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人极有才能,比如顺着大佛的发髻和衣褶凿刻排雨的水道,就是他出的主意,所以属下才会认识他。”那监工想了想,又对太守说,“说来也怪,这人游历到此,应招做了个散工,却不要工钱,只提了一个要求——等这大佛阁完工,有了住持之后,得让他在这里剃度出家。”
太守闻言,不由转身仰望那大佛,只见雨丝风片之中,大佛宝相庄严,自头顶分流的雨水顺着几道衣褶淌下山崖,佛面却只是微湿。于是他捻须思忖片刻,不由沉吟了一句:“此人不简单。”
这句评语令监工愣了愣,却没有再开腔。
依山而建的九曲栈道上,搬运建材的工匠像一队冒雨搬家的蚂蚁,依旧忙得热火朝天。没有回响的插曲如投进江水的石子,很快便被人遗忘。
午前渡江的奕洛瑰此刻站在山崖下,将脸半掩在风帽里,用一种将狂喜压抑到极致、反而透出些孱弱的声音,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随即他抖擞起精神,几乎是用一种过去上沙场的架势,沉稳地迈出几步,扯住一名路过的工匠低声问:“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那工匠冷不防被人拽住,脚下一趔趄,肩头扛的一叠瓦片眼看就要滑落。奕洛瑰眼疾手快地帮他扶了一把,单用五指便拯救了工匠的十个脚趾头。那工匠无端吃了这一惊,先是愠怒地转过脸,在看见眼前挺拔如松的男人时,被他高大的身材和说不出的气势震住,愣了愣,才点头:“当然招,我领你去见工头…”
这一天,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不停,奕洛瑰却觉得自己久未放晴的心,被一缕希望照亮。这一缕希望谨小慎微,忐忑地钻过阴郁压抑所结成的浓云,却又生怕多泄露一丝,便会化掉自己千辛万苦才觅得的雪泥鸿爪。
修建大佛阁的工匠们每夜都宿在山崖下的茅庐里,每百号人挤一间四面透风的通铺,气味很不好闻。安永这一年来与工匠们同食同寝,早习惯了腌臜的环境,这一夜,不断打在茅檐上的雨声却使他失了眠。
鸡鸣时分,工匠们打着哈欠,在每日都会重复一遍的抱怨声中疲累地起床。安永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地,第一个推开茅庐简陋的柴门,被扑面而来的风雨吹打得几乎睁不开眼。
不远处,浑浊的江水一夜猛涨,伴着令人胆寒的呜咽声,在他眼前汤汤而过。
“安先生。”一道声音冷不防打断了安永的沉思,他偏过脸来,就看见监工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
瞬间几十双眼睛已经艳羡地盯住了他们,监工只好另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与安永对坐,寒暄着揭开了食盒。盒中虽是几样寻常的小菜,在艰苦的工地里却是一份殊味,顿时给寡淡的薄粥添了滋味。那监工也不多话,稀里呼噜喝下了一碗粥,这才对安永道明来意:“安先生,您昨天对太守说长堤必须加固,此话可当真?”
“当然,”安永放下筷子,再度观察了一下江面,轻声叹气,“若是等这江水漫到大佛的脚,再抢险就迟了…”
那监工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开口:“我是嘉州人,一家老小都在城里,他们的命我是要顾的。”
安永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转机,连忙问:“大人您如何打算?”
“大佛阁先停工,所有人跟着我去修堤,太守怪罪下来,我认了。”那监工板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
监工先斩后奏的做法,在工匠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比起冒雨赶工,泡水修堤是更苦的差事,太守不出告示,显然没多少人愿意吃这个亏。
几个好事者更是起哄:“没太守的令,罚工钱吃板子事小,倘或淹死喂了江里的王八,岂不冤枉!”
工匠们发出一阵哄笑,监工面色铁青,正待发火,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安永却将他拦住,替他开了口:“在场诸位,九成是嘉州人士,可有想过一朝江水决堤,嘉州被洪水冲破,会陷入何等惨状?”
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耳边的雨声和远处的江吼一时无比清晰,如针芒利刺一般划过人心。
“诸位年富力强,来大佛阁吃这一份辛苦,皆是为了奉养家中老小,”安永环顾众人,索性摘去头上漏雨的斗笠,一张沉静的面庞任凭风吹雨打,只是凄然道,“在下异乡异客、孑然一身,没资格开这个口。到底要不要去加固长堤,诸位还是想一想家中老小,自行决断吧。”
这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周遭却依旧是一片静默。这时满地蹲着休憩的工匠们中间,忽然有一人站了起来,背着身吼了一句:“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傻了在场的工匠,众人尚在怔忡间,就见那人已经昂首阔步,走向了长堤:“家中老小眼看就要遭灾,这时候避重就轻、贪生怕死,还是男人不是?!”
