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等他顺过气,才又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直勤。”那孩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答。

“那么,直勤,你为什么想见可汗?”安永见那孩子犹豫地望着自己,眼中始终带着惊怯,便轻声安慰他,“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如果你有很重要的原因想见可汗,我们也许可以帮上忙。”

直勤又盯着安永看了片刻,最后终于相信了他,开口道:“可汗是我爹。”

当场一群人全惊住,尤其是安永眼睛瞪得最大——这…这不是《还珠格格》么?

图默特立刻扬起鞭子就要抽直勤,骂道:“你这个连柔然语都听不懂的桃花石小鬼,也敢大放厥词!还有你这名字,直勤——直勤就是王子的意思,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么?”

安永慌忙伸手将图默特拦住,劝解道:“将军别急着发火,他还是个孩子,先把话问清楚再说。”

“好,就让他说,我倒要听听,他是如何成了柔然直勤的!”图默特气呼呼道。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安永便吩咐众人继续下山,将这个孩子带回了营地。一番梳洗之后,小直勤暂时换上了冬奴的衣服,拖衣牵袖地走到众人面前,顿时把大家都看傻了。

眼前这孩子,活脱脱就是个奕洛瑰的缩小版,这下饶是最忠贞的图默特,也只能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娘说,我爹是柔然可汗,所以我叫直勤,”直勤坐在胡床上说出自己的身世,认真的小脸严肃起来,更是像极了奕洛瑰,“我娘和我都是陇西李家的仆人,我娘过世以后,我就做了小郎君的跟随,主人这次带我们一同往西域去,路过阴山的时候,他说柔然可汗今年就在这阴山中却霜呢,所以晚上在山下扎营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出来了。哪知道一连在山中找了两天,都没找到…”

这时图默特忍不住插口道:“你来晚了,可汗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拔营回新丰城了。”

直勤一听他的话,顿时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两眼扑簌簌掉下泪来:“早知我就不跑了,李家小郎君对我可好了,我也舍不得他…”

“别哭别哭,”一旁的冬奴赶紧拿了帛巾给直勤擦眼泪,安慰他道,“就算那小郎君对你再好,爹爹还是要认的嘛!”

这时图默特仍是将信将疑地问:“既然你是可汗的儿子,你娘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李家做了奴婢?”

“我娘说,她是宥连家的女儿,当年可汗还没娶温石兰家的女儿做可敦的时候,是最喜欢她的,”小直勤努力回忆着母亲过去告诉自己的那些点点滴滴,将之尽量完整地说给众人听,“我娘胆子很大,很爱骑马,可以骑在马上连跑三天三夜不合眼,所以她最喜欢骑着马去战场找我爹。只是后来有一年冬天,她在回盛乐的路上遇到了狼群,被抓瞎了一只眼睛,身上也被咬了很多伤,是陇西李家的商队经过救了她。”

“那么,你娘后来为什么不回盛乐找你爹呢?”冬奴听了直勤的故事,觉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入迷地追问。

“等我娘养好了伤,又生下了我以后,才知道我爹已经娶了温石兰家的女儿,所以她就不回去了。再说我娘喜欢上了我家主人,情愿给我家主人做驯马的奴婢,”小直勤回答得很坦然,倒是帐中的几个大人听了脸色有些讪讪的,“她说其实我最好也不要回去,在李家吃的好、用的好,做柔然的直勤太累,不是割肉祭神,就是流血打仗,还是进了李家,才知道什么是神仙似的日子。”

安永听了小直勤的故事,由衷觉得小直勤的娘比他的爹人品要靠谱很多,不由地转脸问图默特:“图默特将军,这孩子说的话可像是真的?”

