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活不长啦…这里应该没杀手了,但是九曲林快要到了,你…后头小心,那边一定还有人…”

“苏训,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你动用了第二次异能的缘故!”

“嗯…还有一个原因…我这能力…一生只能用七次…用完了,也就没命了…大人您想想啊,若是这能力能无穷无尽地用,这老天对我,也太偏心了…”

文臻心中一片冰凉。

是啊,她心中疑惑过很多次。苏训这异能也太逆天了,若是能无穷无尽地用,那岂不是要谁活就活,那还有什么天道可言。

苏训的异能,是要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

并不显老,但却会无声无息缩短他的寿命,他所挽回的每一条性命,都要他自己的寿数来赔。

难怪最近看他气色越来越不好。

老天爷一向是公平的。

公平得近乎残酷。

“苏训,你上来,你上来…”她用力拉着苏训,不管怎样,这种时候,不能让他再泡在水里。

“上来…我给你看看…以为演泰坦尼克吗…”她哽咽着骂。

苏训听不懂她说什么,只露一抹淡淡的笑意,一只手摸索着在脸上摸了一阵,轻声道:“其实啊,我还有样天授之能…我能模仿别人的脸…我想让你看看我自己的脸…记得我的样子好吗…”

他放下手,文臻看见一张清秀的少年的脸,远不如燕绥美貌,微微有点圆润,皮肤细腻,眼眸细长,整个人清清润润的,衬着那颗不会改变的红痣,有种天生的慈善相,和他平日里有点沉冷的性子不太搭,或许他本来的性子也并不是沉冷的,只是家中的巨变和整日的伪装改变了他,或许他本该就是一个像毛之仪一样天真快乐的官家少年,珠玉般玲珑,在娇养呵护中长大,一生安适,不受风雨。

文臻摸了摸他的脸,想起他因为这张脸受到的委屈,咬了咬牙,道:“你比燕绥看着顺眼多了,以后再不要像他了。”

苏训似乎笑了笑,偏头,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后猛力将船底往前一推。

他用尽了最后的全部的力气。

船底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文臻飞快地伸手出去,终究没能抄住他。

眼睁睁看着他沉了下去。

那一片湖面迅速恢复了平静,月光溶溶地镀一层淡淡的银白,一抹随风而来的落花悠悠荡了过来。

怀里的孩子忽然嘤嘤哭了起来。

文臻机械地抬手去哄他,“乖乖不哭,不哭不哭…”手刚抬起,眼泪便无声泻了满脸。

九曲林就在前方。

爬满藤蔓的青色墙壁自水面之上安静延伸。

文臻将孩子用带子捆在胸前,外头罩上自己的罩衫。又吃了几颗药。

过量吃药对身体不利,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她的心一直跳得很急,浑身都在刺痛,头更是炸开一般嗡嗡直响,靠着燕绥给的几颗药,勉强按捺了下去。

前方围墙下有个洞,就在船将要过洞的那一刻,文臻起身,一脚将船踢了过洞,自己则腾身而起,抓住了围墙,顺着围墙一路爬了上去。

她刚爬上墙头,就听见底下噼啪刀砍炸响之声,还有人嘴被捂住努力挣扎的唔唔之声,借着藤蔓的掩盖从上往下一看,果然底下黑压压的都是船,船上都是人,她坐的那只船船底刚刚出了洞口已经只剩下了半截,剩下半截支离破碎。

如果刚才她坐在那只船底上进洞,现在大概也是河上漂浮的尸首了。

几艘船扇形团团围着围墙,其中两艘船头,张夫人和君莫晓正被人挟持着,唔唔之声也是两人发出来的,水面上飘着不少尸首,想必是刺史府和张家的护卫。

想必苏训那着棋子失败后,唐家和他们的联盟就赶紧在九曲林这边下了杀手,倒也算反应迅捷。

换句话说,这里想必也就是唐家和其帮手在湖州最后的人手。

文臻算了算时辰和方位,潘航带着一部分州军在明园绊住燕绝,另外还有一部分州军由毛万仞率领,往九曲林这方向来,因为需要绕路,中间还要穿过一座山,不比直渡翠湖来得快,所以大概前后需要两个时辰,从自己落水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时辰了,只要再坚持半个时辰不到,毛万仞的人就能把对方包了饺子。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她无声叹口气,在孩子脸上摸了摸,孩子便睡了。

