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文臻看一眼林擎的手腕,再看一眼燕绥的手腕。哼笑一声道:“随便儿素来灵巧,想必喂饭喂得甚好?”

燕绥便唔一声,道:“尚可。”

“那是,随便儿喜欢养小猫小狗,我和他说,你要养可以,但是一切吃喝拉撒你自己负责,所以他从小喂猫喂狗习惯了的。我还帮他专门制作了猫粮狗粮,猫粮做成小鱼颗粒状,狗粮做成骨头颗粒状。”文臻笑眯眯舀一勺金沙玉米,递到燕绥嘴边,“就像这形状,就像这样,来,乖,吃吧。”

林擎:“哈哈哈。”

…我笑得好大声。

燕绥:“…忽然觉得这盘子玉米都该归林帅。”

林擎:“嗯?”

燕绥:“单身狗就该被狗粮塞饱,看那狂雨冷冷地在脸上拍。”

文臻:“哈哈哈。”

…我也笑得好大声。

林擎:“…”

虽然不懂这个典故,但依然能感觉到其中深深的恶意。

仿佛已经被全世界伤害。

被全世界伤害的林帅,发现那对打情骂俏的小夫妻,不知何时已经一个喂一个吃你来我往,原来方才的人身攻击只能叫餐前前戏。

林擎也不说话,闷头猛吃,算准了一个喂一个吃效率怎么也没自己吃来得快,如此多塞些在自己肚子里也算间接报仇了。

直到撑到了喉咙口,他才搁下筷子,打个饱嗝,道:“现在才知道军营伙食果然是猪食!”

燕绥却道:“这一餐吃饱些。以后也没你的份儿了。”

文臻哪能天天下厨带他的伙食,做梦。

林擎哼笑一声,也不和他辩驳,忽然道:“这是我吃过的两顿最美味的食物之一。”

“上一次是谁啊?”

文臻以为是哪次国宴赐宴什么的,结果却听林擎悠悠道:“上一次还是二十七年前,吃的侧侧做的一餐。炒鸡蛋,熬小鱼,青菜汤。”

文臻这回真意外了,连燕绥都抬起头来。

德妃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派头,会做菜?

“菜色简单,却令林帅念念不忘,想不到娘娘厨艺竟然如此精湛。”文臻并不想多夸,怕燕绥因此心中不快,转眼看燕绥,却见他神色平静,只专注看着林擎。

她便明白燕绥这是放下了,心中一喜,又微微一酸。

林擎嗯了一声道:“是啊,鸡蛋黑如焦炭,小鱼却还没熟。青菜汤看着一切正常,里头还加了料,一条肥肥白白看着便十分香美的虫。”

文臻:“…”

燕绥不出所料地笑一声。

林擎笑道:“侧侧很懊恼,要一起扔了,我给拦了,不过确实也没能吃完,吃到一半我就闹肚子了。但是这后来的几十年,我一直在后悔…”他顿了顿,才道,“如果知道以后再吃不着,当初我无论如何都该吃完的。”

文臻静了静,笑道:“林帅莫说丧气话。皇帝已经答应放娘娘出宫荣养。届时燕绥将娘娘接出来,林帅自然还有无数机会尝着娘娘的…美食。”

燕绥却道:“想陪她多活几年,还是莫要再拿命邀宠的好。”

文臻就掐他腰肉,左一扭,右一扭。

林擎瞧见,便坏心地不说话,垂下眼做哀伤状,引得文臻本来掐一下就好了,这下又多掐了几下。

燕绥也不反抗,反正掐了我的最后都得给我哄回来。

掐越重,之后床上人越软,哄越狠。

挺好。

林擎并不是那种沉溺忧伤的人,说了几句也便放开。文臻便起身,去给中文他们也送点吃的。

她亲自去送,端了个托盘却没找到中文的人,一抬头却看见中文和德语在屋顶上,那个中规中矩可以做护卫模范的中文,此刻不用伺候燕绥,难得地坐没坐相地躺在冰冷的屋瓦上,举着个酒葫芦,哗啦啦地往嘴里倒,却又技巧不熟练,倒了个满脸。

或许也不是技巧不熟练。

满脸的液体横流,便当都是那酒落愁肠。

文臻听见他对德语道:“我别的不恨,就恨我是个拙嘴葫芦,好几次当说的时候都没说,等到想要说,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德语便默默拍拍他的肩。

中文举起葫芦,对着月亮举了举,轻声道:“君姑娘,愿你来生永乐长安。”

文臻站在屋檐下,低头捂住了脸。

半晌,她将酒菜轻轻放在檐边,转身离开。

回到燕绥的屋,文臻已经将脸容收拾清爽,谁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今晚没人伺候,燕绥一句没问。林擎这方面是粗疏的,也不在意。一笑拖过舆图,和文臻道:“我和燕绥商量了,要想尽快赶回边军,走官道太远了。山间小路虽然安全,但是也绕道,倒是有一条道,虽然冒险一些,却最快,十日之内,就能赶回边军。”

文臻目光落在地图上,一挑眉:“过西川,穿川北?”

