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忽儿眼前是季节被捆在床上活活喷毒气死前狰狞的模样。
一忽儿是留山漫野繁花里,一身锦绣的燕绥,和他用最淡的语气,说着未来五年的计划,提前几年便将季家的未来做了定论,将季家的军力做了瓜分。
一忽儿是深宫夜奔那夜,救走自己的那匹巨犬,那巨犬尾巴下有些稚嫩的字迹,那惊鸿一瞥的孩子笑脸,后来他派人打探过了,燕绥和文臻有一子,目前不确定在何处。
他想,就是那个孩子。
这样的祖孙三代。
燕氏皇族的可怕,令人战栗。
季家谁人能抗?自己吗?
便如那信中所说,这样的皇族,无论谁上位,真的能容他偏安一隅,割裂国土,为这南面之王吗?
燕绥真的想的不是慢慢消耗季家实力,打压他的勇气和信心,让他和他的军队,就像今天一样,连抗争的勇气都兴不起,直到完全丧失战力和血性,最后任他鱼肉吗?
他该信燕绥的承诺吗?
他有点茫然地下马,走进茶馆,却在听了几个字之后,霍然一醒,浑身冷汗瞬间湿透背脊。
茶馆里说的,竟然是一个老将被孙儿所骗,被替死的故事!
当然人名地点背景什么都换了,但是他一听便知道说的是什么,而茶馆里的人在鼓掌叫好,他如坐针毡,不敢再听,匆匆出门,风一吹浑身透凉。
已经传开了吗?
多少茶馆在说着这暗示意味十足的故事呢?
又是什么时候,人们会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故事影射着什么,而他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便如信中所说。
“天地有目,烛照洞明,君以为当日景仁宫一夜,世间无人知耶?”
当晚他回了府,谁也不见,书房灯火亮了一夜。
天明时,他召来亲信,秘密嘱咐他几句。片刻后,一队快马驰出季家大宅,向更南处边境而去。
苍南州再往南,靠近边境线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那里很少人前去,因为那是一片茫茫的沼泽,时常翻起无意中误入的野兽的白骨。
因此也少有人知道,那一片沼泽很大,延伸最远处便是大荒的地域,而在大荒那里,那一片沼泽更黑更深,却生活着无数凶猛的异兽。
两片沼泽相连,大荒异兽却不来东堂这边,是因为大荒的沼泽生长着一种叫雾羽的植物,它所散发的气味是异兽们最喜欢的,落下的草籽也是异兽们用以润滑肠胃的宝物。
这种东西,生长其实很快,但是需要异兽粪便滋养。所以东堂这里没这种植物,异兽便不来,异兽不来没有粪便,这种植物便不会生长。
数日后,一队骑士来到这片沼泽,种下了一大批雾羽。
没多久,黑色沼泽深处,便有微微腥气弥漫,咻咻兽声喘息,健壮腿脚搅动泥泞,黑色泥浆划开锋利的线,面上露出异兽铮亮的独角。
没多久,这片死寂的沼泽,便会变得很热闹。
而东堂这里和大荒不同,大荒无穷无尽的沼泽足够异兽们寻找食物,东堂却只有这一片,走得太远的异兽们一旦寻找食物,迟早会上岸。
而季怀远,已经撤走了这一处的驻军,放开的缺口,穿过一道山脉,便是建州。
建州和湖州换防,然而换防的军队已经走了,湖州军又就地失踪,建州,现在没有州军护佑。
现在,黑暗的沼泽被悄然打开。
雾羽在一片混沌中疯狂生长。
季怀远在苍南季家大宅中默默思量,想着自己这不动声色的背叛,会不会被察觉。
他不知道的是。
那天他离开街道后。
那一群“跋扈”的留山土著,走到街道拐角,便脱下了留山土著的彩裙和包头,和等在那里的季怀远的护军头领接了个头,然后消失于茫茫人海。
而茶馆的说书人,走出茶楼,回到家,在自家的灯下默默数着银子,想着昨夜有人教自己这个故事,明明也不怎么好听,以前也没听过,倒能赚这许多银子。
他也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唐家新任家主,对着那东堂舆图,定下的诸多计划之一,号称“兽潮”。
唐羡之拿捏人心,知道这位生性保守的季家新家主,在意什么,害怕什么,能够接受的背叛程度是什么。
被燕绥恩威并施拿下的季家新任家主,再次被唐家家主,挑拨、威胁、暗示、使诈…攻心而下。
天下之争,风云终起。
…
长川,易家大院里,易人离逗着蹒跚学步的儿子,和厉笑说起不久之后孩子的周岁宴,和目前朝廷的局势,末了感叹地说一句:“本来还想周岁宴能不能有机会见见文臻,现在看样子再聚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厉笑稍稍丰腴了些,为人妻为人母之后,神情中的活泼未去,又平添几分温柔稳重,显然生活得很是舒心,闻言眉头一蹙,道:“你且上心些。最近这朝堂和局势太奇怪了。伯父也来信说东堂之乱只怕难免,要我们守好长川,万不可为人所趁。”
易人离前年参加了第一次武举,夺了榜眼,正式授了长川别驾一职。
易人离点点头,厉笑又道:“阳南岳又去哪了?最近总是见不着他人影。”
易人离漫不经心地道:“许是去和他哪个好兄弟喝酒了吧,你知道他和十八部族这几年关系不错。”
“正是如此我才担心。”厉笑道,“他无官无职,只肯做你的管家,却和易家近亲远属以及十八部族打得火热,他这是在做什么?替你拉拢人心么?”
