日闭门不出,心里的担忧焦急难以言喻。若不是世子院里的奴才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的,且日日将世子的情况上报,他就要冲进去将人给硬拉出来了,待听到养心殿外世子求见的禀告声,他心情竟少有的激动了一下,这才惊讶的发现,单只七日,他对这孩子的挂念已经如此深重了。

“快,快请世子进来。”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迫切。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圣安。”克善走进殿里,嘴里请着安,正要下跪行礼,就像上次那样,被乾隆擒住胳膊大力托起。

“日后,若只有朕和克善两人,就不要那么多礼了。”将克善拉到身边,细细探看他脸色,还好,除了苍白了点,并不见憔悴,乾隆放心了,温声嘱咐道。

克善点头,唇角微勾,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帝王的提议。对这些繁文缛节,虽然他适应良好,有时候也会觉得颇为不耐。

见克善毫无拘谨就接受了自己的建议,行止间无一丝扭捏之态,乾隆心里偎贴,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亲自倒了杯茶水送到他手边,待他慢慢喝下,面露放松,这才开口,“事情做完了?”虽不知克善短短七天能捣鼓些什么,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克善能力的信任。

“恩,做完了。”克善放下茶杯,微微颔首,转头去看早捧了一沓纸,立在他身后的一名宫人,“把东西拿上来!”

宫人小心翼翼的上前,将那沓纸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

克善看着堆满茶几,厚厚一摞资料,轻轻蹙眉,眼角余光向殿内巨大的御桌瞟去。

乾隆瞥见他眼神瞟去的方向,心中暗笑,拿起资料,将他小肩膀一揽,起身往御桌带去,“这里地方狭小,去朕的御桌上看。”

两人行到桌前,桌面上已经被吴书来收拾的干干净净。乾隆将资料放下,抬手示意吴书来搬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安置好克善,这才认真的一张张翻看起来。克善贴近他身侧坐着,头倚在他臂弯处,同他一起观看,每看一张,就低声将里面的要点详述一遍,手指时而给乾隆点出一些容易错过的关键点。

少年的体温透过衣料不断传到两人相贴的臂膀上,使得那处肌肤有如火烫,鼻端吸进他清爽宜人的淡淡体香,乾隆开始时还有些神思不属,心跳加剧,但渐渐将文字看进去后,心思就完全被这份计算周详的军备单给牢牢吸引。

他越看眼里的惊异越深,最后情不自禁的站起身,铺开地图,拿着资料一一比对,查看起来。克善也跟着站起,偎在他身边,将他有可能想不明白的地方指出来。养心殿里一时间只闻两人低低交谈的声音,气氛和谐中透着点儿亲昵。

“哈哈,好,好极!有了克善的这份军备筹措方案,此次大战,我八旗再不用为军资发愁了。”两个时辰过去,终于将资料全数看完,乾隆轻拍克善肩膀,止不住朗笑出声。

克善这份资料极其详尽,详尽到每个兵士每日配备多少兵器,衣物,药材,粮食,军饷,都一一罗列筹算的一清二楚,全无遗漏,真正做到了他当日允诺的‘每分每厘都用到刀刃上’。

执政以来,发动过许多次战争的乾隆从来不知道军资竟然可以计算到一分一厘,军备运用可以预估到细枝末节,这让他大开眼界。

其实,世子只是简单运用了现代预算学和后勤学的一些原理,系统性的将整个大战需要的物资数目预估并罗列出来。但是古代人打仗,向来只粗粗估计一番所需军饷和钱粮,开战后再根据战况适时调整,往往不是浪费了,就是短缺了,并不会精细详实到这等地步,因而乾隆才会如此震惊。

克善并不为乾隆的夸奖露出得色,只微微抿唇,一笑而过。这人觉得有帮助就好,不枉他这几天如此辛苦。

乾隆笑完,突然俯身凑近他面庞,滚烫的呼吸喷到他脸上,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热切的启唇问道:“朕真想看看克善的脑子里到底还能装下多少东西。这么复杂庞大的计算量,短短七日,你是如何做到的?”

