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我的事也许你有苦衷,我来这里,只是防你对我避而不见,”安永直视着李琰之道,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在过去,有的是躲我的人,我一向是亲自登门解决问题的。”

安永提的是上一世的事,李琰之无从而知,也无心去探究。他自觉亏欠了安永,于是客客气气地将他引至客堂,趁四下无人时才对他和盘托出:“是圣上要我如此,恐怕他这样瞒你,也是怕你伤心。再者船队出这样的大事,我也很惶恐,不知该如何对你坦言…”

“无论你有多惶恐,瞒着我是最坏的解决方式,”安永面色苍白地望着李琰之,痛切地低声道,“现在做什么都迟了,我只想要一个真相。玉幺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将一切都告诉我,不要再作任何隐瞒。”

面对如此执拗的安永,李琰之带着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他描述当日情形:“那天船队遇到了可怕的风暴,偏巧我与玉夫人不在一条船上,风暴过后,整支船队彼此失散,我只能率领余部返航。崔三,天有不测风云,航海本就是一件冒险的事,只是这一次我们遇到了危难,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安永讷讷重复了一句,忽而冷笑道,“那么我可否再问一句,同为遇险,何以你能全身而回?”

他的质问终于令李琰之失去耐心,顷刻间勃然变色道:“崔三,老天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也是九死一生。你固然失去了掌上明珠般的玉夫人,可是李家的人又折损了多少?那些僮仆就算再不值什么,也是性命几百条,你一向是个仁厚明理的人,所以还请你在这件事上,多些体谅。”

“体谅…我一向不吝体谅,我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件事没法同任何人说理——可是现在,我不想宽待任何人。”这一刻安永选择闭目塞听,放任自己沉浸在恨意中——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失去意味着什么,没有了玉幺,他的前一个世界就彻底成了脑中一块幻影,而这块幻影将他与众生仳离开,只会让他活得像个疯子。

“他们只当我是失去了一个姬妾,所以才说那些劝慰的话,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离开李府的路上,安永在车中喃喃道。为安永驾车的冬奴听了面色一动,不由接话:“义父,至少我知道,玉夫人她不是您的姬妾。您之所以看重她,是因为只有她能够真正走进您心里,对不对?”

坐在他身后的安永没有回答,冬奴亦无法观察到安永的面色神情,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听见义父开了口:“先不回府,去北宫门外的佛寺。”

冬奴得令,立刻吩咐下去,从人与牛车半道上改变路线,一同往还在修建的佛寺去。

须臾到得北宫门外,安永经仆从扶持着走下牛车,仰头遥望着佛寺飞檐上蓝色的琉璃瓦。这时天光明净,秋阳照得瓦纹上波光粼粼,时而风吹云动,变幻的光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直以为骄阳炽烈,钻入襟怀的风却是阵阵凉意,到底已过了暑热的时节。

一旁的冬奴见安永一言不发,便带着点讨好道:“义父,佛精舍已然竣工,您可要过去看看?”

安永摇摇头,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懊悔地闭上嘴,跟在安永身后安静地走进佛寺。

近日寺中浮屠塔所用的宝铎已经送到工地,被打磨得金光灿烂的铜铎一组组排列在工棚里,用茅草包裹着。安永走进工棚,伸手用指尖拨弄着铜铎上的茅草,听着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这时主持佛寺修建的将作大匠知道白马公来到,连忙走进工棚向安永行了礼,笑道:“白马公,日前您奏请圣上赐名,如今这寺名已经赐下了,您看可要先替山门凿匾?”

将作大匠的话令安永吃了一惊。前阵子他因思虑起名之难,因此不待寺院建成,便奏请奕洛瑰替佛寺起名,为的是多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原本以为前日和奕洛瑰吵翻,这件事会就此搁下,却不曾想到他已将寺名拟好。

安永不禁有些怔忡地望着将作大匠,问道:“圣上赐的是什么名字?”

“圣上赐寺名‘平等’二字,因此叫做平等寺。”将作大匠笑着答道。

“平等寺?”安永喃喃重复了一次,因这名字而心绪难平,“为什么用这个名字?”

