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托腮,看着堂下的儿子,东堂算年龄加一岁,说是三岁多,其实也就两岁半不到,小小的娃娃站在人群中,虽然脸上笑嘻嘻的,但终究掩不住眼神的些微失落。

这孩子自小颖慧,她为了保护他,也怕他年纪太小说漏嘴,所以没敢和他说明身世,他是一直以为自己真是个孤儿的。

然而心硬的文大人并没有什么歉意,也并不打算良心发现就告诉他。

他爹是皇子,身缠奇毒,那毒很可能还来自皇室;他娘是刺史,封疆大吏,身处朝堂漩涡,爹娘注定一生不得安枕,要么干掉所有威胁自己的人,要么被威胁自己的人干掉,作为爹娘唯一的孩子,也注定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他凭什么就该处于羽翼之下不经风雨享受永久保护?

她倒是愿意保护,问题是人总有疏漏虚弱之时,万一有一点顾不及呢?

年轻人,多受点磨炼总是好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所以这个孩子,自幼便泡药澡,一岁她便替他针灸疏通经脉,一岁半还没会跑就开始扎马步,两岁延请名师开始筑基,如今也已经开始和她,晚上一人泡一个果冻缸,打溜溜拳。一年四季,风霜雨雪,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书读得怎么样她不管,但是品格必须过硬,身体必须强健,武功基础必须坚实。

很多时候孩子打拳打睡着,烈日下晒到脱皮,寒风中小脸冻得发青,脱下衣服泡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采桑看了落泪,一次次劝说孩子还小何必操之过急,文臻笑嘻嘻一言不发,随便儿笑嘻嘻安慰他采桑姨:“没事没事,给绣个荔枝荷包就好了。”回头却和她哭,“娘我屁股痛,娘我头痛,娘我肚子痛…”从她这骗几片水果干,也便不痛了,照样高高兴兴去练。

文臻不是不心疼,但是现在舍不得,日后风浪来了可不会舍得他。

她坐在堂上,看清孩子神情,笑了,招呼采桑,“备几样礼物。”

采桑备好礼物,她便亲自带着孩子们,浩浩荡荡出了门。

能送来刺史府学堂的孩子,自然都住在临近,今日挨了揍回去,免不了要和父母告状,但问题是脸上无伤,脱下衣服身上也没有。既然无伤,大人也就不当回事,孩子们又说不清楚,毕竟当时一片混战,大人们也就丢开手。谁知道门声一响,有人拜访,开门一看,惊到腿软。

刺史大人亲自上门。

赶紧将人请进来,才发现刺史大人身后跟着一串小萝卜头,刺史大人毫无架子,递上礼物,十分客气地说是来赔礼道歉的。自家府里的这些孩子行事鲁莽,伤了您家的小公子,本官代他们赔罪。

人家哪里当得起,惊得连连后退,正要说不过是孩子玩闹,谁知刺史大人话风一转,叹息说道养在刺史府的孩子们,虽说是孤儿,但是自己已经收养,那便是自己的孩子,那自然是有娘的。自己辛苦养育,就是为了让孩子感受到有家有亲人的温暖,何必再去揭孩子的伤疤呢?如此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又道自从刺史府收养了这些孩子,本城富户士绅百姓官员,没少捐助,其心悯善,从道义来说,亦对这些孩子,如父如母如祖,比之那些有爹娘养育的孩子,也未必就差了。

这话便如一个个耳光扇在人家脸上,就差指着鼻子骂人家有娘养没娘教了,偏偏态度谦卑,辞气恳切,说得也无可指摘,大部分父母脸如猪肝,心里已经做好了等下把自家孩子狠狠竹鞭伺候的准备。务必要打到声振屋瓦,让刺史大人消气。也有那些刺头的,不知理的,便去剥孩子衣服,想要抗诉便是说错了话,那也不能打人,但是找来找去,真是一块指甲盖大的伤口都没有。

文臻微笑。

她都不用问,便知道,只要随便儿出手,绝不会给你们留下证据的。

老大微笑。

打架的时候,随便儿面授机宜,如果是女孩,就揪小辫子;如果是男孩,就捏小雀雀,踹屁股蛋儿,捣腋下…总之都是留不下伤痕却叫你痛得嗷嗷叫的阴损地方。

留得下伤痕算我输。

文大人带着娃娃们道完歉,便施施然走了,还没出门槛,身后便响起杀猪般的揍娃声。

一众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在他们听得最嗨的时候,文臻悠然道:“以暴制暴,莽夫所为。今晚回去大字加一百个。”

哀嚎遍野。

文臻不理。该给他们出的气要出,该给的罚也要罚。难道打人还有理了?

