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人们从离别的悲伤中终于拔出情绪,等到遵照文臻嘱咐不得露面的妙银和闻近檀发现随便儿久久未归,人们才后知后觉发现,刺史府那七个孤儿,一起不见了。
…
时间再回到半个月之前。
秋末的天京,过早地有了衰败之气,黄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砖地面微湿的缝隙里,细细长长,像一支悄悄翘起的手指。
再碎在匆匆踏过的青色官靴里。
景仁宫里穿梭着无数的官靴,却并没有杂沓的步声,厚重的深青色长毛地毯淹没了焦灼的脚步,也附着了夹杂着药味、檀香、和长期缠绵病榻之人独有的微微腐朽的气息。
殿内唯闻碗匙交击声响轻微,夹杂着低低的说话声:“…已经喂不进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门边有人低低传报:“太子殿下,宜王殿下到了。”
榻前华服男子转过身来,将手中药碗放下,正是被软禁多日的太子。
而他身边,满身插戴隆重,仿佛时刻准备着上朝的皇后,脊背一绷。
自从前几日陛下夜间看折子时忽然倒下,太子便从被软禁的东宫里出来了,连同同样被软禁在凤藻宫多日并已经瘫痪的皇后,也就这么忽然便好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好的,但是能在皇宫屹立多年不倒的人,有那么一些他人不能知道的本事,并不足以之为怪。
德妃向来不理事,太后也是一向只在她的香宫里。宫里好像只有皇帝会理会这些,皇帝一旦倒下,自然是皇后太子为尊。
珠帘晃动,转过身量修长的人影,一进来,满殿的人都觉目光如洗而心头一慑,急忙低头跪拜。
太子还捏着碗边的手微微一紧。
老三已经几年没出现在皇宫,居然对这些奴才还有如此威势!
燕绥却不看任何人,连太子和皇后怎么解禁都懒得理会,目光只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他回到东堂,本要折转向湖州,却在半路上接到急报,说陛下病重,去迟了怕是见不着最后一面,他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向。
此刻殿上,榻前,见那一向慈和的父亲,形容枯槁,气若游丝,闭着眼睛,若是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胸口起伏,明显已经油尽灯枯。燕绥上前两步,又停住,听得太子轻声道:“…父皇先前还好,还能勉强理事,这几日总断续昏迷…不过老三,你还知道回来?”
燕绥对他质问语气置若罔闻,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帝的脸色。
太子抿了抿唇,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转头慈和地道:“老三既然回来了,一路风霜,也是辛苦。只是听说你是从海边回来,想必是回去了你的师门,你那师门多奇药,你可有什么灵药,赶紧拿出来,救救你父皇。”
李相和单一令两位重臣也在,闻言都希冀地抬头。
燕绥依旧不看她,淡淡道:“药需对症。随便拿出来,用了好也罢了,用了若不好,你两人正好可以说我弑父。这法子挺好。”
太子和皇后霍然变色。
宜王行事向来狠辣不留余地,但往日也多懒得计较,几年不见,如今却像连那层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殿内气氛几乎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燕绥又淡淡地道:“陛下身子虽然一向不大好,但是我走的时候,明明并无大碍。怎么就两年便衰弱至此?又是因何忽然倒下的?太医院的脉案呢?之前的饮食呢?用具衣着等等所有呢?都查过没有?”
太子勃然变色:“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陛下是被人暗害吗?”
“太子殿下误会了…”燕绥一笑,“我不是暗示,我是明说。”
太子气得险些一个倒仰,燕绥又一笑,有趣地瞧着他:“我便是明说又如何?陛下忽患重疾,为人子者有所查问,岂不是题中应有之意?太子为何如此愤怒?”他对着太子微笑,轻轻道:“…又不是说你是凶手。”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温柔又亲切,太子却听得浑身一麻。
李相和单一令对望一眼,都在心中摇头。
眼前这位东宫之主,城府气度,心机谋算,给宜王提鞋都不配。
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气氛正僵凝,远处隐隐又传来传报声:“…神将林擎到——”
燕绥目光一缩。
“林擎回京了?”