“微臣也不解其意,不过据送敕书的黄门说,这是佛经里的意思,白马公能明白。”

将作大匠的回答令安永心口一紧,下一瞬便有什么在胸臆间急遽泛滥开,沸腾似的乱而滚烫。他难以承受这满胀的悸动,于是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选择了转身离开。

一旦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就是接受了他对过去的道歉,还有他对未来的承诺——安永从未像此刻这般,与远处深宫中那个人心意相通,这种切肤到可怕的感受,彻底乱了他的心。

第七十五章礼物

关于安永的种种不安与别扭,奕洛瑰却不打算给他任何时间做缓冲——隔日天子便降旨,将乘龙舟南下巡视,全程都要白马公作陪。

如今走水路已成了安永的一块心病,因此他全然未察觉即将到来的季节万物凋零,其实并不适合南巡,只是带着退无可退的烦乱,于起航日登上了奕洛瑰的龙舟。

“陛下难道忘了之前下的旨?臣是不被允许出京的。”船舱中私下相处的时候,安永终是忍不住满心的忐忑,将腹诽说了出来。

“等到了目的地就会知道,我不是随意邀你作陪的。”

奕洛瑰嘴角故作神秘的一笑,倒令安永疑惑了:“目的地?”

“我看你是已经忘了。”奕洛瑰嘴里抱怨着,语气中却不见愠怒,竟似隐隐透着些得意。

安永闻言别开眼,暗自思索了半天,一点也想不出自己忘了什么,只得作罢。

船队在水上走得四平八稳,多数时候两人只能对坐闲聊,安永言谈间不自觉地回避着平等寺。直到多日之后,当奕洛瑰终于提及那寺名时,安永顿时难掩心慌,只低头盯着舱中的地板缝,听他似乎漫不经心道:“那是佛经中的一个词,倒是新鲜的字眼,至于意思,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什么意思?”安永的心越跳越急,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发起颤来,“佛说众生平等,其实何尝有真平等呢?譬如陛下与微臣之间,便是云泥之别。”

奕洛瑰听了他这些找别扭的话,却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这时候你倒来诓我,你骨子里若把那些当真,我又何须耗费这些年?”

安永一怔,不禁抬头望着奕洛瑰的双眼,因他目光中透出的势在必得而失神。

“怎么?被我说倒了?”奕洛瑰见安永发起愣来,一时更加自得,“虽然我哥哥知道了恐怕不乐意,不过也不怕告诉你,浮图寺里译的那些经书,我悄悄看了不少。”

“陛下还看那些?”他的话着实让安永震惊了。

奕洛瑰见安永表露出惊讶,反倒有些不满:“这些年来,能见你挂心的也只有那些了,我当然会去看看。”

“因为我挂心,就去看吗?”安永不觉怅然,一时竟忘了臣下的虔敬,自语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想要答案,”奕洛瑰径自回答他,语调因为认真而低沉起来,“因为想摸清我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如果这个办法也不行,我恐怕也要黔驴技穷了。”

“陛下…”安永怔然,低了头道,“陛下有疑惑,臣也借一句佛说——一切见闻,不可思议。”

他与他之间隔世的距离,不可思议。

“一切见闻,不可思议…”奕洛瑰喃喃咀嚼着安永的话,忽然笑了,“好一句不可思议。”

说罢他竟似耐心全无一般,掉脸望着舱外喝道:“船行至何处了?”

“回禀陛下,船队已近嘉州了。”舱外立刻有内侍战战兢兢回答。

“很好,很好,”奕洛瑰兀自沉吟,这时又回头望着安永,目光灼灼道,“还记得嘉州吗?”

安永闻言心中怦然一动,只能点点头哑声道:“记得,臣在这里治过水。”

“当年你并未等到凌云山的山崖开凿,我就将你的活计抢了去,”奕洛瑰微笑道,“现在你猜猜,这沫水被我治理得如何?”

安永低头默然片刻,抬头回答道:“陛下治理得很好,船至嘉州仍然如履平地,可见江流平稳。”

“那好,我们继续往下说,”奕洛瑰话题一转,竟似已将嘉州抛在脑后,“你可知道十二缘起?”

