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绊马索断了。
“喂喂喂你们堵墙的这个砖头好像偷的是我家的吧!”
一堆人扑过去,随即砖头乱飞,刚刚补了一些的墙转眼被拆得更大了。
士兵自然要来阻拦,连带金吾卫和天京府的士兵都冲了过来,奈何百姓人也多,且越来越多,不知何时便扭打在一起,拦马架绊马索乒乒乓乓被扔出人群,姚太尉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态何以忽然发展成这样,却又不敢让人对百姓下狠手,皇城之侧,闹起民变不是玩的!
朝中已经得了急报,定州军哗变,揭出定州军多年克扣军饷苛待军士之事,定州新任刺史还没就任,原定州刺史,现任湖州刺史上表称此事系定州都尉胡作非为暗中吃空饷导致,定州都尉同时上折提交证据指出多年来定州刺史亦曾于此中捞取好处…两人撕咬尚未休,又爆出湖州属官因争夺肥差而买凶杀人一事,此案性质恶劣,新任刺史难辞其咎,朝廷不得不急派御史前往湖州查办。御史还没到达湖州,湖州又出了大事,新任刺史及其亲信官员要将自己的亲属大量塞入随云书院,抢占随云书院入学和察举名额,还要允许金钱售卖随云书院学籍,随云书院学子游行抗议,书院教授集体表示要辞职,刺史勒令必须重新开课,湖州别驾张钺据理力争,被刺史当众推落高台血溅尘埃…湖州百姓当时便民变了,无数人冲上高台,哪怕新任刺史高呼上当表示其间有误会,但利益被侵犯的百姓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乱拳之下,上任不过十日的湖州新刺史,亡。
消息快马昨夜方到天京,几位重臣得知时,只觉如冰水灌顶,浑身僵凉。
这是文臻的报复,还是燕绥的反击?
这扇回的耳光,如此沉重凶猛,让人久久震撼,回不过神。
永王对湖州的经略,已经可称缜密强悍,原以为可以趁文臻急奔天京无暇顾及,朝廷便能稳妥收回湖州,却不想在半月之内,便一败涂地。
这是第一位在任期死亡的封疆大吏。
但死的绝不是封疆大吏,死的是整个朝廷从此想要拿回湖州的心!
从今以后,谁还敢接手湖州?便是去了,也必成傀儡!
也正是因此,昨夜文臻入大牢,朝廷开紧急会议,不敢对她立即施刑或者审问,怕再次激发了湖州民怨引起大乱。朝廷甚至不得不将受伤的张钺就地提升为湖州刺史,以安百姓之心。
陛下初登帝位,十分倚重永王殿下,而且姚太尉隐隐听见传言,说是先帝驾崩后,玉玺失踪,陛下继位时无玺。
无玺便得位不正,这换谁都是心病,若非永王、皇后、太后当时同气连枝,一力扶持,陛下这皇位也未必能坦然坐上。也因此,陛下行事颇有顾忌。
姚太尉一边想,是谁暗中以湖州博弈天京,令朝廷不敢对文臻下手?一边想这几人手段真是圆熟,湖州民变未平,天京百姓竟也煽动了!
他只能命令士兵不得下狠手,将人驱赶算完。但随即他便发现不对劲了,这百姓群中明显有人组织,也有高手混杂,每次人群纷乱,就会有人将人们重新组织起来冲击军队,每次军队要将百姓赶开了,发号施令者就会莫名倒下,眼看着几千军队竟然被越来越多的百姓冲散,而全城的百姓似乎都被惊动,都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他心知不好,头顶的汗哗地便下来了。
因为他还发现了,不知何时,是军队被百姓压着,渐渐离开了那个大洞,而大洞周围所有的拒马,绊马索,碎砖乱石,所有可能引起马车颠簸或者行动不利的物事,都被清理了。
姚太尉再一看那边,马车已到近前!
他心中一紧,策马便要冲前,大喝:“人墙上!拦住这条道!别让他们冲出来!”
