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出人意料了!
和敌人闷在地下分头抢粮!太绝了!
文臻的声音轻轻在身边响起:“发现丰宝仓有问题的第二天,好相逢便加紧动工,动工的第一天不是打地基,是圈出了这个巨大的院子,一边建谷仓,一边挖地道,这边建着,那边偷着,争分夺秒抢时间,从丰宝仓里将粮食抢出了这么多。”
她回首对几位仓部主事莞尔道:“几位大人先前在好相逢用餐,还说那米不怎么样,配不上菜色精美,自然是因为,食材是精挑细选的,米却是本地普通糙米,就从这谷仓中取的,几位大人如果不信,等会不妨再吃一餐比较一下。”
张钺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先前忽然大人会提出去吃饭,原来等在这里,一边又跪着想大人真是事事皆有深意非常人能及,一边回头看那几位主事,几人都从震撼中回神,颇有些羞愧地低头,却有一人忍不住道:“刺史大人,是我等误会了,您苦心不易,只是您既然知道有人盗粮,身为湖州刺史,为何不阻止…”
文臻望向另一个方向,道:“我知道在另一个方向,有人同时也在运着粮食,但是我当时没有兵,人手不足,无法阻止。而且一旦动了手打草惊蛇,很可能我连这十分之三的粮食都救不下来,对方怕留下证据,会干脆毁个干净,我得为湖州百姓今年的口粮考虑…”
她笑了笑,想还有一个原因自然不能告诉你们,老娘就是想看看这些硕鼠想做什么,还喜欢看他们做了什么最后依旧奈何不得老娘的模样,怎么着?
当然这个原因此刻已经足够,因为刺史大人此刻忧国忧民的神态令人唏嘘,主事们惭愧地低头,苏训偏转脸,出神地看着大江上隐约一叶孤帆,眼底微芒闪烁,张钺眼底的光芒比星光还亮,那光只照在他的刺史大人脸上。
半晌张钺感叹地道:“湖州得大人,百姓之幸。”
顿了顿他又道:“追随大人,亦我等之幸。”
文臻笑道:“是啊,淋雨落水,火烧刀围,上天入地,张大人,跟我才几个月,已经把过往几十年没吃过的苦都吃遍了,还觉得是幸运吗?”
张钺凝视着她,神态认真:“三生有幸。”
文臻的眼光立即从他火一般的眼神上滑了过去——她算是发现了,每当她搞定一件事,张大人的眼神便往热忱崇拜那个方向滑过去一分,人类的脸皮已经抵挡不住他熊熊燃烧的膜拜小宇宙,即使如她这种厚如城墙的品种也不行。
她转头对几个主事一揖,道:“今夜之事,从仓监自杀,到郎中和另外几位主事被掳,都是一连串针对本官的阴谋,其目的便是为了令本官获罪,令湖州百姓陷身水火之中…如今郎中和那几位主事,想必对本官有些误会,还请几位大人之后代为澄清。”
几人都肃然应下。文臻又道:“眼下本官可能有些麻烦,接下来可能不方便照应各位,湖州想必也不会太安定,所以就请各位今夜便动身吧。”说着手一挥,便有属下赶了过来,带着已经备好吃食银两的行囊,打开好相逢后院的大门,院子后头便是大江,已经有船等候在渡口,文臻亲自将几人送上船,又命人好生护送,当即这船就扬帆,从水路回天京。
雷厉风行把人送走,文臻回身,笑道:“好了,也该等着接下来的好戏了。”
…
大江之上,高舟正欲远行,甲四用一个洋外瞭望镜对岸上望着,忽然道:“好像定王殿下到了。”
唐羡之本已携琴准备回舱,听见这话立即回身,道:“卯老他们通知的?”
甲四道:“据我们潜伏在那边的人回报,卯老并未与定王有联系,倒是那位和定王有过一两次来往,但今日他一直在丰宝仓,似乎也没有机会去通知定王。”
“那是谁…”唐羡之忽然道,“不好。”
甲四很少听见公子会说这两个字,吓了一跳,呆呆看他。
“你立即带人下船,不管用什么办法,拦住燕绝,不让他去为难文臻。”
甲四一脑懵地想,难道就在这一瞬,“怜香惜玉”这种宝贵品质,又回到了我们公子完美的脑子里去了?
“可是公子,定王殿下和刺史不对付,他去拿下刺史不是更好么…”甲四目光触及唐羡之的微笑后,终究没敢把话说完,抛出勾索,带人下了船,直奔定王车驾而去。
但是事与愿违——他赶去的过程中,接连遭到两拨人的阻拦,第一拨人不明身份,却把他引到第二拨人那里,第二拨人却是卯老的人,想必那些人认为定王殿下来搅合对唐家有利,因此把甲四等人误认为是文臻的人,双方火拼起来,甲四心知公子此时还没对卯老发难,如果火拼的事传回唐家,可能就会坏了公子的计划,因此一咬牙,干脆灭掉了那整个卯老的属下小队。
等他把人都灭口,再赶过去时,已经看见燕绝迎上了文臻。
他只得回去禀报,唐羡之听他说明始末,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神情,本来还想说什么,然而看看天色,想想还要赶回川北布置一举将卯老拉下马的事,便是窥知文臻接下来的对策,也来不及再出招了。
最终他叹道:“天意。”
…
文臻带着几人往外走,转到丰宝仓外,此刻外头人声喧嚣,附近百姓都来救火,文臻带着好相逢的人一到,就命铲除丰宝仓周围的杂草,清出空地,丰宝仓的火已经无法救,但不能蔓延开来,影响周围的民居。至于好相逢,不仅早就去掉了所有的草丛灌木,和丰宝仓相邻的墙面还挖好了沟,绝不会受一分影响。
这边刚刚清理出隔火带,那边仪仗迤逦,有人高喊:“定王殿下到!”