这一句激将,血气方刚的工匠们顿时炸了锅,一时众人前呼后应,全都跟着那人往堤上去。只有安永仍然沉浸在那一道石破天惊的声音里,脸色煞白地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安先生?”身旁的监工留意到他的反常,担忧地问了一声,“您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安永慌忙摇头,在心底勒令自己恢复清醒——方才那种熟悉的感觉,一定只是错觉而已。
大雨渐成瓢泼之势,众人赶到堤边时,只见洪水滔滔,几乎要与长堤齐平,不觉都在心头叫了声“好险”。带队的监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惴惴不安地问安永:“安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先将人集中起来分成两组,一组去找筑堤时留下备用的条石,一组去用竹笼装沙土,”安永沉着地吩咐监工,自己则抽身往长堤上走,“我去长堤上踏勘一下,险情越是早一步发现,越是容易控制。”
监工本想派几个人随同保护,却被安永婉拒,于是只好望着他迈上长堤的细瘦背影,忧心忡忡地喊了一句:“先生千万小心。”
四周雨声太大,掩去了监工善意的叮嘱。长堤寂寂空无一人,安永独自在纷纷乱雨中穿行,除了脚下黏湿的泥土,天地间一片迷蒙混沌,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忘神,渐渐迷失了自己。
他盯着脚下的堤堰,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似乎眼前的情境在哪里见过。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他不该在此时此刻,又想起那个人…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无止无休,安永恍恍惚惚,如同身处一个风雨潇潇的梦——他在梦中回过头,便望见雨中那一道修长的人影——距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黑色的轮廓与水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真是幻。
“奕洛瑰…”他喃喃念出盘桓在心头千百遍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这时一道闪电骤然撕破长空,万钧雷霆滚滚而来,安永在一片山摇地动中虚晃着,只觉得脚下一空,刹那间决口的长堤便将他整个人吞进了一道裂隙里。
在死亡的恐惧尚未进入意识之前,安永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先是重重摔在泥石之间,随即滑入冰凉的江水。他像是被巨龙之口吞噬,磅礴的龙涎卷着他,想将他咽进一个黑暗的深渊。
然而电光火石中,一只手猛然攫住了安永的手腕,用力地将他向上拉扯,顽抗着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洪流。
安永迷惘地睁大双眼,在这个生死关头,来不及调动任何一种情绪来消化眼前这一切,因此心中仍是一片空:“奕洛瑰…”
“别怕,我会救你…”奕洛瑰紧紧拉住安永的一只手,匍匐在快要坍塌的堤堰上,空余的一只手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只能将五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
安永被湍急的洪水冲卷着,感觉到手腕正在一点点脱离奕洛瑰的掌心,而奕洛瑰的半个身子几乎已经泡在了江水里。
“放手吧。”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死而无憾,于是苍白的脸上由衷漾起笑来,温柔的笑容在雨中无比地潋滟。
“不。”奕洛瑰想也不想就拒绝,趴在快要断裂成几块的堤堰上,咬牙坚持着。
“放手吧。”安永又是一笑,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告诉奕洛瑰——绝境之中,这是唯一的选择。
除此之外,那目光中还有千言万语,也一并被奕洛瑰读懂——这踏遍千山万水后的重逢,已经使他明白自己被骗得有多深、有多苦,可他依旧选择原谅,就像原谅过去他对他的种种伤害;并且,他还会继续爱他,这一生一世不变,以后的生生世世,也都不会变。
所以千般情愁、万般眷念,都汇聚在这一眼凝睇里;所以到了这一步,还是放手吧。
天可怜见,让他爱上这样一个人;天可怜见,这样的一个人,能够爱他。
奕洛瑰赤红的双眼里泛动着泪花,这一刻终于点点头,回给安永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好,我放手。”
说罢他五指一松,弃了身下泥泞的堤堰,双手紧紧握着安永的手腕,与他一并被浑浊的江水和泥石掩埋…
洪荒尽头,时间再次出现断裂的空白…
残存的意识如一线游丝,轻飘飘地在黑暗中涡旋,直到穿过了一条漫长的隧道,方才重见光明。
安永在一片茫茫中睁开眼,感觉眼前似乎有什么在晃动着,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才发现那是一个输液用的吊瓶。
所以,一切都是…一个梦吗?那真是好漫长的梦,请千万不要告诉他,答案只是一个梦。
眼泪迅速涌出安永的眼眶,顺着他的眼角淌出来,打湿了枕巾。