地图上一条鲜明的指甲印子,看起来是最短的路程。

只是这条路看起来很是不切实际,不仅要擦过西川,还要从川北中心过,前者也罢了,后者便是穿过唐家地盘,危险性不言而喻。

常规的去边军的道路,是文臻走过的去长川的路,再穿长川而出。但那条路其实是绕路的。

文臻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递给林擎,道:“只怕我们最后走的路比这个还要危险一些,这是德妃娘娘给我的,但我觉得她真正要给的是林帅。”

林擎打开袋子,倒出一枚鸡血石的印章,那鸡血石色泽鲜红浓艳,正所谓“鲜、凝、厚、润”,其上血印若梅花状,则是极品的梅花大红袍。印章底部纯红,雕刻着“情册”二字。

乍一看莫名其妙,燕绥文臻却一看便知,果然是德妃给林擎的。

“娘娘嘱咐我去德安一趟,届时见集市招展红梅灯笼者进店,自有所得。”文臻道,“若是要绕道德安,只怕路线还要改一改,若想不被耽误行程,只怕西川也要穿主府而过了。”

燕绥听见“德安”二字,眉头微微一蹙。

当年正是在那小县,发现了娘娘的猫腻,事后他并没有深入调查,只口头警告了她,如今想来,她并没有收手么?

林擎凝视那鸡血石,忽然道:“当年和侧侧分别,雪地里梅花开得正艳…”他握紧了鸡血石印章,“既是她留给我的,自然要去看一看。”

这事也便这么定了。

至于艰难险阻…这几位的人生里,有过风平浪静时刻吗?浪啊浪的也就习惯了。

晚间回到房间,文臻假惺惺地一人开一间房,当时燕绥也没说什么,可等到文臻收拾好上楼时,忽然被掌柜的拦住,苦着脸和她道:“对不住姑娘,你那间房不知怎的屋顶瓦片坏了,今夜是来不及修了,这怕万一夜里下雨,小店也没法交代。要不,您看您和谁挤挤?”

文臻:“…呵呵。”

西皮大粉采桑:…殿下好聪明哟。

“你这客栈就没别的房间了?”

不等掌柜的回答,文臻一摆手,“好的,知道了,没房间了,必然没房间了,别说上房,下房连带杂物间都没了咧。行吧,赶紧去招徕住客吧,明儿早上我要发现你房间有空着的,可别怪我把某人塞给你的银子都罚回来。”

掌柜的一头汗走了,嘟囔着一对小夫妻不好好睡一起玩什么花招,带累得他一把年纪撒谎,有钱人毛病就是多。

文臻靠在燕绥门边,抱着臂对采桑眨眼:“要么,采桑,我和你挤一挤?”

采桑惊讶:“小姐,婢子是下人,怎么能单独开房?婢子肯定是在您房里打地铺伺候啊,您没房,婢子也就没房,哎呀这可怎么办…”转身就敲燕绥的门,“少爷,少爷,您给出个主意啊!”

文臻瞅着这吃里扒外的丫鬟,心想卖给人牙子算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崇拜燕绥,在外头不能叫殿下,她说叫老爷,反正儿子都生了,应该升级了,说不定叫着叫着,日后也就真和老爷一般稳重了,采桑偏不肯,说老爷这种称呼对不住殿下英姿,非要称呼少爷。

一声少爷一喊,门立刻就开了,一只手伸出来,二话不说把文臻往里拖,文臻哈哈一笑,拍开他的手,笑道:“我还有点事,你且洗干净了等我。”

采桑噗嗤一声,旁边正好一个小二经过,听见这惊世骇俗一句,瞠目以对,上下打量文臻如见采花狂魔。

采桑便竖目:“瞧什么瞧?没见过恩爱夫妻?”

小二受到惊吓,一溜烟跑了,里头燕绥满意地嗯了一声,抛出一支白玉钱来,采桑便接了,笑盈盈道:“谢少爷赏!”