用了点不会有伤害的药,这时候孩子不能发出声音。

人很多,对方对她很有了解,每次对阵她,都是面罩眼罩齐全,生怕中了她的毒。文蛋蛋只有一只,没法子在这种情况下给大批量的人下毒。

她从自己防水的皮袋子里摸出几个小玩意,给了一个给文蛋蛋,文蛋蛋会意,抱着滚走了,片刻,隔着很远的围墙上,哧溜溜蹿起了一串亮光。

那是一个小暗器,在砖石上摩擦会发光,文蛋蛋放出来,自然吸引了对方的主意,于是便有一艘船摇过去看。

文蛋蛋滚回来,文臻又发给它一个没怎么湿的旗花,片刻,在围墙遥远的另一头,烟花蹿起,引得又一艘船去追击。

再过片刻,又一艘船被引走。

接连被引走三艘船,对方主事的人显然也不是弱者,察觉到可能是调虎离山,沉声道:“不管哪里再出状况,不去理它!”

又对空处喊话道:“既然声东击西,可见文大人你便在这近处,那便速速出来罢,我从一数到十,若是还不出来,你这知交好友,我便先杀了,一…”

他话音未落,“咚”一声闷响,离他五丈远处一处围墙底部,忽然被炸开一个洞,随即水面划开一条条的波纹,像是有人从水底迅速潜泳过去一般。

那人一惊,也顾不得报数了,急令:“拦住她!”

便有两艘船急急划过去包抄,此时正对文臻这边只剩下三艘船了。

那正中船头的主事人也颇为紧张,心悬那个洞的情况,忍不住侧头去看。

忽然眼角瞥见寒光一闪,大惊之下下意识闪避,但却忘记了自己是在船上,这一闪便噗通一声落了水。

那寒光却转了个折,射向君莫晓所在的那只船,挟持君莫晓的人慌忙勒住她往后退,那寒光却又猛地收回,在空中一个大转弯,荡到了对面挟持张夫人的人脸上。

那人眼看另外两艘船接连受袭,自己离得远,正觉得安心,忽然眼前琉璃光芒一闪,血盆小口一张,虽说戴了面罩,毕竟离得太近,脑中一晕,向后一倒。

而挟持君莫晓的人刚松了口气,冷不防寒光又到了,这回却是冲着他的腿来的,他挟持君莫晓,全部精神都在君莫晓脖子上,船上又不方便跳跃奔走,霍霍一声,腿已经被缠住,然后腿上剧痛,感觉险些要被那细丝勒断了腿,随即呼地一声,一条黑影便凌空撞了过来。

他腿上一痛,手上便一软,君莫晓趁机一个肘拳捣在他肋下,将他狠狠捣进了水里。

此时咚地一声,文臻已经跃上了船。

那边张夫人也是够狠,挟持她的人一倒,她立即就跃入水中,老太太水性竟然挺好,哗啦啦就游远了。

文臻和君莫晓两人则合作,夺了对方的刀,撞入人群中,将船上那几人唰唰砍翻,踢入水中。

两人此时都拼了命,下手又快又狠,眨眼间了结七八条人命。随即君莫晓操起桨。

但一拿没拿动,哗啦一下,水中冒出许多穿着水靠的人来。这些人装束更是齐整,浑身上下密不透风,连眼睛都有琉璃水晶片子挡着。

文臻吸一口气。

那个最先被踹下去的领头人怪笑道:“刺史大人,这一招,可是和你学的。”

这是说当初她令州军在藏珠湖里藏匿杀戮和唐家勾结的官员和富商那件事了。

如今唐家故意也来这一手,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九曲林这里和翠湖不同,水域到了这里开始变浅,成了河流,那些人藏在水里也不费多少力气。

文臻感觉到脚下一阵颤动,特么的船又要翻了。

她不禁苦笑。

自己再次落水不要紧,孩子怎么办?