“你醒了?”一道悦耳的声音惊喜地响起来,跟着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张护士的脸,“哎,别激动啊,一定要尽量保持平静,情绪波动得厉害不利于恢复的。”
于是安永只好忍住浑身的不适,费力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因为严重溺水,一直昏迷,还得了急性肺水肿,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啊。”那小护士让安永镇静,嘴里却忍不住八卦,“唉,是新郎救了你啊,结果他情况比你更严重,喜事要变丧事了。”
是…沈洛救了他?安永的大脑迟钝地运转,不知道是溺水后遗症还是因为那个漫长的梦,只觉得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陌生。
“脑死亡,新娘家已经不露面了,新郎家属还不肯接受呢…”那小护士还没八卦完,就被巡视的护士长骂得缩起了脖子。
安永的身份,沈洛的家人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的。
家丑不可外扬,老两口原本指望结婚能使儿子收心,没想到婚礼上竟出了这样的意外。被救男孩的父母不知道此中隐情,因此守在急救室外的几天时间里,一直跪在他们面前千恩万谢,陪着抹眼泪。
于是几个不眠不休的日夜过去,采访、慰问,还有感激的眼泪,逐步泡软了他们痛不欲生的心,也让他们想通了一些事——自家儿子不争气,陪着那个叫安永的男人一起作死,眼看命是要不回来了,这光鲜的名声可不能再丢掉。
也因此,当安永恢复行动力之后,由抢新闻的记者们陪着去看沈洛“最后一眼”时,沈家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却并没有胆量阻止。
病房里,记者们尽情地取景拍照,6续满意地离开,最后只剩安永静静坐在沈洛的病床前,凝视着床上人苍白的脸。
内心千头万绪乱到极处,竟一并崩断了,如纷纷尘埃归于宁静。他知道,等他走出这间病房,实际上已经死亡的沈洛就会被拔管,然后彻底离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救我?”安永数度凝噎,终究还是忍不住含着眼泪低声问,“不是已经说好,要分开的吗?”
病床上的沈洛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于是安永只能痴痴对着沈洛沉睡般的侧脸,失神地自语:“沈洛,其实你不必救我的…我,情愿一直活在那个梦里。”
他怅然若失地说完,一颗心又累又沉,却清楚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刻。
于是安永扶着病床边的栏杆,疲惫地支撑着自己起身离开,当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门把手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想再看沈洛最后一眼。
原是离别前黯然的一瞥,却不期然撞上一道灼热的目光——病床上的沈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明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永。
“你…”安永浑身一颤,想扶着门把手稳住身子,却徒劳地倚着门软软跌坐在地上,用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颤抖着问,“你醒了?”
躺在床上的人纹丝不动,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安永胸口急促地起伏,激动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只能无力地坐在地上淌眼泪。
好一会儿之后,床上人才缓缓抬起一只手,扯掉身上乱七八糟的仪器,带着点戏谑地开口:“崔永安,怎么一见面就掉眼泪?”
“你,你叫我什么?”安永浑身一激灵,一张口便是语无伦次,舌头和牙齿不停地打架,“沈洛,不,你不是沈洛,你是…”
“我是你的天子,尉迟、奕洛瑰。”
我愿永远追随你,在你信奉的这个轮回。
——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_^
祝大家新年快乐~~
附注:奕洛瑰和司马澈都做过皇帝,死后会有谥号。所以尾声开头的那一段史书体里,奕洛瑰的谥号为武帝,司马澈则是愍帝。
准备写一篇小番外,就算新年礼物吧~~
第九十七章番外
作为一项医学奇迹,当沈洛脱离生命危险,被转到精神病院的时候,他的父母便低调地返回了伊犁老家。
等到他从精神病院出院的时候,与蒋芬的离婚手续也同时办妥。
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终于可以在这一世顺理成章地携手。
西洋情人节这天,上一世的番皇帝穿着羽绒服,吃着肯德基,跟着情人去看imax。两人戴着3d眼镜坐在沙发椅上,安永摸黑往奕洛瑰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热情地问,“味道怎么样,”
“差强人意。”
“说人话。”
“味道一般。”
电影开场,音响轰鸣,奕洛瑰瞪着缤纷闪烁的大银幕,忍不住对安永感慨:“当初你去我那一世,是怎么不被人当疯子的?”
安永在黑暗中咧开了嘴,靠着奕洛瑰的脑袋回答:“做哑巴。”
一瞬间前尘往事涌入脑海,奕洛瑰在明暗变幻的光影里沉默了一会儿,呐呐问:“我若没有跟着你来到这一世,你是不是打算骗我一辈子?”
