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钺脸更加红了,神情里似乎很想现在就下去学上一学,燕绝脸色更难看,盯着自己的脚——他原本确实精通蹴鞠,也确实喜欢,但是自从一只脚被燕绥废了之后,这些需要动脚的技艺,他便不碰了。
文臻身后,苏训一直隐形人一般站着,此刻忽然哑声道:“大人如果喜欢,小的可以去试试。”
“你会啊?那好啊,让我也瞧瞧你的风采。”文臻回眸一笑,笑得十分亲切明丽,那笑容看得张钺越发脸红,燕绝眼睛眯起,苏训低头。
苏训之前的脚受了伤,但文臻给他用了好药,倒也好得快,文臻原以为他是文弱书生,没想到他脱了大衣裳,露出的身材倒也精悍修长,下到蹴鞠场中,更可见技艺精湛,先是按照惯例一段个人技巧展示,苏训什么都会,除了足尖玩出无数花样外,头、肩、胸、腹、膝、臀、背…几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可以用来滚球,他可以使球高高飞起足足一刻钟不落,也可以像先前文臻那样,球起伏滚于全身,那在蹴鞠术语中叫做“滚弄”,但文臻能做到那样,靠的是自己学的特殊的武功,周身气机吸引圆转如意,苏训则完全是靠玩蹴鞠练习出的技巧,他表演的时候大家喝彩不断,有人在场外不断报出他的蹴鞠技巧“飞弄!”“流星赶月!”“齐飞”…
文臻也似乎来了兴致,展现出比先前更多的活跃,命人拿了红纸来做了好几面小旗,自己拿了一面,又叫身边几个女子各自拿了,给苏训做啦啦队,采桑向来小姐说什么做什么,寒鸦随手把旗给了一个小姑娘,由此倒引发了后来湖州蹴鞠必有啦啦队的风俗,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个人表演之后便是组队对抗,苏训这般的技艺,自然是开门红,两三下便有对方的人因为相撞下场,刺史大人十分喜悦,命人赏苏训,早已准备好的彩头由人当众送到场中,引得百姓们啧啧称羡。
之后对方便换了个人上场,远远看去,个子高颀,脸上斜斜蒙了张锦帕。
郊外风沙大,蒙帕子的人也有,大家并不以为奇,文臻却眯了眯眼,招手唤过采桑,嘱咐了几句。
场中的人开打。
下半场风格一变。
那新上场的人,风格十分懒散,别说展示技艺颠球传球,大多数时候都站着不动,只有在苏训出脚的时候,他才会抬脚。
但他只要一抬脚,那满场就仿佛都是他的大长腿。那满地的人就都只能为他惊呼。
在满场围观的人眼里,那个高颀的人,有种少见的自然风华,蹴鞠这样在很多人眼里与流汗暴力有关的竞技游戏,在他那里,仿佛也不过是弹指分花,袖手拂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态曼妙从容,人家穿劲装他穿长袍,转侧之间细腰之下长衣飘散尽风流,乌发掠过雪白的额角,一点眸色既清又远透着天苍地极的明光。
苏训的感觉却不一样,对方的潇洒给了观众,凌厉给了自己,对面仿佛忽然多了一个门神,那一尺宽的风流眼,原本轻轻松松便能踢进,但那双腿只要在,哪怕方才还在天涯海角,眨眼就能封住那一尺之地,更妙的是,别人踢进的,那双腿不管,只要是他踢的,那双腿一定会给封住。
不仅封住,还踢回去,不仅踢回去,还回得凌厉如电,那双漂亮笔直的长腿在空中掠过更漂亮的弧度,仿佛之前的懒散都是假象错觉,封印在那懒散表象中的是一只冷酷凶狠的黑豹,爪子一抬就要挠他个满脸花。
苏训的感觉里,那满场飞的不是球,是刀,是枪,是劈头盖脸的电光,只冲他一个人来,三千里雷劫,轰隆隆天彻,就在他头顶一方三尺。
对方抬了几回腿,他就感觉要窒息。
更窒息的是,只要他怂了,退了,把球给别人了,那货立刻就散了,懒了,退了,电光收,霹雳隐,三千里苍穹平静如洗,遍地懒懒日光。
场上的人渐渐也看出端倪,都在问:“什么意思?”