但随即他的马一声惨叫,身子前倾,他骨碌碌滚下马,好几双手伸了过来,狠狠把他向外拖。
姚太尉挣扎不得,嘴里不知怎的被塞了臭袜子,一抬眼看见好几位大臣已经赶过来,其中竟然有刚刚被暗示告老的李相和好久不上朝的单一令,他挥舞着手臂挣扎,想要请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指挥,毕竟这几位向来很得民心民意,李相是文臻任刺史的举荐人,大司空更是文臻老师,他的话,百姓应该会听。
却见李相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走了过去。
几双手臂把他拖到墙角,狠狠一扔,姚太尉昏头昏脑睁开眼,人已经不见了,而单一令正笑眯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一根手指拎着那臭袜子。
他急忙抓住老头的袖子:“大司空…大司空…快出来主持大局啊…文臻是您的学生…您好歹劝她悬崖勒马…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单一令:“啊?你说什么?啊?哎,我聋了,听不见啊!”
姚太尉:“…大司空,昨儿议事房还说你有听他们壁角…”
单一令:“啊?什么?荸荠?荸荠好吃啊!”
姚太尉:“…大司空,我不是要和文臻做对。只是护卫宫禁职责所在,而且你瞧她这举动,这是要为难陛下啊,您真要看着您唯一的学生,最优秀的学生,最后没个好收梢吗!”
单一令忽然不掏耳朵了。
姚太尉却忽然被老者那幽邃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
随即便听那自称聋了的老家伙,幽幽地道:“老姚,其实我觉得你才是聋了。林擎和燕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姚太尉忽然哑了口。
“他们为先帝做过一些什么,别人不知道,咱们可清楚得很,然后呢,收梢呢?”
姚太尉吸一口气,道:“那是先帝!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难道就因为这样,文臻便可以撞宫墙劫林擎!林擎燕绥便是没反,她这么一来,也是反了!大司空您一生忠义,是要为这个学生晚节不保吗!”
单一令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那边挤挤挨挨的人群,就在姚太尉以为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忽然道:“老夫一生忠义,临到头来,忽然便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忠义了。”
姚太尉默然。
“但老夫一直知道一点,便是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老夫还知道,有燕绥才能灭门阀,有文臻才能安民心,有林擎才能定边疆。西番未靖,海战犹烈,皇室操戈,世家谋国,东堂四面楚歌,有人犹自为那权位名利擅起刀兵…谁又来为这百姓为这东堂,想一想未来的收梢?”
姚太尉握紧了手指,只觉得心跳愈烈,头晕目眩。
单一令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轻。
“老夫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东堂江山,忠于这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
…
姚太尉麻木地爬了起来。
他没有再往人群中去,也没有再发令调兵指挥,以及下达对百姓暴力阻拦的命令。
而此时,狂奔的马车里,文臻和林擎已经看见那一片变得更大的洞,那是自由的出口,出口外白云蓝天。
林擎也看见了,震惊的同时也很是疑惑,道:“居然没有堵上或者放置拒马…”
随即他便住了口。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狂涌的百姓人群,顶着那些刀枪剑戟把大军往两边推,生生空出一条车道,看见有人在飞快地捡地上的砖头,看见百姓们在马车即将来临时,发出巨大的欢呼。
文臻在他身边轻轻道:“林帅,你的血和汗从未白流。”
这是你为之流血流泪流汗的百姓。
这是你二十余年不曾踏入却用半生来捍卫的天京。
这才是你一生征战一生奋勇一生抛弃一切的真义。
我知那一把毒烟寒尽英雄的心。
可我不愿那二十余年流尽的英雄血在你心中从此成为上位者脚底的碧血。
我不仅要救你的命,我还要救你的心。我要你看见破损的宫墙,毁去的天牢,看见今日的天京,看见用血肉之躯为你阻拦大军的百姓。
看见你为之鞠躬尽瘁所奉献的一切。
并不是皇权无上,并不是冷酷帝心。
而是这繁华美丽的东堂,这鳞次栉比的天京,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你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你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这才配得上你这半生。
…
轰然一声。
马车冲出大洞。
蓝天和白云以及百姓的欢呼笑脸扑面而来。
文臻唇角微微勾起。
林擎凝视着那一切,一动不动,眼神柔和,微微闪烁着晶亮的光。
第四百三十五章 父子斗
“死当!”