李相垂目道:“是,回殿下,陛下病前,正好下旨,召神将林擎回京述职。陛下说,近年边境尚算安定,林帅多年未归,也该回来休养几日,见见天京风物。并特旨允许林帅携带近卫,以示恩宠。”
燕绥目光又缩了缩。
单一令忽然道:“殿下与林帅也多年未见了,正好今日景仁宫遇上,也便…”
燕绥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方才本王提到了陛下这病得蹊跷,要查问之前脉案和当时陛下饮食用具等诸事,此事紧急,耽搁不得,本王这便去办了。”说完也不待众人回答,转身便走。
他这一出来得突然,众人愕然,太子转头去看皇后,皇后神色犹豫,正要开口,忽然榻上人咳嗽一声,又一声。
众人都惊住,永裕帝已经好几日未曾发声,都急忙去看。
燕绥脚步一停,但依旧没有回头,随即又抬步。
然而此时,被众人围住的永裕帝,忽然嘶哑发声:“老三…”
燕绥脚步又一顿。
“绥儿…”
这一声更低,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带着油尽灯枯之人独有的虚弱。
燕绥手指一颤。
这称呼暌违二十余年。
依稀还是三岁之前,父皇这么喊过他。
那时候他不得母妃喜欢,林飞白也进了宫,得母妃全心宠爱,他这个正牌皇子,倒像个添头。皇宫中人最势利,眼见着便怠慢了他,还有一次,太监送来给他盥洗的水是冷的,正巧被父皇撞见,那个小太监当即被打死,而父皇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抱在膝上,喂他吃了一盘花生,喊他“绥儿。”
燕家皇族祖训,抱孙不抱子,做父皇的,向来不给儿子太多宠爱,父皇性情慈和,是个例外,但一般也遵循这些规矩,唯独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一直记得,那盘花生,又大又脆又香。
第三声呼唤一直没出口,取而代之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燕绥背对着床榻,从景仁宫的虚掩的殿门看出去,前方琉璃重檐上挑着的一轮残阳,虽然硕大红艳,但转眼便要落了。
因此努力而不甘地,烧了一天的灼灼红霞。
红霞下,未着盔甲,一身散淡的林擎,匆匆而来。
两人目光相撞,林擎挑起一边眉毛,有点意外,燕绥没有表情。
然后他转身。
既然已经遇上了,那就这样吧。
床榻前,皇帝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并且不理会皇后的殷殷劝阻,努力地要起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颤颤伸向燕绥的方向。
李相和单一令对视一眼,心想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太久没见到最宠爱的儿子的心切,还是有别的用意?
如果是别的用意,那今天很可能就会出大事。
本朝诸臣,大多还是拥戴正统。太子并无大过,继位天经地义。
李相按住了心口,单一令脸色发白。
临终改立,是要血流成河的!
太子的脸色已经白了,宽袖下双手微微颤抖,皇后一直盯着皇帝的脸,良久,咬牙按住了太子的手,转头对着燕绥微笑道:“老三,陛下叫你呢。”
燕绥慢慢地走过来。
太子的颤抖更厉害了,手慢慢地伸向袖子里,皇后捏紧了他的手,李相和单一令对视一眼,李相示意所有人都下去,自己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单一令则慢慢退出,准备招呼带兵守在殿外的姚太尉,随时注意着殿内的一切动静。
而此时皇帝忽然道:“宣…宣林擎。”
林擎本来正在殿门外磕头,皇帝这一宣,所有人又是一怔,一时气氛更加紧张。
这个时候再宣统兵大将入殿,很有可能是为新帝设下安邦武辅,意义非同小可。
步声橐橐,林擎进殿来。
太子已经不抖了,整个人僵硬地坐在那里,皇后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了他想要的所有动作。
但她也慢慢地放开了手,眼底闪过一丝绝望之色。
燕绥加上林擎,真要想做什么,这殿内,没有人能抗衡了。
陛下想要干什么!
难道真的…
不管这殿中人怎么想,燕绥已经到了榻前,林擎也已经站到了榻下。
太子和皇后一人坐在榻的一边,皇帝在她们中间艰难地伸手够着燕绥,燕绥这才对两人看看,一偏头。
他向来就有这种不发一言而气死人的本事,只一个示意滚出去的动作,就让太子浑身猛然一颤,拼命压抑的愤怒惊惧瞬间便要爆发——
皇帝忽然道:“你们——先下去——都——下去——”
皇后:“陛下!!!”