身后,随便儿在和老大咬耳朵:“…帮我写了,回头荔枝干分你两个…不,三个!我好不容易存下来的,这个天气,荔枝干!”

“成!”

老大一手狗爬字,随便儿也一手和他一模一样的狗爬字,怎么学也学不好。但是文臻曾亲眼看见他自己私下算账写的字,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算得上漂亮。

由此得出结论,这小兔崽子从一开始就故意学老大的字,力保自己的字和老大的字一模一样,以方便老大随时帮他抄书作弊。

这心思,没谁了。

文臻就当没听见,这是属于他的狡慧,适宜于乱世生存,她该庆幸才是,何必扼杀。

至于老大,愿打愿挨,她亲手做的荔枝干,市面上可买不着。

晚上果然随便儿早早地练完功便跑来了她房里,翻着小本子说今天轮到他侍寝。

因为收养了七八个孤儿,都有母子名义,又想和儿子保持良好的亲子关系,所以文臻也曾尝试过带着这些孩子起居,也好偶尔抱着儿子睡一睡。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她做官日久日渐威重的原因,还是终究不是亲生的亲近有限,那些孩子对她尊敬有余亲热不足,和她呆在一起总别扭,她自己也不是那种爱心泛滥的人,也觉得不自在,七八个孩子中,她只想和随便儿睡,也只有随便儿想和她睡。

等到随便儿渐渐大了点,晓得争宠了,便自己做了一个本子,将“和母亲住一起”作为政治任务,给孩子们排名单,孩子们每每你推我让,他便“挺身而出”,以此为交换条件,“舍身”代为“侍寝”。绿头牌夜夜都是随便。

又能陪娘睡,又能占便宜,人间一大乐事也。

文臻乐见其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椒房专宠,唯我儿也。

母子两个点着火盆,大被同眠,一边吃着干果点心,一边谈心。

随便儿和他娘汇报今日“侍寝”所得:“妞妞帮我洗三天袜子。”

妞妞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就是身体弱,被逃难的父母给扔了,如今也养强壮了,性子却依旧弱,五岁的小姑娘,整天跟在三岁的随便儿身后,谁声音大一点,她就能把随便儿的衣裳哭湿。

文臻:“妞妞和甜甜你喜欢谁?”

随便儿:“一个哭包,一个讨嫌鬼,谁都不喜欢。”

文臻:“是啊,叫甜甜的都是讨嫌鬼。”

随便儿:“妈,你还认识叫甜甜的啊。是漂亮姐姐吗?”

文臻:“是美貌爹爹。”

随便儿:“…呼。”

文臻:“随便儿你这不感兴趣就装睡的病很重啊,需要针灸吗?”

随便儿:“妈,我醒了!妈,这不是我没爹,所以不想问嘛。不然你给我变个爹出来啊…何必伤害宝宝呢。”

奶声奶气,唧唧哝哝,话却刁钻。

文臻双手枕头,想着这一军将得好啊,要么还是给小子透点口风吧,免得将来知道真相,恼羞成怒,大肆报复怎么办?

别说,这小子这点大就心眼比莲蓬多,长大以后真要斗起来…她有点含糊。

“变个爹有什么难的。”她懒洋洋地道,“就算变个娘也是小事一桩啊!”

随便儿:“我就知道!”

文臻:“什么?”

随便儿:“我就知道我是那落难的皇子,受灾的大官,微服巡查被人敲了闷棍失忆流落他乡,或者得罪了强梁被人掳去了山岗上,遇见了姑娘她人美又善良…”

文臻:“什么什么?”

随便儿:“…反正就是这样的爹娘,生下来的孩子啊。”

文臻:“谁给你听的这样的故事?都能倒背如流了?”

随便儿:“啊?没有啊,是我梦见的,我想爹娘,然后做梦梦见啦!”

文臻:“潘航叔叔带去喝的大碗茶好喝吗?”

随便儿:“不好喝!又苦又涩!”

文臻:“呵呵。”

随便儿:“…妈,妈哎。”

文臻:“明儿我就降潘航一级,作为他意志不坚,被你说动,带你去茶馆听书的惩罚。”

随便儿:“哎,不要哎,妈哎,潘航叔叔会哭哭的!”