孩子不能再泡水了。

今日周周折折,数次死里逃生,难道最后还是嗝屁的命?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一路花开。

那些繁花从袍角处,从指间,从头顶,从雾气的缝隙里,从青苔斑驳的阶梯边缘,不断开放又凋谢,那些赤橙红绿青蓝紫,娇蕊芳心斗风华,一路云霞。

然而那些盛放的花朵间会出现无数的毒蜂,瞬间开放又凋谢的花朵会弥漫出惑人的气体,引得人脱离队伍,堕落两侧深渊,有的花直接就吃肉,花心里伸出带刺的舌头一般的蕊,碰着人便卷去一条肉,花瓣却美到令人窒息。碧绿的藤条会将人往山下拖,山风会携着沙往人脸上扑,地面上爬过无数的蚁虫,有的不伤人,只咬得人膝盖一处处的破损红肿,下次下跪时更增疼痛,有的却是有毒的,一口下去,腿便能废了。

春,四季之初,也代表着万物复苏,病菌滋生,风沙增大,虫蚁作祟。

一边要磕长头,一边要爬山,一边要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便不时有人滚落山崖,或倒伏于路,或中毒嚎啕,或直接被风沙坏了眼睛。

燕绥的长发散在风中,卷了风沙也不理,衣袖被带刺的藤条割裂,他便干脆剪成短袖,露一双线条优美的小臂。他自身带毒,虫蚁不敢近他,花朵不能惑他,吃肉的花吃不着他的肉,反被他掐了最美的一朵去,将那刺舌花蕊抽舌头一样抽了,留下色彩绚烂的花瓣,准备回去做干花,送给蛋糕儿。

一大群毒蜂忽然从山壁后扑过来,他不急不忙掏出一块糖,想了想,掰了一小半放在地上,便将那些毒蜂引走了,剩下半块,他仔细地包好,放回去。

属于她的甜,每一分都珍贵。

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一千零一次。

跪得端正,保证在台阶正中央,额头触得也端正,保证在手背正中。

想起当初初见,那时候毛病尤其厉害,别说用品行动要对称,便是看这世上所有人和事,都恨不能对称一般。

正好听着刘家底下的官司,有种淡淡的恶心,心绪不好,便把她也对称了。

之后再想,倒吊门头,和一具一模一样的尸首对称,这滋味,想必她难忘得很。

然而这几年,除了偶尔玩笑般抱怨,从未见她真的计较过。

依旧那般的宠着他,担待着他。

都说父皇担待他,都说兄弟让着他,都说他跋扈桀骜,行事纵情,然而这过往二十余年,唯有他心知,世人予他的所有容让宠爱和担待,都不是毫无索取地给予的。

代价总是要给的,不提前支取,也迟早要还。

唯有她,从未想过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满东堂的女子,想着皇后王妃这般的尊贵之位,想着攀附着他上那青云之梯,唯有她,靠着她自己走上那青云梯,想的是要在那青云梯上站稳,好在他堕落云端之时,有资格拉他一把。

他一生目下无尘,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从未妄自菲薄,却时不时在心中闪念。

何德何能。

他这纵情任性,恶劣开端,何德何能,最终换回心香一瓣。

便总想着为她多做一些,却总觉得不够,她太自立自强,他爱她这自立自强,却亦若有所失。

今日便在这云端之下向高天,一路过四季,愿你长美满,时如意,免风雨,多幸运,一生万紫千红,日日如春。

文臻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被她调虎离山的那三艘船,怎么一直没有回来?

如果那三艘船回来,今日她也一样逃不了。

然后她抬眼,在月色湖光中,隐约看见围墙上方一些小小的影子掠过。

周边船上和水里,唐家的人都面对着她,十分紧张,没人注意到背后。

文臻目光一掠而过。

船动得越发厉害,而四面水中的人们手中武器冷光惨惨,很显然,只要她落水,这些东西都会招呼到她身上。

君莫晓紧张地拉着她衣襟,道:“等下落水后我护着你,你赶紧游…”忽然想起她的肚子,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肚子,悄声道,“还好没生…好像也不是很痛…得赶紧安定下来啊…”

文臻扯扯嘴角。

等下,你会不会吓晕?