小镇上,随便儿一声呼喝气壮山河,日语当场两腿一软。
小祖宗哎我给你跪下了成不成!
当初这鱼骨,是四大护卫潜水一日夜才捕到的,珍珠是殿下亲自下水捞的,雕刻是四人亲眼看着殿下数日不眠不休亲手雕的,如今就被这小子大喇喇往当铺柜台上一扔,一脸“小爷不要这玩意别问问就是真的”。
日语捂心。
心梗。
中文反应迅速,在掌柜满脸笑容抄起玉玦就要抛出银子的那刹那,扑过来一把抓回了玉玦,“不当了!”并在掌柜大喊之前,把一锭金子拍进了那坚硬的柜台,也拍闭了掌柜的嘴。
随便儿在看见日语中文那一刻,便知道今日逃跑计划失败,两个字喊出后,头一缩,袖子一拢,慢悠悠回头笑道:“哎呀,叔叔们,你们怎么来了?我这不是零花钱不够,当点垃圾玩意使使吗?”
中文抓着那“垃圾玩意”,不敢回头看主子脸色,顺脚对日语膝弯一踢。
日语“噗通”一跪,一把从袖子里掏出给主子专用的雪白手绢,“少爷,小少爷,这点子事您吩咐我来就好,怎么好劳动您自己呢?这靴子走脏了没?我给您擦擦?”
随便儿看一眼那玉玦,再看看日语羞愤欲绝的脸,再看看后头脸色五彩纷呈的漂亮叔叔,大惊失色也往下膝盖一弯:“哎呀吐槽叔叔,您怎么忽然这么客气了?小子好害怕,小子这就给您跪回来!”
日语向前一扑,拼命想要架住小主子的膝盖,奈何小主子根本就没打算下跪,只弯了弯就站直了,日语砰地一声扑了个狗啃地。
然后小靴子踏踏踏从他身边过去。
日语趴在门槛上,含泪望天。
这日子没法过了。
被主子折腾二十几年,然后文大人来了,现在,小主子来了…
恶人自古都扎堆…
德语笑眯眯看着日语,心想这脸打的啊,啪啪的。
看见随便儿过来,他下意识脸皮一紧,赶紧摆出一脸笑来,随便儿已经笑眯眯道:“肚腩叔叔辛苦了,这推轮椅的活儿还是我来吧。”
德语脸色一垮,悄悄用力吸了吸肚皮。
随便儿推着轮椅,燕绥不去看中文拿着的鱼骨玦,问他:“这是想去哪?”
随便儿笑眯眯道:“不想去哪。”
“嗯?”
“哪都不去。”随便儿正色曰,“还没孝敬够您呐。”
跟在后面的中文德语日语一起默默捂心。
这孝敬的方式是插刀吗?
可怜的殿下。
燕绥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居然还很欣慰地笑了笑,“很好。果然还是你最孝顺。”
随便儿斜眼瞄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处在三级戒备中。
随即便听见燕绥道:“那几个可就不怎么孝顺了。这不行,得追上你的进度才成。从今日起,除你之外,每个孩子卯初便要起来练功,不许坐马车,跟着跑一个时辰才许上车。每日练习马车上写大字三百个,背书五篇,晚上睡觉前练拳十遍,练剑三招,打坐练气两个时辰…”
随便儿尖叫:“不要虐我兄弟姐妹,虐我就成!”
燕绥:“你要舍不得,觉得对不住他们,一起陪着也成。”
随便儿:“你就是在报复,赤果果的报复!”
燕绥:“聪明,对。”
随便儿:“…”
燕绥:“我这不是护卫不够,不养垃圾玩意吗!”
随便儿:“!!!”
