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岳将他一拉:“别问了。人各有志。”

博原对兄弟们的言语听若罔闻,又向摄政王一抱拳:“王爷,请。”

摄政王笑了一下,提起马缰向前走了几步:“好,这就会会他去。”

博原伸臂拦住他:“请下马。”

紫岳怒道:“大师兄,就算你攀了别的高枝,王爷好歹是当朝摄政,他纪煌不过一介平民,岂容你们如此折辱。”

博原目光在他身上一转,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压根不予理睬。

紫岳还要发作,朱岭拽住他的袖子:“陛下。”

短短两个字将紫岳的心头火压了下去。是啊,此来的目的是为了小皇帝,既然小皇帝在里面,他们自然有底气耍横。

摄政王下马,冲紫岳招手:“你跟我进去。”

青山也跳下马来:“王爷,我也去。”

摄政王看了一眼别馆高大的门楼,微微摇头:“你和朱岭在这里等康先生。”

博原点了点头:“王爷随我来。”

他并不似一般侍从般跟在摄政王身后半步的地方,反倒一人当先,昂然走在前面。紫岳面带怒色,提脚就要追,被摄政王一把抓住了胳膊:“别乱。”

紫岳一惊,恍然明白。博原如此姿态,本就是为了激怒他们,扰乱心神。此去不啻龙潭虎穴,摄政王身边只有自己,万万不能大意,更无谓在这种小节上纠缠。

他本是极聪明的人。想通了这一节,便立即收敛心气,随着摄政王不紧不慢的步子往里走。

一俟三人进了别馆的门,只听轰然一声响,紫岳回头,巨大的门已经在身后关上。

纪氏虽然没有官爵,这别馆却修的如同京城中公侯府邸一般。进了大门,里面尚有仪门和倒厦,一条宽有七尺的石道直通向仪门之内。从大门到仪门之间,却成了一片宽口的场地。

紫岳四下里张望,只见周围高墙环绕。身后大门并不见有人,门却能自己关上,可见其中是有机关的。他不禁心往下沉,深知今日深入陷阱,更打醒十二分精神,要护摄政王的安全。

摄政王益阳却似对暗藏的杀机无动于衷。边走,边闲闲地聊起天来:“紫岳,你来的早,摸得怎么样?”

紫岳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此地,他竟然当着敌人的面问起自己打探的情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惊讶,摄政王爽朗地笑起来:“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知道的,博原自然知道,难不成你还怕他把你的消息偷了不成?”

博原哼了一声,并不理睬。

紫岳跟在摄政王身边最久,听他这么说,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自己掌握越多的情况,对方也就越忌惮。他见摄政王只身而来,身边只有青山一人,便猜到康先生是去安排援兵了。这种情势下,自然拖得越久对己方越有利。那么恐吓一下对方,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想了想,紫岳决定把看到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我本来是想营救纪姑娘,不料没有见到她,却见到了陛下。”他上前一步,刻意用博原能听见的音量:“陛下和纪煌老儿在一起。老贼倒是对陛下十分礼遇,两人在内书房里,纪煌找了不少人来陪陛下玩耍,他自己也一直亲身守着。”

摄政王笑了笑,问博原:“咱们是去内书房吗?”

博原哼了声,不说话。

紫岳继续说:“这别馆中别处倒好,内书房并周围三个院子守备森严。陛下所在之处,更是苍玉重点守护范围,院外有五十人守备,院中二十名护卫,房顶和其他隐蔽之处则是红杉队暗守,即便房中,陪陛下玩耍的人里,也有五人是身怀绝技的。”

摄政王笑得更开心了,轻佻地问:“这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戒备,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紫岳爽然一笑:“这些人还拦不住我。”

博原第三次冷哼。

摄政王心情甚好地看了眼博原,对紫岳笑道:“你也别张狂,那是博原不在,不然哪儿有你造次的份儿。”

紫岳豪气顿生,“即便他在,未必是我的对手。”

摄政王装腔作势:“唉,这样说可不好。咱们毕竟不是来打架的。”

“不打架,难道要空手回去?”

“见见世面也好啊。”

“也好,回去说给青山听,羡慕不死他。”

博原在前面听着这主仆二人毫无顾忌地谈笑风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来:“王爷…”

摄政王等得就是这一刻,眯起眼抬手制止紫岳的谈笑。“怎么,愿意转过头来了?”

博原长叹一声:“王爷,我私下跟你说几句话。”

紫岳冷笑:“瓜田李下,你不怕纪煌起疑心?”