第四百一十二章 神人哉

罩衫宽大,领口也不小,孩子也不会闷着,她低头温柔地看了一眼孩子小小的柔软的头顶,嗯,就一个发旋儿,应该性子不会太倔。

脚下的船板更加凶猛地动荡起来,马上就要翻了。

却忽然围墙墙头掠上一排小小的黑影,随即机簧劲响,崩崩连声,那声音极其疾劲,几乎响起的一瞬间,湖水里的人便成排翻倒!

又有一艘小船电射而来,操船的人看着是个孩子,仔细一看却只是身形矮小的侏儒,对着文臻做了个快上的手势,船上已经救下了张夫人,君莫晓拉着文臻上了船,诧异地看着那个侏儒,文臻却知道这是燕绥的暗卫,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当初燕绥离开湖州时,曾再三说要留下护卫暗中护卫,自己怕燕绥的护卫被燕绝和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也觉得燕绥既然要远去各国寻找药物,还是多带点人在身边比较好,因此坚决不要,燕绥也没多说,但现在看样子,他还是把暗卫留下来了,只是轻易不出现罢了。

今日事发突然,翠湖和九曲林两边后来又都封锁,侏儒暗卫想必也是绕道而来,终于赶到。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生产的关键时刻,只是履行例行的保护任务罢了。

却来得及时。

侏儒的这艘船也不知道加了什么动力,飚得飞快,水里幸存的杀手跳上船奋起直追,却也追不上,而那些船很快也沉了。暗卫也派人下了水,将所有船都凿沉了。

杀手在水里扑腾,不可避免成为围墙上暗卫的弩弓靶子。九曲林这一片河流又被血染,连带着连接着九曲林这一片的翠湖都变成了血湖。

那个领头的倒算机灵,一开始就游到了外围,之后带着残余仓皇上岸,准备抢占渡口,并向带人在那里等候的主子报告并联合堵截。

因为不管文臻那船有多快,终究是要上岸的。

只要上岸,就会遭受迎头痛击。

文臻远远地也看见岸上草木间幢幢的黑影,她转头问暗卫:“船上可有防御性武器?”

暗卫便道有。文臻便令船驶过去,作靠岸状。

果然船刚靠近岸边,便有一处灌木丛簌簌而动,一片冷箭如乌云攒射而来。

然后便统统射在君莫晓忽然祭出来的超级宽大的折叠盾牌上。

而那船完全是个假动作,在将近岸边虚晃一圈,咻地又转了回去,然后一颗琉璃珠子一个弹射,蹿入了那片灌木丛。

再然后便是噗通噗通之声不断,这些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人,总不至于也遮挡得严严密密,文蛋蛋多少能放倒几个。

岸上人看着那飚远的船气都袍子都无风自动。

这位是吃泥鳅长大的么?

一圈遛完,又来了,这回大家不上当,灌木丛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是没用,船快到了岸边的时候,文臻君莫晓和船上暗卫手一抬,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劲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岸上所有有遮蔽的地方就是一阵连射。

所经之处,树叶纷飞,枝条乱弹,血花迸射,惨叫连天,又是一批埋伏在岸边隐蔽处的杀手倒了霉。

等他们大怒亮出身形纷纷反击的时候,船第二次遛完闪了开去。

第三圈又来了,这回没人敢再藏在岸边了,纷纷退出藏身之地,等他们都退出岸边,这回船不虚晃一招了,靠了岸。

等那批杀手反应过来,君莫晓和文臻已经上了岸,杀手们欲待包抄过来,藏在船底的暗卫们纷纷滚了出来。

这群暗卫因为个子小,所以练的都是地堂轻巧功夫,一团风一样卷过来,杀手还没看清楚,眨眼就被砍了好几双腿,且这些暗卫都配备有和他们武功配套的武器,各种套腿锁腿的铰链绳索勾索,一绊一大堆,滚在一起,君莫晓冲上去手起刀落,满地滚人头,连小脚张夫人,都用断烟杆子,专捡杀手眼睛戳。

