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原本已退回内室,这时只好再度走出来,却见他二人去而复返、神色不定,不禁隐隐有点忐忑,忙问:“又有何事?”
“父亲…”崔邈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会儿,索性咬咬牙将那封信直接呈上,只说,“您的信。”
安永接过信只看了一眼,脸上便迅速褪去血色,颤声问:“这是谁送来的?”
崔邈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送信的人托一名不经事的僮仆将信送进来,也不知是出于何意,父亲还是先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吧。”
安永闻言,心中更觉不安——司马澈这时候敢送来署名的信笺,只能说明一点——他已经胜券在握。这一点对自己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素白的信纸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早已陌生的字迹铁画银钩,连缀成很简短的几个句子:“汝非昔日永安,朕亦非昔日清泉,纵有顾惜之心,奈何汝一意自毁、罪不可逭,奈何、奈何。”
安永木然地把信读了几遍,感官像是失了灵,只觉得这信上的字一个个拧成了一股绳子,勒得他无法呼吸。坐在他对面的冬奴和崔邈却已等不及了,战战兢兢地问:“父亲,信上写了什么?”
安永绝望地抬起头,捧着信的手一颤,信纸便如同一只死蝶般飘落在他们眼前。冬奴和崔邈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见安永低语道:“是我害了你们…”
冬奴心里一凉,便知大势已去,崔府如今已是腹背受敌、穷途末路。
“不,不会!”这时崔邈捡起落在地上的信,霍然起身站在安永面前,目光散乱地喊,“事情还有转机,您看前帝到了如今还不忘给您写信,这就是转机——只要城破之日您向他负荆请罪,也许他就能对崔府网开一面…”
崔邈狂躁地盯着安永,语无伦次,生平头一次完全失去了冷静。一旁的冬奴连忙拽住他的衣角,惊慌失措地提醒他:“公子,您失态了。”
崔邈不耐烦地将衣角从冬奴手里抽出来,恨不得一脚踢开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吗?设若前帝收复河山,清算叛臣,等待崔府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言辞激烈,却并没有危言耸听,安永由着他在自己面前发泄情绪,等到一室恢复沉寂后,才无力地开口:“你要我向司马澈…负荆请罪吗…”
他的语调柔软低沉,淡淡地压住了崔邈咄咄逼人的气焰,即使常年恭谦,属于白马公的锋芒一旦绽放仍令人不敢逼视。崔邈一时发作不得,只能不甘心地低语:“难道父亲您…宁可牺牲崔氏满门吗?”
他这一句话让安永心中一沉,冥冥中若有所悟——是了,当年新丰城破,心高气傲的崔永安一定也曾听过这句话,当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决心,放下兵刃去见了奕洛瑰——那一定是深切到足够碾碎铮铮铁骨的痛苦。
所以他这些年来,到底用这副一心殉国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啊…安永痛苦地闭上双眼,咬着牙嗫嚅:“崔永安…何罪之有。”
有罪的,自始至终都是他。
于是这一天,司马澈用一封绝情的信,让素日显赫的崔府在兵荒马乱的洪流中,彻底变成了一叶孤舟。
孤舟中的安永进退维谷,混乱的思绪与一段段噩梦纠缠在一起,使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入夜后的新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到处是兵荒马乱的喧嚣声,时过三更,安永正在帐中辗转反侧,忽然就听见冬奴在外间压着嗓子问了一声:“义父,您睡下了吗?”
他听出冬奴的语调有点异样,连忙翻身坐起,小声回答:“我没睡,你有什么事?”
冬奴立刻蹑足进入内室,揭开安永的床帐,在黑暗中惶惶地冲他瞪着眼睛:“义父,皇后她…回来了。”
“你说什么?”安永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一看冬奴惶恐的脸色,便意识到这件荒谬的事确实已经发生,“她怎么会出宫的?”
这个问题冬奴显然没法说得清,只能苦着脸回答安永:“义父您还是亲自去问吧,我到现在头皮还在发麻,哪里能知道个所以然。皇后后半夜一个人跑来崔府敲门,幸亏守门的几个都是我的亲信,我命他们不许声张,这事连公子都不知道呢。”
安永应了一声,披着衣裳匆匆走出寝室,这时内室里光线昏暗,大魏的皇后崔桃枝正孤零零地对着一盏鎏金灯发呆,身上披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灰暗旧衣。
“你怎么来了?”安永走到她面前悄声问,眉宇间满是惊疑。
“哥哥,我是背着人偷偷溜出来的,”崔桃枝见到安永,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讪笑道,“如今宫里乱成一团,连皇后都能跑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宫里?”安永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惘然,怔了怔,才问,“宫里怎么了?”