文臻:“你如何面对潘航,不是我需要考虑的范围。”

随便儿整个人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般瘪瘪地摊在床上。

文臻还要残忍地戳戳他的肥肚子:“喂,继续刚才的话题,想不想看大变活娘?”

随便儿怏怏地:“不要。”

文臻:“什么?这么不给面子?我给你再说一次的机会。”

随便儿:“…妈,快给我看!”

文臻:“…真特么虚伪,我丧失了全部的兴致。”懒洋洋指指自己鼻子,“你看这个怎么样?”

随便儿:“还成。”

文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随便儿:“惊喜,意外。”

文臻:“…如果你能睁开眼睛说这四个字我还能信你三分。”

随便儿:“娘,干爹已经偷偷说过很多次了,你就是我的亲娘,要我要像孝敬亲娘一样孝敬您,因为您生我很难很难…”

文臻叹气。

张钺好心办坏事。

就像狼来了一样,说多了,说得太情真意切了,反而像假的了。

这些话对一个普通孩子来说够用了,但对满身长满莲蓬的随便儿来说,反而会起反效果,他会觉得这是大人为了让他安心,故意说的套话。

算了,反正已经说过了,不信是他自己的事,怪不得自己。

随便儿不愧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明明困成狗,还挺个小肚子,迷迷糊糊给她捧场,“娘哎,你是我亲娘,那我爹哩,我爹什么样子哩。”

“你爹啊,美貌,潇洒,聪明,能干…”

“呼——”

“随便儿,你爹要知道你是这个反应,恐怕真不会要你了。勿谓言之不预也。”

“娘哎,其实姨姨奶奶们也说过我爹哦。”

文臻来了兴趣,她就知道采桑张夫人冷莺寒鸦她们绝对忍不住会在暗中给随便儿灌输他爹的概念的,尤其采桑这个西皮大粉。

“她们怎么说的?”

“张奶奶说我爹是天下最聪明最厉害的男子,采桑姨姨说还要加上最美貌两个字,冷莺姨姨摇头不肯说,说她不能议论主子,寒鸦姨姨不理我,莫晓姨姨来信说,以上都是狗屁。”

文臻:“噗。”

寒鸦当初在湖中被苏训打昏,并无太大伤损,君莫晓在她这里安定后,终究还是不能抑制内心深处从军的热望,竟然偷偷易钗而弁,跑去从军了,为了不给文臻带来麻烦,她不肯加入湖州军,改名换姓去了定州军。文臻知道之后,也无可奈何,想着定州军驻扎得也不算远,人数也少,那个地理位置一般也逢不上什么大型战事,自己总能照拂得到,也便随她去了。

她偶尔来信,和随便儿说些小话,随便儿读书并没有展现什么神奇天赋,什么三岁能诗是没有的,但是只要需要,他就能看懂所有他想看懂的东西。

随便儿爬上文臻的肚子:“娘,那姨姨们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啊?”

文臻:“你说呢?”

随便儿:“我又没见过他。”

他撇撇嘴,双手抱头躺下来,文臻侧身看他表情,顿时猜到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笑一声,点点他鼻子,“你心里,在说和你莫晓姨姨一样的话吧?”

随便儿嘿嘿一笑:“反正又不是我亲爹。”

文臻:“…”

燕绥你完了。

很明显,君莫晓还是没忍住,在随便儿面前露出了对燕绥的怨意,莫晓向来就不看好燕绥,认为他给文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还不负责,文臻本可嫁个普通人,安稳过一生,却不得不因为他折腾得上天入地,这家伙却连文臻怀孕都不露面不知晓,简直可恨至极。

文臻理解她的想法,唯粉这么想天经地义,她又不能和莫晓解释燕绥的难处,燕绥的毒病不能为人知,倒不是不信任莫晓,而是莫晓太没心机,万一不经意露出口风,干系太大。

如此便让燕绥担了这负心郎的名声,而君莫晓难免在随便儿面前骂上燕绥几句,随便儿呢,偏偏也不是个傻的,别的孩子对于素未谋面的父亲,只有孺慕之思,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于他小小的心灵中,只怕也觉得,这个父亲从来没出现,想必也不是个好的,如此,不要也罢。

文臻有些犯愁,这对父子互相不稀罕,可怎么办?

是听之任之,自己在其间左右逢源讨好处,还是善尽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努力为两人弥缝?