文臻骇笑。她真的从未见过燕绥打赏任何下人,不是他小气,他的护卫待遇非常优厚,中文他们个个都是富翁。但是平常这些小处收买人心手段他是没兴趣的,殿下眼里皇帝皇后都未必算什么,哪里会在意下人做得好不好。好自有丰厚月例,不好撵了滚蛋,哪需要费那许多心思。

也就采桑一个异数,凭借狂热的西皮立场破例得了殿下青睐。

文臻笑着走开了,过了会儿,她提着热气腾腾一个大铁壶进了燕绥房间,一进门却也看见腾腾热气,燕绥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笑着招呼她:“天冷,来泡个脚吧。”

文臻怔了怔,半晌啼笑皆非举了举手中的壶。

她拎了水壶来,也打算帮燕绥泡脚的,顺便看看他脚腕伤口恢复得怎样了。这人换药总是避着她,何必呢。

燕绥眼底便漾开笑意。

分离三年,还能如此心有灵犀,不能不叫人心生愉悦。

最后两人一人一个盆,对坐泡脚,谁也不用伺候谁了。

文臻泡着泡着,脚尖一撩,盆里的水泼到燕绥盆里,“嘎嘎嘎,饶你奸似鬼,也要泡老娘的洗脚水。”

燕绥便一伸手抓着她脚腕,顺势搔了搔她脚心,文臻怕痒,又怕扯到他伤口不敢用力挣扎,燕绥另一只手一抄,她便坐到了他腿上。

文臻顺势搂住他脖子,笑嘻嘻凑过头去,道:“香个嘴儿。”

燕绥的唇却落在她锁骨上,不知何时衣领已经开了,燕绥埋在她颈项里,语声有点含糊不清:“文大人,今晚可算轮到翻我的绿头牌了?”

文臻一怔,格格一笑:“随便儿和你吹嘘的?”

“和我吹嘘夜夜侍寝来着…”燕绥的语气听来有些酸,文臻给他吻得浑身发软又发痒,笑着往后仰着躲避,脚尖踢着盆,水哗啦啦泼了一地,她挣扎着道,“哎呀,水洒了…”

“别管…”

“万一地板漏了水滴到楼下…”

“楼下睡的是中文,他要敢上楼来问我跟他姓。”

文臻闷笑,笑声被他的唇堵住,泡脚是在榻边,此刻已经和被褥缠成一团,衣服轻轻巧巧地从被子底下飞出去,燕绥的手忽然停住,在她身上摸摸,又掀开被子看看,挑眉:“这衣裳…”

文臻翻个身,托着腮,扯扯自己身上的现代式样薄透材质绣花精美的大红色低胸睡裙,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怎么样,现在熟女了吧?”

燕绥盯着她,良久哧地一笑。

文臻倒很少见他这么笑来着,世事于这人多半透明,因此也便少了许多惊喜,便是笑起来,也常带三分了然三分讥诮,今日这笑忍俊不禁,却显得鲜亮生动。

她莫名其妙,听他笑道:“和初见随便儿那晚他在床上对我邀宠一模一样…”

文臻脸黑。

好比吗?

好比吗?

随便儿有我的前凸后翘吗!

还有,随便儿也忒没逼格了!

她悻悻地爬起来,实在不愿意自己精心的准备在燕绥脑海里和穿红肚兜抛媚眼的随便儿重叠,却被燕绥一把拉住,燕绥手指一勾,便熟练地勾住了里头的亵衣带子,笑道:“这活计瞧着眼熟。”

“也不知道是哪个巧手妇人做的。”文臻斜眼看他笑。

“不管是谁,做得如此精巧,总该有赏。”燕绥那手指像生了钩子,轻轻一勾,嘣地一声轻响,饱满初绽,燕绥的目光便移不开了,喃喃道:“果然熟了…”

文臻吃吃笑道:“想要什么奖赏?”

砰一声,文臻的背压着了床板,伴随着燕绥低低的笑声:“自然是品尝果子啊…”

文臻的低笑吃吃的:“三年不来,你的某些技能倒没生疏,说,在哪操练的!”

“这也给你发现了…自然是…右手兄弟啊!”

“哈哈哈哈为毛说得这么可怜兮兮…”

“这不指望你可怜可怜我吗…别动…别猴急…慢点…”

“啊呸…到底谁猴急!掐着我的腰叫我别动你倒是要脸啊…”

“…我不要脸,我只要你…”

“啊哈哈哈燕绥真想不出这话居然是你说出来的…”

“这不是不容易么…一别就是几载…身边早有另外一个男人…陪他睡陪他玩给他做饭给他一夜好多次盖被子…夜夜侍寝椒房专宠…陛下啊,你还记得普甘小破街上的文甜甜吗…”

“我只记得那个连儿子都坑,拿个破遗旨派只狗谈判就骗了皇帝一大堆赦免的坑货甜。”