…
自从那日四大护卫发现鱼骨玦,随便儿的待遇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并没有。
日语不敢再挑刺,德语不敢再啰嗦,英文不敢再吐槽,中文依旧老干妈,这是真的。
比如日语,现在每日必问十次:“小主子你渴了吗?饿了吗?累了吗?想睡觉吗?需要我帮你抄作业吗?”
随便儿每次必定诚惶诚恐回答:“不敢。您有什么吩咐?”
日语日日捧心而去,日渐憔悴。
但是对于随便儿来说,最关键的那位僵尸的态度,依旧的那么的令人牙痒。
现在他不用买菜端菜洗车洗衣服了,有人给他端菜洗车洗衣服,可这又咋的?他依旧要给僵尸端菜喂饭换药推轮椅穿衣服外加早起晚睡跑步写大字背书打坐练剑以及在熊猫军团被虐哭的时候饱受良心的谴责——
僵尸知道他不怕折腾,就折腾他的人,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更可诛的是,僵尸在他良心不安飙至最高点的时候,便会提出“以工代干”,说人话就是以他自己的加倍功课来换伙伴们功课的适度减少。比如迅速用精用熟娘给的各式药物,那么熊猫军团可以放假半天,如果他能在熟用药物的基础上自己想出新鲜下毒技巧,那么假期可以延长至一天。反之,如果他没能抵抗得住僵尸神出鬼没的提问和花样百出的刁难,则熊猫军团休息时间会根据他错误的次数酌情扣除,更让他牙痒的是,僵尸连他娘精通的毒药都懂,出的题目也越来越刁钻,最新的题目是列出十种无色无味的药物让他选出其中唯一无毒的一种给老大吃,他听见这个题目犹自作死地问了一句“选错了怎么办?”
结果僵尸答:“选错了你从此就没老大了,年年今日给他上香,在他坟头前痛哭流涕。”
随便儿记得当时中文叔叔的眼神似乎很想弑主。
老实说他也很想。
尤其是看见熊猫军团那水深火热,哦不,备受宠爱的待遇。
三更睡五更起是常事,高床软枕是没有了,大家都住马车,连带燕绥一起。每天在颠得骨头痛的噩梦中醒来,再接受颠得骨头痛的现实。
后来就连颠得骨头痛的待遇也没了,马车在前面得得得跑,熊猫军团在后头追,用脚。一开始跑一个时辰,后来加码到半天。
用燕绥的话来说,这叫拉练。
中文每每不忍,把马车赶得如同蜗牛爬,美其名曰要等各地护卫前来聚集,燕绥也不理会,只说他可能是太过辛苦没了力气,每顿饭叫日语看着他吃下三大盆饭,吃得中文饭顶到喉咙口,不得不加力赶车以加速消化。中文表示痛心疾首,他要上书,要死谏,要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主子,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做爹也不是这么做的,老婆怀孕你不在,老婆生产你不在,儿子会坐会翻会爬会走会说第一句话乃至到现在会使坏会下毒会怼人你都不在,好容易碰上了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和缘分,不赶紧一个滑跪死死抓住这机会好好弥缝缺失三年的父子情你还想闹哪样?
日语德语英语难得有志一同地表示:想哪样?想作死!