这种对于世上绝大多数女子根本不需要考虑的命题,没良心的文大人愣是艰难地思考了许久,最终十分挣扎地觉得,还是要小小地为燕绥努力一下的,毕竟当初他那磕长头,也有这小兔崽子一份。

她转身,抱住了随便儿,随便儿立即熟练地爬到她肚皮上躺着,就好像当年他刚刚出生在翠湖,文臻把他放在自己肚皮上仰泳逃生时一样。

只是现在文臻瘦了,生了他之后一直没有调养回来,随便儿却微胖,屁股甚圆,肚子虽大,一个屁股盛不下。

随便儿叉着腿,撑着,维持着这个高难度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姿势,或许是出生时候残留的记忆太深刻,他总觉得这个姿势最有安全感。

背后紧贴着娘的心脏,那声音稳定而亲切,似乎从很久之前一直听到了现在。

虽然嘻嘻哈哈,但干爹说娘是他亲娘,他还是有点相信的。

也不仅仅是因为干爹说,而是因为哪怕他和所有伙伴们在一起,只要是私下场合没外人,每次娘第一个看的,一定是他。

点心零食看似每人一份,一模一样,但是每次他都能“凑巧”分到最饱满最莹润最好看的那一份。

泡澡打拳,也只有他。这是他和娘之间的小秘密。

娘对每个孩子都很温柔,却常常惩罚他最重。

很多不一样,干爹说了,娘有难处,随便儿要懂。

干爹也说了,随便儿不要管是不是亲娘,就当不知道。

是哦,娘像亲娘就行啦,其余的,随便啦。

文臻的声音悠悠传来,“随便儿,你爹啊,其实也很不容易。他娘对他不怎么好…”

随便儿:“那一定是他太淘气,不讨他娘喜欢!”

文臻:“…”

说得好像你不淘气一样。

“…随便儿,虽然你爹一定很喜欢你,但是建议你还是不要这么刺激他脆弱的小心脏了…你爹的爹呢,看似对他很宠爱,可我觉得吧,也就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

“嗯…好比玉城郡守家的庶子,你也见过,郡守夫人每次都带着那个孩子,十分娇惯,你很不喜欢那个孩子是不是?”

“是啊,一点规矩都没有,什么都抢,什么都敢要,还拽妞妞的裙子!”

“你爷爷差不多也就这样啦,不过你爹呢,还算好的,没给惯成败家子,就是被孝道亲情给绑架着,不得不顶在前面了,不过他也无所谓,反正他聪明,什么都玩得转。以后呢,万一你运气不好,遇见你爷爷,你就去学郡守家的庶子,那孩子什么样儿,你就什么样儿,明白了吗?”

“拽丫鬟姐姐的裙子吗?!”

“随便儿,为何我觉得你语气如此雀跃?”

“娘,你想多了哎…娘,这我要遇见我奶奶呢?她都不喜欢我爹了,应该更不喜欢我吧?”

“那可不一定,你奶奶啊,也是一朵人间奇葩啊…若运气好,见到你奶奶,那就展现你最真实的一面吧,越真实越好。她那人,最厌虚伪了。说回你爹,你爹总体也是个可怜人,你别怪你爹从不露面,他倒霉,从小就给人害了,身上有病,这是去治病了,等治好了就回来了…”文臻在枕头底下一阵摸索,摸出个东西来,“给。”

随便儿接了,却是一块似玉非玉的半圆状物,通体洁白,微微闪着莹光,中间镂空雕花,透过雕花,可以看见里头是一颗硕大的珍珠,珍珠看似白色,在不同光线角度下却呈现七色光彩,微微晃一晃,珍珠便在镂空小室内琳琅作响,十分动听。

而那镂空雕刻,一面是福字雕花,一面是寿字雕花。显然是极好的寓意。设计用料都精巧别致华贵且不说,刀工也是顶尖。放在市面上可称绝品。文臻凝视着这玦,眼神柔和,这东西是随便儿满月之后,忽然出现在她书房的。显然是第二批前来保护的暗卫送来的,是燕绥给孩子的礼物。

以燕绥的性子,才不会喜欢雕福寿这种俗气巴拉的字,但他还是雕了,正如他也不会下跪一般,只有为了她和孩子,这个人,才会一次次破他的例吧。

谁说斯人无情?无情之人最深情。

“这是鱼骨玦。用的是普甘那边深海的一种奇特珍贵大鱼的头骨磨制,传说那鱼的骨头可以解毒治病益寿延年,且材质坚硬如玉万年不腐。里头的珍珠是普甘深海明珠,捕捞到这么一颗也是多年难遇。很好看是吧?玦是半圆,这是信物,想必你爹那里有另外半块,以后你们父子相遇…”

“别想我掏出这半块!”