摄政王笑着数落他:“这就是你小肚鸡肠了。纪老爷子什么人物,用人不疑这点心胸还是有的,不然昆仑也不会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紫岳看看两人,点了点头:“好。”他退到十步之外,转过身去,背对这两人,表示对他们的谈话好无窥听之意。

摄政王转向博原,轻轻笑道:“你长本事了。”他的话是笑着说出来的,笑意却没有到达眼睛。

博原低头单膝跪下:“纪老爷对我恩重如山,不是博原寡义,是欠人太多,除了以此身相报外,别无选择。”

摄政王微微侧身不受他这一拜,双手负在身后,遥遥望着天际的浮云,慢悠悠地问:“如果不是因为天市,你此刻究竟是博原还是昆仑呢?”

博原听了他的话一惊,抬起头来,只见摄政王负手站在天光里,垂目看着自己。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清冷,竟似比这满地积雪寒气还要重。

摄政王益阳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博原,你不该把天市牵扯进来。”他向前两步,走到博原面前,垂首看着他的头顶,“人人都会为自己粉饰。这是天性,即使你把自己说得如何忠义两难全,也粉饰不掉你背主叛敌的行径。我知道你挣扎过,你回来后也试图斩断和纪煌的联系,如果没有天市,说不定你就塌心在我身边了。你心中一定在怨我,既然把天市许了你,为何又将她送去穆陵守孝。”

博原听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再隐忍,一咬牙站起来:“王爷既然无心将天市许给我,又何必作弄属下?”

摄政王冷冷看着他:“当初去考宫的路上,纪煌是怎么接近天市的?”

博原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博原啊…”摄政王止不住叹息:“你心性坚韧,功夫又好,本来该是我身边这些人里最有出息的。没想到你能抗得过隐身在纪家卧底这些年,能受得住毁容的痛苦,却迈不过女人这道坎。你对我盟过的誓言,跟兄弟们从小立下的志向,因为一个纪天市就能抛诸脑后。你究竟是怎么了?”

博原咬着牙听他数落,咬着牙回答:“是王爷,先背信的。”

摄政王笑起来:“背信?天市可有一刻倾心于你吗?你不过趁她情伤之际轻薄于她,如果你心中存了半分敬重她的意思,我也会成全你们两人。”

这话就是强词夺理了。且不说当时是天市主动勾引博原,退一万步讲,摄政王当着纪煌的面默认了这门婚事,反复无常也的确有失信的嫌疑。只是博原心思远不如紫岳灵动,认准了是摄政王失信悔婚,便想不到其中复杂的背景,因此一怒之下又投回纪煌麾下。若是紫岳的话,自然明白天市是摄政王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该去碰,否则后果很难说。

摄政王向后撤了一步,远远打量着博原:“你从小跟我,这二十多年的情分我不会不认。陛下的账算在纪煌身上,你把天市放了,我饶你不死。”

博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王爷,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是谁饶谁不死啊?”

此地空旷,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四下里回荡,杀气骤然升起。

紫岳警觉地拔剑四顾。

只见周围的墙头,仪门牌坊和正门的门楼上赫然多出无数张弓搭箭的青衣人来。几百支箭对准了空旷广场上的摄政王和紫岳两人。

三十一 舅公

一支箭,笔直地指向前方,弓弦紧紧绷着,弦音隐然,暗蕴劲道。拉弓的手有些吃力,微微发抖,箭尖晃动了一下,弓弦发出砰的一声响,箭带着哨音飞了出去,笔直地命中目标。

“好!”有人喝彩,击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小皇帝长风皱着眉把弓抛向一边,一个青衣苍玉伸臂接住。

“好什么呀。”小皇帝深深不满,“这弓太硬了,手疼。”

纪煌一脸关切,连忙招手让屋内两个彩衣侍女奉上热巾子:“这弓是给那帮粗人用的,陛下快别再碰了,手上要磨出了泡,可就难看了。来啊,快给陛下敷上。”

小皇帝伸出手,打量着两个跪在自己面前擦拭手心的侍女,“舅公,你府上可真是好玩,不见夫人小姐们的面,倒是下人一个个光鲜的很。”

纪煌陪着笑:“家眷们都在定陶老家,没有圣命,不敢离乡。”

小皇帝的注意力从侍女身上被拉了过来:“为什么没有朕的命令就不敢离乡?莫非谁还将她们囚禁了不成?”