声音哀恳凄切,宛若啼血。
皇帝:“下——去——”
太子:“不!我不!凭什么!凭什么——”
他忽然扑上去,就要去抓他父皇的领口,“父皇!你不是!你不是要改立太子是不是!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燕绥手指一动,却最终停住。
林擎目光一闪,也没动。
却忽然有人扑上去,扑在皇帝身上,转头就是一耳光,扇在太子脸上,声响清脆。
“你疯了!”皇后声音难得这么尖利,“陛下久未见老三,让他过来诉诉父子衷情而已,你发什么失心疯!”
太子被扇得头一偏,和皇后目光一对,被她眼神中的警告之意所惊,捂着脸不动了。
半晌,他转身,随着母后,向皇帝行礼,退出帘幕。
李相垂头跟在后面,心想若是太子能继位,这位怕不又是一位垂帘太后。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林擎和燕绥。
吱嘎一声,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将殿门关上了。
而殿外有军靴马剌撞击清脆之声。
燕绥缓缓在榻边坐了下来,看着父亲枯槁的颜容。
半晌他道:“爹,你如何就这样了?”
皇帝凝视着他,眼神复杂,轻轻地道:“…这几年,你去了哪里?”
“去解毒。”燕绥道,“您知道不?我这胎里毒,到今日终于解了,您欢喜不?”
皇帝眼神露出一丝疑惑,“老三,你什么时候…中了毒?”
燕绥笑起来,“爹啊,想不到您都这样了,这脑子,还是如此清醒呢。也是,不清醒,如何能掌控这御宇八方,又用着我的人,又压着我的人呢。”
皇帝微微睁大眼睛:“老三…你是说文臻吗…你…在怨父皇吗…”
燕绥垂下眼。
他将暗卫全数派去保卫文臻和孩子,之后便断了和国内的联系,在无尽天昏迷解毒期间自然也是音讯不通的,但是回国之后,第一时间便命身边中文等人赶往湖州,也听说了这些年来文臻在湖州的一些事,尤其是她和燕绝之间的争斗,虽然流传出来的未免是失实的版本,但他是何许人也,仔细一听便知究竟,于那模糊传说的边缘,触摸着了那一年惊心动魄的斗争轮廓。
算算,那正是她怀孕待产的时间。
半晌他笑了笑,道:“父皇,冤有头债有主啊。”
皇帝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紧了他的手,喘息地道:“绥儿…我知道…叫你的女人受委屈了…但后来几年,我也没再派巡守皇子前去不是么…你放心…从今以后…她便得自在了…也算是你给她的补偿了…”
林擎听得眉毛一挑,去看燕绥,这话什么意思?文臻封疆大吏,让她自在,那除非燕绥去做皇帝。而且除非皇帝,别人也不能给她补偿这份自在。
燕绥显然也听懂了,微微一怔,随即便听皇帝道:“…绥儿,我把这江山,交给你,好不好…”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三鞠躬
一阵沉默。
显然殿内两人对此都是意外的,林擎皱起了眉,燕绥久久未答,他凝视着父亲青黄的脸色,和眼眸中期盼的神情,也缓缓皱起了眉,半晌道:“不好。”
“…为什么…”
“陛下,是我要问你为什么。”燕绥打断他的话,“皇储未废,因何改立?既要改立,为何又不废皇储?陛下,你这不是要交托江山,这是要将我置于刀枪斧钺之上。”
皇帝喘息一声,清瘦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因为,朕便是被那狼心狗肺的逆子所害,因为,朕来不及废他了,只能交给你了…”
“陛下是被太子殿下暗算至此?”林擎忽然接话。
皇帝吃力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给燕绥看自己变色的手指,“…你看我这指甲…有人给我下了慢性毒药…亏你来得及时…再稍等半日一日…朕今日这话也没机会和你说了…至于是老大还是老二…朕也来不及查明了…太子其实未必不可托付,奈何皇后是易家人…老大和季家牵连又太深…老五是个不成的…老九还一团孩子气…”
他枯瘦的手去摸索龙榻侧的隔板,隔板弹开,他抖抖索索从里头抽出一卷明黄锦缎,递向燕绥。
燕绥凝视着那裹成一团的明黄,并没有立即伸手。
旁边林擎静静看着,收了一贯散漫之容,却也没什么震惊动心神色。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传说,有个皇子给皇帝献宝图,展开宝图,里头一柄匕首,射入皇帝心口。
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力有未逮,手一松,整个人往后便倒。
手中圣旨滚落,摊开,薄薄的一卷平整,没有匕首,什么都没有,墨迹尚新,上头燕绥的名字赫然在目。
燕绥一眼掠过,眼神掠动,没有去抢那落下的圣旨,却去扶皇帝。
他一把扶住皇帝的胳膊,皇帝倒下时下意识高举的手正碰着他的心口。
手上那发红发青的指甲忽然暴涨!
