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读透这些经文,就知道自己过去逞性妄为,对他不过是仰天而唾、逆风扬尘;而自己亡羊补牢,想与他修好,对他却不过是刀口涂蜜,贪之断舌。

原来那个人想做的,是断欲去爱;是离欲寂静;是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是心不系道、亦不结业。

奕洛瑰烦躁地将经卷一把抛在地上,不甘心地起身在殿中徘徊,彻夜无眠。

“崔永安,崔永安…”他在口中喃喃默念,双目紧盯着窗棂间冉冉而生的曙光,十指紧攥,“你要灭尽爱欲垢染,我偏偏要把你拉进红尘…”

说罢他立刻召来内侍,令人火速前往浮图寺,将译经的小沙弥召进宫来问话。

当小沙弥赶到承香殿时,奕洛瑰已经拾起了地上的经卷,梳洗之后正襟危坐在御榻上,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小沙弥双手合十,刚向奕洛瑰行了个礼,就听奕洛瑰等不及说道:“你译的这卷经,我昨夜就已经看完了。虽然每章篇幅都很短,义理却很精深,真是难能可贵。”

小沙弥闻言羞涩地笑了起来,对奕洛瑰道:“陛下,那是因为这《四十二章经》里的内容,都是大和尚从各卷经书里仔细挑选出来的呀。”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有些意外,不禁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译整卷经,还要特意挑选?”

“因为大和尚说,这样简明扼要,浅显易懂,修道基本的纲领也都包含在里面了。”小沙弥笑眯眯地回答。

奕洛瑰沉吟了片刻,一边命宫人取来牛乳和酥饼给小沙弥吃,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这经文说得虽有道理,偏偏我却放不下爱欲,又该如何?”

小沙弥一边咬着酥饼一边望着奕洛瑰,心想:大和尚说阿修罗王以心不端故,常疑佛法,看来果然是没错呀!于是迟疑着回答道:“大和尚说过,人有五蕴,所以我执难抛。不过大和尚还说菩萨有六度法门,所以陛下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法修行,慢慢到达觉悟彼岸的。”

“哦?”奕洛瑰果然很感兴趣地问道,“何为六度法门?”

“比如陛下您若参悟佛经,就是般若度,其他还有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小沙弥回答。

奕洛瑰微微蹙眉,言简意赅地问道:“哪种最好?”

“哎?”小沙弥被奕洛瑰难住,愣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道,“这个大和尚没说过…不过布施是排在第一的…”

“是吗?那就给我说说这个。”奕洛瑰便追问小沙弥,“我该怎样布施呢?”

“嗯…布施分三种,有财施、法施、无畏施。”小沙弥努力为奕洛瑰解说道,“对佛、僧、穷人布施衣食财物等等,就是财施;向人宣说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就是法施;使人远离种种恐怖,就是无畏施;这三种布施都是菩萨必做的修行。”

“哦,这个倒简单,”于是奕洛瑰很满意地笑了起来,想了想又道,“我看《四十二章经》里说: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时却有宫人前来跪禀道:“陛下,大祭司在殿外求见。”

奕洛瑰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尉迟贺麟已经满脸不悦地走进了大殿,在他身后还跟着身穿法衣抱着萨满面具的直勤。

小沙弥第一次看见柔然的祭司,一时竟忘了吃饼,呆呆望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直勤,直到被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才红着脸回过神。

“陛下真是好兴致,一大早就召见这些旁门左道的人。”尉迟贺麟直视着自己的弟弟,冷笑道。

奕洛瑰顿时明白了哥哥的来意,连忙令宫人将小沙弥送回浮图寺,这才讪讪道:“我不过是召这个孩子来问些话,哥哥你又何必生气?”

“哼,自从昨天那些人给你送来这东西,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尉迟贺麟怒气冲冲地夺过案上经卷,劈手将之摔在地上,“你是不是被这些邪说迷住,打算背叛柔然的神祗了?”

“你胡说什么,”奕洛瑰立刻争辩道,“这经文里不过是些修身养性的道理,我念一念又不是信教,何况那寺里的大和尚说过,佛陀只是本师,不是神祗。”

“哼,算了吧,那是他口蜜腹剑,诓你上当呢。”尉迟贺麟根本听不进奕洛瑰的辩解,兀自冷笑道,“你怎么不看看他们整日招徕信徒,对着神像顶礼膜拜的样子,不是信教又是什么?”