宫人们回禀时只说世子整日俯在案上写写画画,并没见他拨弄算盘,这一个个庞大的、微末的、详实的数字,他到底是怎么得出的?乾隆并不怀疑这些数字的真实性,他只是对克善的能力极度好奇。

这个少年不但才兼文武,还精于算学,每每当他以为他已经足够优秀的时候,他又会带给他更大的惊喜,像一个取之不尽,挖之不竭的宝山,引得他只想牢牢将他掌控起来,永不放手。

帝王滚烫的呼吸吹拂到脸上,与自己鼻息交缠,肌肤相近,连对方体温也能隐隐感知,克善被两人之间逐渐升高的温度熏红了脸,不自在的撇头,又被帝王擒住下巴转回来,只能半敛眼睑,不自在的开口,“以前生活需要,演算是家常便饭,时间久了就熟练了,速度自然比常人快一点,唯一个熟能生巧罢了,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世子前世学的是金融,对数字尤为敏感,商界号称‘人形计算机’,这些数字看着庞大,演算起来,不过是些简单的加减乘除罢了,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但这简单的解释听进乾隆耳里又变成了另一番意思。生活需要?家常便饭?难道克善以前的生活需要他对钱粮日日精打细算到这等地步?端王到底是如何对待他的?

这一连串疑问刚浮上心头,乾隆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怒气。该死的端王竟然如此苛待朕视之如珠如宝的人!若早知如此,朕该趁早灭了他!克善若自小由朕照看着长大,其尊荣,其成就,何止于此?

乾隆越想,心里的怒火夹杂着怜惜,燃烧的越加旺盛,竟忘了收敛气势,隐露怒容。

克善见他幽深的双眸突然流露出几丝深沉的怒气,带动的两人周围的气场也紧绷起来,心头困惑自己如何招惹了他生怒的同时,手指大胆的覆上他的手背,轻晃几下,“皇上,您怎么了?是克善哪里做错,惹您生气了吗?”

克善的指尖微凉,轻触之下即刻唤回了乾隆的神智,转眼看见少年眼中的忧虑和不解,他缓缓直起身子,将人圈进怀里,沉声说道:“你没做错,朕也不是生你的气。日后有朕照看,克善用不着再为这些杂事操心。”

朕必让你过的万事顺意,喜乐安康。他内心暗暗发誓。

突然被乾隆拥进怀里,克善身子微微僵硬了一会儿便很快放松下来。被帝王拥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怀抱带给他的强烈安全感,他至今仍记忆犹新。虽然还是没弄明白他为何突然生气,又为何许下这种莫名其妙,有如誓言般的许诺,但他不想多问,只将脸颊在帝王怀里辗转摩挲一下,叹道:“有些人,有些事,克善不得不去操心。”日后这个身体长大了,要操心的人事,数不胜数,想躲也躲不掉。

乾隆听见他的回答,自动将自己代入这‘有些人’的范畴之内,嘴角不自觉高高翘起,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泰。他稍稍拉开对少年的圈抱,俯身看进他眼里,刮刮他挺翘的鼻头,戏谑道:“那你只为朕操心就好,其他事朕给你兜着。”说完,又止不住心中的愉悦,朗声一笑。

鼻尖被搔刮,温热麻痒的感觉传来,克善脸颊微红,竟感到微微羞赧。他不自在的转开头,粉色薄唇却抑制不住的逐渐上扬,心里暗忖:这动作,这说话的语气,当我小孩子一样诱哄吗?不过,日后你是我直属上司,我确实只需为你操心。

将克善羞赧的神色尽收眼底,看见他因脸颊的两抹嫣红更显精致潋滟的眉目,乾隆暗沉了双眸,笑容逐渐隐没,圈抱他身体的手越收越紧,慢慢伏下头去。

正当殿内气氛越来越暧昧的时刻,殿外突然传来侍从高昂的通报声:“启禀皇上,颖嫔娘娘求见!”

被这声响震回心神,乾隆猝然放开怀中的少年,转头向殿门看去,心头惊异于自己刚才竟然有亲吻克善的冲动,却无时间继续深想。他狠狠锁紧浓眉,心里气怒交加:该死!朕好不容易在克善面前重树起来的勤政形象,别又被一个前来博宠献媚的女人给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