“不管哪个甜,反正都是甜…蛋糕儿,几年不见,你怎么比以前更香软了呢,以前是蛋糕儿,现在是什么…提拉米苏吗…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点心来…都是我好东西吃得少,给我再尝尝…”

“几年不见你卖惨的技能高涨…哎呀不要…痒…女人嘛…生过孩子总是不一样些…”

燕绥忽然安静了些,随即他转过头,长发顺滑地泻在她耳边,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颊。

“一直没和你说,辛苦了…对不住。”

文臻按住了他的唇。

“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相爱的人无需道歉。”

目光相对。彼此的眼波都是一片海,那里风和日丽,浪静波平,岛屿如珍珠明光闪烁,那里富有全世界,却又只容得下一人。

片刻之后,燕绥一笑,再次俯首。

文臻的呢喃声响起,“觉得生过孩子更香美了,那就想再要一个了?敢情就不待见随便儿一个呢…”

燕绥的笑声响起:“不,那是玩笑。有随便儿一个就够了。”

文臻有点诧异地抬眼看他。

“随便儿和我说过你生产时的经历…”燕绥密密地吻她的眼角,脸颊,到唇角,“…便是你能再生一个绝世奇才,我也不愿那样的苦楚再次重复于你身。”

文臻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哪能次次那么倒霉呢…话说回来,我当初还期盼过龙凤双胞胎呢,据说大燕双胞或者多胞为不祥,但东堂正好相反,双胞,尤其龙凤胎一向被视为祥瑞…不过我可不是为了祥瑞,我是因为男人婆…你知道吗…我得到了消息,我那失散的死党之一,就生了一对龙凤双胞…竟然比我还早…天哪,打死我也想不到,四个人当中,竟然是男人婆最先生了孩子!她居然会生孩子!她居然会嫁人!她就算要孩子不应该也是无性繁殖么!”

燕绥:“男人婆?”

文臻:“哦,一直没和你说她们的名字。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告诉你名字你会使坏…不过现在,她们都大名鼎鼎了,你应该都听说过。男人婆,南齐女帅太史阑,和咱们正时不时海战的那位,对了,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去静海有没有遇见她?”

燕绥:“…没有!”

文臻也没在意,继续絮絮叨叨:“…小透视,君珂,尧国皇后;大波,景横波,大荒女王。她们的消息,我都是在湖州陆续收到的,可惜驻守湖州,没法去会合,我知道的时候,大家都有些麻烦,我便没让人送信,打算有机会亲自去一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这机会…真是想不到啊,一个个都混得牛逼哄哄的…咦,你怎么忽然停了。”

好半晌才响起燕绥微微含糊的回答:“…没有。”

“我甜,我找到失散多年的好友了,老开心了,你为我开心吗?”

“…开心。”

“等此间事了,陪我周游大陆,去大燕,南齐,大荒都见见故人好不好?”

“…好。”

“我甜,为何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古怪?”

“…没,只是太过欢喜…真是…太欢喜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共侍一夫?

呢喃与微微喘息如这夜的细微风声于窗棂间盘旋不绝。

直至夜至深时。

自从文臻快乐地谈过她的死党之后,燕绥也不知怎的,越发奋勇精进,硬是让满腔谈兴的文臻无法再捡起那个要命话题。

文臻也不知道燕绥是不是旷了太久,还是天赋异禀,明明伤势未愈偏偏精力无穷,大半夜的要了三回水,翻来覆去地折腾,折腾得她别说再也无力气去絮叨她的死党,甚至连名字都快忘了,还打算继续,她困得眼皮如千斤,连连告饶,那边燕绥还在谆谆诱哄:“你不用动,我自己来就行…”

正虎狼着,忽然外头一阵衣袂带风声,随即有个隐约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唤道:“三郎!三郎!”

文臻一开始还没注意,却感觉到燕绥一僵,顿时明白,这声三郎,竟然是唤他的!

这世上有谁能唤他三郎?

便是德妃也没有的。

文臻忽然想到一个人,一时觉得又喜又尬,喜的是终于有人解围了,尬的是这解围的人选太不合适。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那衣袂声已经到了门前,随即敲门声便响起,伴随着分外字正腔圆反而显得别扭的东堂官话:“三郎。身子要紧,不可纵欲。”

文臻噗嗤一声笑出来。

悄声道:“呀,公举殿下,训导嬷嬷来了,驸马我是不是该告退了?”

燕绥一抬手,瓷枕飞了出去,邦地砸在门上。

文臻忽然想起了当年德妃砸拖鞋。

门外敲门声静了一刻,但是明显人还没走,随即那声音道:“三郎,你在做什么?”