文臻刚转身,就看见燕绝迫不及待地下了轿,他旁边站着神色悲愤的那位仓部主事。
那主事一见她就高喊:“殿下,刺史大人中饱私囊,库粮作假,逼死仓监,致库粮全毁,罪无可恕,请立即缉拿进京问罪!”
燕绝眼里闪光,道:“文臻,你还有何话说?”
张钺正要说话,文臻手一抬,张钺立即闭嘴。
文臻笑道:“殿下来得好快。”
燕绝直觉这话不怀好意,不接话,只冷着脸盯着文臻。
文臻回头看看丰宝仓,叹了一口气,道:“无话可说。”
燕绝狞笑:“确实。你该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丰宝仓毁,你便责无旁贷!来人,拿下她!”
“且慢!”
燕绝斜眼瞟着张钺:“张大人,你莫非以为你能置身事外?”
张钺挺直腰杆一拱手:“自然不是。定王殿下,下官只是提醒殿下两件事。其一,便是文大人有罪,也要等您上禀朝廷由中枢议决陛下亲勘再明文下旨方能定罪,在此之前,任何人无权入其以罪;其二,下官请求与大人同罪同责。”
燕绝桀桀笑道:“哟,这么急着表忠心,谁说不让你们同罪同责啦?本王告诉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不过——”他指指文臻,“虽然我无权处置尊贵的刺史大人,但是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是板上钉钉吧?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期间,应由湖州境内地位最高者代行刺史职责没错吧?”
文臻皱眉道:“殿下,您不是地方官员——”
燕绝:“我是亲王!文臻你再妄图阻拦小心我掌你嘴——”
文臻还没说话,苏训忽然道:“回禀殿下。东堂律朝律三十七条一则,三品以上官员未曾定罪之前,任何人不得处以私刑。”
燕绝霍然转首看他,仿佛刚发现他这个人,苏训早已垂下眼,根本不接他的眼光,燕绝阴森森地道:“文大人身边,一个个的,倒都很熟悉官场嘛…咦,这位身形怎么瞧着有些熟悉…”
张钺正要上前一步挡住他,心中也在诧异一贯不显山露水的苏训今日怎么忽然出头了,不过他的理解是苏训定然和他一样看不得大人受委屈,苏训却上前一步,离燕绝很近,他比燕绝高,这一看几乎有点俯视,他就用这种姿势看着燕绝,在燕绝恼羞成怒之前,轻声道:“殿下,您曾经折辱过我这张脸,您说,如果宜王殿下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燕绝一怔,随即大怒:“是你!”
苏训平静地道:“文大人不会告诉宜王殿下那么恶心的事,但是我可不介意。”
燕绝盯着他,像一条毒蛇盯住了另一条蛇,半晌丝丝道:“你要什么?”
苏训笑一笑,笑意却不在眼底:“哪敢和殿下要什么,只是建议殿下,莫要太过为难刺史大人,不然,您会后悔的。”
燕绝哼一声,看一眼文臻,忽然生气地道:“滚罢!”
苏训退后,燕绝又烦躁地道:“左一个男人,右一个男人,燕绥头上都快绿成草原了,还为这女人死心塌地!有病!都有病!”
他完全忘记自己前阵子也曾追过文臻,浑然不觉自己把自己归入了有病的范畴,冷笑一声,阴恻恻地道:“那就请刺史大人禁足于刺史府,撤出刺史府护卫,由本王亲卫看管刺史府,湖州一应事务,须上呈本王看过并首肯后方可施行。刺史大人,请——”
文臻含笑,伸手一让,仿佛那不是被夺权被软禁,而是和燕绝相约踏青,斯斯文文:“您也请——”
燕绝瞪眼,明明占了上风,不知怎的却觉得更加郁闷了,想要发作却又没有理由,半晌只得“呸”地一声,扭头就走。
文臻随后上了轿,她的护卫顺从地让开,交出武器。
文臻在轿中回头看了一眼。
丰宝仓火焰已经渐渐熄灭,一片焦黑断壁残垣在荒烟蔓草间默然。
更远一些的大江之上,有高舟扬帆,渐渐没入晨间江水雪色雾气之中。
…
第四百零一章 交心
“听说没,丰宝仓出事了,整个烧毁了!”
“天啊,那里头的粮食是不是都没了!”
“那是当然。”
“那今年的赋税…”
“丰宝仓被毁,刺史大人被软禁待勘,定王殿下接管湖州,听说接管湖州第一件事,便是将刺史大人准备递往天京减免今年赋税的折子给扣下了,重新写了一份折子,说了丰宝仓的事,并表示要为国分忧,势必要把丰宝仓最快速度填满!”
“最快速度填满?那还不是落在我们头上!”
“还有徭役呢!粮仓重建,不也是咱们的活!”