奕洛瑰一时无从反驳,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说了不会背叛神祗,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不过就是好奇,想知道这些经文里讲了些什么。”

“你想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他吧?”尉迟贺麟与奕洛瑰心照不宣地对视着,末了忿然拉过直勤,将他推到奕洛瑰面前,“我知道你是鬼迷心窍,可是请你好好看看吧——这个是你的儿子,也是柔然未来的大祭司。你的一颗心如果偏向邪道,就会毁了他,毁了你自己的亲骨肉。”

奕洛瑰立刻倏然起身,喝令宫人将直勤带出承香殿,径自恼火地瞪着贺麟低吼道:“哥哥,你想要做什么就尽管做,不必拿直勤来胁迫我!”

“我就是认为你在姑息养奸!”贺麟不甘示弱地与弟弟对峙着,碧绿的眼珠里闪动着怒火,“果然容忍各种教派并存,天神迟早会降下惩罚的!你现在就想误入歧途,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哥哥…”奕洛瑰顿时百口莫辩,只能无力地坐回榻中,低声问,“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自从水患那年建了悲田院,浮图寺里不但僧侣剧增,还占用土地、大肆扩建,这份气焰是时候扑灭了;还有那帮顽固的中原士族笃信的天师道,也早该翦除,”这时贺麟凑近了奕洛瑰,语气中带着毋容置疑的锐意,“天地间的真神只有一个,就是我们柔然的天神,作为神的子民,你有责任弘扬正法。”

“有必要那么决绝吗?”奕洛瑰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只怕就要离崔永安越来越远了。

“弟弟,你可不要忘了,你手中这片江山——是柔然人帮你打下的江山,是天神保佑你得到的江山,”贺麟凝视着奕洛瑰,一字一顿地警告他,“孰轻孰重,你自己想明白。”

第五十四章要饭

数日之后,奕洛瑰命中书省拟诏,欲尊柔然萨满教为国教,同时废灭佛道二教,勒令僧道还俗,并收回寺院土地。笃信天师道的中书舍人恰好是崔永安的族弟,于是夤夜赶到崔府,冒险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安永。

安永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让冬奴为自己准备朝服,玉幺横躺在一旁的簟席上闲看,抖着腿对安永道:“我劝你别出这个头,凡事一牵扯上宗教,全都麻烦的很,何况你这个人从里到外都不是当官的料,搅这趟混水干嘛?”

“这是法难,我不可能袖手旁观。”安永穿好熨纹笔直的朝服,系上缙绅后脸色苍白地喘了口气。

玉幺在一旁很是欣赏地赞叹:“啧啧,这腰线勒得真好看!做你的姬妾我好光荣啊!”

安永横了她一眼,皱眉撵她:“回去吧,还有一个时辰我就要上朝了,你何必留在这里熬夜。”

“我就这生物钟。”玉幺大咧咧地往外蹦怪词,冬奴听了一直以为这些词是波斯语。

安永奈何不了玉幺,索性就随她去。在喝茶等候上朝的工夫,就见玉幺又叼着茶碗满席打滚,捶地恨道:“唉,这钟点…要是有咖啡就带劲了!”

这一次安永难得没反驳她,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嗯”就让玉幺得了势,一发不可收拾地嚷嚷起来:“啊啊啊!老子要吃辣椒!喝咖啡!抽香烟!泡夜店!听摇滚!打游戏!”

安永不理会她,依旧很淡定地喝茶,直到玉幺毒瘾发作完毕,泪汪汪地瘫在地上望着他:“喂,你平时都不想这些东西的吗?”

“想啊…”安永望着天叹了口气。

“那我喊的时候你怎么都不应两声?”玉幺愤愤不平。

“哦,听你喊喊就足够了。”安永一脸舒泰地放下茶碗,起身出门准备上朝。

玉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悠然离开,气得牙痒痒。

早朝后安永没有前往工部,而是守在听政殿外求见天子。奕洛瑰很意外崔永安会主动找上自己,当即宣他进殿,却不料他拐弯抹角半天,谈的竟是尊佛重道云云。奕洛瑰醒悟后顿时大怒,盯着安永看了许久,才按捺住火气冷冷道:“是谁对你泄露了省中机密,这一次我不过问,你下去吧,这件事我就当作没发生过。”

“陛下,”安永跪在席上望着奕洛瑰,被人戳穿的心慌让他一时急得口不择言,“难道一个泱泱大国,连让臣民自由选择信仰的气度都没有吗?”