燕绥:“兰旖,我在和我夫人敦伦。怎么,你要听壁角吗?”

文臻:“…”

哎呀羞死人了呀。

听我家文甜甜说话,就是…爽啊。

外头又响起干干的咳嗽声,是中文的声音,低声下气地道:“兰门主,那个,兰门主,感谢您千里驱驰前来为殿下炼药护法,只是这半夜三更的,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嘿嘿不必急在一时。”

燕绥:“可以理解。毕竟久旷,饥渴难耐。”

中文:“…”

主子你是存心把人家气走吧?

中文:“兰门主,这样,我去给您开一间上房暂且休息…”

门外兰旖好像在深呼吸,再开口时又是那冷冰冰语气,也不唤燕绥三郎隐去名字了,“燕绥,莫要不识好人心。你如今这情形,时刻有经脉爆裂之忧,如此还要…不知节制,你当真是要找死么?”

又点名文臻,语气鄙薄,“文…文什么来着,啊,那谁,你但懂事一些,也不该此刻缠着燕绥,年纪轻轻想做寡妇么?”

文臻一把将燕绥掀到床下,笑眯眯扬声道:“兰门主,区区文臻,不叫那谁。”

兰旖不理,扬声道:“给你俩一刻钟整束衣冠,一刻钟之后我要进来,瞧瞧燕绥情形。”不等两人说话又道,“无尽天掌门及几位长老,之前帮燕绥炼药护法,真元未复,还有几位采药时不慎受伤,其余小辈力有未逮,因此求了我来帮你炼药护法。莫要以为我自愿巴巴地来为谁护法。”

文臻:“好好好,请稍等。”

燕绥:“别理她,睡罢。”伸手拉文臻躺下,文臻顺从地躺了,燕绥却又道,“不许对我使迷药,不许对我下蛊,不许屈从于兰旖用任何手段让我睡着…”

文臻:“好好好你放心。”手指一拂,燕绥:“…不许…”眼皮已经不由自主合起,最后三个字呢喃而出:“…你这骗…”

文臻:“谢谢殿下夸奖。”

她毫无愧疚地看了看燕绥睡颜,伸手替他把了把脉,眉头一皱。

奇怪。

兰旖说燕绥随时有经脉爆裂之忧,文臻如今看脉象却并不像是如此,之前她就看过燕绥脉象,自然是虚弱有毒,诸般毒性缠绵,但总体有向好之势,因此今晚才许了他胡天胡地,如今听兰旖说得这般严重,她知道兰旖并不是危言耸听之辈,倒禁不住担心起来,但此刻把脉,依旧没发觉经脉爆裂的可能。

许是她医术不够?

她穿好衣裳,给燕绥也整理好,又打开窗户将气味散尽,整理了床铺,才打开门。门外那个冰雪女妖一脸冰霜,微微偏过脸,一脸“我并不想进来辣眼睛都是为燕绥好被逼的”神情,待到见屋内一切如常,倒显得她矫情做作,顿时兰旖脸色又不大好看了。

中文站在外头心中暗笑,文大人心细如发,什么时候落人把柄过?

兰旖也不和文臻寒暄,进门便去给燕绥把脉,半晌也是眉头一皱。

文臻便向她请教,她却翻个白眼,道:“说了你也不懂。”随即起身,脱了大氅,顺手递给文臻。

中文:“…”

他赶紧快步进来去接大氅,兰旖手一让,挑眉道:“臭男人的手怎可接我衣裳?”

文臻便笑,唤采桑:“采桑进来,给兰门主收了衣裳。”

采桑进来,拿了大氅,顺手抽出一张十分讲究的兰草纹檀香纸包衣裳,兰旖目光一闪,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纸。

采桑一边包一边似乎不经意地笑道:“您这大氅在路边铺子随便买的吧?这毛尖暗淡,毛也稀疏,想必那黑心店家骗了您,拿了次货来。婢子那里还有一件小姐赐下的全新的貂裘,比这个要好些,要么给您拿来试试?”

兰旖脸一红,她这种世外仙门,于钱财世故上并不通晓,出门匆匆,没带多少银钱,又住惯温暖海岛,一时好奇,倾尽银两才买了这么一件大氅,听那掌柜吹嘘是北方好货,却原来被骗了,还让人家丫鬟同情了一把。她顿了顿,满不在乎一挥手道:“自然是知道不好的。只是见那店家做生意也不容易,且我冰雪内功,不惧寒冷,大氅也不过披着好玩罢了。”

采桑看她确实不通世务,也便一笑,不再挤兑了。但她这里歇了声,兰旖忽然站起来,一边解衣领扣子一边道:“都出去吧,我给他护法化药力。”

文臻:“…”

不是,您护法就护法,您脱衣裳干嘛?