这时一旁的图默特早听傻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十年前可汗的初恋情人在大漠里被狼群吃得干干净净,那悲剧,盛乐城中可是人尽皆知啊。

“大,大概是…真的吧?”图默特结结巴巴地回答。

安永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个消息报知给奕洛瑰比较好,于是他收留了小直勤,又趁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写进了奏疏,准备转天就递往新丰城。

结果第二天一早大渠刚刚开工时,安永忽然收到营官来报,有一支商队今天早上找到了渠上,商队头领正向开渠的军人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小男孩呢!

安永一听便知是李家的主人找上门了,回营帐将消息告诉了直勤,小直勤一听主人找他立刻就哭了,抽抽搭搭地说要回去。安永拿小孩子没办法,赶紧哄了两句,牵着他的手陪他去找主人。

李家的驼队非常显眼,当直勤跑到渠上,一眼看见队伍当中最豪华的那一辆驼车时,立刻圈着小手高喊了一声:“小郎君——”

驼车的帐子里立刻钻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哭哭啼啼地望着直勤呼唤了一声,便要往车下爬。这时帐中却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玉般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小郎君的脑袋,将他拦回帐中。

须臾之后,就见几名仆从在车边放下了一张裹着织锦的脚踏,而后车帘向两边掀开,车中缓步走下了一位风神俊秀的男子,手里还抱着个唇红齿白娇滴滴的小孩子。

安永便知道这一位就是李家主人了,于是他领着直勤走到那男人面前,尴尬地行了一个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料这时李家的主人却主动开了口,笑道:“公子应当就是博陵崔三了吧?果然好神采,陇西李七久仰了。”

安永一怔,不由望着眼前这人,只见他左手轻松地抱着孩子,右手还在悠闲地摇着一把白羽扇,一身白纱衣裳被风轻轻吹动,不染尘垢,清净端庄悠然之貌,令人一见之下,不由心生欢喜。

这个时代的名士风采,安永总算真正领略。他约略知道陇西李氏也是与博陵崔氏不相上下的阀阅世家,只是并未世居新丰,如今一门之中,声名最响亮的就是眼前这位李七——李琰之。

第四十五章皇鱼

这时李琰之怀里的小郎君手脚扑腾着就要下地,李琰之便抱着他往地上轻轻一放,两个娃娃立刻涕泗横流地抱在一起,你一声我一句地道着想念。

站在一旁的李琰之便用羽扇抚了抚小直勤的脑袋,望着安永笑道:“家僮调皮,给公子添麻烦了。”

“哪里,”安永也笑笑,低头看着直勤和小郎君如胶似漆地模样,问直勤道,“直勤,你可想好了?是留在这里,还是跟着主人回去?”

小直勤立刻噤声,十岁的娃娃面临人生重大的抉择,一时只能傻傻地看着安永。

不料这时李琰之却开了口,和蔼的目光落在直勤脸上,看得小直勤忍不住又哭了鼻子:“是我对你说可汗在阴山之中,你就去找他了,对不对?”

“嗯。”小直勤泪眼汪汪地点头。

李琰之便叹了口气,重又望向安永:“崔公子,我也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今天我若带他走,他一辈子都会存着这件心事,倒不如还是累您带他去新丰,帮他解开心结才好。”

安永闻言点点头,对李琰之道:“既然足下如此决定,崔某定当尽力。”

“既如此,李某也不便久留,就把直勤托付给足下了。”李琰之说完,轻声地哄着儿子,重又将他抱在怀里,才与安永告辞,“崔公子,今日你我一见如故,若不嫌弃,今后就唤在下一声李七吧。李家在新丰也有别业,将来入京时,一定登门拜访。”

安永立刻客客气气地答应下来,也不知这位李琰之是如何与自己一见如故的,等送走了李家的驼队之后,便将此事搁下不提。

安永的奏疏转天递往新丰,一个月后奕洛瑰的御笔朱批送到,奏疏下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一派胡言。

安永放下奏疏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和冬奴玩得正欢的孩子——这事换了自己都很难相信,何况刚愎自用的奕洛瑰?与其用长得像来说服他,倒不如有些物证更好,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问直勤道:“直勤,若是到了与你父亲相认那天,你身上可有什么信物给他看?”