第四百一十八章 赴京

文臻:“…”

我可真是日了狗了。

“请问小爷,你这是为啥?”

随便儿哼唧一声,不说话了,从她肚子上一个翻身,屁股对着她,转眼呼声震天。

这是不想回答了。

文臻瞪着他的肥屁股,想了半天,才有点震骇地想,这兔崽子不会是心怀怨恨,觉得就这样拿出玉玦相认显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觉得凭什么这爹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凭什么他就不能考察他爹?这是想把认爹的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不,能,吧?

这点子大豆丁,至于思维这么复杂吗?

文臻差点把随便儿的屁股瞪出花来,也没想明白这个表面上一向笑嘻嘻好说话的孩子这回犯了哪根倔筋,最终叹口气想着燕绥你自求多福,翻个身睡了。

那边,随便儿把鱼骨玦往枕头下塞,想了想,又从枕头下掏出来,塞进了怀中。

文臻睡了一会儿,闭着眼睛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一只肥肥的小脚丫,她迷迷糊糊地非常熟练地把那小肥蹄子往被窝里一塞,继续睡觉。

小孩子火气大,动不动一身汗,总喜欢掀被子,伸手脚,文臻一开始带他睡的时候,身体差,睡得沉,好几次半夜忽然睁眼,就看见这小兔崽子赤条条挺着肚子四仰八叉,被子早到了地下,第二天便又开始打喷嚏。

如是几次,文臻学了乖,哪怕好梦正酣呢,也能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摸到儿子的被子还在不在。

过了一阵,睡得打小呼的文臻再次闪电般伸手,再次精准地把肥肥的小脚丫给塞回被窝。

又过了一会,一只肥肥的小脚丫,颤巍巍地探出了被窝,脚趾头在寒冷的空气中动了动,又动了动,比了个V。

文臻的魔爪立刻心有灵犀般飙至,脚丫子立即飞快地缩了回去,随便儿睁开一只眼睛,掀起眉毛,斜眼瞧了瞧他娘,满意地把脑袋缩回被窝里,睡觉。

这回终于安静了。

母子二人睡到半夜,文臻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听见了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她的刺史府,经过这几年,已经固若金汤。她的湖州,经过这几年,也同样井井有条,不说夜不闭户,也是秩序井然,绝不会夜间有人奔驰喧哗,闯入她府邸。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出大事了!

猛然坐起,一伸手便拉动了床上垂下的一根看似不起眼的带子。

然后把随便儿往床里一推,吱嘎一声,床里的架子打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正好可以容一个人侧身进入。

随便儿睁开眼睛,他已经醒了,伸手抱住了文臻手臂,文臻俯身在他耳边道:“从这里下去,一路上灯会点亮,每亮一盏灯,你就在灯下拿一样东西,每亮一盏灯,你就向右拐,一直走到没有灯的地方,会有人在那里等着你,跟着他走便行。”

随便儿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娘,出大事了是吗?你会来找我的吗?”

“湖州是我的。只要我在湖州,就出不了大事。如果我不在湖州,你就离开湖州。”文臻抱了抱他,“放心,娘不会出事,你只需要保护好你自己。如果没事了,我就接你回来。现在,去吧。”

她伸手要推,随便儿却已经放开了她,自己往那缝隙里一滚,随即那缝隙就关上了。

文臻怔了怔,笑了一声,心想孩子这样,自己倒放心多了。

然后她穿衣起床,特地穿上官服,从头到脚,整束齐整。

刚刚穿好,房门就被人急促敲响,她打开门,就看见满庭的风夹杂着一片白闯入眼帘。

第一眼以为是下雪了,正想着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再一看那不是雪,是满庭缟素。

她一直微跳的心忽然便不会动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黑甲之上,都罩着白麻衣,头上的红缨已经换成白缨,当先是一个礼部的官员,也是一身的白麻衣,想必连日赶路,白衣已经成了灰衣,手里举着一柄白麻旗,上头一个斗大的“丧”字。