易人离瞪大眼睛:“替我拉拢人心做甚?易家都不存在了,长川都归朝廷了,我还能做啥?”
他手一松,蹒跚学步的儿子便摔了一跤,宝宝扑地大哭起来,易人离急忙大骂自己该死去扶,厉笑伸脚绊了他一跤,易人离:“你做甚!”
“不许扶!让他自己起来!”
“豆子才一岁不到你叫他自己怎么能爬得起来!”
“怎么不能?你知道我伯父写信怎么说的?随便儿三岁就进宫纵横捭阖了!豆子便是不能和他比,也不能稀松啊!”
“你们女人有病啊,这也要比?拿我儿子折腾呢!你怎么不去和文臻比也做个刺史啊!”易人离在厉笑捋袖子揍他之前,唰一下跳起来,抱起儿子便哈哈笑着逃了。
厉笑也没追,看着他把儿子顶在头上,父子俩一路笑着去玩了,她靠着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又忍不住叹口气。
这没心没肺的人哟…
她闭上眼,默念。
但望东堂无乱无灾,四海升平,让这没心没肺的人,能一辈子快活下去吧。
…
林飞白走在冷雨凄凄的军营里。
他步子有点虚浮,前几天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虽然及时治疗了,终究是还没好全,他便爬了起来,例行督促巡营操练。
周沅芷撑着一把伞,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肩头甲胄湿漉漉闪着微光,终于忍不住将伞往他头上靠了靠。
林飞白下意识抬手去推,想说一声军中撑伞不成体统,一转眼看见她瘦尖了的下巴,到嘴的话便吞了回去。
心神有点恍惚,手便无意识地落在她撑伞的手上,林飞白想要缩手,周沅芷却大胆地反手一抓,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林飞白颤了颤,没动。
已经做不出将她推开的举动了。
那一夜之后,清晨他热度退去,神智清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时便如五雷轰顶,自幼端正谨严的教养令他分外不能接受这般乱性行为,然而就这般起身而去,却也是做不出来的无良之行。他当时僵硬在床上,真恨不得就这么一把剑抹了脖子。
周沅芷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既没有趁势黏上他要他负责,也没有哭哭啼啼表示委屈,她便和以往一般,起床,梳洗,给他端早饭,命人来给他诊脉。除了借用他的桌子简单梳妆了一下,其余一切和平时一般,沉静而从容。林飞白当时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她背影,不知怎的,这几日脑中徘徊的,便总是她简单梳妆那一刻,雪白中衣袖子垂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纤细洁白如霜雪。
将早饭和药端给他后,对着他垂下的眼睛,她才说了句:“是我愿意献身于君,君无须为此自责。但也请君莫要因此便以为我便是浮浪女子,周沅芷此身,从遇君那一刻始,至身死魂消,从来都只属于君一人。”
林飞白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之后的几日,周沅芷还是那样跟着他,他病着她便照顾汤水,他起身她便亦步亦趋,却也并不唯唯诺诺,会督促他及时喝药,会准时端上三餐并看他吃下去,会在他夜深议事时默默守在帐外,直到他担心她受寒不得不尽早结束议事。
一开始林飞白尴尬,想避开,但也知道避不开她。后来也便不说什么了。
此刻细雨斜飞,天色昏暗,林飞白没有抽走自己的手,却将那伞往周沅芷头顶移了移。
周沅芷抬头,一霎间她红唇微张,眼底绽放出喜悦的光芒,灿亮如明珠。