然后就这样一辈子做新丰城的崔永安,不让他认识面具下的那个人。
上一世那么多的纠葛,安永实在不想费心解释,干脆笑着抵赖:“你不也骗了我吗?”
奕洛瑰顿时语塞——如今一世轮转,被人当成疯子的番皇帝难免拘谨起来,安永却放开了许多。他现在这副随性自在的样子,奕洛瑰看在眼里,心中说不出有多喜爱。
这时银幕上的角色打得上天入地,奕洛瑰简体字幕还认不利索,忍不住摘下眼镜,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他懒散地举目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安永对自己隐瞒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只见影院昏暗处,好几对情侣早弃了电影,亲热地拥吻起来。
奕洛瑰不觉勾唇笑了笑,这个光怪6离的世界虽然看不见桑树丛,躲在角落里亲密的欲望却是一模一样。
他忽然…对这个世界感到不那么隔膜了。
“哎?”正专注于电影的安永忽然惊呼了一声,下一刻整个人便被奕洛瑰勾进怀里,跟着鼻梁上一空,脸颊已被奕洛瑰火热的气息扑得发烫。
银幕前,两个人的剪影碰触在一起,鼻尖与唇珠亲昵地交汇,描画出两小片菱形的留白。
后座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女孩激动的声音:“哎,快看那两个男的…”
安永目不斜视,力持镇定,却清楚地感觉到一张脸正火辣辣地红起来,羞臊得只恨没有地缝钻。偏偏奕洛瑰却老辣得很,一边按住安永的后脑勺,一边伸舌将那菱形的空隙堵住,连情人羞耻的呻\吟也一并吞掉。
这全新的一世,他适应良好。
这天凌晨,奕洛瑰睡到半夜忽然睁眼醒来,于是自然而然地侧过身,在夜灯暗蓝色的光线里凝视着熟睡的安永,却再也睡不着了。
此时此刻,躺在他身边的人真真切切就是他的崔永安,又或者应该说,是他的安永——他与他,不过是皮囊下两个灵魂在相爱,是何身份早已不重要,所以顶着沈洛的身份与爱人共度余生,哪怕这一世前路难卜,他也不会畏难。
奕洛瑰在夜色里目光如水,饱胀的柔情从他眼底溢出来,让爱人柔和的五官沉浸其中。如此这般看得久了,奕洛瑰的心口便忍不住痒丝丝的,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鼓动着他探过身子,将薄被下的安永拨弄进自己怀里,热乎乎地熨在心口。
眼看两具躯体再度紧贴,又要开始不老实,饱受蹂躏的床垫立刻发出不满的吱呀声,连薄被也跟着沙沙抗议,唯恐再次被蹬到床下。安永被奕洛瑰闹醒,睡眼惺忪地笑了一声,呢喃着问他:“睡不着?”
“睡不沉。”奕洛瑰牢牢地抱着安永,抱怨声里带着点儿赖皮,“你陪我。”
爱人旺盛的热力和窜进肩窝的小凉风,终于把安永从昏沉沉的睡意里拎出来,他眨眨眼,用自己的经验揣度着奕洛瑰的情绪,对他总有点不放心:“你跟着我到这一世…能习惯吗?”