“说起来,都怪刺史大人监管不力,怎么能让丰宝仓出事!”
“你这话说得好。丰宝仓怎么就出事了?那么大的仓,专门做过防水防火治理,仓房几十间,听说在一刻钟内就全部烧了起来,你说怎么可能?我倒是听说,火头还没起,定王殿下就出了驿馆,火刚烧没多久,定王殿下就到了一个时辰才能到的丰宝仓…你想,你细想!”
“这话没错,我家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城南,离丰宝仓就一里许的距离,那晚他也参与救火,但是他拎着水桶到的时候,定王殿下就到了,当时大家都见着了…驿馆可是在城东呢!”
“听说定王殿下一直和刺史大人不对付…”
“不是说定王殿下一直追求刺史大人吗?”
“追求未果,屡屡受拒,然后挑春节上,还…”
“还怎么?”
“你把耳朵附过来,听我悄悄和你说…对,就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你说定王殿下气不气?”
“哈,这可真是…”
“你们啊,还有闲心说这些闲话,没见最近湖州城都乱了套吗!那位殿下,不仅送了当日丰宝仓失火事件的证人上京状告刺史大人,还截走了刺史府全部大权,要求湖州献祥瑞于朝廷,把湖州富商们逼得焦头烂额;又说湖州官员们怠职,要求将文大人这段时间处理过的案卷卷宗全部重新清查,官员们最近好多日没觉睡了;州学士子那里,他倒是体恤了,说人家课业太重,让多休假,取消了刺史大人布置的课业,每日只上半天学,据说现在各秦楼楚馆多了很多有钱有闲的学生,倒把人家父母急得发愁;又找州军的茬子,说州军武备废弛,让每日绕山操练,听说累死了人…”
“江湖捞倒是机灵,这边刺史大人刚被软禁,那边江湖捞就停业了,刚出的菌菇九鲜锅底,那些老饕们叫苦不迭…不过听说丰宝仓旁边新开了一家叫好相逢的店,十分别致,菜色美味且立等可取,物美价廉,已经有很多人赶去了…”
“别管什么吃喝了,先想想我们自己吧,听说定王殿下异想天开,要加固湖州城防,每家每户抽丁去修城墙了,正当农忙时节,这时候修城墙,天又热,人受罪不说,田里的农活怎么办?误了收成,今年的税又交不上…”
话题到了这里,就继续下去了,一片唉声叹气之声,众人仰起头,看着天际那顶灿烂到似乎要就此永恒的日头,恍惚地想起,这似乎是第二个滴雨未下的月份了。
秧苗枯死了很多,歉收近在眼前,不好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众人回头看看街道,总觉得前段时间刚刚恢复繁华的街道,最近似乎都寥落了许多,随即想起那即将临头的沉重的赋税,有人不禁长声叹息。
“如果要把丰宝仓填满,那今年的赋税只会比往年更高几成啊…”
“不止,我听衙门里说,定王殿下身边的幕僚定了往年赋税加五成的税额上报朝廷了!”
“加五成!”
“天啊!”
“老天,希望刺史大人无辜,重新回衙,可别再让这位殿下折腾了啊!”
“就算刺史大人能够摆脱罪责重回刺史之位,她能立即完全否掉定王殿下的决议吗?”
“…我现在也不敢奢望减免了,但能和往年一样也成啊!”
…
关于定王殿下即将给湖州加税的消息,也传到了与湖州相隔两城一水的定阳那里。
甲四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才明白当初船上,公子听见定王抵达丰宝仓的时候,为什么说了那句“不好。”
敢情他那时就预见了定王殿下赶去是要夺权的,而夺权之后的殿下,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展示能力和威权,会将文臻的一切既定政策推翻,其中必然也包括赋税。
一来灭文臻气焰,二来讨好他父皇,何乐不为。至于湖州百姓死活,定王殿下可不会管。
甲四奔去向唐羡之禀报这消息,同时十分扼腕地道:“可惜了公子的布置,不然本该是女刺史大人陷入泥潭的,现在好了,便是朝廷定了重赋,那也是那位殿下的过错。刺史大人临了再出来周旋一下,最后就算赋税和往年一样,百姓也只有对她感激涕零的!可恨我们当时赶着回来收拾川北这边,无法阻扰,竟便宜了她,更可恨的是,到底是谁通知定王赶去丰宝仓,又是谁拦住我们的!”
他十分懊恼,想着公子一箭数雕连环好计,竟然就这么给一个蠢货冲出来给搅合了,而那个驱使蠢货冲出来的人,自然是罪魁祸首。
唐羡之正在浇花,一袭白衣在风中清透疏朗,笑容也是疏朗的,似乎落空的算计,于他也不过是这花瓣尖瞬间消逝的晨露,一闪便不见了。
“你猜是谁?”
甲四正想说我又不是公子如何猜得出?看见公子唇角那竟然含着几分满意和欣赏的笑意,灵光一闪,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文大人?”
唐羡之放下水壶,又不嫌脏地亲自施肥,笑道:“你倒比甲三聪明。”
甲四倒抽一口凉气。
还以为是卯老或者那位的手笔,谁能想到竟然是那位女刺史自己挖坑。难道她竟然也猜到了公子的后续计谋,所以才把定王拖出来顶上?