林飞白看得心头一动,转开了目光。想了想正要说什么,忽然辕门开了,一队车马辘辘驶了进来,周沅芷认出这是军营派出去采购的队伍,还有三天就是除夕,因此出去采买了一些米面菜蔬,军营账上没什么钱,刺史又推三阻四,林飞白是拿自己的钱出来采买的,顺便还采购了一批冬衣,为了节省银子多买一些,特意去了物价更便宜的湖州。
林飞白已经下了哨塔去迎那马车,亲自看那些米面菜蔬,拈着冬衣里的棉花,满意地点点头,负责采购的军需官和他道湖州刺史很是大方,命专人安排这事,并给了他们最低价,城中商会还捐了一批冬衣。
林飞白知道这其实是文臻的遗泽,但此刻再想起文臻时,心中虽然依旧会起波澜,却已经是温暖余波了。
他转头,看着眼底光芒欣喜的周沅芷,想着其中还有两匹花色好看的绢布,也不知道是哪家湖州富商捐的,正好可以给她做身棉裙。
军需官一边卸货,一边又和身边人道:“湖州城里临近年关,很多商人回家过年,备货也有点紧张,耽搁了日子。我看着时间不多了,回来还有好多活要干,出城就抄了近路,从赤岚山一条便道穿过去,嘿,说起来运气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那条便道本来有条河,河上有桥的,谁知道秋上被山洪冲了,我正后悔这下要耽搁了,谁知道绕着河多走几步,又发现了一座浮桥!还有啊,昨儿不是下雪了吗,还担心山间积雪难走,尤其是三道沟那里,谁知道那片儿雪竟然都化了…”
本已经走开的林飞白,忽然又走了回来。
“那浮桥,位置在哪?你说的山间便道,位置又在哪?”
军需官是本地人,便说了,那是一条比较隐蔽的道路。
林飞白听完,一言不发,立即回大帐,击鼓升帐。
片刻后,营中将官们对着地图,议论纷纷。
“这…不可能吧?现在这时节起刀兵?”
“打仗还看时辰?都尉说河上有浮桥,积雪乍化应该是撒了盐,必然是有大队军队经过,这话我看有理,但看这方向,冲着的是湖州吧?”
“如果冲着的是湖州,那么极有可能是唐家军队,他们顺水而下,出来出口正对着赤岚山脉北面。”
有人忽然说了一句。
“湖州…现在有兵吗?”
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一会,又有人道:“建州军听说今天刚到…但是…”
其余的话不用说下去了。
建州军刚到,必定乱纷纷,情况地形环境什么都不熟悉,扎营适应还需要一段时间。另外,建州军换防,对湖州归属感低,建州都尉到来的目的也未必那么纯,能否还像以前的湖州军一样,归于刺史麾下,勠力同心,捍卫湖州呢?
林飞白双手按膝,沉默半晌,忽然道:“点兵!”
众将哗然。
“都尉!不可!”
“都尉,那是湖州的事,我们的职责,只是守好平州!”
林飞白厉声道:“湖州若下,平州焉能安!”
“但我们就这点兵,如何能抵挡唐家大军!再说建州军不是已经到了吗!”
“建州军抵挡不了唐家,平州军也抵挡不了,只有两家合力,趁唐家大军立足未稳,前后夹击,才有胜算。至不济也能拦住唐军偷袭,给朝廷争取时间!”
“都尉,未得朝廷旨意,不可轻易发兵出平州域!”
“军疏第三十二条,临近城池遇险,周边诸州军有援助之责!”
“都尉!”
林飞白一抬手,桌案上令箭忽然飞起,金光一闪,夺地穿入那反对最激烈的将领额头,从前额穿入,后脑穿出。
鲜血喷了所有还想说话的将官们一身。
将所有反对和言语都生生堵住。
林飞白端坐案前,尚未病愈的冷白的脸微垂,长长的乌黑的睫毛也微垂,唇线却抿成刚直的“一”,杀气和煞气幽幽弥漫在帐中。
“平州军校尉黄德,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欺压士兵,临机畏战。”他一字字道,“依军疏第一百三十二条,杀。”
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浓腻的鲜血缓缓流出帐外。
林飞白按剑起身,所有将官霍然站起,垂头鱼贯跟随而出。
片刻后擂鼓声如闷雷,林字大旗在风雪里飘扬,平州军连夜拔营,策骑而出。
周沅芷追了出来,脸色苍白。
林飞白在马上看见,远远地一挥手,“师兰杰,送她回天京!”