“那是来捣乱的么?”
“刺史大人的人?”
“刺史大人能什么事不要都插一脚么!”
玩蹴鞠的高手倒不是州学生,大多是官员士绅子弟,因着自家长辈的缘故,对刺史大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和不屑,有人就喝道:“你们两个,是来斗气的么?要踢就好好踢,不然就下去!”
“就是,这是蹴鞠场,不好好踢就下去,管你是谁,刺史大人的人,就能这么捣乱的么!”
“刺史大人的人可真多啊,还都是年轻男子,瞧这架势,怎么,争风吃醋吗?”“你不说我不觉得,这一说,哎,还真有几分这模样…喂,你们两个,这么针锋相对的,是因为刺史大人吗?今日赢了,刺史大人许你们什么好处啊?”
“想必好处不小呢哈哈哈,难怪传说里那位攀附皇子平步青云,瞧这才几天,就有这么多人…”
一粒球呼啸而来,啪地击中他的面门,击出一声惨嚎,拍扁了的半边脸颊里,朝天喷出几粒带血的碎牙。
惨叫声惊呼声吵嚷声爆起,文臻站起身来。
场上,那个惨叫的人在地上翻滚,出手的人腿一抬,从他身上跨过,随手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手,手一松,帕子落在那人脸上。
那人忍痛抬头,就见高颀的人头也不回地走过,淡淡道:“什么攀附?我这还没追上呢。”
众人:“…”
什么意思?
台上,一群士绅已经大叫起来,有人奔来,抱住那脸肿了半边的人连声大叫传大夫,又叫人去找那个出手伤人的人,当着文臻的面一连串的吩咐,很是决断,张钺轻声对文臻道:“湖州首富李连成。”
那位李首富眼看儿子伤得不轻,听得蹴鞠的人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忍不住含怒看向文臻道:“刺史大人,我儿年幼无知,不知道容让刺史大人的人,是他有错。但这终归只是游戏,刺史大人又何必因为一时不快,就令人对小儿施此重手呢?”
文臻眼神正在人群中乱转,忽然听见这一句,才收回目光,愕然指着自己鼻子道:“我?”
李连成冷着脸道:“蹴鞠场上人都说,是小儿他们言语间不小心提及了刺史大人,才遭此横祸的!”
“哦?提及了我什么啊?”
“…左不过是一些孩童言语,刺史大人这也要计较吗?”
文臻招招手,身边采桑从人群中过来,递给李连成一个纸卷。
“那就请李先生看看这孩童言语吧。”
李连成展开纸条看了几眼,浑身一颤。
他身边几个蹴鞠的少年也凑过去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神情惊骇。
场子离看台足有好几丈,四周人声喧嚣,大家都是算定了除了场上人没人能听见那些话,而且说的时候大家也是低声谈笑,便是刺史大人的人也应该不能确定才是。
众人也都想好了,说了自然也是不认的,只是此刻看那纸上言语竟然一字不差,心中也发寒。
就仿佛,有个人一直在身边听着一样!
李连成能成为首富,自然也不是简单人物,看众人神情已经明白此事不假,正想着不认便是,忽听文臻压低身子,凑近他轻声笑道:“李先生,你儿子才多大的孩子,能懂这些闲言碎语?这想必是家学渊源?你猜,他这是听谁说的?嗯?是听你书房里那些幕僚闲谈碎嘴来的,还是听你方才游湖边小树林时搂着小桃红调笑的时候说的?”
李连成:“…!!!”
刺史大人怎么知道他书房幕僚们会碎嘴!
怎么知道他先前和小桃红在树林里提到了她!