“那些柔然人,准备往北撤了,”崔桃枝的双眼神经质地瞪着安永,急促地喘息,“哥哥,他们要抛弃新丰,可是却安排我的儿子即位,要我们母子俩做替死鬼!”
“什么?你是说,景星他很快就要登基了?”安永脸色一变,随即意识到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自己沉溺于丧痛忽略了外事,不禁有点自责,“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有尽心,都忘了他的事。你今夜来找我,莫非就是为了他?”
崔桃枝点点头,忽然开始抽泣起来:“哥哥,你救救我们母子吧。”
安永的心被她的哭声狠狠地锥着,又急又痛,慌忙向冬奴要了帛巾递给她:“先别急着哭,这事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不过我如今人微言轻,连宫里都去不得,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可眼看新丰就要弃守,景星这时候登基,只有死路一条。”这时崔桃枝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红红的眼睛里却透出一股毅然,“我哪怕是死,也不能让他做这个亡国皇帝!”
安永注视着神情坚毅的崔桃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妹在伧俗的皮相下,有着比谁都执着的心。
“你打算怎么办?”他谨慎地问。
一接触到正题,崔桃枝的眼神就凶悍起来,母狼般冷酷又小心地低语:“我要做太后,替景星听政,但是这需要崔家替我夺权,哥哥你得帮我。”
“不,这么做太危险了,只会把你也赔进去。”安永听了崔桃枝的意图,只觉得心惊肉跳,“何况对眼下的乱局来说,最大的威胁是即将破城的敌军,你就算夺权也于事无补。”
“可如果我不这么办,宫里那帮人很快就会抛弃我们母子,”崔桃枝似乎早已考虑过这点,即使安永晓以利害,依旧打定了主意,“对柔然人来说,景星只是他们占据中原后怀柔的一枚棋子,一旦失去大魏、退回盛乐,景星就变成了杂种。他们这时候将景星扶上皇位,就是想金蝉脱壳,将景星这个傀儡皇帝丢给司马澈。我想来想去,只有自己掌了权,让崔家拿到兵权,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你是说外戚干政?”安永心中直觉危险,犹如面对火宅,让他忍不住想退缩,“桃枝,外戚擅权需要外家有权倾朝野的权臣,至少还要手握重兵,如今的崔府没这种气候,更何况是眼下这个兵临城下的时节。你的想法胜算太低,对景星并没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不试怎么知道?反正我在,景星就在,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崔桃枝执拗地坚持着,“真到了城破那天,我也不会让景星去送死。”
安永心知劝不动自己这个妹妹,只能先拿软话稳住她的情绪:“罢了,时辰不早,再拖延天就快亮了,你先回去,皇后离宫这种事,被人知道了还得了?至于你提议的这件事,先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崔桃枝并不急于求成,乖顺地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我先回宫等消息,哥哥,你一定要尽早给我答复。”
安永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起身送了崔桃枝几步。
“哥哥,这件事你可要放在心上,别忘了景星是谁的儿子。”在被冬奴送出客堂前,崔桃枝又回过头盯着安永,目光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那个人曾经那么爱你,景星是他留下的血脉…”
这一点,正是她冒险出宫求助,唯一的赌注。
安永的心果真应了她这句话,顷刻间痛如刀绞,险些背过气去。
冬奴趁着阑珊的夜色,如履薄冰地将崔桃枝送了回去,完事后向安永禀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在客堂里察言观色了一番,严肃地望着怔忡的安永,难得语气强硬地对他说:“义父,这事使不得。皇后这等妇人之见,八成是听信了谁的教唆,你可不能跟着糊涂。后宫再乱,也不能轻易让一个人跑出来,这事太可疑了。”
“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我自然也清楚。夺权就是谋反,我不能做,何况目前的大患是城外的乱军。”安永说到这里,目光一黯,一颗心又彷徨起来,“事到如今,除了坐以待毙,我还能做什么呢?”
“义父,”这时冬奴面色一变,一字一顿决然地回答,“不能降、不能反,那就只能逃了。”
第九十章去意
“逃?”安永意外地望着冬奴,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个主意,“你是要我丢下崔府吗?”