师兰杰不得不临时勒马,转头向周沅芷驰来。
周沅芷却让过师兰杰的马,以生平未有之速度跟着林飞白的马跑。
她很快便跌了一跤,却停也不停,便要爬起再追。
林飞白一扭头看见,顿了顿,翻身下马,快步走来。
周沅芷一抬头,便看见眼前递出的手。
林飞白的手。
干净,修长,指节分明。
她停住,忽然心潮起伏,想起这是自当年乌海初遇至今,他第一次对她主动伸出手。
穿越呼啸时光,往事纷至沓来,最后都凝聚这一刻的温暖指尖。
她微微笑起,伸手抓住他的手,林飞白将她拉起,替她拢紧衣领,轻声道:“等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周沅芷张大眼睛看他,瞬间眼中雾气朦胧,但她觉得此刻落泪未免不吉,便将眼睛睁得更大,雾气散去,她的眸光明澈如秋水,倒映这一刻他铁甲生光。
她说:“好,我等你。”
林飞白微微一笑,手臂用力,将她抛到了师兰杰马上,再一转身,衣袂飞起,落于马上。
蹄声急响。
周沅芷忽然跳下师兰杰的马,快步冲上哨塔,远远地,看见沉沉冬夜里,那人寒衣如铁马如龙,身后潮水一般的军队,踏雪顶风而去。
…
第四百六十七章 欢迎回家
此刻,湖州,带领百姓富商去劳军,顺便准备接收州军军权却被拒绝的湖州刺史张钺,刚刚冒着风雪,叹着气回到府衙。
而建州军都尉,也就是新任湖州军都尉祖一鸣,在送走张钺之后,冷笑一声,忽然听见亲兵回报,却是派出去巡察的斥候有消息过来。
祖一鸣一看那传书,不由一惊。
一个当地人斥候无意中发现了有军队从赤岚山一个隐蔽的山口出来,据斥候说,人数非常之多,请都尉早做准备。
祖一鸣奔上哨塔,一看那山口方向,离自己的大营并不远,一旦大军冲出,军营首当其冲。
他想了想,下了哨塔,召集将官,道:“方才本将查看了一下这周围,觉得此处对冲山口,地势不佳,不如将大营尽早搬迁才是。正好刚刚抵达湖州,对此地地形还不熟悉,便将全体将士都拉出去野训一番,寻到了合适营地,便就地驻扎。”
这话一出,众人愕然,但是都尉的话不好违拗,也不知道都尉急个什么,说什么辎重粮草被服之类都可以缓缓再拿,士兵们先全部拔营,去野训了。
新湖州军难免怨言,临近年节,按说该准备年货全军同乐,而且听说湖州刺史也来过几次,邀请军队进城过年,结果都尉不仅不接受邀请,还要这时候野训!