也就几个暗卫,竟然护着两三人一直冲到了九曲林的三进院。

文臻算着时辰,州军也差不多快到了,前提是不曾被人阻拦。

九曲林前院,几个男子在照壁前静静伫立,听着后头的动静,有人微微摇头,喟道:“真是厉害…”

大家互望一眼,都不做声,心想确实厉害。

对方这种情形下,己方合力倾巢而出的全力布置,可谓步步刀兵步步凶危,再加上定王的助攻,依旧被她一步步闯到如今,实在是…叹为观止。

也令众人更加心中生寒——如果今日不能将那女刺史斩于刀下,以后只怕迟早唐家要毁于她手中。

更重要的是,这是卯老一系在唐家最后能否翻身的关键一仗。虽说卯老一系如今被五公子打得很惨,留在唐家的势力已经被拔了个干净,只剩下湖州这一点最后的人手,眼看着东躲西藏末日降临,不得不冒险提前发动,只求能杀掉女刺史,便是将功赎罪,还有最后一点翻盘可能。

有人道:“现在关键在州军…”

文臻真正的亲信其实都在州军,此刻州军被定王调入城中,必然也是她的得力力量,如果能阻住州军,今日就能把她困死在九曲林。

一个宽袍人立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道:“毛万仞那边,来不了。”

他话少,但他一开口,众人便舒了一口气。

都清楚他的身份,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的。目前湖州境内,只要女刺史分身乏术,就没人能阻止他的行动了。

宽袍人忽然又道:“也不知道文臻的孩子,生下来了没有,怎么这般迟迟不发动,还能继续作战?”

众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从众人得知女刺史怀孕将产开始,就已经不可思议了很久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众人当中也有有家小的,夫人怀孕的时候,那是从坐胎开始便丫鬟仆妇围绕,走路人扶咳嗽喊大夫,抬抬脚就有人跪下去铺平地面,从早到晚精心伺候,全家上下围绕着像个太后,好容易金尊玉贵瓜熟蒂落,那个生产的过程也是大呼小叫惊心动魄,早上几天便躺那哼唧,真要生了那恨不得杀人…哪像这位女刺史,倒也在杀人,真的杀人,大杀四方,威风八面,什么事都没少掺和,什么人都没少收拾,就没一个人看出来怀孕的。

现在好了,据说要生了,可要生了的人,怎么还能这么一路过关斩将彪虎彪虎到现在呢?

非人哉。

不愧宜王殿下的人。

众人互相看看,拢起了袖子,不是不能亲身去参与后面的战斗,只是…亏心哪。

一个大老爷们去谋杀一个孕妇也就罢了,还要亲自出手,这个…都有头有脸的人,传出去后半辈子还要脸面不?

主事人们也便都不动。

反正,只要州军来不了,文臻便逃不脱,不就结了吗?

时间倒退回一个时辰前。

毛万仞率领三千州军,匆匆行走在九曲林外玉龙山下。这是一条近路,从这边山间一条道穿过去,可以直入九曲林山庄的后门。

但是毛万仞在刚要进入那条山道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旌旗招展,快马连驰,隐约有大部队出现。

毛万仞不禁一惊。湖州境内如何会有别的大型军队?

前方旗帜转过一个弯飘入眼帘,旗帜上赫然是一个“定”字。

毛万仞恍然大悟,这显然是定州军,之前定王燕绝有召定州军前来护持王驾,而如果定州军抄近路从大营出发的话,这边正好过了玉龙山可以入湖州东城城门。

这是正好撞上了?

毛万仞忙派斥候前去交涉,说明自己有急事,请对方暂让,回头再谢兄弟帮忙。

这是湖州地界,他麾下是湖州守军,定州军应召路过本就应该给他让路,然而斥候过去了,那边却没有让开,反而战马一字排开,毛万仞皱起了眉,觉得兆头不对,过了一会,斥候被对方一个军士狼狈地反剪着双臂扔了出来,跑回来哭丧地和毛万仞道:“都尉!定州都尉说接到王令,咱们作乱围逼定王殿下,这是谋反大罪,他们就是来阻止咱们的,让咱们速速退回!”