这可真是…
震惊半晌,他终究不甘地道:“或许当初我们该派人去劝说定王殿下,收敛一些,莫要染指赋税…”
唐羡之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如何想不到这一点,但燕绝其人性格偏执暴躁多疑,不是个雅纳谏言的人,真要去说了,倒可能是反效果。
他凝视着脚下一株凤尾兰,纯白的花朵微微含羞地垂着,花叶丰硕饱满,花盘沉甸甸如粉团团的婴儿,不知怎的他便想起那个女子,想着那夜迎蓝山庄密道下按她在壁前时感受过的清甜的呼吸,想起他曾经险些碰触却被她挡开的即将落在她腹部的手。
算算日子,或许也要逼近那个日期了。
湖州还未安定,卯老虽然落马,对湖州的布置却可能还有后手,定王也盘桓于她身侧,她,能够安然生产吗?
…
“我有种很快就要生产的感觉。”刺史府里,文臻也在浇花,放下喷壶时,她云淡风轻地和身边的采桑说了这么一句。
采桑一个趔趄,险些栽进了花圃里,她有点惊骇地转头去看文臻的肚子——虽然不能确定小姐到底怀孕几个月,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还没足月,且肚子也并不算大。
对文臻极度的信任让她连质疑的话都没说,下意识拔腿就走,心里盘算着稳婆大夫以及各种用品虽然都准备好了,但是稳婆还没有入刺史府,还是早些想办法安排的好,只是目前刺史府被严密看守着,如何要把这些人不动声色地引入府中,也是个问题。
“回来。”
采桑回头,看见她家小姐笑得有点无奈:“不要这么听风就是雨,我只是感觉,说不定,是错觉呢。”
“就算是错觉,也得先预备着。”
文臻摇摇头:“不是时候,被燕绝察觉的话,麻烦就大了。”
采桑还要说话,一回头看见张钺来了,只好住了口,知道两位大人有公务商量,便先行退下,只是终究心中烦乱,自觉肩上担了如山之重,却又无人可以分担,在园子里一阵乱晃,想找寒鸦冷莺,都没找着,却忽然看见苏训站在园子的一个角落,仿佛在和对面的人说话,对面的人却被一座假山掩住了身形,看不见模样。
采桑悄悄地走过去。
但她今日穿了木屐,地面却是石子路,走路清脆有声,因此走不了几步怕被发现就停住了,躲在一株树后,隐约听见那边苏训道:“…此事便作罢了。”
对面似乎有点争执,苏训语气冷了下来:“…那是我没有机会。”
过了一会他道:“…已经只剩两次了。”
最后他道:“好吧,我试试看。”
过了片刻,苏训转身,采桑心中一跳,急忙要躲,却见苏训往自己这方向走来,心事重重模样,采桑看着身后也无遮挡,干脆从树后走出,做出刚刚过来模样,惊诧地道:“咦,苏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她凝视着苏训的脸,往日里因为心理障碍,她不怎么愿意看那张酷肖殿下的脸,此刻日光下仔细瞧,忽然发现苏训的脸色好像比以前苍白,乍一看透明似的,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他本就颜色不如殿下鲜妍,此刻便更不像了。
她忍不住问:“苏先生可是身体不适?”
苏训却看着她的眼睛道:“瞧你有点心事模样,可是大人有什么不妥?”
采桑心中一跳,没想到苏训如此敏锐,再抬眼看他,只见他眉眼间都是关切,她心中忽然一阵迷茫,忍不住一笑道:“大人好着呢。”
苏训便点点头,道:“我也没什么,你且伺候大人去吧。”说着便要走,刚走出两步,听见采桑喊他一声,他回首,便见那小侍女对他再次展露笑颜,问他:“苏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日大人遇险,你也能和张大人一般,因为敬慕爱戴大人,愿意不顾一切去救大人,帮大人吗?”
苏训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采桑。
凤尾兰花丝旋转着拂过两人脸颊,木槿花簇簇拥拥遍及脚下,不远处荷塘莲花开得尊贵而慵懒,阔大莲叶上晶莹的水珠良久“啪”地荡开一片涟漪。
也是在很久以后,采桑听见苏训轻声道:“是的。”
…
江湖捞后院的小厨房里,君莫晓忙忙碌碌地在熬汤,时不时掀开锅盖嗅嗅气味,一边嘀咕道:“等到真生了,这汤就不能放盐了,那味儿可就打折扣了,可想个什么办法呢…”
她自言自语,没注意到一根细细的管子,埋在厨房烟囱附近被熏黑的墙壁间,墙是黑的,管子也是黑的,因此便是趴在墙上也看不出来。
她更不知道的是,那根管子埋在墙壁里,一直顺着延伸到后墙的院墙,而在院墙的另一端,有人贴在墙上,用一个碗一般的东西倒扣在管子出口,仔细地听着。
片刻,那人收了碗,将墙头的藤蔓拉了下来,遮住墙头管子的出口,施施然走开了。
…
刺史府里,对话仍在继续。
“百姓外头已经传开了?”
“是的。三问书屋的人有意无意地引着大家去思考定王殿下过早赶到的事情,现在大家已经认定,丰宝仓失火以及后头的提税,都是定王殿下追逐大人不得,旧怨再生,故意为之。要的是大人的命,陪葬的却是湖州百姓。从挑春节后,湖州就少雨,眼看今年歉收难免,百姓最近很是焦躁,听说有士绅乡老在组织全城祈雨。”
“江湖捞和好相逢可好?”