众人满腹怨言地被赶出大营,只带了部分干粮和武器,往离湖州更远的地方而去。
就在湖州军离开大营,放弃守山口之后,赤岚山一处隐蔽的草丛一动,现出一条山缝,缝隙越来越大,涌出无数铁甲士兵。
是夜天色黝黯,这一片东堂大地上,两支军队背道而行,还有一支军队顶风冒雪,横插而来。
…
而在此时,在东堂的西北角,在徽州打劫一空,获得了补给的西番军,在摩拳擦掌准备继续向内陆进发打向隋州的时候,却遭到了林擎的拦截。
这一次西番倾巢而出,皇帝亲征,大军前锋出城,就忽然被呼啸而下的骑兵队给刺了个对穿。
乍一接触,毫无准备的西番瞬间被逼回城内,这才发觉,这一次的东堂军队,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单兵战力自然还是优秀,不一样在武器上,西番骑兵本来甲于天下,本就是马上立国,人人骑术精绝,以往西番只要出骑兵,便是林擎的兵也要陷入苦战,这次败得这么快,主要是对方的武器,忽然都换了。
常规的武器比以前更结实,更精炼,杀伤力更大,还有许多奇怪的小武器,偶尔使用令人防不胜防,比如长刀能弹出带锯齿的刀刃,对砍的时候会飞出去砍马腿,而马腿一旦被砍出那种锯齿形的伤口,就会血流不止,失去战力,而失去战马的骑士,便宛如断了腿。
这次西番骑士很多人是栽在这些阴险的小玩意上。以至于以生平未有之速度败退收兵,立即挥师南下的计划受阻。
西番方面安静了一夜,第二天押着无数徽州百姓上城,对围城的大军喊话,讥笑林擎号称神将,被百姓膜拜如神,却上不能守护疆土,下不能佑黎民百姓,既然如此,要这一条贱命何用?莫如早些自尽以谢徽州父老,限一炷香内自戕,每过十数,便推一百姓下城,到时间了,便全部将这些人扔下城头。
这一手着实狠毒,林擎大军中还有不少徽州人,眼看城头上百姓哭喊,女子裸露,血痕处处,凄声哀嚎,无数士兵被刺激得眼眸通红。
林擎立在大旗下,马鞭晃了晃,吹声口哨,笑道:“儿子们忒不要脸!”
燕绥轻衣薄氅在他身侧,对城上看了一眼,手一招。
人群分开,出现一辆巨大的囚车,囚车里一个穿着西番贵人锦衣的女子。
西番公主。
燕绥的声音虽淡,却响彻战场。
“西番王女那慕珠,不齿其弟暴政暴行,愿以身飨我东堂军士以代为赎罪。从现在开始,徽州城头每推一百姓下城,王女便代西番王室赎罪一次;一炷香内,西番不退,则王女每十数便奉送西番王室秘辛一则,以供西番及东堂诸军民茶余饭后佐餐。”
那慕珠合作地抬起头,好让城头上的弟弟看清楚自己的脸。
失败了,就认,哪怕今日要面对这巨大屈辱。
燕绥答应过她,合作得好,就还有机会送她回西番,还会借适当的力量给她。
为了将来,为了能活,她什么都可以忍。
城头上一阵骚动。
西番年轻的皇帝脸色铁青。
十数已过,没有百姓被推下城。
西番人已经知道底下林擎身边的人是谁,东堂宜王是个连西番都久闻大名的人物,毕竟一个能牵制世家十年,能杀了老子的人,必然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狠人。
西番和林擎作战多年,知道他做不出这种当众侮辱自家公主的事,但是这位亲王可未必,毕竟皇家多变态啊。
西番男女之防并不如东堂讲究,但这种事毕竟也是难堪,尤其王女还是皇帝的姐姐,她若是被侮辱,西番皇族的脸面从此永远被人脚底摩擦,好不容易振作的军心也散了。那些骄兵悍将一旦开始从心底轻视皇族,会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
更不要说哪家皇室没秘辛,传出去耶律家的统治也必风雨飘摇。
底下囚车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燕绥绝不介意把场面做得更真实一些。
他甚至命人在囚车前挡了一层薄纱,声称:“要给耶律家留点脸面。”
但这脸面还不如不留的好。
这种种架势做出来,僵持一阵后,城头上的百姓被无声无息赶了下去。
燕绥还没完,淡淡道:“还赶回去做甚?从现在开始,每数十息,便放一个人下来,不放,那慕珠殿下便开始茶话会时间。”
西番皇帝:“…”
半晌城上愤怒喊话:“你们不要太过分!”
燕绥就像没听见,一脸鱼唇人类表情:“本王这是替你们解忧。留着这些人做甚?分你们的粮食?还是留着帮我们开门?”
城上西番贵族们人人面色一紧,被这话击中。
城中数十万大军,烧杀抢掠,暂时享受着,可是如今看东堂大军漫山遍野,兵力也不少,如果他们一直这样围着,很快城中就要开始缺粮。
到时候这城中百姓,还要分一份粮食去。
不给粮食,饿急了的人闹起来也是麻烦。
半晌,城上有人冷声道:“这些贱民,还想分得粮食?留着,说不定也能做咱们的粮食呢!”