毛万仞脸色一冷。

这势头不对。

又派书记官去交涉,对方拿了王令过来,果然是有定王钤记的王令,说是被文刺史煽动百姓围困,更擅调州军谋害,遂令定州军速速秘密赶来九曲林护持王驾云云。对面,定州都尉还派了人来,苦口婆心劝说毛万仞迷途知返,不可自寻死路。

毛万仞仔细瞧那王令,亲王印记都有秘密关合,不是谁都能伪造的,甚至见过的人都很少,除非谁在定王身边有人,且极其熟悉皇家印章和文书制式才行,尤其后者,更加难能。他拿出自己的定王调军指令核对,那印章还真是一模一样,仔细看才能看出一点极其细微的差别来。

定州都尉算是谨慎,没一言不合就开打,但也摆开阵仗堵住了路,一心要把毛万仞给堵回去,毛万仞看看天色,想着之前潘航的嘱咐,心中焦灼,耐着性子和对方解释,定王的王令并非如此,此事蹊跷,又拿出自己的王令给对方看,和对方说明自己只是奉王令来湖州护持王驾,当初在龙祠听定王的意思,也只是要定州军前来接王驾,何曾有百姓围困暴乱之说?

定州都尉半信半疑,却也不肯让路,当下便说那便先派人去询问定王,再等殿下示下,这本也是合理解决方式,但是毛万仞知道,这就是对方的计策。一来顺利拖延了时间,无法解救刺史,二来真要去问定王,定王哪能不顺杆子上?刺史就更危险了。

毛万仞心中焦灼,正想着要么干脆先虚以委蛇,再趁其不备,将定州军的包围冲开,闯过去再说。至于后头的麻烦,只要救下刺史大人,自然有刺史大人顶着。

毛万仞素来也是个狠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忽见对面阵营一阵骚动,有人匆匆拍马而来,和定州都尉急急说了什么,然后隐约见对方变色,再然后鸣金声起,后队变前队,对方竟然收兵了。

毛万仞这才是意外之喜,也顾不上询问,急忙带人从对方让出的路中冲过,经过时隐约听了一耳朵,好像说是定州境内一股盘踞的巨匪忽然冲击定州城门,定州刺史告急求援。

这是大事,各地地方守军首先便有守土之责。虽然护持王驾很重要,但问题是赶来定州并未看见百姓暴乱,又有湖州都尉拿出的不同内容的王令作证,定州军毕竟是他州之军,如此也便有了交代,总要以自家安危为先。

毛万仞一边暗暗庆幸,一边又想世上之事又怎么会有这般巧合?但此时也顾不得思索里头猫腻,一鼓作气过了玉龙山,眼看便是九曲林的后门,再拐一个弯则是九曲林的西门,那里走要经过一条半山索道。

九曲林的后门便如约定一般半开着。

毛万仞正要命州军涌入,忽然前方人影一闪,身影窈窕,他却认得,那是跟着大人来过军营几次的采桑。

他知道这姑娘在大人身边的地位,心中一跳,立即按下州军并命众人潜伏,远远的,采桑隐在一株树后,对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西边索道的方向。

毛万仞有一霎的犹豫。

走索道,万一涌出埋伏,瞬间便会葬身山谷…

但这犹豫只是一瞬间,随即他便示意众人绕道,从山林中下来,潜往索道方向,就看见采桑在索道边守着,见了他便道:“我没在庄子里,一直守着后门,就怕最后关头有人出幺蛾子,果然瞧见后门有人埋伏,这边索道本也安排有人砍索道的,被我给毒倒了,现在你们快点过去。”

毛万仞也来不及和她说话,匆匆一点头便走了,采桑让他们留下一些士兵的标志,挂在索道铁链上,等人走完,自己走了过去后,拿出小姐给的腐蚀性毒药,将索道的锁链腐蚀了一多半再离开。

她离开后不久,那些埋伏在后门,久久等不到人的杀手便赶了过来,见索道上挂着一些士兵的衣服布条,便知道州军来了,且换了门走,自然也便冲上索道,然后冲到半道,索道断了。