“这个微臣自然是知道的。”安永松了口气,理了理思绪答道,“缘无明而有行,缘行而有识,缘识而有名色,缘名色而有六处,缘六处而有触,缘触而有受,缘受而有爱,缘爱而有取,缘取而有有,缘有而有生,缘生而有老死、愁悲苦忧恼生。如此,是为一切苦蕴之集起。”

奕洛瑰点点头,径自道:“在经书中读到这一段时,我深有感悟,觉得这一段话,简直就是在说你我之间的事。”

安永闻言不解地皱起眉,如实答道:“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要我说,那‘无明’就是冥冥中一点莫名的缘由,由之令我起了攻伐魏国之行。因为这‘行’,就有了对你的‘识’。然后因为识得你,才知道你的名与色,便牵起了我的眼、耳、鼻、舌、身、意,于是就要‘触’,触而有受——得到了各种冷热滋味,于是便生了爱。当然,这份爱一直被你理解为一种妄执,因为妄执而一意孤行地掠取…”说到这儿时,奕洛瑰深深凝视着安永,若有所思地微笑道,“诚然如经书所言,这十二缘起果然能解释一切因果呢,对不对?这段话我还没解释完,你可知后面还有什么?”

奕洛瑰的问题安永无法回答,因为这段话已经彻底震慑住了他。奕洛瑰对这段话的解读,如剑走偏锋,却锋利得令安永觉得害怕——难道这一世被他视作烦恼苦蕴的一切孽缘,冥冥中都有因果注定?那十二缘起的最初‘无明’,到底是什么,才有了他与奕洛瑰的相识?

这一念之间便有什么刺进了安永的直觉,尖锐地,让他的一颗心也跟着刺痛起来。

这时奕洛瑰不给安永思考的机会,已径自执起他的双手,牵着他慢慢向船舱外走:“是的,我就是这样一意孤行地想要得到你,这么多年,不论好的坏的,所有办法我都试了。佛说因取而有,不论这‘有’会给我带来多少烦恼痛苦,我都要拥有你——而现在,只要佛能将你带给我,我就也能把佛送给你。”

奕洛瑰话音未落,这时舱门应声而开,江面上吹来的寒风瞬间涌入安永的喉中,将他胸腔中所有能发出的震撼尽数堵住。

这一刻他感觉不到奕洛瑰双手的温热,听不见一江呜咽的风声、水声、桨声乃至两岸凄厉的猿声,所有意识都汇聚在他的双眼中,只恐装不下那一尊矗立在云与水之间的大佛。

一时鸥鹭的翅影划破了祥云,大片的阳光从山崖之巅铺泄而下,像大佛慈悲的目光穿透了安永,他被这恢弘的气象震慑到双眼蒙泪,只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只蜉蝣,堪堪匍匐在这庄严的宝相之下,朝生夕死。

然而当一片空白的大脑开始恢复意识时,深深的后怕接踵而来——这奇迹一般宏伟的石刻,是奕洛瑰送给自己的礼物。

是奕洛瑰,也只有他,才能够调集充足的人力物力,在开凿凌云山崖的时候,顺势在陡峭的山崖石壁上凿出这一尊顶天立地的大佛——如此说来,他竟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埋下了计划,一直等到今天才揭开帷幕,将这一切送到自己眼前。当安永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立刻惶恐地回过头望着奕洛瑰,呐呐说不出话来。

是了,嘉州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他并不是随意邀他作陪出游。他是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不远千里、一意孤行地,只为了那一句“因取而有”。

“喜欢吗?”这时奕洛瑰在安永耳边轻声地问道,顺势吻着他的鬓发,将心中所有的笃定一字一顿地说完,“我知道你会喜欢,因为这山水与佛心——你的灵魂就寄托在这里,别再说我不懂你,我花了许多年捕捉你的心思,今天这一切,就是我的诚意。”

他说这话时,目光中再也不见一代雄主的跋扈,尽情坦露出毫不设防的真情,然而此刻的安永却只能痴痴听着他说话,心中因为自己将要做出的决定而一阵阵紧缩抽痛,直痛到眼睛里也茫茫然涌出泪来:“陛下…我不能…”

沉浸在自信中的奕洛瑰起初并未听清他的哽咽,待到分辨明白时,双目才陡然一睁,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还是要拒绝我?”

安永只觉得足下踩的船板像一层薄冰,一种即将坠入深渊的恐惧使他两腿发软,然而最后一丝冷静终是将他牵制住,逼着他将心底“最理智”的话说出来:“我不能,我不能…因为你爱的,不是真正的崔永安,而我爱的,也不是真正的尉迟奕洛瑰。”

他们彼此面对的都是假象,假象而已。真正的崔永安在面对奕洛瑰的占有时,早就给出了他自己的答复。而他安永,之所以陷入牵扯不清的泥沼,只不过是…贪恋那一点影子般的回忆而已。

既然清楚事实真相,唯有拒绝他才是最大的诚意,只是为何一颗心还要因之而痛呢?