中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兰旖见文臻还不走,便一手解扣子一手将她往外推:“哎哎你这人还在这做甚?走吧!走!”

文臻扒住门框不肯走,“炼药为什么要脱衣裳!”

兰旖:“他赤阳体,我凝冰体,我们相克也相生。固然真气互通能事半功倍,却也极易走火入魔,穿着衣服会看不清经脉变化导致的体肤变化,影响判断乃至万一出岔子耽误挽救…”她忽然眼睛一眯盯着文臻,“怎么?你不愿意?你竟是如此狭隘的女子?在你眼里,这些事比你夫君的性命重要?”

文臻笑道:“先不提这个。那我很想知道,心胸广大的兰门主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单纯行医救人?大夫眼里无男女?此事后对此毫无打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便承认我狭隘好咯。”

兰旖肃然道:“我不会与你共侍一夫…”

文臻眼睛一眯,正准备肃然起敬。

兰旖又道:“但我清白女儿身自然也不能这般随意对待。不和你共侍一夫是因为免不了要分大小,你先进门,我却是门主之尊,谁都不愿委屈。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此,也便不必理会这东堂规矩,让燕绥和我成亲,不分大小,婚后他半年在东堂,半年去镜花洞便是。”

文臻一挥手,止住了立即就想开喷的采桑,悠悠笑道:“哎哟喂,我现在怀疑,无尽天的长老们采药受伤神马的,保不准不是意外了。”

兰旖愤然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来为他护法何尝不是冒了极大风险,你知道护法不单只是护法,还需要耗费多年功力吗?再说你又凭什么拦阻?生死是他自己的事,要问也是问他自己要不要…”

文臻:“别问,问就是肯定不要…”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床上燕绥睁开眼睛,道:“要…”

夜色如晦,巨大的山脉在大地上盘旋起伏,映衬得其下奔驰的骑士们渺小如蝼蚁。

一地霜华中,季家家主季节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随从,又看了看更远的地方,像是想从黑暗中,看出那些暗中跟随自己的铁骑来。

先帝驾崩,天下各州刺史按例进京奔丧,唐季易只要还没造反,那就也在此例。因此当诏令传到苍南西川和川北,可以想见,当时在这三地引发了怎样的动静,之后更是经过无数的争执和犹豫,不去,便是违抗朝廷,去了,更怕是自投罗网。

而于其间还有一重考虑,便是先帝驾崩,朝中定然混乱,此时亦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亦有一些胆大的谋士,表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如便应召而去,身边携带最精锐护卫,再派大军悄悄潜行于其后,趁对方麻痹之时,联合朝中亲近臣子,一举夺皇城,再里应外合,拿下天京,之后便可改朝换代矣。

唐季易三家,都有谋士提出此等大胆建议,毕竟从龙之功诱惑非常。但三家刺史最后的抉择,却都颇有意思。西川刺史易铭最早积极应召,却在西川边境声称遇刺,然后久久盘桓不进,给朝廷的上表辞气谦恭,却以伤重为名,行程慢如龟爬。

季家季节原本犹豫,却因为近年来子弟凋零,留山事件后当地土著越发不服管束,各地各种抗争事件不绝,季节觉得季家僻处苍南,背靠大海,无处扩张,当地民风彪悍,难以管束,渐渐有心想要换一方天地,因此在季怀远积极主张之下,季节表面上表称病,由季怀远代替前往天京吊唁,实则自己改装混入队伍,一路悄然上京,同时命十五万季家大军穿留山出,自乌海行,穿建州域,一路往天京内地潜行。

而唐家…唐孝成规规矩矩,亲自出马,带了符合规定的不多不少的人数,亮明旗帜,一路自川北而来,虽然走得不快,但如今也快要到天京了。

三位家主中,最年轻,本该最有冲劲的西川刺史,行事如暮年老者般狡诈怯懦;年纪最大本该最稳重的季节,像个热血上头的毛头小子一样,亲自潜行上了天京准备搞事;只有向来城府最深的唐家,这次依旧行事看不出任何端倪。

季节看着不远处的天京城门,想着自山海而出,潜行逼向天京大地的自己的大军,心中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

他身边,季怀远适时道:“家主,要不然,天京城您就别进了,太危险。反正诸般关节我也知晓,此事就由我全权张罗吧。”