文臻脑中轰轰作响,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栏杆。

随即听见那官员声音嘶哑苍凉地道:“…丁亥年冬月初九,帝疾大渐,后因皇三子联合边军总将林擎谋刺冲撞,帝崩…太子柩前即位,改元安成…因有司举报湖州刺史文臻与皇三子来往甚密,遂令刺史文臻停职待勘,湖州军调防建州,定州军连同旗手卫即刻接管湖州诸般防务…”

听见“皇三子”三个字那一刻,文臻只觉得脑中的血一霎间都冲上了头顶,再哗啦一下降落,整个人都好像空了一霎,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置身哪里。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她,转头看见张钺惶急地冲了进来,两人目光一对,文臻立即清醒过来,对他做了一个眼色。

张钺一看那衣着那旗幡,脸色也白了,接收到文臻的眼光,慢慢点了点头。

他跟在文臻身边这几年,历练许久,如今也老练了许多,听那礼部官员宣了旨,虽然脸色惨白,却咬牙忍住没有立即说话,又看了文臻一眼,用口型道:“您忍忍。”

忍忍,这些人在逼您,但湖州是您的,民心是您的,您只要忍住,谁也奈何不得您。

文臻对他缓缓摇头,手指往下一按。指了指刺史府。又指了指自己,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张钺看懂了她的意思,眼角一跳。露出痛苦之色。

文臻静静地盯着他。

张钺咬牙,半晌,垂下眼。

他两人默默打着官司,都没注意到,屋内,那床里的机关缝隙,再次缓缓开启,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看见了满院缟素,一脸冷漠和敌意的白甲士兵,飘扬的丧字旗。

他看见那白麻衣的人说起“黄三子”的时候,自己那个山倒下来都不会眨眼的便宜娘,晃了晃。

他看见干爹听见宣旨时看向娘的古怪和担心表情。

也便懂了。

乌黑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我的便宜爹哎。

你可真是…倒霉啊。

礼部官员将旨意一收,看向文臻:“刺史大人,接旨吧。”

他姿态看似随意,浑身却紧绷,而院子里的旗手卫,所有人手都放在刀柄上。

刺史府的护卫们远远站在一边,手也搭在一边。

气氛肃杀,文臻却久久沉默。

她知道,想必此刻定州军已经开拨,旗手卫已经去接管城门,湖州军那里应该也有人去宣旨换防了。

皇帝暴毙,太子即位,这么大的消息,他们竟然能瞒这么紧,她这里,想必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吧?

若说朝中没有人帮太子,她绝对不信。

但这还不够。

派个礼部官员,带上几百个旗手卫,下个旨要求换防,就确定能动得了她这个湖州之王?

一定还有别的凭仗。

不知何时真的下起了雪,细细的雪片自灰蒙蒙的天的穹洞里旋转而下,落在对峙双方的脸颊上,却都不曾被呼吸吹动,也不化。

有的雪花落在彼此之间,眨眼便粉碎了。

长久的沉默令人难熬,礼部的官员背心的汗湿了一身又一身,如背着巨大的冰块在冷风中熬煎,他来了,就是存了死志,总归这一死,可换家族荣华,但在死前这一段的等待,在这名闻朝堂深不可测的女刺史面前,这般的压力,依旧难熬。

直到文臻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心腔猛然一松,却听她问:“皇三子如何了?”

礼部官员心一颤,万万没想到她不喊冤,不发怒,第一句就是问燕绥,他急忙道:“谋逆罪人,已经下狱。待朝廷议定后罪再决。”

文臻一挑眉:“哦?那神将呢?”

礼部官员不敢对视,垂下眼,“亦已关押。”

“凭朝廷那帮人,关住他们两人?”文臻语气不带轻蔑,只含好奇。

“大人想必想看看信物。两位罪人身上信物下官没有。不过宜王府已经查抄,在宜王府中查出一物,或许大人看了能认识?”那人令人送上一个盒子。

文臻接过,打开一看,心间一颤,立即合上盒子。

里头是一件女式内衣,燕绥亲手制作的那种。

那东西只有燕绥会做,也只有燕绥能做,必然放在宜王府最秘密的地方,绝不可能允许任何人碰触,如今却被人拿着,送到了她手中。

一瞬间心乱如麻,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微微睁大眼睛,好奇地道:“这荷包倒精美,倒像是王府绣娘所为。”

礼部官员道:“大人认得便好。”

文臻顺手就将盒子收了起来,交给一边垂头等着的采桑。

“既然有叛乱,想必有人平叛有功,请问谁是这位英雄啊?”