冬奴低着头,内心像是天人交战一般,目光异样地闪烁着。
安永见冬奴不语,无奈地笑了笑,反倒替他开解:“你我都是崔家的主人,可不能有这样丧气的想法。”
“不,”冬奴忽然抬起头,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安永嗫嚅,“只有我知道,您不该被卷入这场是非…”
安永没有特别在意他这句话,兀自有些失神地沉吟:“城外就是乱军,就算逃得出去,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儿呢…”
“玉幺的信,您忘了吗,”这时冬奴的脸膛亮起来,像是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终于到了揭晓的一刻,眼中闪动着顽童般的兴奋,“义父,其实我瞒着您,和玉幺通过信了。”
安永吃了一惊,疑惑地问:“你如何与她联系上的?”
“从她写给您的信啊,那些字笔画虽然古怪,但努力钻研,大意还是可以猜得出来。”冬奴为此伏在地上向安永告了个罪,不过态度显然不够诚恳,“只要能逃到东莱郡的海边,玉幺说她的船会接应我们。”
去投奔玉幺吗?面对绝境中陡然出现的生路,安永的心却踟蹰起来——他曾经那么多年,将玉幺排斥在自己的内心之外,害她远航、落难,而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好归宿,他却有何脸面再次出现,去叨扰她的生活?
更何况,自己这一世的牵挂都已埋葬在这座城池。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怔怔望着冬奴,迟疑地自问:“我真的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新丰吗?”
他本就是无意跌入这个时代的陌生来客,也许事到如今正应该抽身而去,可是安永却忽然觉得——自己做不到。
茫茫三千世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失去了奕洛瑰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了。
“当然能,”这时冬奴打断了安永的迷思,斩钉截铁地回答,“崔府横竖是逃不掉的,您落在前帝手里,事情只会更糟。负荆请罪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在乎,他是回来夺回他的天下的!”
“可是你们怎么办?”安永摇摇头,眼中透出一丝恐惧,“如果害了你们,就算逃出去,我永生也要活在噩梦里了。”
“义父,”冬奴叹了口气,无奈地凝视着安永,低声道,“您得明白,您救不了所有人。”
安永还待说些什么,这时堂外晨光熹微,前来问安的崔邈已步入中庭,父子二人听见僮仆来报,立刻默契地中断了交谈。
三日后,新君即位,暂未改元。
因为尉迟贺麟的阻挠,安永未能入宫观礼,错过了自己外甥的登基大典。
崔桃枝受封太后之后,也不知是何时串通好的一批朝臣,竟联名上书要求太后垂帘听政。时局动荡,尉迟景星年仅十岁,这道谏议在朝中获得了不少支持,因此崔桃枝态度决绝,公然无视尉迟贺麟的反对,强行移居承香殿中与新帝同食同寝。如此破釜沉舟的举动,却未能得到崔氏的支持。
安永猜想深宫中的崔桃枝一定对自己失望至极,可是风雨飘摇之下,他不想把已然岌岌可危的崔府当做砝码,去攀爬权势的天秤。
与此同时,驻守新丰的柔然大军开始集结,准备与兵临城下的敌军对决。
是否离去的决定还没有做下,惶惶跑来崔府报信的陶钧又给安永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新丰城外的千金渠,被司马澈的大军截断了。
“新丰城的用水都是仰赖千金渠,他这是打算困死我们…”陶钧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惴惴地对安永说,“崔三,比起缺水,我更怕他用当年的办法攻城…如今的千金堨可比当年高了许多,截流后水位高涨,一旦被掘开,后果不堪设想。”
安永明白陶钧的担忧,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他不至于,也不应该那么绝情。要知道,新丰城里并不全是他的敌人,更多的是曾经被他抛弃的子民。”
“你也知道他曾经抛弃过,”陶钧语调一沉,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么这一次为了成功,他仍然可以再抛弃一次。”
安永顿时语塞。
静默中二人对视良久,陶钧沉吟再三,最终蓦然开口道:“崔三,听我一句,逃吧。”
安永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陶钧,惊讶地问:“你也要我离开新丰?”
“他也许能放过我们这批贪生怕死的罪臣,可是,他不会放过你的。”陶钧的目光里有种洞悉了一切后的悲悯,“很多时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十多年了,你让他尝过最深的羞辱,最狠的背叛,你叫他重登九五之后,怎么面对你?”