这一句话不啻火上浇油,奕洛瑰听了更加恼怒道:“你这是在说我没有气度吗?”

“微臣不敢,”安永立刻惶恐地否认,却只能一脸无措地讷讷道,“微臣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下这道诏命,千秋节那天浮图寺进献佛经的时候,陛下明明还是很欢喜的。”

奕洛瑰一听他如此说,不由冷笑道:“我就是看了那《四十二章经》才这么决定的,什么经文竟然教人放下爱欲做无情之人,不信也罢。”

安永吃惊地睁大双眼,望着奕洛瑰道:“陛下,佛家教人慈悲为怀,怎会教人无情?”

“是吗?”这时奕洛瑰却盯着安永,用一种低沉暗哑的、只有安永才听得懂的音色缓缓道,“论起无情…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安永哑然,迎着奕洛瑰锋芒逼人的目光,脸色越来越苍白。

“还有…你现在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让步呢?”奕洛瑰俯下身子迫近他,语气中不带嘲讽,却分外犀利刺骨,“你不是只想做勤勤恳恳为民请命的臣子吗?那现在的你,又算是在做什么?”

安永被奕洛瑰逼得上身后仰,禁不住将手撑在席上,惶惶睁大的眼眸清澈地倒映出奕洛瑰的双目。

“佛家的六度法门,你掌握了多少?”这时奕洛瑰伸手触碰着安永的眉尖,时隔经年的肌肤相亲,唤起他压抑了许久的渴望,“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如果我拿这件事来逼你,你也不得不就范?因为我是恶鬼,而你总是能心如止水,所以倒不如以忍辱来救度众生,为普天下的僧道布施无畏?”

“不…”安永被奕洛瑰的话震惊得有片刻失神,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双唇已被奕洛瑰狠狠地堵住。

这一吻像施虐、像泄恨,奕洛瑰只觉得自己的唇舌不断辗转勾挑着,强迫眼前人与他同尝这三年来的相思。这样近到令人窒息的距离,面对面的两个人却始终睁着双眼,目光像千丝万缕的细线交缠在一起,一个痴、一个惧,甚至睫毛扫过睫毛时牵动了心头最本能的战栗,都无法让二人紧贴的双唇分开一丝间隙。

这一刻奕洛瑰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剖为二,轻的一半化作一片云雨,重的一半沉作一潭深池,沥沥落在池中,化开的明明应该是苦,为什么偏偏却又觉得这样醇?就仿佛时间在他心中一直酝酿着什么,到了这一刻,终于微微转向成熟。

于是他终究还是放开了怀中的人,喘着气让炽热的目光逐渐变冷,将拒绝的话毫不留情地说出口:“崔永安,不论我有没有猜中你的心思,这一次我都不会为你改变主意,你还是赶紧退下吧。”

玉幺坐在堂前晃着双腿,看见冬奴将脸色苍白的安永扶下羊车时,不禁噗嗤一声笑道:“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事没成。”

安永手中拿着奕洛瑰已经转赐给他的《四十二章经》,也不理会玉幺的调侃,径自一言不发地登堂入室。玉幺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真被伤得狠了,不禁收敛起嬉皮笑脸,跟着他一路走进内室。

“喂,你这是怎么了?”玉幺皱着眉斜睨安永,忽然脑中一闪,很猥琐地问道,“是不是你去跟那个皇帝请愿,结果羊入虎口,又被吃干抹净了?”

安永浑身一颤,这时眼中露出一抹哀色,望着玉幺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我果然从里到外,都不是当官的材料…”

玉幺听着安永有气无力的说话声,却撑不住噗嗤一声又笑了,用力向他肩头拍了一巴掌,乐呵呵道:“得了吧,你这人啊就是个专业傻,老子过去见的官多了,没一个是你这个味儿的。你当权谋是要饭呢,还想直接伸手去要,你这废柴,不会连学生会都没进过吧?”