城上人都笑起来,大赞人肉其实美味,留着也是储备粮。
城下东堂士兵目眦欲裂,大骂畜生。
燕绥还是那副不在意模样儿,道:“是吗?那下场是有点惨。”说着便挥挥手,有人搬上一个大桶,里头黑漆漆的水,散发着腥气,燕绥一抬手,那桶水便如怒龙黑箭。蹿上城头,城上一阵大乱,人们纷纷走避,有几个士兵躲闪不及被水溅着,便爆发出一阵惨叫,转眼脸上的肉便块块掉落,惊得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西番皇帝再次后退。
燕绥的声音远远传来:“好教诸位得知,我那王妃,精擅各类奇毒,特地给大军调配了毒水无数。诸位都想尝尝吗?”
城头上又是一片安静。
大家都是百战之人,亲眼看见这毒水,都明白如果这东西真的有很多,也不用去染箭矢,只要投放于城中水源,全城就完了。
护城河无法堵上,大家总不能不喝水。
没有投放,是因为顾及城中残余百姓。
有人立即道:“如此更不能放百姓!都放走了,他们便真的可以下毒了!”
燕绥一挥手,有人运来数十缸这样的毒水。
“一炷香。不送人下城,我便命人把这些水都倒入护城河,护城河和城中水源相通,既然你们要吃掉徽州百姓,那还不如一起毒死干净。”燕绥亲手点起一炷香,袅袅香烟里他眼眸无波,居然还对着城头拜了拜,“哀哉尚飨。”
而囚车里,被刀剑逼着的那慕珠,也在燕绥数到十之后,开口道:“话说天岁帝耶律苌,有一个妃子…”
城头上西番皇帝眉头一耸,忽然道:“放人。先放老弱妇孺!”
精壮虽然存在危险性,但必要时候可以武力征做民夫,再说送出去难道给东堂军增加兵力吗?自然是送只会吃不能干的老人孩子和女人。
城头上放下篮筐,开始运送徽州百姓。
燕绥微微皱着眉头,如果是他以前,才不会在这里和西番浪费时间谈判,悄悄放毒一起毒死算完,反正现在徽州百姓估计也十不存一了。
但是想到小蛋糕,便知道不能这么做。
便当为她积德吧。
放了几个百姓后,城头上西番喊话:“神将!宜王!放了王女!你们也不要虚张声势,你们没有时间围城,你们马上就要后院起火了!”
林擎的笑意有点冷,燕绥没说话。
确实没时间围城。
甚至这里也不是全军,两人都在是为了绊住西番,尽量救一点百姓,以及燕绥还有别的计划。
为了麻痹对方,此刻也没有全部围城,所以方才得了信报,西番有一支军队,开了西北城门,从那个缺口,悄悄出城去了。
而在更早之前,在林擎燕绥还没回来之前,西番也有十万大军消失在东堂土地上。
因此,东堂军看似围住徽州,林擎燕绥都在,其实重伤未愈的邱同,也在林擎收回军权之后,带着十万大军离开了青州。
林擎善于推断敌方动态,用兵神出鬼没。他推算西番可能会在下徽州后,兵分三路,一路牵制青州大营,一路向衡州,一路则有可能取池州,夹在其间的西川如果响应的话,东堂西北一角便瞬间沦陷。
所以邱同向池州而去,他的大军中有文臻那三千精锐,会轻装简从,从池州中段山脉中对西番大军进行冲击拦截,制造声势,引得西番大军以为前方有大军埋伏,调头绕山,然后进入林擎划好的一个山谷,那里易进难出,像个布口袋,把人赶进去后,少量的人就能守住山口,剩下的就是蒙头狠揍了。
而中文和闻近檀等人,也带着七万军,等在徽州西北方向的群山之中,要偷袭偷偷出城的那一支西番军。
兵力分散很危险,要建立在主帅强大的眼光和判断力的基础上,这方面燕绥自认为不如林擎经验丰富,并不干涉。
城头上忽然又推出了一个人,有人喊话要求换俘。
那人宽袍大袖,容颜精美,立在城头上,神情有点空,有点茫然。
林擎燕绥都很意外。
那竟然是司空昱。
留山一会,他便失踪,燕绥听文臻说过他的事,结合他以前得到的一些消息,可以确定这位身世比较复杂,不是司空家的人。
燕绥甚至因为某些疑惑,调查了司空昱这几年的行踪,然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位司空家的世子,天机府的第一能人,竟然是西番耶律家的人,自小被培养了送到司空家,李代桃僵。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本该能掌握天机府,获得皇帝宠信,最后成为司空家主,成为朝堂大佬。