采桑姑娘躲在一边看着,拍拍手,去找她家小姐了。

深藏功与名。

文臻这边已经快要冲到前院。

但她也累极了。

从发动开始便无休无止的筹谋、算计、冲突、生产、逃亡、厮杀…刚刚生产的产妇,带着刚刚生下的婴儿,经历这世上最凶险的那一刻。

只有苏训在水下推着她那一段,是这一场血水历程里唯一的静谧和温柔,然而最后的结局却依旧是给她一场重击,从身体到精神,都在经历无声的崩毁。

苏训死了,寒鸦很可能受到苏训或者杀手的袭击,如果是苏训下手还好,如果是后者,只怕也凶多吉少。

暗卫一直保护着她,也已经出现了死伤,其中一个暗卫在拼杀中还和她说了一句:“可惜现在时机不对,原本说一个月后要再拨两支小队来保护大人的,现在只是平常配备,两支小队保护大人,白天一支,晚上一支,每日轮换…”

文臻心中一动,心想为什么要一个月后增加人手?

暗卫又道,今日也算是万幸,本来只有一支小队在,却在轮换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所以两支小队的人都来了,才能护着大人冲杀到现在…

此时离前院已经不远,身后逶迤一路尸首,想要追上来的都没能追上来,被暗卫或杀或拖住了,张夫人不会武功怕拖累她,本身也不是重要目标,早早地上一躺装尸首了,一边装一边还慨叹这园子刚买不久没来得及开地道做暗室是为失策。

然而这最后一段路才是最难的,因为文臻一抬头,看见对面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人不多,却不是一样的装束,虽然都戴着面罩,却都穿得讲究,其中一人大袖宽衫,写意风流。

君莫晓一看那人就暴躁了,这身形她认得,湖州事变那日险些两次要了她命的那位。

文臻的心却冷了下去。

对方显然是这次的主事人群,既然显露身形,显然也是孤注一掷,一定要将她留在此地,而她的人一半被隔在翠湖那头和定王纠缠,一半被隔在九曲林这头还未赶到。

早该到了,还未到,显然路上出岔子了。

一路纠缠至此,彼此都是最后的力量了。

目前看还是对方占优势一点。

她稍稍往后退了一点,手伸进宽大的罩衫下摆,将孩子解了下来。

然后假做头晕,一个踉跄,暗卫和君莫晓急忙去扶她,她趁机将孩子塞进了暗卫的怀中。

“这是殿下的孩子,保护好他!”

不给君莫晓,是因为君莫晓也会是对方的目标,暗卫身躯矮小,相对有机会。

暗卫:“…!!!”

君莫晓:“…!!!”

暗卫捧着孩子,整个人都崩了。

这这这是是是殿殿殿下下下的孩孩子?

为什么文大人忽然伸手就从肚子里掏了个孩子出来?!

还说是殿下的?!

莫非殿下万里之外吹口气文大人就有了孩子,文大人心念一动孩子就生下来了?

殿下神人哉!

文大人神人哉!

君莫晓拼命低头掩饰自己的目瞪口呆——孩子已经生了?什么时候生的?怎么生的?为什么小臻一声不吭孩子也一声不吭?天啊这一路上她是带着孩子在冲杀吗?

转头一看那粉面团团睡得喷香的小毛头,细嫩的小脸上隐约沾着一点血迹,心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却反应很快地上前一个身形,将那暗卫遮挡住了,低声道:“快走!”

其余几个暗卫也反应过来,都拥了上来,此时上头吱嘎声响不断,竟然是重型武器的声音。

为了拦截她,连军用武器都用上了吗!

文臻吸一口气,把文蛋蛋弹到孩子身上,抬腿向前冲去,君莫晓紧随其后。

暗卫则已经迅速地将孩子捆在自己身上,在同伴的掩护下团身向侧面滚去。

轧轧声响——

文臻脑海中一霎只闪过燕绥的脸。

你想过今日会发生这许多事吗?

你知道今日孩子会提前到来吗?

你见他会是欢喜还是恼怒?