直勤一脸茫然地望着安永,摇了摇头。

安永顿觉头疼,转念又一想,万一奕洛瑰不肯认这个儿子,自己将直勤收养在崔府也吃不穷自己,这下才算释然。

时光荏苒,转眼金秋已过,盛乐城又将再一次进入冬旱。为了赶在严冬到来前引水入城,渠上的官兵昼夜抢建,终于让达兰喀喇大渠在十月竣工。

开渠之日盛大得就像一个节日,尽管天空中挦绵扯絮下着大雪,安永他们仍旧骑着马齐聚在了山麓上。开渠的官兵、盛乐城的男女老少,只要是有马骑的,纷纷到大渠上来看放水。

随着安永一声令下,建在悬崖上的闸门缓缓开启,伊丽水顿时如一条白龙般跃进了大渠。聚在渠边的众人立刻欢腾起来,此起彼伏地吹着嘹亮的口哨,纷纷扬鞭打马追逐着奔腾的浪花,跟着渠水向盛乐城疾驰而去。

只有安永和图默特远远落在马队最后,不急不慢地沿着水渠做最后一次验收。图默特如今对安永已是心悦诚服,骑在马上感慨万千地赞叹道:“哎,人说桃花石诸事皆巧,果然名不虚传。崔御史你为盛乐城造了福,我图默特永远记着你这份恩情!”

安永半面脸缩在貂绒风帽里,这时候望着图默特笑了笑,径自道:“将军是个实在人,崔某也不同您说虚的。如今大渠建成,我很快也要回新丰了,今后这条大渠就交给将军您,每年冬季落闸清淤、修葺养护,都是苦功。盛乐城百姓能否安居乐业,都要靠将军您的付出了。”

“我明白,这条渠就是盛乐城的命脉。”图默特拍着胸脯,一本正经地对安永保证,“为了盛乐百姓,牺牲一个图默特又能算得了什么——这种徒劳无功的重任,崔御史你就放心交给在下吧!”

安永闻言愕然,忍不住在寒风中小声提醒道:“将军…您这个成语用得好像不大对…”

然而图默特此刻只觉得肩上重任如山、胸中气壮山河、乃至脑中一片空白,哪还听得清安永的话。

盛乐城昼夜温差极大,正午大渠才放的水,到了晚上便冻结起来,第二天早晨又开始融化,哪知缓缓流动的寒水之中,竟一沉一浮地从上游漂来了一条大鱼的尸体,这一下可轰动了盛乐城。

原来这种生活在伊丽水中的凶猛大鱼,叫作皇鱼,一向被柔然人视作奇珍。柔然人不擅捕鱼,为了能获得这种大鱼的鱼籽,往往在水边耗费一个秋季也一无所获。

安永建的这条大渠不但为盛乐送来源源不断的甘霖,甚至还送来了一条皇鱼,这下可把盛乐人给乐坏了,一时奔走相告,只差把安永供起来当神信奉。好事的图默特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扯着安永来看热闹。于是安永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条长达两米的鲟鱼尸体,被盛乐人兴高采烈地合力捞上岸,剖腹取籽,又将剔透滑溜的生鱼籽密密麻麻盛了一盘,捧到安永面前送给他尝鲜。

安永大惊,立刻严词拒绝了这道美味,弄得图默特脸上都不禁露出一种“想不到你这个乡巴佬竟然暴殄天物”的失望之色。

安永猜想,这条鲟鱼很可能是误入了达兰喀喇大渠,结果晚上渠水结冰将它冻死,第二天鱼的尸体才会随着解冻的渠水流进了盛乐城。对这个时代的人宣传保护动物不啻对牛弹琴,倒不如自己一并将细节做到位罢了。

于是他当晚便为大渠设计了一道铁栅,命图默特交给匠人铸造,这一次图默特竟挺机灵,立刻就想到这道铁栅与白天的那条皇鱼有关,很奸诈地不想执行,嘿笑道:“水流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加这道栅?”