“好相逢离得远,生意极好,君姑娘说已经准备开第二家分店。江湖捞暂时歇业,君姑娘闲不住,最近往州军跑得勤,常带去新菜给潘航他们尝,不过我瞧着,君姑娘跑得也太勤了些,每每在校场观看练兵一看半天,有次还听她感叹,说女子不能征战沙场可谓人生一大憾,若有机会很想从军呢。”
“这个愿望她还是别达成的好,要是她都从军了,要么是湖州乱了,要么是东堂乱了,哪样都不得好…潘航那边怎样?”
“有点艰难。定王殿下像疯了一样,专门针对州军,一旬内视察了三次,不仅对州军从头挑到脚,还以武备废弛为名,给州军加了三倍的训练量…多亏大人的人已经赶到,都是一些勇武的男儿,训练的方法也比原来州军的要更有用,毛都尉及时将潘校尉等人带来的训练方式和各种规章制度推广全军,又将州军重新打散整编,由潘校尉带来的人领着原本确实有些废弛的州军训练,大家竟然都撑住了,体质武能都颇有成效…毛都尉还赞潘校尉及后补的这一批兄弟都是天生的兵…”
文臻看了侃侃而谈的张钺一眼。
她不信张钺看不出这里头的猫腻,潘航一个人军事素质出众也就罢了,潘航带来的所谓的大批的“老乡”,也个个素质出众,熟悉行伍,再联系到潘航出现在她身边的时机,这事就透着不寻常了。
毛万仞肯定能看出来,但毛万仞和她之间有交易,心照不宣。但张钺呢?张钺不是笨人,他曾经在五峰山呆过,在朝堂大殿上为“文臻勾结共济盟”罪名帮她抗辩过,如今眼看这大批量的人才出现在她身侧,他要是想不到是怎么回事,她可以跟着他姓。
而张钺和毛万仞不同,毛万仞是武夫,心志刚毅,有种混不吝的胆气,忠诚是搁在自我之后的。张钺却是自幼受四书五经礼教儒学熏陶,为人臣子对皇朝的忠诚深入骨髓,别说私心私行,连一霎私念于他可能都是极大的背叛和罪恶。她现在所作所为,在他那里,足以划入“大逆不道”范畴。
饶是如此,文臻这事也没打算瞒他,一来瞒不过,二来,她就是要看看他怎么想的。
“…定王殿下训练的同时还下达了剿匪的任务,要求一旬之内将湖州周边的所有大小山匪水匪都扫荡干净,且定下了具体的人头数目。这就实在有些荒唐了,有些匪徒村寨其实很小,不过寥寥十几人,定王殿下却偏说那是势力雄厚的巨寨,还定下至少要交一百个人头的任务,完不成就要打三百军棍,三百军棍会死人的…自古只见赋税定额,未见人头定额,这余下的八十个缺额哪里来?难道要去打杀百姓来凑数吗?要是以前的州军,还真有可能这么做,但这么做一定又会被定王殿下抓到把柄,这事便难住了毛都尉和潘航,都托我问一问大人该怎么着…”
“你怎么看?”
张钺被问住,睁大眼睛:“我…我若是能想到法子,也不至于来打扰大人了…”讪讪地笑了笑。
“我是说,”文臻凝视着他,慢吞吞地道,“对于潘航和他那群老乡的忽然出现,填补州军,你怎么看?”
张钺忽然呛住,然后开始咳嗽,咳得满脸通红,文臻顺手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润肺丸子给他,他接了却不用,宝贝地用布包了,塞进了袖子里,文臻就当没看见。
咳嗽半真半假,还是在下意识思考吧。
张钺终于咳完了,平了平气,没有立即回答,只看着眼前一簇簇开得繁艳的木槿花,半晌道:“大人,你的兵,是皇朝的兵,是吗?”
文臻眼底有着笑意:“是。”
他果然是知道的,但居然一直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或者异议。
是时光和经历改变了他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这个皇朝负了你,你的兵,会倒戈相向吗?”
第一百零二章 要生了?