那到时候,东堂便等于在西番面前敞开了。
他的真正大哥,西番那位耶律家族的耶律靖南,用十余年的时间铺设这细作之计,内心宏图盘算不可谓不宏大,然而他运气却不够好,后来司空昱遇上了南齐女帅太史阑。
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但夹在家族和深爱的女子之间的痛苦可想而知,而耶律靖南最后为了掌控他,将他唤回家族,不惜营造数十年假象,不惜控制了他的神智。
留山便是他再一次控制弟弟想要从东堂分一杯羹的举措,然后再次被文臻燕绥撞破。
耶律靖南是个人物,可惜运气太差,前不久已经死在南齐女帅手下,整个耶律家族都被太史阑沉了河。
西番皇帝也在凝视着司空昱的背影。
这个人,是耶律家族的人。耶律靖南在对南齐最后一战时,曾将这人送至皇宫,说明了他的身份,并表明此人有大用,愿以此人换陛下恩典。
但这人常日浑浑噩噩,似清醒似糊涂,并不像个有大用的,且他私下打听,得知这人身份,在耶律家也有几年,却并不怎么好驾驭,时常逃脱,也不愿为耶律靖南所用,几次反噬。
这样的人,他自然也不敢用,只是想着留着或有用途,便日常供养着,那人偶尔很明白,偶尔又空空茫茫的,并不像痴了傻了,却又对这世间似乎没了什么留恋,没人虐待他要求他,便也不走,给吃便吃,叫睡便睡,除了偶尔喃喃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其余时间竟然是个十分安分的人。
这次出征因为他的身份,也带着了,此刻推上城头,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法拿百姓要挟,还要拖延时间拖住林擎好让军队悄然出城偷袭池州,能拿出来交换的,也只有他了。
城下,燕绥目光一闪,随即笑了,“怎么,拿你们一个高级细作来换你们的公主?天下有这样的交易?”
西番皇帝一怔,没想到这事儿他也知道了,但他随即道:“司空家的世子是我西番的细作,这样的大事,这样的人证,你拿到手了,掰倒司空家族,于你们皇帝面前,不也是大功一件?”
燕绥的眼底尽是不屑,“你这建议,就好像和一只狮子说,我送你一只老鼠,可以帮你找到兔子窝。”
西番皇帝:“…”
自古未见如此骚之比喻。
谈判如此便进行不下去了。
燕绥忽然又道:“司空昱,还记得留山遇见的那个大眼睛姑娘吗?”
城头上司空昱眼睛眨了眨,困惑地抬起头来。
“还记得她和你说过的话吗?”
司空昱又眨眼,眼底光芒一闪。
当初文臻发现他神智被控,盯着他的眼睛和他说。
“谁试图控制你,你就杀他。”
“谁想伤害你,你就杀他。”
“谁要你去杀你不想杀的人,你就杀他。”
简单干脆的三句话,司空昱记得很清楚,所以后来的几年,耶律靖南发现再也无法顺利控制他,只要试图操纵他去杀人,就会被反噬。
所以最后一战前,他不敢带着司空昱,却将这颗隐形的炸弹,放到了皇帝的身边。
城下燕绥继续道:“那个大眼睛小姑娘啊,她是那个会复原会毁灭的女子的挚友,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在同一间屋里长大,一个叫对方男人婆,一个叫对方小蛋糕。”
司空昱眼底光芒爆闪。
他背对着西番人,背影一动不动,西番人看不出他的变化,燕绥却看清楚他眼底一霎迷雾乍破,星芒遍天。
“小蛋糕的挚友最近好像在找人呢。”燕绥道。
司空昱轻微地颤了颤。
“她为她的知己,把那个坑害他的家族都宰了,二十万大军沉河,不惜背上屠夫之名,”燕绥毫无惋惜只有赞叹地摇头,“啧啧,够狠。”
司空昱眼底波澜横起,化为将他自己都能淹没的巨浪高潮。
“人生能得这一知己,倒也不枉。”燕绥纯粹像在感叹,“只是难啊,难!”
他最后一句声音忽然提高,音调也微微变化,如猛兽咆哮一般猛然灌入城上所有人的耳中,而于司空昱,则听见了一声“阑”!
如一道巨杵狠狠撞破最后一层迷障。
他霍然抬头,下一瞬,不见。
西番城头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