安永垂头丧气地默认。

“靠!竟然又让我猜中了!”玉幺哀叹。

“你以为我乐意做官?我连学生会都不想进,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要在官场里混,”安永愤然反驳,一张脸此刻越发惨白,“你说的没错,我一直都把事情想得像要饭一样简单——读书时向书本要饭,工作时向专业要饭,烦恼时向信仰要饭,所以觉得道义不公的时候,就去向权力要饭。是我太傻,以为这一次还是和过去一样,用毅力和诚意就可以作交换,结果却是自取其辱。”

说罢安永痛苦地闭上眼睛,将牙齿咬得死紧——直到现在,唇舌间似乎还残留着奕洛瑰带给自己的侵略感,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有多可笑和浅陋。他竟然真的在奕洛瑰吻自己的时候,又情不自禁产生了示弱妥协的想法!过去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在委曲求全,找出种种正义的理由为自己开释,可是奕洛瑰分明看穿了他的软弱——他不过就是个因为无能只好自欺欺人的笨蛋罢了!

只有软弱无能又爱自欺欺人的笨蛋,才会把打落牙齿和血吞当作修身忍性!

就在安永陷入无比自厌的情绪中时,一直旁观的玉幺这时却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喊道:“喂,你又没少块肉,有什么好纠结的?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挽救你那心爱的浮图寺啊!”

安永一怔,终于睁开眼抬起头,直直望着玉幺:“你说什么…”

“唉唉唉真是急死老子了,”玉幺愤然坐到安永身边,狠狠一拍大腿,迭声道,“等这次的事一过,你还是赶紧修渠治水去吧,免得有一天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老子现在给你出个主意你听好了,要想成功,就照老子说的办…”

第五十五章出山

玉幺给安永出的主意,是赶在废教诏书宣布前,趁着边荒战事吃紧、奕洛瑰决定御驾亲征之际,发动浮图寺献出大量钱帛以充军资,又将寺院名下的部分田地献给大祭司,以示拥护奕洛瑰的统治和柔然萨满教的权威;此外还让住持主动请愿让僧人与百姓同等,一样纳税和服役,若因修道而不能服役的,亦会按人丁数目缴纳免役金。

浮图寺此举一出,风声鹤唳中正各自惶恐不安的佛寺道观纷纷响应,于是安永再联合士族高官一同上表称颂,褒扬各教信徒之所以能够心系社稷危难,维护江山稳固,都是仰赖了天子仁德英明、治国有方。

“反之如果那个皇帝还要坚持废教,就是昏庸无道、违背民心,只要他不是白痴,肯定能看懂你的奏疏是反话正说——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攘外必先安内,他自己掂量得清。”玉幺躺在席上对安永说,“废不废教都是皇帝一句话,咱们本来就没有多少主动权,好在他的目的也不难猜,老子主动割地赔款,让他把龙椅坐踏实了,这点祸还不至于不能免。”

“就怕其实是大祭司想废教,让皇帝不肯改主意。”安永还是有点担忧。

“那得看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主意了,他虽然嘴上不肯说,却能容忍中书省拖到今天都没拟定废教诏书,你看像他平日的作风吗?”玉幺朝安永挤挤眼睛,得意洋洋地笑道,“政权和神权永远都会存在矛盾,哪怕他们是亲兄弟呢,粉饰太平谁不会?”

安永受了玉幺的点拨,恍然大悟,回想起奕洛瑰那日对自己说的话,一颗心便不由漏跳两拍——《四十二章经》里并没有提到六度法门,为何奕洛瑰却知道得那么清楚?倘若对佛教真的深恶痛绝,一定不会有心去了解这些吧?

这一想安永顿时放了心,不禁回过神满眼喜色地看着玉幺,由衷钦佩道:“你不是说你很早就弃学了吗?这方面怎么会知道的那么多?”

安永的夸赞让玉幺面色一僵,下一瞬却又笑靥如花地对他撒起娇来,用插科打诨转移了话题:“这说明老子是天才呀!你看我像不像你的贤内助?不如就把我扶正了吧?哈哈哈…”

事态果然朝着玉幺的预计发展。数日之后,当尉迟贺麟气急败坏地找到弟弟理论时,就见奕洛瑰一边试着簇新的战甲,一边理着发鬓气定神闲道:“国教还是要立,只是诏书改一改,不必彻底将别的教派废灭了。他们已然向你我投诚,出了钱也给了地,我总不能再赶尽杀绝,伤了民心——哥哥你也不会希望我在前方打仗,后院却起火吧?”

“谁让你这一次优柔寡断,结果被别人抢占先机,”贺麟双眉紧皱,不无懊丧道,“罢了,只要你不会背叛天神,那些旁门左道也不过火,这事我就不管了。”

“哥哥,本来就是你多虑了,”这时奕洛瑰回过头牵起贺麟的手,亲昵地吻了吻他的手背,抬眼瞅着他笑,“哥哥是天神的信使,我不会违背哥哥,就更不可能违背天神。别的教派自愿敬献土地钱帛给你,正说明他们已经被天神慑服,哥哥你难道不高兴?”