“因为河水中漂浮了许多落叶枝桠,杂物流进渠里会造成堵塞,”安永面无表情地提醒图默特,“将军,水里的皇鱼大家会捞上来瓜分,堵塞的大渠可没人会帮你清理哦…”

“崔御史你真是高瞻远瞩,我这就去!”图默特立刻捧着图纸溜之大吉。

大渠修成之后,伊丽水顺着大渠灌满了盛乐城储水的涝坝,紧跟着漫长的冬季到来,大雪封山,安永不得不留在盛乐过了新年,直到翌年二月末才打点了行装返回新丰。

这一年来的相处,让盛乐城的百姓都爱极了这位漂亮又智慧的桃花石。于是安永出发那天,柔然城里的姑娘全都用锦带将腰肢扎得细细的,围着安永的马车载歌载舞,又用银壶中的酒浆把马车轮浇湿。男女老少自发骑着马送了很远,其中送得最远最久的是图默特,他领着自己的部下一路送出了五百里,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送的规格远比初见时更高。

“也只有他这样的桃花石,才配得上‘繁文缛节’四个字。”图默特后来一直坚持这么说。

安永一行三月中旬抵达新丰城时,受到的迎接同样很隆重,新丰城的柔然贵族将他视作拯救了盛乐、能征服伊丽水、还能招来皇鱼的神人,从此再也不敢怠慢,争相往崔府里牵羊送马。

满城欢喜之中,只有崔夫人很不高兴——因为安永在盛乐开渠,又错过了一年的冬至家祭——这简直就是数典忘祖的先兆了!她心中的火气舍不得对儿子发,便统统落在了被安永带回府的小直勤身上:“这是哪里来的柔然小蛮子,怎么也弄进崔家来?真是脏了我这块地…”

安永默不作声,坚持请了府中针线最好的婢女为直勤做了套新衣裳,将他打扮得整整齐齐,领着他入宫去见奕洛瑰。

奕洛瑰自从半年前在奏疏上批下“一派胡言”四个大字后,便再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更加想不到安永竟会带着个小孩子入宫述职。然而当他坐在御座上看见了入殿的小直勤,他瞬间便惊得站起身来,接着一步步走下丹陛,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弯下腰,伸手抓了抓直勤半长的头发。

“确实像我,难怪你会写那道奏疏了,”奕洛瑰喃喃对安永道,两眼继续打量着小直勤,最后却笑道,“小家伙,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我的宥连的确已经死了,她被狼吃得干干净净,去哪里生个你这么大的儿子?”

“陛下为何不信呢?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呢?”这时安永在一旁轻声插口。

奕洛瑰直起腰来,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回答:“就算这个故事是真的,也要宥连亲口告诉我,我才信。”

这人真是固执,安永忍不住皱眉,反驳道:“那么为何陛下笃定宥连姑娘一定是死了?”

奕洛瑰便低头解下腰间的匕首,递给安永看:“这是宥连的匕首,当初在荒漠里找到的,如果她还活着,不会丢下我前一天刚送她的东西。”

安永一时语塞,这时却听一道稚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娘说可汗送的匕首可难看了,所以她把上面绿色的宝石都抠掉,准备换成红的,结果匕首却丢了。”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变,低头看着匕首刀柄上没填宝石的金框,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时光瞬间倒转,帐中美人笑着从匕首上抠下一粒绿宝石,故意丢中自己眉心的那种刺痒,再次清晰地钻进了奕洛瑰的心。

第四十六章认亲

安永看着深受震动的奕洛瑰,心中也不禁感慨——有时候再多的物证,也比不过心头最深刻的回忆。

奕洛瑰这时候终于对小直勤另眼相看,嗓音微颤着问:“你母亲她…如今在哪里?”