中文:不,我睿智地认为,他是想把儿子气走,好独占文大人并报复他独占文大人三年宠爱的仇恨。
那三人从殿下与众不同的清奇脑洞方向考虑,表示此揣测虽不中定亦不远矣。
四大护卫迫于燕绥多年淫威,也只敢背后吐槽和心内腹诽,随便儿却不同,他从小在他娘身边,受到的教育便是: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揍了我的给我揍回来。
于是满脸笑容任劳任怨的随便儿出手了。
第一次在日语身上下了隔离蛊,那蛊对寄主没什么影响,顶多脸上长几个疙瘩,但是一旦跳到第二个寄主身上,便会大大作祟,最厉害的作用就是影响男性某方面功能,可能长久金枪不倒,也可能尿频尿急尿不尽。
随便儿精心选择了日语,毫无良心不安,因为他觉得,不对日语施以小小的爱的惩罚日语才会不安呢。
精心选择了这蛊,就当是为老娘看守住某人的裤腰带了,毕竟分离这么久。不是有句话嘛,想要男人不偷腥,九重天上摘星星。
日语当晚去伺候燕绥,刚进门,燕绥忽然道:“站住。”
日语莫名其妙站住。
“向前三步,再脚蹬在墙上,再一个翻身。”
日语更加莫名其妙,但不敢不照做,一连串动作下来,他的大脸正怼上了房门。
躲在门外从门缝里偷看的随便儿忽然就看见日语的大脸冲了来,他先前下在日语发髻上的蛊虫被翻得七荤八素正要从他的发髻上跌到自己身上——
随便儿一声尖叫,砰地一下将门一关,返身狂奔。
他速度够快,逃过一劫,那蛊虫一个晃悠,落到门栓上,正好日语站稳手抓住门栓,蛊虫遇人即上,又跳回他身上。
现在他成了第二个宿主。
那边燕绥道:“谁让你乱翻了?一地灰。出去,换英文进来。”
日语一脸懵兼一脸委屈地出去了。
当晚他跑了三十次茅厕。
而当晚本是难得的住客栈休息,日语的房间忽然被换到了随便儿隔壁,一夜日语开门关门跑茅厕,随便儿也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听见那僵尸说昨晚睡得好,今天训练加码。
随便儿:…老娘你当初是怎么看上这个坑货的!离婚!必须离婚!
为了让老娘尽快达成离婚成就,随便儿第二次出手,是在某次酒楼吃饭时,一个江湖女侠看中僵尸时。
江湖女侠嘛,讲究个爽气,看上了就示好,还想特意要燕绥隔壁的房间,但燕绥住宿一向是最起码包一排楼上所有上房的,哪有别人挤进来的机会。不过这世上好心人总归哪都有,比如随便儿就及时出现,表示姐姐如此美丽,怎可乙等房将就?小子便将自己房间让给你好呐。
为此得了夸赞数句和感谢银角子一枚,随便儿笑嘻嘻接了,转头顺手赏了门口的小乞丐。
江湖女侠顺利搬到了心仪男子的隔壁,本想和人家来个偶遇,奈何人家房门紧闭,正失望间,忽见那让出房间的可爱小子拖着个巨大的桶泼泼洒洒地过来,急忙上前去帮忙,一问才知是给那美男送洗澡水的,女侠红着脸想了一阵,表示你这么小孩子搬这么大一桶水也太不容易了,姐姐便帮你送进去吧。
随便儿大喜表示姐姐果然美丽又心善,我们家少爷还没娶亲,要是将来娶了姐姐这样一位夫人那就是小子的福气啦。
说得女侠心花怒放浮想联翩,端着热气腾腾的水进房,那热气隐约还生几分香气,熏得人心潮澎湃满面桃花,整间屋子被腾腾水汽缭绕,隐约可见丝绣屏风后男子身影修长,似乎正在脱衣,一件雪白长衣悄然委地。
屏风后隐约那人正舒展手臂在解袖口,微微露出的指尖雪白,指甲晶莹如玉,线条优美精致画笔难描。
女侠羞了,喜了,心跳如擂鼓,胸腔间似乎有小鹿跳跃,而眼底旋转着灿烂星花。星花里都是那绝色美人,衣裳半解,款款而来。
忽然那雪白指尖一顿。
随即那委地雪色长衣飞起,云一般在空中舒展,女侠下意识仰头,目眩神迷,下一瞬就见那美人已经转出了屏风,乌发如瀑,白衣如云长长拖曳,透窗晚风掠起他衣袂,他似穿云渡月而来。
女侠之前一直心跳得飞快,此刻却忽然心不会跳了,扶着桶的手指微微发抖,忽然惊觉这般非人间气象之前,自己的存在是一种亵渎。
正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去,却又觉得口干舌燥气虚腿软,动弹不得,却见那美人缓缓而来,一边走一边伸手对墙上就是一拳。
女侠:“…”
忽然感觉整个世界很魔幻。
一拳出,薄薄隔间板壁轰然破碎,那只雪白的手穿过崩塌的墙壁,准确地伸手抓住了一个正想逃开的偷窥狂。
下一刻,偷窥狂被扔进了加了料的洗澡水里。
而桌上茶壶飞起,飞到女侠头顶,一倾,里头的冷茶哗啦啦浇了女侠一头。
浇得她醍醐灌顶浑身冰凉欲望全消一声惊叫。
仿佛被从一场春梦中猛力拽出,又或者得了解药逃脱了大小魔王的魔窟,女侠猛然惊觉自己怎么发了昏,捂了脸大叫一声踉跄奔出。
而随便儿满脸发红站在水里,也一声尖叫,裤子在挣扎中掉了,小雀雀振翅而起。
他慌忙去捂,燕绥无声无息从他身边走过,瞥一眼,轻笑一声。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大多了。”
随便儿:“…”
娘哎,离婚!现在!立刻!马上离婚!