“去你的。”贺麟嗤笑了一声抽开手,斜睨着一脸戏谑的弟弟,目光里尽是宠溺。

这一场风波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天安永在浮图寺中接受了住持的道谢,却不肯收下他的谢仪,只淡淡笑道:“贵寺能够译出《四十二章经》,对在下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小沙弥将安永的话用梵语告诉住持,住持立刻吩咐小沙弥取来一卷《四十二章经》抄本,装裱略逊于献给奕洛瑰的那卷,就要送给安永。不料安永却摇摇头道:“不必了,官家已经把宫中那卷《四十二章经》赐给我了。”

小沙弥听见他的话,不禁“咦”了一声,惊讶道:“官家将《四十二章经》赐给了公子吗?”

安永点点头。

小沙弥憨憨笑着,想想却又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嘟着嘴告诉安永:“官家将这卷经都读完了呢,他赐我饼吃,还问了我好些话,我以为他会喜欢这卷经的…”

安永不置可否地望着小沙弥,沉吟了片刻后忽然对他道:“官家既然问你话,我也有些疑惑想请教住持,请你帮我传达好吗?”

小沙弥点点头,就听安永蹙着眉低声道:“近来我时常迷惘,自己忍辱到底是因为愚笨懦弱,还是为了自度与度人,请大和尚为我解惑。”

小沙弥便用梵语问住持,住持听罢莞尔一笑,对着小沙弥说了好些话。小沙弥听完后双手合十,为安永转述:“公子,大和尚说:一切行菩萨道者,发利益众生之心,遇迷障而生嗔怨时,当持‘饶益有情戒’。”

安永一怔,刹那间醍醐灌顶,双手合十向住持还礼:“多谢大和尚解惑,我怎会如此糊涂…竟犯了这条大戒。”

这时小沙弥却望着安永,又说道:“公子,大和尚还说: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慈忍度嗔恨,遂得菩提心。昔日佛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时,遇羯陵伽王,被割截身体、节节支解。佛因四相皆空不生嗔恨,更发愿言:我于来世先度大王。所以佛在鹿野苑最先度憍陈如尊者,因为憍陈如的前身正是此王。”

安永仔细听完小沙弥的话,点点头,谢过住持之后便告辞离开了浮图寺。

这一年四月初夏,奕洛瑰统领大军南下,安永也再次作为御史,奉命前往赣州城治水。前往赣州城的路线有一大段正好与行军路线重叠,于是奕洛瑰特意赐下车马,令安永与大军同行。

这一次出行,除了冬奴和昆仑奴随同,玉幺死活也要跟着去。在遭到安永拒绝之后,她仍是不肯罢休,追着安永满院落地嚷嚷着:“你们几个都走了,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府里这些人天天对我拉着一张脸,老子没兴趣跟一群驴子待在一起!”

安永被玉幺缠得寸步难行,只得无奈地对她解释:“你是女眷,跟着我们走不方便。”

“放屁,老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男人也是一句话的事!”说罢玉幺立刻转身跑开,须臾之后,就见她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这一次却换了一身柔然男装,飒爽又利落地叉腰站在安永面前。

冬奴一看见玉幺这副样子,立刻咯咯笑起来,指着她身上的衣服迭声道:“这都什么怪模怪样的,难怪说波斯人长得粗,你穿成这样,猛一看倒真像个小子。”

“臭小子,要你多嘴!”玉幺扬手拍了一下冬奴的后脑勺,转过头径自盯着安永,舔着唇问,“老子这身打扮如何?我哪怕当你的小厮呢,赶马拖车烧火做饭,一样都耽误不了你的!”

她这般坚持,安永也只有认输妥协的份儿。

于是大军起程之日,御史的马车便也吊在浩浩荡荡的军队末尾,晃悠着一同出了新丰城。

赣州城位于中原南部,紧邻百越之地,一条赣江流到州城北部时被一分为二,形成章水和贡水,将赣州城夹在人字形的江流之间;分流的江水常年冲蚀着城基,使城墙时有决口,尤其是到了降雨量大的夏季,江水往往暴涨,造成洪涝灌城。

在前往赣州城的途中,安永天天窝在马车里研读资料,这一日他也同往常一样埋头苦读,就见玉幺和冬奴忽然嘻嘻哈哈地把头钻进了车厢。

“喂,书呆子!告诉你一件好事!”玉幺冲他眉开眼笑。

“刚刚扎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温泉!哦不,其实是军队先发现的啦。”冬奴也很兴奋地献宝,向安永提议,“公子您要不要去沐浴?我给您准备澡豆和沐膏去,您前两天不是还说途中洗沐不方便吗?”