“所以…这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处了吗?”安永面无血色地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令坐在他对面的陶钧如坐针毡。
“说什么傻话呢…”这时陶钧勉力振奋起精神,想宽慰安永一句,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比他更乐观。
安永低着头,手中的茶已凉透。此时此刻,挚友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卸下武装,松弛了心弦,他并没有在意陶钧说了些什么,而是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神地陷入到那一段最痛苦的回忆中。
“我能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可是每个人都要我离开…那一天官家也是让我离开,我听从了他。我不后悔,我没有见到他人生最灰败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在我心中,永远会是一副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模样,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也一定死得像个帝王。”安永低声向陶钧倾诉着,如自语一般,说着说着,眼泪便滑出了眼眶,“也许,将最后的尊严留给他,是我唯一能够成全他的地方…”
陶钧默默凝视着自己这位好友,心中唯有一声叹息,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可我想去他的丧礼,”这时安永话锋一转,泪眼朦胧地对陶钧说,“我不怕为了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尉迟贺麟不准我进宫,我为了能够送他最后一程,用遍了所有办法,失去了所有尊严,甚至情愿长跪在皇宫门前三天三夜,却终是不得如愿,最后只能站在平等寺的浮屠塔顶,看着他的灵柩被送出新丰城…”
“我知道,我都知道…”陶钧红着眼睛打断了安永,不忍心听他再说下去。
“可是,现在你们又要我离开,”安永绝望地望着陶钧,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像迷路一般疲惫而茫然,“离开新丰,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陶钧当然知道,身为白马公的崔永安逃离新丰意味着什么——失去爵禄对他这样的贵族而言,只怕比死更难消受,然而,自己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为这座注定沦陷的都城殉葬?
“也许,比起怀抱着回忆死去,一无所有地活下去更能让人觉得欣慰吧?”陶钧如此回答安永,用最认真的语气,“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从风华绝代到变为传奇,不许堕入这凡尘中折翅殒命。
安永怔怔望着陶钧,心中震动许久才平复,颤声低语:“我活下去,就能让你们觉得欣慰吗?”
陶钧点点头,见安永似乎有些被自己说动,便道:“三天内,柔然大军会走北门突围,你若下定决心,我会安排人来替你易容,趁乱混出城应该不难。”
“你…”安永没想到陶钧这次竟是有备而来,吃惊之余,不觉苦笑,“你是冬奴请来的说客吗?”
陶钧默然一笑,不言自明。
“这事我得再想一想…”安永望着堂外沉思片刻,再开口时,情绪已不见波澜,“在做决定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这个时候陶钧生怕节外生枝,有点不安地问。
“平等寺,”安永转过脸与陶钧对视,长叹了一声,“在易容逃走前,这是我以白马公的身份,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这一天入夜后,安永在冬奴的护送下秘密前往平等寺。除了守门的小沙弥,他没有惊扰寺僧,独自一人悄悄爬上了浮屠塔。
矗立在夜色中的高塔,像一柄直指黑云的宝剑,安永拾阶而上,将黑压压的新丰城尽收眼底。曾经灯火辉煌的都城如今已黯然失色,他面朝皇宫的方向,顺着这座城的中轴线一路远眺,远郊微微起伏的山麓就是尉迟奕洛瑰的皇陵。
“奕洛瑰,”他伫立在风中许久许久,最后迎着风蓦然开口,“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话一出口,眼泪就不知不觉涌了出来,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听不到任何挽留的话。此时此刻,天地间唯有他一人而已,安永终于抛下一切顾忌,在风中肆意恸哭:“奕洛瑰…奕洛瑰…你也想要我走吗…”
他的哭声飘散在狂风里,不可能被任何人听见,然而下一刻,像是冥冥中回应他似的,皇宫里萤虫般细碎的灯光忽然起了一点变化——某一处宫殿里火光彤彤,很快便燃烧了起来。
安永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是…失火了吗?被烧的是哪一座殿?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忽然醒悟那是承香殿的位置,如今那座寝宫里应该正住着崔桃枝和尉迟景星母子!