…
湖州和定州交界处,有一座无名山峰,并不高,却十分茵翠,山上一条水源从上至下,如丝带游移于青黑山石间,时隐时现。
于那水源的起头处,山巅之上,有一座新坟。
新坟前有人在烧纸,对着毕毕剥剥的焰头,絮絮叨叨。
“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呢?好好的军队开拨,队列行进,为什么忽然就冲了出来呢?”
“冲出来就冲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射出一支响箭,直接射到了湖州军的大营辕门哨灯上呢!”
“你这叫什么…哦对,你经常说的,那什么,作死?”
“真不明白你当时在想什么,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头永王殿下亲自下的命令,都尉叫咱们开拨就开拨,袭营就袭营,管他袭击的是西番营还是湖州营,总不如自己性命重要是不是?”
“你啊,你也不是湖州人,也就是在湖州呆了一年,何至于为了湖州军丢了性命呢?你射出那一箭,提醒了湖州军,自己却中了多少背后箭,你下去了也数不清吧?”
“我也没…数清。”
“你别怪我,隔这么久才找到你的尸首,给你收了尸立了坟,咱们都是军身,身不由己。若不是定州军哗变了,乱了,我还没机会出来找你呢。”
“想不到啊,你竟然是个女人…”
“好好的姑娘家,嫁人相夫教子不好?非要女扮男装,来做这刀口舔血活计,现在好了,命都没了,死了好几天,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想来也是个孤寡的命儿,可怜呐…罢罢,我给你多烧几张纸。”
黄纸抛入火焰,打成卷儿,一些没燃透的边缘,闪着深红的光,像含泪的笑眼。
烧纸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怎么的,眼圈也红了,看一眼黝黑的山林,想着那夜也是这般的黝色浓重,天阴欲雪,想着那女子出发时还兴致勃勃地说想必是去剿匪,这回一定要挣个功勋回来好叫人刮目相看。想到离湖州军营只有一里许的时候,都尉才宣布今夜此行任务,想到那女子就此沉默,直到最后束马衔枚欲待冲锋的时刻,那女子却忽然单骑狂奔,冲出了大军。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忽然天降飞雪,那女子披风高高扬起,那一霎她对着湖州军大营辕门弯弓搭箭的姿势,是他心中永恒不灭的剪影。
那一箭呼啸穿越飞雪,穿越长空,穿越两军,穿越生与死的距离,以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最远射程,射灭了湖州军大营辕门上飘荡的哨灯,射灭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却射亮了另一支军队,另一群人的生机。
他也永远记得那一箭灯灭湖州军被惊起之后,她一动不动,背对着定州军,面对着湖州的方向,举起了手,两指分开,比了个奇怪的手势。
她曾和他说过,那个手势,是和她的好友学的,叫做,胜利。
下一瞬来自背后的箭云,覆盖了她飞雪中最后比着胜利的身影。
那一霎他泪眼朦胧,再看不清那雪与血。
他吸吸鼻子,将那纸轻轻抛入怀中,声音微哑轻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他忽然停住,转身,就看见几个黑衣人,静静站在他身后。
…
马车冲出大洞,越过人群,然后蜂拥的百姓在早已安排好的人指挥下再次合拢,将军队的视线阻隔。
马车冲到了当初的组装之地,地面开启,锁链解开,腾云豹和人们都下了地道,马车各部分分解,由四周巷子里等候的人们分别驾驶着离开。