此时此刻,安永只觉得自己被对面人盛怒的气息笼罩住,他不敢去想奕洛瑰有多惊怒失望,也不敢去看他的脸色,于是只好抬起头望着凌云山壁上的大佛,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坚持自己的誓言并没有错,如果无法还报奕洛瑰纯粹的爱,再大的感动也只能被辜负——他爱的是沈洛,生生世世,这是他上一辈子在佛前发的誓,如今神明正在头顶看着自己,他只想做到虔诚。

一个人信守誓言,就该忍得煎熬痛苦,方是一诺重如山。

第七十六章原来

安永知道自己将一切都弄砸了。

那日拒绝奕洛瑰之后,当天皇帝便取消南巡上岸回京,撇下他和整支船队,尴尬地走原路返程。

这一路走完便是从秋入了冬,天越来越冷,安永在回程中大病一场,下船时整个人无比憔悴,将前来迎接他的冬奴吓了一跳:“哎呀呀,我就说义父您不该出京的!您看您出门在外也不当个心,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安永心力交瘁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冲着冬奴摆摆手,颓唐地钻进自家的牛车。

这些日子以来,嘉州的大佛一直矗立在他脑海之中,而奕洛瑰各样表情的脸就摇晃在他眼前,好像他从不曾下船似的,晃得安永心口晕船似的烦闷。那天两人最后的对话也一直盘桓在他耳边,一遍遍提醒他一切都已结束。

他拒绝了奕洛瑰孤注一掷的示好,于是一切都结束了,纠缠了十多年的一段孽缘,原来临界点竟在这里。安永瞬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真切体会到老去十岁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从他身体里被抽走。

他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在这个慢节奏的世界里同样流逝得飞快,生命就像被倒置的沙漏,一秒也不耽搁地走向尽头——原来这才是真正找不到自我的感觉,这一世的性命至此似乎已毫无意义,一种空洞的焦灼日以继夜地折磨着安永,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在佛前问一句为什么——如果没有因果,本该熄灭的灵魂来这世上走一遭,到底是为什么?

牛车晃晃悠悠一路行至崔府,下车时安永灰败的脸色吓到了冬奴,令他不禁惴惴问道:“义父…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看那皇帝早早就回京,却把您丢在半道上…”

“我没事。”安永飞快地回答,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顾左右而言他,“这段日子我不在,府中一切都还好吧?对了,还有佛寺,佛寺建得如何了?”

“哦,义父您问平等寺哪?”冬奴信口接话,浑然不知自己说出这名字,给安永心底带来了怎样的震颤,“佛寺已经竣工,就等您去看了!”

安永忍住心中悸动,竭力镇静地点点头:“竣工了就好,明天一早我就过去。”

“哎,明天可不行,”冬奴猜到义父是忘了日子,连忙提醒道,“明天是冬至大祭,义父您一早就要赶到南郊圜丘的。”

安永闻言心中一惊,为明日与奕洛瑰避不开的照面怔忡不已。

每年的冬至日,天子都要率领文武百官到南郊的圜丘祭天,征服中原而称帝的奕洛瑰也不例外,只是如今的祭天仪式中掺杂了很多柔然的风俗,主祭的神祗也从昊天上帝改为柔然的天神。

这一夜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天未亮时安永便和所有参加祭天的官员一样,冒着严寒,乘牛车从自家出发前往南郊。一路上车辙斑驳,满是冰渣的泥地经一宿冻得铁硬,人坐在牛车里也被颠得发昏。

安永一路扶着车轼,十指被冻得冰凉。当牛车抵达南郊时,他低头将脸半埋在冬衣的大毛领子里,听天由命地下车走向圜丘,似乎清晨的酷寒冻得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然而头脑中的那一点知觉却又是如此灵敏,始终牵引他去感知奕洛瑰的声息,纵使隔得再远,圜丘中心那个人散发出的魄力依旧使他觉得凛冽——他与他之间就像连了一根无形的引线,不论他将自己缩得多不起眼,都逃不开那人传递来的危险气息。

安永不知所措,只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乞求祭祀快点结束,然而祭坛上的那个人岂肯让他顺遂。当祭祀快要结束时,九五之尊竟在众目睽睽下离开神坛,径直走向百官的队列,一时吓得群臣纷纷退后,倒将安永给烘托了出来。

安永感觉到一股寒意向自己迫近,于是终于张皇地抬起头,望着奕洛瑰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他从没见过面色如此狠戾的奕洛瑰,纵使在往昔二人相处最不愉快的时节,也没见他有过如此决绝的表情。