“哦,我娘她已经过世啦,”小直勤童言无忌地大声道,“三年前,我娘为我家主人驯服乌夜紫,那马可凶了,将她摔得很重,大夫也没能将她救活。”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将手中匕首攥得死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直勤:“你家主人?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快将他名字报来,我与你做主!”

“做什么主?”小直勤听不明白,见奕洛瑰怒发冲冠,立刻笑道,“可汗爹爹,您别生气。我娘她喜欢我家主人,是心甘情愿为主人驯马的!她去世前还教我别难过,说能为心爱的人去死,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这下轮到奕洛瑰目瞪口呆,彻底悲剧。他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消受着敢爱敢恨的老情人给自己带来的打击,到最后终于接受了现实,缓过神走到小直勤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奕洛瑰弯下腰牵起直勤的手,抬头望着安永道,“我把他带走了。辛苦你将他送到我面前,为盛乐解旱的赏赐是公事公办,私底下欠你的这份情,有了机会我自会报偿。”

“不敢。”安永慌忙低头谦让,直到看着奕洛瑰牵着小直勤的手缓步离开,将他领进了禁宫内苑。

奕洛瑰意外地冒出这么个儿子,全天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数崔桃枝了!

此刻就见她坐在榻中放声大笑,一边擦着眼角喜极而泣冒出的泪花,一边拍着床阑对安永道:“哥哥啊哥哥,我的好哥哥,桃枝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瞧你平日不肯出手,结果一出手就放个杀手锏,哈哈哈…这下我的景星不做太子也不行了…”

崔桃枝笑得花枝乱颤,夸张的笑声吓得奶娘怀中的孩子呱呱大哭,安永立刻令她噤声,无奈道:“找到这个孩子只是机缘巧合,可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崔桃枝死性不改,仍是得意忘形地嘻嘻笑道,“哥哥你是好人,所以妹妹我才会有好报嘛!”

安永看着眼前这个才做了妈妈的半大孩子,拿她根本没办法。他只在嘉福殿中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崔桃枝立刻起身相送,跟在他身后絮叨:“如今景星有望做太子,我也就放心了。哥哥你都不知道之前我有多担心,生怕流芳殿里那个狐媚子也怀上儿子,倒拿我的景星做了垫底,那可有多冤呢!”

“做太子也未必是好事,”安永走下玉阶穿鞋时,还是忍不住告诫自己这个妹妹,“你呀,没事别老盯着别人,做好自己就行了。”

“桃枝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的,”崔桃枝立刻向哥哥保证,又贼兮兮地笑道,“不过要是哥哥肯帮帮我,除掉流芳殿那个狐媚子,桃枝就更是高枕无忧了…”

“这事你想都别想。”安永板着脸训了她一句,拂袖便走。

离开嘉福殿后,安永便跟在两名宦官身后出宫,因为一路心不在焉,竟没发现领路的宦官带着自己兜了个圈子,不知不觉将他引到了流芳殿下。这时玉美人伏在白玉阑干上笑着招呼了一声,安永才猛然回过神,吃惊地瞪着殿上那个笑得古灵精怪的玉幺。

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走到这里?安永顿时尴尬恼怒得满脸通红,想找领路的宦官算账,哪知那两人早跑得没了踪影。

“别找啦,他们都已经被我收买了,”这时玉幺已经摇着团扇款款来到殿下,抬头望着安永笑道,“不然玉幺怎么能见到你呢,崔侍中?”

一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夜,随着玉幺的靠近又缓缓在脑海中浮现,安永脸色一沉,立刻向后退开一步,转身就走。

玉幺却扯住安永的衣袖不放,另一只手举高了团扇遮阳,在浅蓝色的日影里粲齿而笑:“别急着走嘛崔侍中,这一年来,玉幺对你可是朝思暮想哦!你呢?有没有悄悄想过我?”