腾云豹身躯高大,在地下解去护甲,经过短暂伪装,运入笼子,经过一段较短的通道,最后出来的地方,是南城的一处车马行。
而其余人则从另一处通道,潜入了南城无数民居之中。
半个时辰后,文臻林擎采桑等人出现在一间普通的民间小院里。
一安定下来,文臻就着手给林擎治伤,却见林擎哂笑着从胸口掏出一片薄铁片,上头还蒙着一片软皮,此刻那软皮已经裂开,铁片也裂了。
林擎啧啧笑道:“晴明那一指,厉害啊,如果没这玩意,现在你救的也是个死人了。”
又道:“说起来是燕绥救我一命。这玩意儿还是燕绥当年在军营,和我斗气,设计了这么个玩意儿,平日贴在胸口膻中穴上。用他的话说,便当个不离身的护心镜。正面对敌,膻中是必选的死穴。这回可派上用场了。你也别担心,燕绥既然撺掇我用了,他自己十有八九也有,晴明那一指,同样要不了他的命。”
文臻这才放心。本就有些担心,就算皇帝想要钳制林擎燕绥逼迫自己,应该也不会给两人留下任何生机,晴明那一指点的肯定是迟早会发作的死穴。却没想到燕绥未雨绸缪,多年前便有了准备。
她心中一酸。想着燕绥这般步步小心,到底是因为自来环境凶危,还是因为他心中亦早有预感,只是依旧残存了一线希望,毕竟那是血缘和一生最后的亲情所系。
到如今一刀断情,虽痛彻心扉,但也不失为幸事吧。
她给林擎初步处理了毒和伤,让他先休息。出城也不是易事,必须保持良好的状态。
如果没猜错的话,此刻九门应该都关了。
安顿好林擎,文臻自己在另一个房间,看着齐云深,那女人头发蓬乱,像受了什么刺激,现在看起来更疯了。问她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只不住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无奈,只得也弄昏她让她休息,自己一边休息,一边等各方消息,安排出城事宜。
各方消息源源不断送来,果然不大妙。九门全闭,不许进出。全城大索。三卫和天京府所有人员全部在岗取消轮班,姚太尉及羽林卫首领被派出城,坐镇临近天京的戍卫营,将天京围得水泄不通。而天京防务已经从司空群手中移交到永王手中亲自统管。司空群据说因为连失燕绥林擎文臻,已经被削爵了。
现在外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大姑娘出门,都会要求脱鞋脱帽,街上因此行人寥寥,根本无法于人群中遮掩。
林擎的毒很是麻烦,并不是中土品种,倒有点异域风格,文臻也不熟悉,因此并没能完全拔毒,他手腕脚腕的伤也已经伤及筋脉,如果再擅自动武,就会彻底瘫痪,他不能走动,马车现在却出不了城,文臻不愿意好不容易救出他,最终却毁了他,总要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因此她也就不急,先睡了一觉养精蓄锐。这一觉足足睡了一日夜,再醒来时。
外头有人敲门,送进一封信来,文臻一看见那上面的黑漆,心便一跳。
她麾下的信息传递规矩,黑漆代表噩耗。
她一时不敢拆信,好一会儿,才慢慢拆开信笺。
采桑担心地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
半晌,文臻手指一松,信纸飘落在地。
她呆了很久,缓缓蹲下,捂住了脸。
采桑震惊地看着她。
小姐向来风浪不惊,这几年尤其修炼得不动声色,便是殿下受难,她也没见过小姐失态。
她捡起信纸,下一刻,手一颤,信纸再次飘落。
文臻抱着头。
脑中一片混乱。
一忽儿是当年初见,那个长腿女子大步进来,盯着她道:“我不喜欢你。”
一忽儿是两人去救小檀,她把那热锅扣在那些刁奴的脑袋上。
一忽儿是五峰山下开包子店,她用手指顶着鼻子,面对厉笑劝说要她别和殿下做对,傲娇地说不就不,嫁给皇家有什么好?快要累死了!阿臻你就别理他!