季节转头看季怀远,眼神满意。这个孙子原先不显山露水,并不是他看好的继承人,不想后来怀庆出了事,他倒渐渐显出峥嵘来,行事大方不计私利。这次赴天京,是他最早提出愿意代自己去天京,谁都知道去天京十分危险,一去不回很有可能,也正是因为他的表态,自己才最终下了这个决心。

此刻见他再次提出代自己出面,季节眼神更加柔和,破天荒地抬手拍拍他的肩,笑道:“无妨。虽说诸般关节你都知晓,但天京的一些老人儿,还是我出面更合适一些。再说…”他眼神微喟,“我也想见见你姑母。她中年丧子,想必…难熬。”

季怀远便不说话了。祖父想见容妃娘娘,也是自然的。

季家多年来因为僻处苍南,其实倒并无太大野心,扶持皇子的心思倒是有的,却并没有选中定王燕绝,觉得他性情暴戾必定皇位无望,倒是对从小养在容妃宫中,和容妃关系不错的安王青眼有加,为此容妃一度和娘家关系不和。如今燕绝已死,季家却也没多少庆幸眼光的欢喜,毕竟安王也不是那个胜利者,之前莫名被先帝申饬,新帝继位之前又被逐出天京,回南疆继续主持对南齐的海战,但权柄已经被消减了许多。

也正是因此,季家才感觉到生存的窘迫,急于闯出一分天地来。

季节想着这些事,只觉得心烦气躁,又想起如今季家这境地,竟然都和燕绥有关,而燕绥如此殚精竭虑对付世家,到头来竟也被兔死狗烹,一时颇有些快意。忍不住笑道:“一路赶路,也不知道那燕绥死了没有。死了也算替我那外孙报仇了。”

季怀远目光微微一闪,笑道:“听说下了铁狱,那地方从无人活着出来过。想必早已骨化飞灰了吧。”

季节快意地道:“该!你说他谋算十年,困唐家,灭长川易,拆西川易,又乱我季家盘算毁我根基,如此汲汲营营,眼看要大功告成,却在此时被那燕时行鸟尽弓藏,这十余年心血值不值!也不知这对父子下了地府,会不会撕咬起来。”

季怀远微笑道:“祖父如何就确定他是被先帝鸟尽弓藏?圣旨上说的可是他谋反。”

“燕绥那人,哪里将皇位看在眼里!明明是燕时行自己不行了,怕新帝镇不住他,干脆亲自下了手。要不然,以燕绥之能,除了亲恩,还有谁能算计到他!”

季怀远便和季节一起唏嘘摇头,相对而笑。

他也在凝视着黑暗,像是从那片混沌里,看见许多季节看不见的东西。

那些季节所看不见的。

是十五万大军出苍南,因为要潜行出境,不得不选择从留山山脉中穿出,为此,季家谋士特地选择了一条隐蔽的道路,山民也很少经过的那种。

但是山民很少经过,却瞒不过那满山的猴子,也就瞒不过那只已经靠杰出的语言天赋,统一了整个留山猴子群成为新任老大的八哥,这边大军刚开拔,那边满花寨子便知道了。

虽然千秋盟的绝大部分精英都已经去了湖州军,但是留山这里还是留了一小部分,和满花寨子守望相助,护佑着整个留山的安宁和发展。而这几年下来,留山山民得千秋盟江湖捞相助甚多,关系一直相处得很好。

也因此,大军刚刚进山,就遭到了一系列事故。

在狭窄的山谷通道被猴子扔下的石头砸到损伤惨重,好容易驱赶走猴子之后却又被引入错误的道路,在大山里多转了好几日,每夜还有人莫名失踪,后来学了乖,不允许任何人私下行动,但是山林密布,道路崎岖,大军被拉得很长,头尾难以顾及,还是不断有人失踪,行路过程中堕入溪流的,掉崖的,被毒蜂蛰死的,半夜发疯和同伴一起滚下山的…等到好容易出了留山,且不说伤损惨重,军心已经散了大半。

指挥的季家将领只得再次整束队伍,这次从水路,悄然从一个小港口秘密上船,大批量船只过海动静太大,虽然季家有船,也不能这么做,因此只能用商船,一批批地渡海,指望着绕过乌海海域,从建州港下船,建州港的官员已经全部私下打点好,再潜入建州山林之中,建州离天京已经不算远了。

船只在夜间启行,于濛濛的夜雾之中幽灵一般向建州港进发。

只是这些季家将领们不知道,与此同时,从湖州换防至建州的湖州军,不知怎的,在乔郡遇见了“山匪”拦道,虽然山匪敢拦正规军的行为匪夷所思,但是既然遇上了自然是要剿匪的,这一剿二剿的,忽然就出现在了夜间的建州港。