你失去我会是恼怒还是痛苦?

你看那大千世界永久苍白无色,便如普甘庙宇的烟火永远笼罩着椰树,万千苍生于泥泞之中喃喃,每个人都有内心不能诉说的野望,唯有你过往二十三年无挂碍无尘埃,今日之后你可有牵记可有梦想,膝下可也染过为爱和希冀求祷的尘灰?

但望你得真正自在。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我愿

轧轧之响连绵,下一瞬便是足可摧城的崩毁。

忽然一道风声猛烈,呼啸而来,文臻和那些拦截的人齐齐抬头,便见天际幽蓝的光影一团猛然穿云砸下,像是另一轮冷月亮轰在了前院的墙头。

戛然崩裂。

重型铁器撞击之声听得人耳中轰鸣浑身发麻,一段时间天地无声,于默片一般的夜色中文臻只见那片墙头迸开无数黑铁碎片,与此同时一只重锤落地砸出深坑,前院墙头拦截的人纷纷走避,有人躲闪不及受伤,而更远一点的地方,是那个宽袍大袖的身影,如一只弹丸一般已经弹射入天幕深处。

这人当真反应快捷,别人还在逃生,还在发蒙,他已经当机立断放弃,最先逃走。

与此同时喊杀之声如潮水般卷来,听声音便雄壮,足可数千之数。

州军到了。

文臻只觉得脑海和全身的弦都在一瞬间嘣地一声断了。

头顶青天和忍耐许久的虚弱疼痛都在这一霎猛扑了过来。

她倒了下去。

世界好像变成了两种物质,一种是烈火,一种是寒冰。而她就不停地在两者之间浮沉,或者烈火中呼号,或者在寒冰中窒息。这种煎熬的苦痛让她恨不能就此解脱,堕入永恒的平静的沉睡中去,只是偶尔的冰火之间,属于尘世的喧嚣和隐约的哭喊,总让她心念一动,觉得仿若还有牵挂,难以抛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于燥热和寒冷中隐约有了一些意识,能听见身边仿佛有很多人,来来去去,脚步急促,也有人说话,声音却如在水波中动荡,忽远忽近,只感觉得到语气的焦灼,她的意识也忽远忽近,并不能将这些信息都完整捕捉,只模模糊糊地想,孩子呢,为什么听不见孩子的哭声?我这是怎么了?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吗?我…我这是不好了吗…如果我真是不好了…那燕绥会伤心吗?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温度在不知不觉中变高。从初春走向仲春,然后初夏至盛夏,蝉声在某一刻疯狂鸣起,声音如钢锯一般要割裂人的脑子,有人抱着头滚了下去;云层忽然压得很低,空气中似乎饱含了水分,沉沉地马上要滴下雨来,炎热和低气压仿佛捆住了人们的咽喉,有人勒着喉咙倒下。黑紫色的云中隐约穿出淡金色的闪电,忽然一个暴雷,哗啦一下狂雨便鞭子一般抽了下来。

这雨在正常的人间真是无法看见也无法想象,伴随着龙卷风和烈电,呼地一下便卷起一个人,那人惨呼着瞬间不知所踪,而电光豁喇一声,劈在了燕绥前面一个台阶,立刻一具焦尸便无声滚落在他脚下。

而暴雨像从天泼下,落下的瞬间所有人就都从头到脚湿透,浑身沾满泥水,雨水哗啦啦顺脸流,眼睛都睁不开,台阶变得又湿又滑,不住有人滚落,此时已经三千余级,日头已经过了一日有余,体力不支的,被春季灾难折腾掉的,满满人头已经不足一半,这一路滚下来,又带倒了不少。

夏,代表着气候多变,雨横风狂,炎热雷暴,水患多灾。

燕绥衣饰一向华美齐整,便是在炎热的普甘,也是从头到脚的丝袍,此刻湿淋淋贴紧身上,倒显出全身线条优美流畅,宽肩细腰大长腿,而乌发湿透,衬得脸色雪白,微微仰起脸时,多一分令人惊心的凛冽。

这般的雨,和那年乌海炸毁婚船后的雨倒也差不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