一忽儿是江湖捞里她挥汗如雨,暴徒包围时她不忘驱散宾客一一关紧门窗。
一忽儿是随便儿说莫晓姨姨来信说,关于他爹的一切正面评价,都是狗屁。
一忽儿是她病重昏迷时,她在她床前哭泣,说让孩子陪着她吧陪着她吧。
一忽儿是她大病初愈时,她抱着随便儿笑得开怀,说娃娃这几日养得好呢,你不用管他只管养好自己身子,我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忽儿是那夜飞雪,她和随便儿高枕暖衿相拥而眠时,她的披风在冷夜高空下卷起,一箭如流光。
一箭惊州军,一箭救万命,一箭予她抽身自救的宝贵时机。
用命。
她蹲着,大颗大颗的泪滴,砸在青砖地上,没入缝隙中不见。
莫晓…
相识至今,相伴一路,得你良多,哪怕江湖捞的一砖一瓦,都凝着你的心血和汗水。
到头来你万箭穿心,我坦然高卧,懵然不知。
便是将来地下再见,或者来生相逢,我又要如何见你,如何见你。
…
门忽然被撞开,冬风猛烈地卷了来,文臻泪眼朦胧地回头,便看见齐云深发色苍苍,立在门口,痴痴地看那黑漆的信封。
她的眼眸,不知何时一片清明,却是幽深苦痛如渊,葬了这半生华年。
文臻凝视着她,忽然轻轻问:“齐妃娘娘。莫晓是不是…你和永王的孩子?”
第四百三十六章 空投天京
慈仁宫内,永远烟气淡淡,淡淡的烟气后面,半掩着太后肌肤幼嫩的脸。
她对面坐着永王,两人默默相对已经很久了。
半晌永王道:“继燕绥之后,林擎和文臻已经逃出了天牢。”
这是怨怪当初太后答应德妃放出燕绥的举动了。太后笑了一声,慢慢捻动着佛珠,“逃便逃了。你想过没有,真要杀了林擎和文臻,只怕边关和湖州都要出事。”
“如今焉知不是放虎归山?”
“潜龙未出,留着虎也未必是坏事。”
永王默然,半晌道:“您说先帝诈死,藏匿于地下。我借着香宫改建之名,将这宫中地下已经掘了好大一处地方,依旧还是没有找到地道,先帝到底藏在哪里?您真的确定他没死?”
“他自然如老鼠一般藏着,一日挖不出便再挖,可惜景仁宫附近无法动土,否则早就该有了端倪。”太后道,“他诈死,打的主意必然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如今和燕绥林擎仇恨更重,留着那两人一命,对咱们未必是坏事。否则你杀了燕绥林擎,就是咱们直面先帝的杀机了。”
“而燕绥林擎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在先帝未曾露面之前,也不会轻易对我和陛下下手,以免被人黄雀在后。如果利用得好,这三方角力之势,对我们反倒有利。”永王点头,“只是要想利用这两人,谈何容易?若一不小心被他们坐大,将来麻烦的还是我们自己。”
“所以你且不要心急,让先帝和他们自相残杀去。”太后招招手,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步履沉稳,太后笑道,“如今你身份不同,安全也要上心些。且带着他在身边吧。”
永王看一眼那男子腰间的软阔剑腰带,便知是唐家小楼中人,他并不喜欢唐家人,面上却丝毫不露,点了点头。太后又道:“皇后前几日来慈仁宫,说陛下要为你选几个知疼着热的人伺候着,不然永王府空落落的也不似个模样,可惜你…”说着一叹。
永王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之色,面上却从容地道:“这也是笼络重臣的常用手段,且由着他。”他似乎瞬间便失去了谈兴,起身告辞,太后也没留,凝视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