“永王殿下及时救驾,并扶立陛下继位。且谢绝了陛下世袭罔替之加封。”

“先帝的丧仪如何处理?”

“已诏令天下各州刺史及边军州军将领入京。哦,文刺史还得暂缓启程,等嫌疑洗清,便可去大行皇帝梓宫之前磕头了。”

“天下各州?”文臻敏锐地听出了问题,“所有?”

“…是。”

“包括唐季易?”

“…是。”

“三姓可都奉诏?”

“都已动身。”

文臻长长地吐一口气。

不对。

这里头不对。

礼部官员再次催促,“刺史大人?”

同时他瞟了一眼张钺。

文臻冷笑一声,斜眼睨那官员,“跑到我的地盘,要关我?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这话一出口,那官员反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反应嘛。

不怕文刺史反抗,或者说,就希望她反抗,只要她反抗,便有了理由夺职。

本来陛下是要直接拿下文臻的,于公于私,他都不会留下文臻。但是文臻太强,把湖州治理得太好,太得民心,导致陛下师出无名,一不小心,是会激起民变的。这当口儿,绝不能出这事。

所以只能逼她,有嫌疑,我们来查你,总可以吧?我们查你,难免给你点屈辱,你受不了,反抗了,我们就有理由了。

只是这官员心里也没底,毕竟这心思昭然若揭,文臻何许人也?向来也不是个冲动性子,她若真的忍了下来,反手卖惨,朝廷倒会陷入被动。

陛下为此很是费思量,还是永王殿下笑道,无需如此忧虑,只要文刺史知道这件事,就一定会如陛下所愿的。

虽说永王殿下近期很是展示了智慧和才能,但这官员心中还是没底,毕竟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此刻听见文臻这口气,眼底露出笑意,脸上神情却是愤怒的,退后一步,怒声道:“怎么,文大人,你想抗旨不成!”

他还没退入旗手卫人群,张钺忽然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怒声道:“刺史大人,先帝骤然驾崩,陛下初初登基,正是艰难竭蹶之时,你身为封疆大吏,怎可如此不顾大局!”

那官员一怔,随即大喜。

都说张钺为人板正,一心为国,如今看来,诚不欺我!

张钺原是东宫洗马,后来却投了文刺史阵营,这次原本陛下嘱咐最好一并拿下的,但是考虑到文臻张钺在湖州都很受爱戴,拿下文臻后再拿下张钺,只怕要引起湖州动荡,后继者也很难顺利接管湖州。湖州如今是一条肥鱼,物阜民丰,各项赋税以及产能资源都在各州前列,陛下可不舍得丢掉这块肥肉。

如今见这人果然还是竹子一般直筒筒一根筋,顿时喜道:“都道张大人公忠为国,从无私念,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心折!”

文臻却怒道:“张钺!枉我信重你栽培你,这种时候,你要背叛我么!”

张钺睁大眼睛,愕然道:“大人!您这是糊涂了么!先帝忽然驾崩,陛下刚刚继位。你身为封疆大吏,有所避嫌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便是陛下有些误会,待些时日分辨明白也便成了。可你若是公然抗旨,这岂不是坐实你这不臣之心?大人,钺是为了你好啊!”

文臻冷笑道:“这是眼见风向变了,急着投诚新阵营吧?”不等一脸委屈的张钺说话,转头对那官员道,“要我停职待勘也可以,先让我见皇三子一面。”

官员:“文大人,您这是强人所难了。皇三子如今羁押天京待斩,如何能千里迢迢押来见你。”

文臻吸一口气:“不能来见我是么?那就我去见他吧!来人,备马!”

她一声令下,四面轰然相应。立即就有人去备马。文臻快步下阶。

那官员喝道:“谁也不许离开!”

文臻勃然大怒:“你敢在我的地盘羁縻我的人!”

那官员大声道:“陛下有旨,若文臻敢率领一人离开刺史府一寸之地,则所有随从视同谋逆!天京接报,立剐燕绥!”

文臻站住。

她立在院中,背对众人,这三年她瘦了许多,却隐隐长高了些,往日娇嫩莹润的少女,此刻风雪中的背影却清瘦峭拔,是覆了雪依旧不弯的竹。

满庭鸦雀无声,礼部官员满身刚干的汗又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