如十柄尖尖的匕首,插向燕绥的心脏!
挖心!
燕绥眼神一冷,待向后退,背后咚一声,撞上榻板。
林擎肩头一耸,便要出手,却在此时,他站着的脚踏猛然开启,一个洞口展现在他面前,洞口里隐约有人唔唔微声。
林擎目光下意识一掠,然后如被雷劈,僵硬在了那里,随即又下意识冲前一步,弯下腰去。
皇帝的十指已经触及燕绥衣衫,无声无息衣衫全裂。
皇帝竟然有武功!
然而他无法再插下去。
因为他的指甲忽然被“咬”住了。
燕绥心口衣衫破裂的部分,隐约亮光一闪,竟然是装了一个精钢的小机关。
皇帝霍然抬头,他也没想到燕绥竟然有防备,更没想到这个儿子,竟然能防备到这种程度!
这一霎父子眼神交汇。
一个满是震惊,隐约还有几分忌惮几分不安。
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几分意料之中更多意料之外几分心潮翻涌几分天翻地覆几分生若大梦一切成灰。
到最后化为一泊凝化了千万年冰川的死水。
不过一霎。
皇帝猛然抽手,那被咬住的指甲竟然轻松断裂毫无伤损,显然不是真指甲。
而燕绥眼底的复杂苦痛不过一闪而过,下一刻他手指弹出——
便在此刻,林擎身前脚踏机关开启。
燕绥也下意识一瞥。
然后也是一僵。
便是这一僵间,他眼角余光忽然看见对面皇帝眼底一丝笑意掠过。
这一霎他心中警钟大作,随即想起先前避让指甲那一撞。
此时他一只手拂向皇帝,另一只手伸向脚踏方向。
拂向皇帝的手猛然一拍便要纵身而起。
但是已经迟了。
“咻”一声。
一柄匕首从他身后龙榻榻柱内射出,射向他后心。
被那脚踏内的人牵动心神的燕绥,只来得及身子一侧,“嗤”一声,匕首射入肋下,深没至柄。
林擎霍然抬头,大惊之下正要出手,燕绥已经喝道:“不要救!不是她!”
林擎垂目看了一眼,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不过我已经救不了了。”
脚踏下,露出的缝隙里,侧身躺着一个女子,削肩柔颈,身形优美,脖子上架着一柄刀。
皇帝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从林擎的角度,一眼可以看见她颈项侧靠近头发处一颗红色小痣。
那是德妃才有的痣。
但从燕绥的角度,却应该只能看见对方圆润的后脑勺和同样圆润小巧的耳垂,很像文臻。
就在方才那一霎,这侧面像德妃,背面头型像文臻的女子,吸引了两个男人的注意力,林擎多年未见德妃,多年后再见便是她被劫持于皇帝榻下,心神震动之下,中了毒烟。
而燕绥本有机会出手擒下他或者避开他遮眼法之后的真正杀手,却因为以为那是文臻,失了神,也中了算计。
看,这就是牵绊于儿女情长的男人们的致命缺陷。
哪怕他们身为战神,无往不胜。
燕绥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他也懒得告诉他,就在方才那一霎,因为他错身躲避,他的角度已经变了,其实他看见的,也是那颗痣。
电光石火一霎那,其实是很难注意到头型和耳垂形状这样的细节的,而文臻又没有什么明显胎记。
但算是老天帮恶人吧,还是给他得逞了。
当然还有他自己没能用完药的原因。
他思绪忽然有点走空,老天如此不成全,真是因为他这一生纵情恣意,无所顾忌的缘故么?