长久的沉默。
张钺微微闭上眼,这一瞬他眼帘急剧抖动,似内心极度挣扎。
半晌,他听见他心中那神一般的女子,轻声道:“我能给你的承诺是,便有朝一日,这皇朝负了我,我的兵,也永不会挺戈向黎民。”
张钺深深地吸一口气,心间热潮满涨,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
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他转头以掩饰。
“再说一句吧。我想要你明白。我的兵,存在的目的依旧是为了保卫这片国土上的无辜良民;我的兵,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私欲主动出枪;我的兵,只是为了在皇朝负我或者负他的时候,能够让我有力量自保罢了。”文臻淡淡道,“天威难测,群狼环伺,我本无心,不得不为。”
张钺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文臻看定他,柔声道:“抱歉,张钺,我一定令你很为难吧?看你眼睛底下长久没消散的黑眼圈,你一定夜夜辗转难眠吧?可是如果我不问起,你就打算这么默默煎熬到底了。”
张钺转头凝视她,他很少这样直接看向文臻的眼睛,这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愿以自己的目光亵渎她,但此刻他望进她柔软明澈的眼眸,心底也一片柔软,半晌他笑道:“大人,你莫要再这样看着我,莫要再这般说话,不然这考验会比你的军队更煎熬我。”
文臻笑了,垂下眼去,竟然有微微的羞意,却又笑得坦然。
张钺柔和地注视着她,轻声道:“大人,知道您为什么令人不自觉追随倾慕么?就是因为这般的体恤和悲悯,这般隐藏在冷淡外表下的细腻和理解。您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让我自己煎熬,反正您心里明白,我不会背叛您,最终我也只能默默接纳。但您没有…这是真正让人感动之处,所有有幸获得这份理解和宽慰的人,都逃不过这般真正的温柔陷阱,殿下如是,我如是,苏训如是,就连毛万仞,也如是。”
“不,我没有你说得这般好,切莫因为偏好而不自觉美化神化任何人。”文臻笑着摇摇头,“先生为人清正,所以我才敢交心。平日我可没这么光风霁月。而先生也莫要谢我,该我谢先生才是。谢先生不记与我相遇至今所有的欺骗利用和拒绝,只记所有美好之处。能遇见先生,亦我之幸。”
张钺没有再说话,只微笑垂下眼睛,心想这个时刻,你还不忘记加上一句“拒绝”,你待殿下的心,又是如何的坚定。
真是…羡慕啊。
温柔诚恳的氛围很快就在文臻下一句话中消散,“至于剿匪名额不能凑满的事情,不必太过忧心。左右过几日,燕绝就该消停了。这几日若催得急,便先去邻州凑个数,定州郊外不是有巨匪盘踞么?就拿那处巨匪练练手吧。”
“那是定州的匪徒,这我们过了界,万一定州刺史找大人麻烦…”
“安排一个盗匪,在湖州做案之后惊扰州军,然后蹿去了定州匪窝那里,州军自然要跨境追击,在追击江洋大盗的同时不小心顺便剿了那个匪窝,也算是日行一善,他们自己的麻烦,多少年解决不了,我们帮他解决了,到时候看在邻居情分上,劳务费就不要了。”
张钺:“…”
定州刺史可能最后还得给您备一份礼。
三世不修,文臻为邻。
得了解决方案,又得了燕绝很快就要安分的消息,张钺十分欢喜,文臻又问水龙制造得怎样了,这是她在丰宝仓失火之后,因为来到湖州屡屡遇见火灾,又见天气干旱,而东堂的灭火设备几乎没有,便按照自己的记忆,设计了水龙,也就是粗大的毛竹管,原理便像水枪一样,上下套筒,压缩出水,套上牛皮水袋,可出水可吸水可喷水。张钺便道已经制作了上百套,之后会分发到各处官衙和重要街道,每处里坊也会配备。两人又商讨了一阵公事。张钺匆匆地准备告辞,去和毛万仞等人传达刺史的指示,他虽然和文臻一同软禁在刺史府里,但刺史府上下早已被文臻治得铁桶一块里通外达,文臻吸引燕绝的注意力每日安分,张钺便在众人的各种帮助下继续遥控着湖州局势,冷眼看燕绝每日蹦跶。
张钺正匆匆要走,低头看花的文臻忽然道:“张大人,我有件事,可能迫在眉睫,想想还是给你知道的好,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正要转过一处墙角的张钺愕然回首:“啊?”
文臻对着他,猛地把外头的宽大罩衫一掀,“那个,我可能快要生产了。”
“砰。”
张大人一头撞在了墙上,晕了。
…
湖州城东的江湖捞里,君莫晓一听溜出府的采桑讲了文臻的预感,顿时唰一下站了起来,拉了采桑直奔张家,张夫人给文臻找了附近几州最好的稳婆,刚刚接到了府中,准备训练几日再送往刺史府,如今这事要提前了。
张夫人最近戒烟颇有成效,脸上稍微丰润了一点,精神却不大好,一边恋恋不舍地摸着折断的烟杆,一边听君莫晓愁眉不展商量怎么把人不动声色送进府,又道找了三个稳婆,也没来得及筛选人,就送进府中,怕反而惹出事来。
张夫人想了想,邦邦地敲了敲烟杆,好像还能敲出烟灰一般,又摸出一颗刺史大人特供的话梅糖,美滋滋嚼了,才道:“简单。先不送进府,就在刺史府的大人院子隔壁弄间房子,一切准备齐备,就按大人上次给我戒烟时和我聊的,什么…杀菌什么的,反正怎么洁净怎么来。几个稳婆都放在那里,调教着,也察看着,看谁合适最后谁上,不合适的趁早打发。那房子和刺史府之间想办法开个门,或者弄个短地道,做隐秘一些,一旦大人发作,须臾之间就能把人送过来,看守的人也察觉不了。”
采桑想了一会地形,提出异议:“那不成,刺史府大人院子那个方向,周围都是民居,整整一条巷子,人声相闻的那种,随便弄哪家院子,很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发现并包围,到时候大人在民居生产,护卫也不方便…”
张夫人断烟杆豪气万丈地一挥,“无妨!刺史府旁边那一条巷子的房子,都是我张家的,我明儿就收回房子,双倍补偿,叫那条巷子的住户都悄悄晚上依次给搬干净了,到时候你们的护卫提前入住左邻右舍,那不铁桶也似?”