然后夜雾之中,守在港口。趁夜而来的运兵船,来一艘扣一艘,来两艘扣一双。

论兵力,这支文臻嫡系当然无法和季家比,但问题是季家为了悄悄运兵,人为分散了,等于一只肚子里全是鱼的鸬鹚,被人卡住了喉咙,捏一下,挤一条。

船只靠向岸边,正准备下船的季家军,忽然发现船被凿穿,船上士兵自然跳水逃生,等在冬夜河水里游得浑身僵硬好不容易上岸,迎面就是无数雪亮的长枪。

还有的船来的时候遇见的是无数小舟,和嗖嗖飞来的勾索,一些士兵飞快地顺着勾索跃上自己的船,一阵砍瓜切菜,把人杀到胆寒,自动投降。

还有的直接就是一船人安然上岸,然后在岸上遇见了包围圈,又一阵砍瓜切菜,乖乖投降。

文臻旗下湖州军分为七营,各自都有千秋盟高层统带,平时一起演练,对抗训练也不少,还定排名,无时无地不竞争激烈,是以在对季家时,七营也是各自出手,自定战术,各有风格,运气好的遇上凤翩翩那一营,就是给他们机会自己游上来直接俘虏,几乎没有损伤,其余的就难讲了,毕竟千秋盟原身很多是江湖巨匪出身,讲究的就是一个你不服拳头打到你服。

这么分散收割,季家的船一船船过来了一夜,湖州军也就一船船收了一夜,等到季家将领们也全部被俘虏,才知道竟然被人一口袋俘虏了。

建州港平日也是有驻军的,但因为被季家买通,当晚港口的少量兵力都被撤出,其余一些普通官员都被制住关在屋子里出不来。只听得外头喧嚣一夜,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建州港周边都是山林,这也是季家选择在这里上岸的原因,上来之后分散往山林中一扎就行。此刻这群俘虏被剥了衣裳,收了武器,浩浩荡荡押入山林,然后在一个山谷里,参观了湖州军的临时营地。

用事后季家军的话来说,叫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军饷丰足,待遇优厚本就是相当诱惑人的一个点,雇佣军般的制度也让人心痒,毕竟没人愿意一辈子刀头舔血没个下梢。更重要的是,湖州军的军备非常了得,武器所用的钢铁明显比现今军中制式武器要高一个档次,火药弹都经过了改良,更不要说很多非常离奇先进的小型个人装备,季家军亲眼看见湖州军中有一支特别行动队,那一个行动队号称“斩首”,专门负责大战之前或者之中对敌方首脑人物的斩首行动,可夤夜暗杀,也可万军之中合作取人首级。

季家军亲眼看见那家伙从头到脚弹出各种奇怪的玩意,连头发丝都能杀人!

再问清楚每月的军饷待遇之后,当即便有人嚷着要穿湖州军军服。

给谁家卖命不是卖!别的不说,湖州军好歹能多攒几个钱,装备精良一旦上战场,活下来几率也大啊!

十五万季家军,一路上损失万余,最后其余的全部投了湖州军。

而在建州港,第二日众人起身去看时,却发现一地狼藉,处处鲜血,破损的长枪,碎裂的染血盔甲,丢弃的刀剑,受伤的战马,一派大战后的荒凉景象。而有人仔细查看了之后,发现那些盔甲中,有季家制式的军服,也有湖州军的。

当地官员面面相觑,一些不知内情的,实在想不明白,远在苍南的季家军,是怎么能和本该在乔郡剿匪的湖州军碰上并打起来的,但谁都知道,季家多年积攒,兵力肯定在湖州军之上,如今季家军和湖州军都不见,莫不是季家潜行入境意图不轨,湖州军在追剿匪徒过程中撞上了季家军,因此被季家军连夜灭口?

众人遥望那风吹草动的山林,心中悚然,当下便急报建州刺史,建州刺史怎敢担如此干系,急忙也将此事急报朝廷。

至于朝廷如何想如何处理,这都是后话,最起码现在,湖州军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暂时从东堂军备名册上抹去了。

湖州军在建州附近的大山里呆了数日,随即接到了文臻燕绥的指令,就地进行整编,季家军虽然全部投了湖州军,湖州军却并不要这么多人。最起码现在不要这么多,按照燕绥和季怀远的协议,所有将官以及在苍南牵扯深有家小的士兵,分了出来依旧留给季怀远,发还武器兵甲,依旧回季家。

而那些出身下层的,勇武的,年轻的,在苍南牵绊不多的,经过观察确实对湖州军心向往之的士兵才留下,打散后编入后营,有突出才能者直接提拔。

如此忙碌了半个月,整编完毕,湖州军扩充至十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