安永回过头,背着光的脸上写满了憎恶,冷冷地看着她开口:“玉美人,请你自重。”

“咦咦咦,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大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再说当初可是你对人家说二十一世纪中国的,怎么这会儿又要人家自重了?”玉幺明眸善睐,斜睨着一脸震惊的安永,笑得是满脸无辜,“咳咳,我说,你到底是哪个年代过来的?”

因为旧恨树起的藩篱,这时候统统被发现同伴的喜悦攻破。安永激动难抑,怔怔对着玉幺看了好半天,才低声报上自己离世的年份。

“啊,这么说…我比你还要晚上两年,”玉幺笑着摇扇子,又闲拉家常般问安永,“你来这里几年了?”

“还差四个月,就满三年了。”安永回答。

“什么?”玉幺顿时瞪大眼,愤愤不平地叫了起来,“老子明明比你晚两年才死,凭什么到这里的时间还比你长!你知道吗,老子来到这个无聊的鬼地方已经五年了,五年了!”

“嘘,你小声点,”安永立刻喝止玉幺,担心她胡乱嚷嚷被人听见,“这还魂的事本就玄而又玄,我们之间只差这点年份,已经很难得了。”

“谁说只差这点年份?老子明明就比你多吃了四年亏!”玉幺翻了个白眼,伸手将安永的衣襟一把扯住,凑近他抬起头,艳丽的脸上戾气一转,笑得又是春光明媚,“崔侍中,看在咱俩是老乡的份上,帮人家一把吧?”

安永受不了玉幺糖稀一样黏糊糊的嗓子,往后躲了躲才问:“帮你什么?”

“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玉幺竖起中指戳了戳身后的流芳殿,哭丧着脸道,“我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年活寡了,无聊到死!我原以为皇宫是个好地方呢,哪知除了房子大点,根本没别的好处!”

安永认为玉幺异想天开,立刻摇了摇头,十分同情地看着她:“不可能,你已经做了嫔妃,这辈子也出不了宫的。除非皇帝驾崩…不过那人残暴得很,谁知道他驾崩了以后会不会拿你殉葬呢?”

安永的话却吓不住玉幺,只见她咬着红唇呼呼地喘气,满不在乎地摇着扇子,沉吟了半晌才又开口:“只要是我想出宫,就一定能想到办法。就看到时候你肯不肯帮我了…崔侍中,今天我就对你说句实在话吧——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我一个人成天孤孤单单的,无聊到简直快要发疯,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对不对?”

安永默然看着玉幺,点了点头。

“眼下只有你才是我的伙伴,也只有我才是你的伙伴,”玉幺说着便握住安永的一只手,抬头凝视着他,眼里竟浮上一层薄薄的泪花,“这个时代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不能做惺惺相惜的战友,与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差别?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孤单了!”

安永被玉幺这番蛊惑人心的煽情感染,不禁喃喃问道:“那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绝不连累你吃亏,”玉幺说着便将安永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无比深情地望着他叮嘱,“只是到时那个皇帝如果问起,崔侍中你一定要顺着帮我,否则我再想逃出生天,可就难了。”

玉幺的热情让安永很是困窘,于是他赶紧答应,又飞快地挣开了手,不想与她拉拉扯扯。

“只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可能帮忙。”安永对着玉幺承诺,偏偏这时冤家路窄,他的余光竟突然瞥见了远处的御驾,安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紧张地提醒玉幺道,“皇帝要过来了,我先走。”

“哎,别急嘛…”这时玉幺却忽然紧紧扯住安永的衣襟,不但不放他离开,反倒俯首枕在他胸前。

安永心中一惊,隐隐觉察到玉幺的用意,不禁骇然警告她:“你疯了?还不快放手!挑衅那个皇帝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怕什么…”玉幺笑得诡谲,脸颊紧贴着安永的胸膛,听他慌乱的心跳,“我们好容易才在这个时空里碰了头,难道你不想…让我给你作个伴吗?”