这时玉幺也在一旁激动地抢话:“我们去洗鸳鸯浴吧!”

“去死,你不是说你是男的嘛!”冬奴冲玉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很清楚自己的公子和这个女人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因此一点也不把她当回事。

“哎唷,我走在路上是男人,一下水就变女的啦,哈哈哈…”

安永无奈地看着他俩闹腾,等他们闹完才开口表态:“我不去。”

“唉…我就知道,”玉幺长长地叹了口气,万分遗憾地对冬奴道,“算了,你去叫上昆仑奴,就我们三个去吧。”

“哦。”冬奴应了一声,立刻退出了车厢。

安永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伸手把玉幺拽住,急着阻止她:“你也不能去!外面全是士兵,你也敢去洗温泉?”

“怕啥,老子什么没见过!”玉幺大大咧咧地挣脱了安永,跳下马车一溜烟地跑了。

“啊…真是要疯了!”安永头疼地抱怨着,只得扔下手中书卷追了上去。

第五十六章溺水

安永跟着冬奴他们走到温泉边时,才意外地发现这一带有着相当丰富的地热资源,大大小小的温泉被附近的百姓善加利用,各家都引水到户,不过最好的泉眼还是毫无例外地被当地的士族庄园圈占,目前庄园已被大军临时征用,以供奕洛瑰及其麾下将领下榻休整。

这时有将官见到安永一行,立刻上前与他见礼,恭敬地请他入园:“崔御史,官家已经吩咐过,这座温泉别墅您可以随意使用。”

冬奴几个立刻欢呼了一声,安永跟着他们走进别墅,一路上没有见到多少官兵。庄园中的婢女将他们引到一处温泉浴室,只见露天的浴池中白石累叠,错落有致,将碧绿的泉水分隔成了大大小小好几个池子。

于是安永将玉幺安排在上游最里面的池子里,让冬奴和昆仑奴在下游的池子里洗澡,自己则居中挑了块石头坐下,背对着玉幺,面朝着冬奴和昆仑奴,监督他们几个老老实实地沐浴。

偏生玉幺不安分,时不时在他背后叽叽喳喳地调戏:“喂,又在假正经啦?你是gay还看冬奴他们洗澡,实在是太邪恶了,应该面朝我才对!”

安永不理会她,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背后响起哗哗地拨水声,跟着又感觉到后背被水泼湿,不禁皱着眉喝止玉幺:“别闹了!快点洗完我们好回去。”

玉幺偏不答应,故意大声唱着歌,又拍着水花哀嚎:“哎呀这水好深,我要淹死了,救命哪…”

安永气极,随口还嘴道:“淹死也没人救你。”

他这一句话不经思量,竟令背后霎时无声。

安永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心中立刻就懊悔,嘴上却笨拙地不知该如何道歉挽回。玉幺的沉默让安永如坐针毡,于是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这世间常常有种境况叫作冤家路窄——当安永掀起竹帘闷头闪出浴室时,不经意间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迎面撞上了奕洛瑰。

奕洛瑰显然也是刚刚从温泉中出来,此刻换了一身常服,头发上还滴着水珠。看见安永的时候他微微一愣,眼珠中闪动着久别重逢才有的喜色,顿时让安永无比尴尬。

“陛下…”安永立刻低头向奕洛瑰行礼。自从听政殿一吻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与奕洛瑰如此近的照面,于是此时此刻他的眼耳鼻舌身意,乃至浑身四万八千个毛孔,无不感觉到奕洛瑰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连耳尖都生出阵阵燥热。这时候奕洛瑰已令安永平身,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避无可避,只能抬眼任目光相碰。一时四目交缠、相顾无言,两个人的心口都被彼此的眼神撞得发堵,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终是奕洛瑰伸手拈弄了一下安永的鬓发,有些讶异地问道:“你没有洗温泉?”

安永躲开奕洛瑰的触碰,不想谈论这话题,这时却听奕洛瑰轻声笑道:“这次我放过了浮图寺,你打算怎么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