君莫晓、采桑:“…”
打扰了。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那就这么说定了,张夫人立即就亲自安排民居迁居的事情,君莫晓去安排产房物品准备和消毒的事宜,采桑带着张夫人准备的上好补品回府,走到一半想到上次给小姐买过的一种酸糕小姐很有兴趣,便再去买了一点,小轿转过一条街巷,采桑忽然听见外头有闷声击打和低低呼救之声,听声音是个女子,她下意识掀开轿帘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旁边一个暗巷里,有个女乞丐正在被几个乞丐殴打,那几个浑身污脏的乞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将那女子踢得葫芦一样在满地脏水里滚,那女子已经发不出惨叫,只有声声呜咽听来凄惨,采桑瞧着,屁股一挪就想下去,蓦然触及怀中糕点,猛然想起自家小姐。
她跟着文臻一段时日,眼见那风浪不绝,明刀暗箭,也早知人心险恶,想着小姐非常时期,自己万不可多事惹来麻烦,当下屁股又稳稳坐了回去,还催轿夫走快一点。
然而即将掠过巷子的那一霎,轿帘被风掀开,他一眼看见有个男子蹲下来,手伸入那已经快要晕去的女子怀中。
采桑猛地蹦下来了。
她冲过去,同时叫那几个扮做轿夫的护卫上前,拳打脚踢将那几个乞丐揍了一顿,完了采桑姑娘还在那个伸手的乞丐腿间蹦了蹦,蹦得那家伙一声惨叫彻底晕了。
采桑救完人,从怀中掏出一点钱和一点点心,放在那半晕的女子身边,就打算走了,再多的事她不做了。
然而此时那女子忽然迷迷糊糊地道:“…采桑?”
采桑惊得手一抖,这才仔细去看那女子的脸,轻轻拨开那被汗水泥水血水黏住半边脸的乱发,仔细辨认半晌,她的手越发激烈地颤抖起来。
“…是你?”
…
浇完花后的文臻,看着干了一半的荷塘,微微皱起了眉。
今年的旱灾,看样子是免不了了。
六月的日头已经十分毒辣,她就在花圃里站了一会,就已经汗出如浆,忽然头顶多了一丛荫凉,再转头看见苏训举着伞站在自己身后,一手接过水壶,十分不赞同地道:“大人,浇花这种事,花匠来便好,您莫要被日头晒着了。”
文臻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跟着他走到廊下,心想很可能快要生产了,不多动动哪里行。
苏训一把她送到廊下,就站到了另一边,刚才伞下那一霎的接近仿佛没发生过,文臻看他一眼,道:“今年注定大旱了,有时候我想,你要是能扭转这没完没了的日头该多好。”
苏训微微一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神异的能力呢。”
“你的能力不就很是神异吗?”
“老天不会那么仁慈的。”苏训答。
文臻在想这句话到底是答前一句话,还是扭转日头那句话,就听见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却是定王的护卫来了,当先一人道:“刺史大人,外头百姓正在举行祈雨仪式,按例湖州军政大员要前往礼拜,定王殿下已经动身去了,传令请刺史大人也到场。”
文臻看看毒辣的日头,慢吞吞起身,苏训立即去点护卫,定王的护卫却拦住了他,道:“我等自会保护刺史大人安全。”
文臻示意苏训不要发作,道:“我换身衣服就来。”
她说换衣服,定王护卫亦步亦趋也跟着,苏训几次有点按捺不住,都被文臻眼神止住,脸沉如水,过了一会张钺闻讯赶来,带着额头上一个大包,二话不说便拦住了定王护卫,大声道:“祈雨仪式不是要持续三天三夜吗?大人是女子,身体荏弱,我等代大人先去,大人晚间自然会到!”
“身体荏弱?”那护卫嗤地一笑,“听说文大人一拳能击飞钢刀,荏弱的是钢刀吧?”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又是在哪看见本官一拳击飞钢刀的?”
那护卫一窒,心知失言,不肯再说话,只硬邦邦道:“文大人不是一向爱民如子吗?怎么,连和百姓一起祈雨都不肯了?张大人,请让开,这是王令!”
文臻道:“张大人,无妨,和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
张钺来了这一刻,这才第一次对上她,却也不敢看她,目光在她肚子上一溜,立即飘开,然后拦在了长廊口,生怕那些护卫连大人换衣服也要跟进去。
还好那些人终究不敢太过分,在园子门口等着,文臻过了一会换了衣服出来,苏训目光在她腰间那一片刺绣褶皱上一掠。
上次刺史大人穿这件衣服,还是在迎蓝山庄,他被挟持站在对面,亲眼看见大人将暗格里的花名册扫进了这个看似是刺绣的口袋里。
今天又穿这件,这袋子里又要装进什么东西了吗?
定王护卫牵过马来,文臻还没说话,张钺立即道:“大人不骑马,换轿子。”
护卫道:“定王殿下已经赶去,刺史大人不赶紧骑马去伺候,还要慢悠悠坐轿子,让殿下等你吗?”