榻上,皇帝盘腿坐起,脸色依旧枯槁,衰弱之态却已经没了,抱歉且温柔地道:“还是给你们俩看出来了,还不是侧侧那个性子我没把握。不然,也好歹是个心理安慰啊。”
林擎嘶哑地笑了笑,道:“安慰什么?”
皇帝柔和地道:“让你们一家,死前团聚啊。”
一直垂着眼的燕绥手指一颤,缓缓抬头,盯着皇帝。
他背后一团鲜红不断扩大,直至染透衣襟,再汇聚成涓流,淅淅沥沥滴落金砖。
他却仿若那柄匕首不存在,自始至终,目光空无。直到此刻,那空无的目光忽然化成了一根针,刺向了皇帝。
皇帝迎着他的目光,微笑道:“老三,你当真从未听过那个流言么?你可知道,流言如果散布得漫天都是,那往往就是流言;可如果它云遮雾罩,神神秘秘,不许人言,那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他顿了顿,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恼怒之色:“因为,朕总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戴了绿帽子,给人家养孩子养了几十年,是不是?”
燕绥不说话,看向林擎,林擎瞪大眼睛,像听见了世上最可乐最震惊的一个笑话,半晌,仰头,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大笑声并不狂放,倒有几分低沉压抑,沉着这几十年隐忍的伤,压着这几十年为情敌卖命的恨,抑着对自己这几十年将所爱拱手让人还甘心情愿的嘲笑。
更多的却是淋漓尽致的对眼前人自作聪明的嘲弄,对忽然了悟的心爱之人深宫生涯的无穷无尽的心疼。
原以为她独享荣华宠爱,一生贵盛无忧,良人珍重,恣意快活,如此,他便天涯不见,永守边疆,为这皇家以命相搏,也是值得。
却原来子系中山狼,却原来深宫便葬场。
到如今不过大梦一场,笑到癫狂。
林擎笑着笑着,吐了一口血,一边吐一边喘息道:“我呸,老子就没睡过秦侧侧!”
燕绥转过头,闭上眼睛。
皇帝却嗤地一笑,根本不屑于理会。
林擎也不再说。永裕帝这种人,看似心性温和,实则坚狠刚强,从来只会相信自己。不然又何以以病弱之身,自诸皇子中脱颖而出夺得帝位?
他认定了燕绥非亲子,那么他和燕绥此刻再怎么辩解,在皇帝心里,也不过是虚言矫饰,想要令他后悔,放过他们罢了。
越反驳,越会坚定皇帝的杀心。
林擎握着双手,眯着眼,满脸不舍和向往,悠悠喃喃道:“真后悔当初没答应给她睡一睡啊…”
他声音很低,就没打算给皇帝听见,这是自己内心最后的夙愿,干嘛要说给那只狗听。
他的大笑声传出殿外,本就急得不断乱转的太子蓦然停住脚步,一把抓住皇后的手,“母后!您听听!林擎在笑!他为什么在笑?是不是心愿得逞,燕绥继位?”
皇后面色铁青,握紧了他的手,她也在仔细听着里头的笑声,半晌冷声道:“缜儿!稍安勿躁!我听着这笑声不大对!”
她忽然目光一凝,看见不远处狂奔而来的人。
…
殿内,皇帝没听清林擎的自言自语,只当他心虚,便笑道:“不过,阿擎,你也别觉得冤屈,别觉得白白为朕卖了命。朕从来就没碰过侧侧,她又怎么能怀孕?她是为了救你才假称怀了朕的孩子,朕看中你的才能,也是为了你,才认了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朕对燕绥宠爱更在诸皇子之上,对德妃更是恩宠非常为此不惜承受群臣攻讦,你都该是知道的。朕也从未碰过侧侧,她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你为朕征战边关,朕为你照拂妻子,你说,朕是不是对你有情有义?”