“陛下有所不知。”纪煌叹了口气,“这是先几代陛下时的规矩,纪家人不得随意入京。再说了,定陶好地方,女眷们也不远离开。”他接过新送上来的百合羹递给小皇帝:“陛下您尝尝,这是我们定陶的地方小吃,很好吃。”

小皇帝盯着那碗白白糯糯的羹,满面疑虑:“这个…好吃吗?”

“自然好吃。”纪煌将碗交给一个彩衣侍女,让她用调羹舀了给小皇帝喂:“当年太后娘娘还是闺女的时候,最爱吃这个。”

“太后?”小皇帝尝了一口,认真地抿了抿:“还行吧。给我,我自己来。”他抢过侍女手中的碗,拿起勺子三下五除二全都倒进嘴里。

“太后,就是您母亲呀。”纪煌脸上闪过伤感的神色:“你母亲璇玑也是在定陶长大的,她小时候跟您还真像,笑起来一样眼睛弯弯的,像小月亮一样。”

小皇帝把碗一丢,拽着纪煌的袖子追问:“舅公,舅公,你见过我母亲小时候?她那时什么样?漂亮吗?我都没怎么见过她把眼睛笑弯过。”他说到后面,语气低沉下去,孺慕之情自然流露。

纪煌摸着胡子呵呵地笑:“陛下何不到定陶去看看?你母亲当年的闺房还原样留着。她养过一只大白猫,到如今都还活着,已经快变成猫精了。陛下去了,就能看到。”

小皇帝眼睛眨了眨,突然发起脾气来,把纪煌的袖子甩掉,怒道:“我母后都死了,那猫凭什么还活着?朕才不要去看它呢。”

这一翻脸大家都猝不及防,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有纪煌仍然陪着笑:“不见就不见。陛下既然嫌那猫命长,回去让人杀了便是。”

“杀了?!”小皇帝自己倒是吓了一跳:“杀了?”

纪煌仍然在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寒气逼人:“陛下不喜欢,自然不留。陛下…”他走到小皇帝面前,双手压在孩子的肩膀上:“陛下是天子,天下之主。这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要听陛下的。”

小皇帝哼了一声,不说话。

“若有人敢违背陛下,陛下便可取他性命。若有人陛下看着不喜欢,陛下也可将他扫地出门。何况是只猫,不过一个畜生而已。”

“说的倒好听。”小皇帝拂开纪煌的手,不耐烦地从这座小楼的栏杆边回到室内,往软榻上一躺,将满院子的侍卫私兵抛在外面:“朕是皇帝吗?舅公你要见朕都得偷偷摸摸在半路上等,朕这个皇帝做得可真够窝囊的。”

“那是陛下小。”纪煌毫不动摇地继续微笑,语气中却有着很强硬的东西,迫使小皇帝不得不在他说话时抬头聆听:“陛下眼下尚未亲政,自然一切要由摄政王来做主,一旦陛下亲政了,任何人…”他怕小皇帝听不懂,又强调了一遍:“任何人都不能违逆陛下的心意。”

“任何人?”小皇帝眼睛发亮,“天市也不行,对吧?”

看着纪煌几乎要点头却被他后面那句话给打击得变色,小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舅公,朕不是小孩子了。”

小皇帝起身向楼下走去,把纪煌晾在一旁,脸色时青时白。

“陛下…”纪煌到底老辣,只是怔了片刻就回过味来,转身去追小皇帝。

他身边一个堂侄纪骅跟上来,“老爷?”

纪煌咬着牙恨恨地小声骂:“耽于女色,难有大作为!”

口中说着,却仍然追了出去。

这边小皇帝已经出了小楼进到院子里,满院的苍玉私兵都吃了一惊,连忙向他行礼。

小皇帝周围看了看,吩咐:“去,给朕备车,该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小皇帝冷笑:“怎么?你们也不把朕当皇帝?”

“陛下,陛下…”纪煌追出来,“陛下这是怎么了?刚才还玩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说走?陛下放心,此处离京城又不远,且吃了午饭,我定然派人将陛下安然送回去。”

小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舅公,你还是在欺负朕年纪小。”

“不敢,陛下何出此言啊。我与陛下也算血脉相亲,陛下的话太伤人了。”纪煌风姿甚好,美髯长身,这几句说得情真意切,脸上分明是一片热忱遭到怀疑的伤感。

小皇帝长风却毫不受他的蛊惑,拊掌笑道:“舅公你不知道,从我很小的时候,我母后就教过我如何辨识周围的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凝视着纪煌,笑得风轻云淡:“舅公你骗我。”说完,小皇帝继续朝外面走。

纪煌面上再装不下去,脸一沉:“陛下要到哪里去?”