这样的奕洛瑰让他心生畏意,恐慌像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呼吸,他下意识想逃,偏偏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钉在地上,迫使他去面对眼前阴沉到极致的人。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奕洛瑰,终于在这重逢的时刻开了口:“我,尉迟奕洛瑰,对天发誓…”

说着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抬手抹了满指鲜血,又将那殷红染上安永冰凉的双唇:“若一切因果轮回悉如佛言,我尉迟奕洛瑰,誓将倾尽今生之爱,换来世崔永安对我爱而不得!——崔永安,这是我唯一能对你施展的报复了。”

说罢他转身扬长而去。

只留下安永如遭雷殛般愣在原地。

这一刻,他放弃了帝王所有的特权,不强取豪夺、不恣意报复,只将一腔失意许给来生,无比决绝的一段话却像明灯般点醒了安永——原来前世今生,一切烦恼的因果竟在这里!

原来尉迟奕洛瑰就是沈洛,沈洛就是尉迟奕洛瑰!原来前一世他爱而不得,不过是今日造下的因果!

这一念恰如闪电,刹那间通明了前世今生,两世的时光悉如梦幻泡影,在安永眼前碎成芥子微尘随风而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双眼泪如泉涌。

再到清醒时,眼前便只有冬奴担忧到揪成一团的脸:“义父、义父,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安永喃喃回答,依旧是满脸泪水,嘴角却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我没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看天都快黑了…”

“我的老天爷,您终于知道天都快黑了!”冬奴见安永终于恢复正常,立刻额手称庆,长叹道,“好好地去南郊祭个天,结果被仆从手忙脚乱地送回来,不声不响哭了一天,谁叫都不应,我都怕您是中了邪呢!”

“我没事,害你担心了,”安永抱歉地笑了笑,忽而又道,“你瞧我都忘了时间,现在还来得及备车吗?我想进宫。”

冬奴一听安永提“进宫”二字,顿时头就大了,不甘不愿道:“义父,好好的又进宫做什么?您但凡沾惹上宫里那位,哪一次有好事来?”

“你别管,替我安排就是了。我现在正乱着,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安永语无伦次地叮嘱着冬奴,苍白的脸上挂着愉悦的笑意,他异样的神情令冬奴忧心忡忡,却又不敢不依从——这感觉仿佛就像捧着一只易碎的琉璃瓶,再怎么小心翼翼都怕会出闪失似的。

牛车很快备妥,安永冒着细盐小雪钻进了车厢,一路心怀忐忑地往皇宫去。

此刻他的心绪不算清明,过往诸多纷纭还在他胸口堵着,并不能烟消云散,然而他只确信一点——他要让奕洛瑰收回今天的誓言,也要他自己生生世世,不再爱而不得。

不用再挣扎痛苦的心原来可以这样轻松,他终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与这一世的躯体无比熨帖,这样脚踏实地的感觉,已经暌违许多年。

原来奕洛瑰就是沈洛,崔永安就是安永;原来上一世的爱而不得,换来这一世的一段孽缘;原来他爱或不爱,遵从的都是他自己的心。

原来这一世,一睁眼就是宿命的相逢。

原来这一世,他爱上了尉迟奕洛瑰。

这般醒悟令安永忍不住浑身发起颤来,他迫不及待地吩咐仆从加快速度,牛车在满是碎冰的车辙间颠簸而过,一路赶往皇宫。

然而当安永驱车赶到宫门前时,却意外地吃了一记闭门羹。

报信的宦官也是满腹无奈,在风雪中望着一脸讶然的安永,歉然告罪道:“圣上龙体欠安,正在承香殿歇着,下了口谕谁也不见,白马公还是请回罢。”

“您可有说…求见的人是我吗?”安永想不到奕洛瑰会拒绝见自己,只得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半信半疑地追问。

“白马公您的请托,下走岂敢隐瞒?”那宦官皱眉道,“下走就冒死透漏一句吧——圣上他正在火头上,听说是您求见,气得连水晶屏都砸了,您还是别挑今日触犯逆鳞,先回避吧。”

眼前宫墙巍峨如山,饶是安永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他听了宦官这一席话,僵立在原地讷讷半晌,最后也只得低声道:“既已如此,我便先回去,有劳大人了。”

“不敢。”那宦官立刻躬身送客,如蒙大赦般扶着安永上了牛车。

回程的感觉远不如来时那般轻快,安永听着车轮沉甸甸的碾轧声,一颗心却是越来越焦灼。

待到牛车走了约莫一刻钟后,他才在清亮的銮铃声中倏然惊醒,急忙起身向车外喊道:“回头,回头,往皇宫去!”