林擎盯着他,眼神似有火在烧,半晌却哈哈一笑,竟然双手拱了拱,道:“这么一听,还真挺有道理,那臣还应该谢陛下咯。”
皇帝展颜一笑,但未等他这笑容完全展开,林擎便又对他一揖,笑道:“一鞠躬,谢陛下为了皇位,欢天喜地戴绿帽子一戴二十余年。”
皇帝的笑容僵住。
林擎又是一揖:“二鞠躬,谢陛下大度包容,让那‘拖油瓶’三岁出宫,十三岁艺成回宫,十三岁到二十三岁间,和他那‘便宜老子’一般,为陛下当枪当矛,流血流汗,殚精竭虑,对抗敌人,到头来得匕首一柄,毒烟一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皇帝端坐着,面色上如渐渐覆了霜。
殿内有人影不断闪现,林擎和燕绥都当没看见。
燕绥一直就像在走神,像魂已经离开了这座令他窒息而烦闷的殿宇,飞向高天之上,日月星辰,宇宙流光,天地之极,哪里都好,哪里都成,只要不要在这里,不要坐在这着黄袍的人间骷髅身侧,听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林擎再一揖,这回一躬到地,“三鞠躬,谢陛下情深义重。明明喜欢侧侧,当初也多次和臣交心,月下发誓,愿以一心待侧侧,白首不相离。彼时陛下言辞恳切,甚至不惜歃血为盟,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臣也便深信不疑,且一心感佩,为此星夜驰骋边关,从此二十年军旅不归,只为相信陛下的誓言,相信侧侧的运气…谢陛下这么多年深宠侧侧,盛宠不衰,宠到她妖妃之名传天下,宠到她不得不为了自保疏亲离子,宠到她因此被我误会,宠到她成为六宫的靶子,宠到她众叛亲离…陛下之爱,如山如海,山是不周山,终年飘雪,飞鸟难渡;海是死海,黑水翻覆,落羽也沉。陛下之誓,以骨以血,骨是反骨,总将真心做恶念;血是狗血,泼不尽这一天腥!”
皇帝脸色已经变成惨白,他终究是天潢贵胄,便是少年弱势,也金尊玉贵,一辈子何曾被人这般淋漓尽致恶毒至极地骂过,只是天生的修养或者说是城府愣是让他硬生生地听了下去,也是这见鬼的城府让他听完了,只觉得心头难受至极,捂着心口,一时竟也一口气喘不上来。
燕绥坐在那里,后背的流血依旧未缓,似要将一生的血都流尽了般,他也不去管,殿外太子殿下烦躁的脚步声咚咚不绝,越来越快,他的心跳却越来越缓,指尖越来越冰冷,殿门上方的雕花窗棂隐约透出一线晦暗的天色,好像要下雪了,他恍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一个将雪的天气,他裹了一个小皮裘,独自在御花园玩,那时候林飞白已经来了,十分的惹人讨厌,他不愿意呆在德胜宫,便自己去御花园玩球,御花园空旷风大,没多久冻得手指梆硬,连球都捡不起来,他捡了好几次捡不成,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方便捡球,忽然一只手稳稳捡起了球,还拂去了上面的雪,才递到他怀里。
他抬起头,就看见父皇慈和的眼神。
父皇蹲下身,责怪地看着他身后,道:“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玩了?还穿这么少。连手笼子都不带一个。”
说着脱下自己的狐皮围脖,围在他脖子上,又拉过他冻得通红的小手,在自己掌间搓了搓,又放在唇边呵了呵气。直到那小手指尖温暖,才抱起他往回走。步声轻而稳,踏响落雪的紫红长廊。
他记得那围脖长毛滑润柔软,温暖直入心底,记得那唇间热气湿润,仿佛盘桓在指尖多年不散。
这样的细节其实很多,也正是这些一帧一帧叠加的细节,支撑他走过寂寥的童年,艰辛学艺的少年,风浪不绝长熬心血毒发频频的青年,支撑他明明不愿俯首这尘世间,明明存在便是艰难,却还扛下了那许多本不该扛的一切,支撑他奔走于江河湖海,奔走于怀刃藏剑的朝堂和世家之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十指伸出不再是牵手而是挖心,直到今天一柄匕首入身如飞雪。
他伸出手,指尖也和那年一样,不知何时一片青白色,冰冷僵硬。
只是再无人呵热指尖。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呵。
他将指尖伸入唇间,触及一片热烫,手指落下时,指尖一片殷红。
他垂头,看那血滴一滴滴落于膝上,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到了此刻,血还是热的啊…