“不…不!”他映着火光的瞳仁瞬间惊恐地放大,整个人全然丧失了镇定,跌跌撞撞地向塔下飞奔。
第九十一章易容
司马澈卧薪尝胆十年收复故都,大军围城之际,伪朝的太后与天子自焚殉国——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本该秘而不宣,如今却从防备松懈、人心涣散的宫禁中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新丰城的大街小巷。
作为第一个发现承香殿失火的人,安永心急如焚地前去报信,却再度被拒于宫门之外。一直跟随着他的冬奴早已对宫中那位尉迟贺麟不抱希望,索性劝道:“义父,回府吧,您就算站到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开门的,别反倒把自己冻出病来。”
这时安永回过神,脸色惨白地盯着他,双唇哆嗦着嗫嚅道:“你知道吗,失火的是承香殿,内侍说太后和官家都没被救出来…”
冬奴面容一僵,悄悄凑近了安永,压着嗓子回答:“知道了又能如何,义父,您还是早点替自己做打算才是。”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扶持着安永,将他推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牛车。
此时已是初秋的天气,安永折腾一夜,被夜寒牵动了旧疾。冬奴伺候了他许多年,早驾轻就熟,在车厢里备好了熏笼和汤药。安永倚着熏笼喝下汤药,脸颊因为发热恢复了几分血色,却怎么都不肯躺下休息,只顾鼻塞声重地呐呐问:“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这个问题冬奴也答不上来,只能沉着脸貌似专注地驾车,许久之后才隔着车帐说:“义父,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您不做决定都不行了。”
安永坐在车中将冬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揭开车帘想透一口气,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滑过官道下逼仄的闾巷时,不期然撞上了一位身披斗篷的少年。
那少年容色黯淡,双唇微微开阖,发出了一声并不能使人听闻的呼唤:“舅舅。”
“停车!”车中的安永蓦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快停车!”
正在驾车的冬奴吓得手中一紧,缰绳被扯住,牛车戛然停顿了下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都能要了他的命。好在不是暗杀也不是遇险,义父只是飞快地跳下了牛车,往官道下的一条小巷冲去。
须臾,安永牵着一个孩子匆匆回到车下,那孩子的面目被敝旧的斗篷遮掩着,使人猜不出身份。冬奴还在纳闷,安永却已携孩子钻进了车厢,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催促:“回府。”
冬奴不敢多问,赶紧驾车,一路气氛沉肃地回到崔府,就听见安永在车厢中低声道:“冬奴,你去安排一辆有帷帐的小车来,尽量别让其他人知道。”
冬奴应了一声,悉数照办,一路小心掩人耳目,直到把那孩子送进了安永的庭院。
这一番忙活下来,眼前这孩子的身份冬奴已隐隐有了几分数,却又因为猜测的可怕,不敢将真相揭破。他低着头在堂上伺候,不时偷偷瞟那孩子两眼,只见一个十多岁面庞秀美的男孩,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义父对视,双瞳幽幽,目光里已失却了孩童的天真。
“陛下…”安永刚一开口,便察觉到一旁的冬奴已面露惧色,同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孩也摆了摆手,暗示他今时不同往日,理当改口。
于是安永数度开口,又数度凝噎,最后才哽咽着问出声:“你怎么会…你娘呢?”
“薨了,”景星双唇轻轻一动,简短地回答,“昨夜,在火里。”
答案冰冷,安永和冬奴俱是浑身一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如果要逃,为什么不一起逃出来?安永想不通,不相信那个生机勃勃的崔桃枝会选择一死:“为什么你娘没有出来?出宫的办法应该是她给你的,不是吗?”
景星沉默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终于无法再保持镇静:“我娘说,只有她死,才能稳住盯梢的宫人,这个谎才说得圆。”
从小谨小慎微地在崔府里长大,让她学会了狡诈——若想骗过所有人,谎言里必须掺入一半的真实。她的死,就是那一半可以用来圆谎的真实。
安永眼底一热,对自己这个妹妹,心里有说不清的悔意和歉疚:“是我的错,对她我没有尽到责任…”
景星望着自己的舅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眼前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些怨他的,安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出宫的,没人跟踪,也没人护驾吗?怎么可能…”
景星想了想,只能老实回答:“我能这样活着出来,到底是不是靠我一个人,我不知道。”
此话倒是合情合理,眼下看来,崔府也很难成为一个可靠的避风港。
之后又是许久的沉默,直到安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了一声:“冬奴,去请陶工部来。”
冬奴一激灵,意识到安永话里的意思,激动得浑身都要发起颤来:“义父,您可总算是…”
“快去吧。”安永苦笑着打断他,怕再晚一刻自己就会犹豫。
。。
陶钧请来为安永易容的妙手,是一位碧玉园里的老妓。
说是老妓,其实也不过就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那女子恭敬地跪拜过白马公,抬头仰望他时,身体仍不免微微战栗。
“有劳了,”安永颔首致意,终究忍不住偏头问陶钧,“陶工部是如何与这位娘子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