文臻含笑道:“本官自任职湖州,未骑过马,骑术不怎么精绝,湖州军民皆知。等会万一当众掉下了马,或者因为骑术不精误了事,还请帮忙在殿下面前多担待。”
那护卫冷笑道:“自会担待。”
文臻便慢吞吞往马上爬,爬了好几次爬不上去,那护卫不耐烦地往前一站,打算抬手粗暴地把这女人送上去,手一抬,文臻就来接,两手相交啪地一声,他眼前隐约有彩光一闪,下一瞬便觉心间烦恶,嘴一张,竟源源不绝吐出无数小虫来!
四面惊呼无数,护卫们齐齐后退。
惊呼声里只有文臻悠悠笑道:“世人只闻口吐莲花,今日倒见识了口吐蛆虫。”
那护卫已经倒在地下,想要呕吐,但怎么吐都是虫子,那虫子无毒,却像是源源不尽一般,长毛的,节肢的,软体的,带刺的…从他嘴里黑泉一般向外涌,看得众人脸色抽搐,片刻之后定王护卫们哇地也吐了一地。
张钺苏训早已得了文臻提醒,避到一边不看,文臻从那群人身边走过,走向早已准备好的凉轿,淡淡道:“想必是黑心烂肚肠,早就腐烂生蛆了,今日帮你都清除了,大概吐上三天三夜也便完了,不必谢我。”
那个在虫子堆里惨叫打滚的家伙且不说,其余人听着,这暑热的天气里后背里凉凉沁出汗来,之前都知道这位女刺史手段多心眼足,但都以为是官场手段,谁知道竟然诡异成这样,一时谁还敢说话,纷纷离开文臻身侧几丈远。
文臻不过笑一笑,之前一直忍耐没出手,是因为没到时机,还真以为她是个棉花性儿?
张钺走过来,变戏法般哗啦挥出一把扇子,挡住文臻眼睛,一边眼神溜向她的肚子,一边悄声道:“别看,小心吐出来。”
文臻好笑,心想你这是忘记这虫子是谁弄出来了?一边斜身躲在他扇子后,悄声道:“张大人,控制你的眼神,这么总往我肚子上看,是生怕别人猜不到吗?”
张钺折扇一收,啪地一下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文臻迎上他懊恼的眼神,心里好笑,上了凉轿,笑容渐渐敛去。
湖州求雨,惯来都在城东玄天庙和龙祠,两庙相邻,一个供奉传说中能调遣龙王的玄天大帝,一个供奉龙王本身。中间一处广场,便会搭起祭坛求雨。
湖州求雨风俗很多,文臻在路上就听张钺说,会挖旱魃,会抬出玄天大帝像来游街,会在玄天庙和龙祠和“下雨帖”,意指对雨下请帖。文臻一路过去的时候,看见玄天庙附近的街道上空都拉了很多横线,线上面吊着许多三角形彩色旗帜,那叫“雨吊子”,取其谐音,指天上的雨掉下来。
文臻到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锣鼓开道,倒不算喧嚣,因为求雨只许两鼓一锣,且以鼓为主,咚咚声响拟雷鸣之声,两列人从玄天庙出来,抬着玄天大帝的神像,放上已经布置好的祭台,神像前放一个盛水的瓷瓶,随即众人于祭台下磕头,有专门的求雨人戴斗笠,披蓑衣,敞头赤脚,载歌载舞,歌词倒很简单,“苍天得仁,济我霖雨,朝出一云,暮泽天下…”只是毒辣日头下,那些听来机械单调重复的句子中暗含着的焦灼迫切,仿佛也被热浪蒸扭曲了一般,听来令人焦躁而恍惚。
张钺喃喃道:“风乎舞雩,咏而歌…”
“雩,吁嗟求雨之祭也。”文臻看看万里无云的天色,心中叹息,知道两天之内是别想有雨了,结果迎面而来的求雨人递上的蓑衣,一眼看见前方凉棚下,燕绝正翘着二郎腿坐着,身后是左右打扇的侍女,身边是冰镇着的瓜果,面前是跪着的满身油汗的求雨百姓。
看见文臻来了,燕绝一指,道:“文大人是湖州父母官,这雩祭理当主祭,文大人这便请上高台吧。”
张钺一看那毫无遮挡的祭台便急了,上前一步道:“殿下,下官已经写好祭文,便由下官代刺史大人向上天求祷吧!”
燕绝眼睛一斜:“你是湖州刺史吗?”手一伸,“既然已经写好祭文,那正好啊,拿来让文大人先读,我瞧瞧,哟,写得不短,文大人有力气读完吗?”
他笑得十分恶意,此时那主持求雨的巫师模样的男子却上前一步道:“殿下,主祭不可为阴人…”
燕绝脸色一变,文臻已经笑道:“那下官便不多事了。其实要说尊贵,在场谁还能比殿下尊贵呢?殿下亲自求祷,才显得其心虔诚。若是能一举求得天降甘霖,传到陛下耳中,想必也定然十分嘉许呢。”
燕绝先是脸色不好看,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意动,但又不想便宜了文臻,正在踌躇,忽然几个乡老过来,和那主持求雨的巫师说了几句,燕绝隐约听见说“七女挖沟”,便召了人来问,听了几句眼前一亮。
张钺一看他那神情便感觉要糟,警惕地盯着他,果然看见燕绝笑眯眯地招手示意文臻过去,指了那几人道:“本王刚听说,这求雨仪程中还有一项,是为七女挖沟,要选七位身家清白,品德高洁,身份高贵,贞洁无瑕的女子,挖开一道沟渠,是为引水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