真是…可笑。
前方人影一闪,是一个内卫,也就是隐藏在皇帝寝宫的保护人员,那人从燕绥身后闪出,手中长剑直向他后心,但明明还在出神的燕绥,就好像背后长眼睛一般,随手一拂,那人无声倒纵出老远,撞在一只铜鹤上,瞬间红红白白一地。
其实这间屋子并不是皇帝寻常见人和休息之所,因此里头的布局连燕绥也不大熟悉,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人藏在龙榻之侧,因为龙榻背板如果一开始就藏了匕首,是瞒不过他的,所以那里一开始什么武器都没有,是有人藏在龙榻侧后方的墙里,在他坐下后,并且为了躲避皇帝杀手后背撞到龙榻时,才借着那阵震动,以联动机关的方式,将匕首送了过去。
只是燕绥解决了这个人,口里的血终于喷了一地,一手扶住了龙榻,晃了晃。此时皇帝也趁机伸手入他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
锦囊还未完全打开,一股特异而浓烈的香气便弥散而出,皇帝深吸一口,满意地道:“好,果然不愧是无尽天穷尽心力练出来的灵药。”
他眼底闪烁着喜悦的光。他自己身体是确实不成了,苟延残喘着,就是为了等这药,如今总算是等到了。
林擎已经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下去,看着这一幕,嗤笑了一声,和燕绥道:“别生气,为狼心狗肺的东西气着了,不值得。且记得,还有人在等你呢。”
燕绥一直漂浮着的目光忽然一动,终于看了他一眼,忽然也笑了笑,道:“你也是。”
林擎唏嘘道:“你娘也不知道怎样了。”
燕绥道:“她能自保。”
皇帝既然都不敢真的挟持她来威胁自己两人,就说明对德妃很忌惮。
这么多年德妃在宫中屹立不倒,固然有皇帝故意做戏缘故,但她在成为靶子的情形下,还能安然至今,自然妖妃之名不是白叫的。
林擎便很是安慰地笑了笑。
皇帝将药收好,看向两人,匕首有毒,毒烟更是非同凡响,燕绥别看刚才那一着很狠,但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从容地笑了笑,道:“听说这药药性霸道,需要异人长时间护法帮助炼化。看来朕也得花点时间。”
林擎笑道:“难怪那么急巴巴地要把老三叫回来,原来是怕他已经把药炼化完了,你就没戏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药要对症地吃,这是给燕绥专门配的,你抢来算哪门子事?”
皇帝看定他,不说话,微笑。
林擎盯着他,默然半晌,猛转头去看燕绥,燕绥也终于转头看向皇帝。
半晌林擎喃喃道:“你…你也中了毒,你中的是和燕绥一样的毒…所以你多年身体荏弱,可你为什么症状和燕绥不一样…”
皇帝微笑着道:“因为性格不一样啊。”
林擎长长地吸一口气。
因为性格不一样,所以皇帝隐忍,燕绥纵情,但背后的皇帝,今日的皇帝,哪里不疯狂?
燕绥用他的方式排解了许多,更多是自己默默承担,于他人并没有太多伤害。而皇帝,选择的是伤害别人,成全自己。
若非绝情忍性,若非毒性已深,怎能隐忍至斯,酷烈至斯?
“这么多年,我那些毒也解了几成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的前三颗药,算是给你留一线生机。全了你我父子多年恩义。”皇帝打开袋子数了数,倒出一颗药丸,二话不说塞进燕绥嘴里,顺手还拿起榻边一杯茶帮他咽了下去,“择日不如撞日,为防夜长梦多,爹这便喂你吃了吧!”
林擎:“!!!”
他明明该知道燕绥这药霸道,不能随便吃,上一颗药还没炼化,就吃下第三颗,这是要他立刻死么!
林擎气得又吐了一口血,这回连骂都不想骂了。
他想他服了。
便纵万千智慧,无上武力,抵不过没有下限的狠毒。
他更担心燕绥的状态,不该这么衰弱的,是之前药没炼化的问题吗?
燕绥脸色白的如透明一般,微微阖着双目,不仔细看,好像已经没了呼吸。
皇帝轻轻道:“既然朕需要时间,也需要看看大家伙儿的心田,那么接下来,说不得也就只能委屈二位了…”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拍门声,伴随不管不顾的大叫:“父皇!父皇!父皇您怎么样了啊父皇!”
还有太子气急败坏的劝阻声:“老五!你怎么忽然进京了!你这是要做什么!站住!站住!你不能进去,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