就算吃了他的闭门羹也要去!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能无功而返?那他也未免太怯懦了!

第七十七章衷情

从人听了安永的命令,忙不迭又将牛车掉头。安永心急如焚地再度赶往皇宫,不料这一次还未走出百步之外,便远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牛车的方向疾驰而来。

安永不觉诧异,伸手拨开厚重的车帷,下一瞬便看见奕洛瑰骑着骏马飞驰而来,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安永瞬间浑身发起颤来,他慌忙钻出牛车,冒着漫天风雪怔怔地看着奕洛瑰在自己面前勒住奔马,带着一身寒气直接跳上了他的牛车,扯着车绥虎目眈眈地盯着他问:“你又找上我做什么?”

他咬牙切齿的语气,让安永听出了其中痛彻心扉的绝望,也听出了绝望中那一股冀图死灰复燃的执着——是了,就是他这横亘十余年的一念妄执,折磨得安永不得解脱,连带着心也跟着痛起来。他不由浑身虚浮地扯住奕洛瑰的袖子,双唇哆嗦着低声回答:“我要你爱我。”

奕洛瑰闻言一怔,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信半疑地盯着安永问:“你想通了?”

“没有,”安永摇摇头,双目湿润地回答,这一刻终于在宿命面前俯首称臣,“就是想不通、看不开、躲不过,所以还是要你爱我!无论这之后是生老病死,还是悲愁忧苦,我都要你爱我!”

说罢他紧紧抱住奕洛瑰,浑身发颤地跌跪下去,却在中途被奕洛瑰紧紧搂住。

“你这该死的家伙!”奕洛瑰赤红的双眼泛着泪花,嘴唇附在安永耳畔咬牙切齿地低咒,四肢也因为他的表白而发起颤来,“非要到这时候,非要等到这时候…才不折磨我…”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与安永紧紧相拥,直到被漫天雪花覆白了头。

许久之后,当安永终于从磅礴的狂喜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奕洛瑰身上只穿着宫中起居的常服,竟然等不及穿大毛衣裳就骑马冲出宫,连忙慌张地问道:“你冷不冷?”

奕洛瑰这时候才意识到寒冷,伸手抹了抹安永冰凉的双鬓,望着他低声问道:“跟我回去?”

安永探到他眼底涌动的期望,一时醉了一般晕晕笑起来,含着泪低声应道:“嗯。”

这一声应允瞬间点亮了灰暗的江山,蓬勃而生的满足充斥着奕洛瑰的心。他立刻飞快地将安永拉上马,这时天子仪仗终于浩浩荡荡地追上来,漫天华盖遮去风雪,奕洛瑰一路紧拥着安永回宫,就像怀中纳着一块滚烫的珍宝——耗时十余年方有今日的凯旋而归,此刻在他心中除了几近沸腾的欢欣,更有深深的欣慰。

二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似是害怕打破这份难得的默契,只由着甜蜜的气氛在四周流转,就连冰凉的雪花飞到唇边,伸舌尝一尝都是甜的。

就这样一路抵达承香殿,奕洛瑰斥退宫人,独自拉着安永的手走上玉阶。二人冒着严寒跨过殿门,顿时便如置身暖春,冻得冰凉的身体被熏笼和香炉里吐出的烟气烤着,反倒越加瑟瑟发起抖来。

“看你,还是冻着了吧?”奕洛瑰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拿这句做了开场白。

安永望着他没说话,只是默默一笑,洞悉彼此心思的二人便又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奕洛瑰又拉着安永的手,牵着他一路跑进温暖的浴室,竟顾不得解脱衣裳,直接孩子气地跳进水池,借着浮力将安永抱起,仰起头笑着细细端详他。

安永也伸手拂过他微鬈的鬓发,双目与他对视,目光相碰间,心也跟着悸动起来。这样心无芥蒂的对视,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过一次,又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与他之间,过去的岁月总是交织着幻象和真实,直到而今,才算是真正尘埃落定。

“这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奕洛瑰乐极之下,心底竟隐约生出一丝悲哀,终不免儿女情长地望着安永叹道,“永安,我们都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