“朕要回宫了,请舅公送我回去。”小皇帝的口吻不亢不卑,全然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陛下要走可以,不过请先见一个人。”

小皇帝很不耐烦:“谁啊?带来吧。”

纪煌笑道:“还是请陛下跟老夫来过去看看吧。”

小皇帝怫然不悦:“谁这么大架子,也配让朕去看?”

纪煌双手拢在袖中,微笑不语。小皇帝拿他没办法,哼了一声:“走吧。去哪儿看呀?”

“陛下请随老夫来。”

纪煌带着小皇帝出了院子向大门的方向行去。

这是一条夹在高大墙壁间的青石板路,一行人走过,足音回荡。小皇帝抬头四顾,只见墙头隐然有人影。他心中不安,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来,虚张声势地说:“舅公这宅子,可比我的皇宫还气派。”

纪煌面上仍然诚惶诚恐,语气却透出自得来:“这是纪氏先祖们历代经营的宅邸,年久日深,自然规模就大了些。却不敢与皇宫相提并论。陛下这是折杀老夫了。”

“纪氏先祖?”小皇帝听了这话,不禁仔细咀嚼。他自幼丧父,母亲也已经去世好几年,身边除了一个什么都干涉的摄政王之外,连一个长辈都没有。莫说家族气氛,便是连父母亲情都不曾有过。也因此,他虽知道纪煌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居心叵测,却仍忍不住生出孺慕之情,听着纪煌说起纪氏,说起母亲少年时的事情,仍忍不住向往。连舅公这称呼,一口一个,也叫得上瘾。

纪煌自然猜得出他的心思,笑道:“陛下还没有见过咱们定陶纪氏祖庙里的娘娘堂吧?”

“娘娘堂?那是什么东西?”

纪煌呵呵笑起来,牵起小皇帝的手一边款步向前走,一边说:“娘娘堂是俗名,正名叫厚德堂。厚德载物的厚德。”

“恩,这句我学过。”

“天下各大姓族家庙中都供奉的是历代男子的灵位,只有纪家,家庙中另辟有厚德堂,供奉纪氏女子的牌位。”

“女子也有供奉?”小皇帝完全被这新鲜事儿吸引住。

“当然。”纪煌微笑起来:“别人家都是男人当官封爵荫被后世。咱们纪家却是女子出类拔萃,多为后妃,这才有了纪氏一族的百代荣耀,自然死后也该享受供奉,这才对得起她们嘛。”

“那么我母后…”

“太后陛下的牌位自然也在。不但她在,因为她的缘故,连她的母亲,陛下的外婆也有牌位在。”

“外婆?”小皇帝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一般想了半天,“朕也有外婆?”

纪煌笑出来:“这是自然,世人生于天地之间,自然有父有母。陛下既然有母亲,那么太后她老人家自然也有母亲。”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朕的外婆。”小皇帝掩不住急切地问。

“她呀…”纪煌呵呵地笑:“自然是个很好的女子,否则又怎么会生出你母亲这样太后来。”

“这就对了。”小皇帝舒了口气:“我母后的母亲,自然不差的。”

“陛下的外婆在我们定陶名气很大,她生了两个女儿,各个不同凡响…”

“两个女儿?”小皇帝一怔,“我母后有姐妹?”

“那自然…”纪煌说到一半,突然转开话题:“到了。陛下请看…”

一路说话,不知不觉间纪煌把小皇帝带到一处高楼上。从楼上往下看,越过一层围墙,外面就是仪门前的空地。空地中心站着三个人,小皇帝一眼就认出了摄政王:“他怎么在这儿?”

“陛下在这儿,王爷自然会来。”

“真是多事。”小皇帝毫不掩饰对摄政王的反感,转身就要走:“舅公让我见他?朕看不必了。”

“陛下别急啊。”纪煌拉着小皇帝不松手:“老夫怎么会让你见王爷这种无趣的人。陛下的喜好,老夫还是知道的。”

“那你让朕见谁?”

纪煌向楼下一指:“您看,那是谁?”

小皇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怒火上冲:“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仪门下,小皇帝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堵住嘴的天市,正被一个壮汉扛在肩上,朝摄政王他们走去。

“天市…”小皇帝趴在栏杆上大声呼唤。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被厚厚的积雪映衬得无比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