“不习惯,不过还不错,”奕洛瑰倒是坦然,揉揉怀里的小鲜肉,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我在这里比做皇帝逍遥,日行千里、耳听八方,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一句话里包含了多少大开眼界和大惊失色,只有安永才懂,他将脸埋在奕洛瑰怀里,偷偷露出了狡黠的笑。
自从奕洛瑰跟着自己来到这一世,他总是热衷于找机会吓吓他,汽车、地铁、飞机,整个世界都成了他和他的游乐场——只要看着奕洛瑰震惊的眼神和僵硬的苦笑,这个游戏就足以令安永乐此不疲。
换主场的感觉,实在是不错。
怀中人窝在他胸前不停窃笑,气息吹拂而过,令奕洛瑰略觉口干舌燥,他刚想得寸进尺,却被安永笑着推开:“别,明天店里还有的忙呢。”
一提到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番皇帝顿时气短——想他尉迟奕洛瑰,自诩一生文韬武略、天纵英才,哪知转投到这一世,却只能靠过去根本不入自己法眼的石头讨生活。
奕洛瑰成为沈洛之后,不可能再继续沈洛原本的职业,正在二人踌躇时,恰好一个远房表亲找上门来,邀他投资自己的和田玉生意。
这位表亲过去与沈洛并不相熟,只是打听到沈洛在地质专业领域有不少同学,并且本省官场上也有强大的人脉,便带着一股经商之人无孔不入的钻营劲儿,辗转找上门来。
奕洛瑰上一世做皇帝,再怎么漫不经心,上好的羊脂玉也已玩得烂熟,看玉的眼光是又毒又准。因此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搭档,安永提及的,正是二人正在装修的玉石店。
阿堵物果然十分令人添堵,奕洛瑰再扫兴也只能听话,起床替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又手法笨拙地摸索着遥控器,将空调的制热降了两度,然后——乖乖睡觉。
玉石这样的生意,一向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因此坐镇玉石店的日子,十分清闲。奕洛瑰在空闲的时候尽可能地多看书,希望能早点追上这一世的人均知识水平。
安永下班后看到的奕洛瑰,正是这副手不释卷的样子。
“既然我能够来到这个世界,那么那些外星文明、玛雅文化、幽灵船之类,也很可能存在,”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的奕洛瑰,如此对安永强调,“所以你可不能小看那些少儿读物,我要找的答案说不定就在那里面。”
“对对对,”安永笑着附和,与奕洛瑰一同讨论他的猜想,“所以你觉得,我们俩各自所在的世界是平行宇宙,如果我没去过你那一世,如今你就会出现在我这一世的历史书上,对吗?”
奕洛瑰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否则实在没法解释,为何你这一世的历史中,有一段与我的世界那么像,却又似是而非。”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和你的前世今生,是在不同的宇宙之间跳跃的吗?”安永从货架上拿了五个午餐肉罐头放进购物车——奕洛瑰特别爱吃这个。
“也许,一切只是也许。”奕洛瑰喃喃应答,顺手拿起促销区的黑巧克力糖,盯着用胶带缠在包装袋上的赠品看。那是一个工艺不算精美的沙漏,用来配合商家的广告宣传语“爱的倒计时”,结果情人节一过,就被打上折扣丢进了促销区。
奕洛瑰难得对这种小玩意儿产生兴趣,一旁的安永见了,不觉油然一笑:“喜欢这个?我买给你。”
奕洛瑰横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别以为我不知道”的小气愤和小得意,向安永讨公道:“根据历法,2月14日你就应该送我这个的,你买迟了。”
安永忍不住噗嗤一笑:“这种事,你到底是从哪儿科普来的…”
“住在隔壁的小丫头,那天一早送了我一块巧克力。”奕洛瑰难得老脸一红。
安永顿时哭笑不得:“隔壁的囡囡?她才小学五年级啊!”
“她说长大以后要嫁给我,”奕洛瑰摸了摸下巴,斜睨着安永,勾唇邪笑,“不过我已经告诉她,我有安叔叔了。”
“咳咳…”安永被奕洛瑰这句话呛得直咳嗽,红着脸愤然捶了他一记,“不要在小孩子面前瞎说!”
奕洛瑰揉揉胳膊,笑吟吟地安慰他:“你不用那么紧张,人家小丫头都说了,能理解…”
天知道他们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安永没好气地白了奕洛瑰一眼,推着购物车去结账。
奕洛瑰望着爱人俊秀的背影,心中柔情蜜意,尽是满足。
这一晚夜深时,奕洛瑰横躺在沙发上把玩着沙漏,安永挨着他坐下,剥了一颗巧克力塞进他的嘴里,笑着问:“这沙漏有那么好玩吗?”
“嗯,”奕洛瑰将沙漏翻转,盯着漏斗中粉色的水晶砂粒流成细细的一注,若有所思地低语,“你看这沙,就像流过两个世界,我和你的时空也曾这样颠倒,可到底是谁的手扭转了乾坤呢?”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在安永心头拨出了涟漪——眼前这人,毕竟曾是九五之尊,再如何甘愿追随他来到这一世,终究还是不能随遇而安吧?安永凝视着奕洛瑰,怕他魇在这个问题里,于是索性从他手中夺过沙漏,伏在他胸前笑道:“不许再胡思乱想,这沙漏只是一个计时器,是用来计时的,懂吗?”
奕洛瑰当然懂,只是怀中人忽然展现的笑容,耀眼得让他有点怔忡。
不料这时安永却将沙漏咔嗒一声放在茶几上,同时双唇偷袭,吻在了奕洛瑰的唇上。 “所以它…是这样用的。”唇齿辗转间,安永笑着呢喃。 被他压在身下的奕洛瑰眸色瞬间转浓,默契又迅速地沉溺在安永给予的深情里,于是万籁随之俱静,这缠绵到天长地久的一吻,开始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