玉幺的话让安永心神一凛,犹豫到最后,终于垂下双臂放弃了挣扎,任她靠在自己胸前。眼看着御驾越来越近,他预感到自己将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不抱希望地喃喃道:“你到底要我如何帮你?”

不料玉幺这时却忽然抬起头,笑着将安永往外一推,眯着眼再次狡黠地叮嘱他:“你先走吧,崔侍中,我说过不会连累你吃亏的。不过请你千万记得,一定要从那个皇帝手里把我救出来…因为这一世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够相互作伴了…”

第四十七章赐婚

日晷的针影在沉默中缓缓转动,殿中凝滞的气氛已经重如磐石,压在安永忐忑的心头,让他渐渐竟有些喘不上气。幸好在他感到窒息之前,坐在他上首的奕洛瑰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奕洛瑰说的是玉幺。自从昨日的私会被撞破之后,安永一直不知道玉幺的安危,此刻面对奕洛瑰的质问,他也只能左右为难地犹豫着,不知该答是或不是。

如果承认,岂不是坐实了奸情?如果否认,奕洛瑰难道就肯宽恕玉幺和自己?

可惜安永笨拙的缄默,只会让奕洛瑰愈加肯定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这个人,果然还在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

心中的急痛一瞬间勾起杀气,奕洛瑰拼命按捺住本能,逼自己想一想、再想一想。

“陛下,您的手中有一把看不见的屠刀——若不放下这把刀,他日陛下要用这把刀杀我时,又有谁能救我?”——这是崔永安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以为然,所以更不能被他说中!

如此忍耐许久,奕洛瑰紧紧攥住凭几的手终于放松,手指一根根弹起,又轻轻落回原处。

“你不说,我也明白。能让洁身自好的永安公子陷入沉默的人,还用我多说什么呢…”奕洛瑰心有不甘地轻喘了一口气,凝视着座下脸色苍白的人,缓缓开口道,“可她终究是我后宫的妃嫔,你想要我如何呢,崔侍中?”

座上人将问题丢还给自己,安永接了招,于是失去血色的双唇一瞬间微颤起来,哆嗦了许久才低声道:“妻子如衣服…陛下后宫三千…您就开恩赐臣这一件吧…”

奕洛瑰的手指瞬间也微微发起颤来,于是他忍不住握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节摩挲了双唇许久,终于失笑出声:“从来赐衣都是赏新,那是我的旧衣,你不嫌弃?”

安永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微臣不敢。”

奕洛瑰静静看着座下之人——明明已经对自己畏惧到血色全无,却还在一意孤行地坚持,他就那么想要自己成全他吗?

一瞬间心中涌上百般滋味,嫉恨、恼怒、甚至尝到了一丝羞辱,却终归无奈地…想对他低头示好——他到底还是不想真的做一只恶鬼吧?当知道这个人已经敞开了心胸任自己蚕食的时候,他却害怕了,害怕真的将那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蛀空,从此真的没有一丝可能安放自己。

然而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多余的那个人竟是自己,所以美人由他要,自己却不想费那个心思粉饰太平,还要替这人遮羞了。

“好…好…你要她,我便降旨赐婚——让新丰城的永安公子,风风光光地娶玉美人进门。”奕洛瑰终于决定让步,说话的口吻却夹带着浓浓的负气之意,“我的人,让你明媒正娶,算不得过分吧?”

不过分?——是很过分。让阀阅名门的公子娶一个被遣出宫的妃嫔为正妻,蔑伦悖理,乃是十足的羞辱。

然而安永只是这个时空意外的来客,家世种姓的重要并不能真正渗透进他的灵魂,所以尽管他能感觉到奕洛瑰的赐婚对自己而言是一种羞辱,却又认为眼下的状况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