想到先前他和那妓女趁着小树林无人,在那树背后上下其手时说的那些混账话儿,都被这刺史大人的人听在了耳中,他浑身上下都似被燃着了一般,烧得赤红滚烫,心里却泛着冰一样的凉。
这位女刺史,手段如鬼魅啊…
知道这些闲话倒也罢了,关键是知道这些闲话的手段,一想到自己身边可能有刺史大人的探子,或者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在刺史大人的注视之下,李连成就觉得浑身发凉。
他们这些湖州富商,和前任刺史别驾联系很深,本身家业豪富根基深厚,也并不太惧新任刺史,本来还受了某些官员的挑唆,想着新任女刺史如果不知好歹,便是大家伙儿联合起来,掀翻了也不是不能的。
但此刻,他们还没动,只是私下里态度不如何恭敬,这位刺史就能把手伸过来,狠狠扇他一耳光!
文臻微微弯着腰,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记住,湖州现在是我的,老实做生意,该出力时出力。否则,揉圆搓扁,我说了算。”
说完她笑眯眯地拍了拍李连成的肩,拍得他浑身一颤,便走了开去。
李连成愣了半晌,忽然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儿子脸上,啪一声,眼看那半边还完好着的脸,也迅速肿了半边。
那倒霉孩子被打得嗷地一声惨叫,惊诧和疼痛之下连话都说不出来,倒是周围的蹴鞠少年们惊得连忙大叫:“伯父您这是做什么!伯父您疯了!”
李连成怒道:“不敬刺史,胡言乱语,还不该打!”又起身远远对文臻长揖及地:“多谢刺史大人宽涵!”
文臻头也没回,背对这边摆了摆手,在众人诧异又畏惧的目光中走开了。
张钺亦步亦趋地跟着,悄悄问她:“方才您说什么了?”
文臻也悄悄道:“有些人啊,贱骨头。伸出手邀请,他不会跟你走,你还不如伸出腿,把他绊一跤,他就站起来追着你跑啦。”
张钺眼里冒出蚊香圈,老实君子跟不上女魔王的思路。
文臻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两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长长,头靠头说悄悄话看起来很亲密。
某些人耐性现在很好哟,这样都不出来。
她却有些急切,拍拍手道:“去玩牵勾吧。”
牵勾便是现代的拔河,倒是活跃气氛,老少咸宜的娱乐,挑春节上的大型牵勾会是一项高潮节目,参与的人很多,照例是州学年轻士子打头,早已准备了搀了牛筋的长绳,绳子长而重,还在中央栓了大红的绣球,专门用箱子搬了过来。
绳子和绣球加一起很重,好几个人抬,还有一个年轻学子抱着绳子尾端,累得气喘吁吁,他身边的仆人心疼地扶住了他,文臻不禁多看了一眼,认出了是那个先前看见卤煮呕吐的少年,原来也是个州学生。
两边牵勾的人足有百人,围观的人更是站得人山人海,文臻作为刺史,是要站在当中裁判,她划好线,长长吹了哨,号子声,交好声,打气声,顿时响彻草地。
两边的少年都卯足了力气,捋起的袖子手臂上鼓起高高的肌肉,脚跟紧紧地擦着地,蹭掉一块一块的草皮,绳子被绷得笔直,大红的绣球在绳子中央颤动不休,随着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不断移动,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
文臻忽然感觉那绣球有哪里不对劲,道:“苏训。”
苏训会意,站到了她背后。
下一刻,随着左边队伍一阵猛然发力,绳子猛地被拽向左边,绣球剧颤,砰一声闷响。
文臻听见声音的时候已经知道不对,但是事情的发生比她想象得更快更猛烈,刹那间绣球爆开,飞出无数极其细小的飞针、弹丸、铁蒺藜…连带腾腾的黑烟,笼罩了绣球两侧一丈方圆,文臻正在攻击的中心。
文臻还没来得及任何动作,身子猛地被人一带,随即向后落入一个胸膛,熟悉的淡淡气息如烟似雾瞬间笼罩全身,她却在此时腰背一弹,一边向外冲,一边伸手向后猛抓,口中再次:“苏训!”
刹那间她身后的人也禁不住微微睁大双眼。
于他比常人更为明澈的视野内,才能看清那发生的一切——黑烟忽然游移腾挪贴地而回,铁蒺藜弹丸飞针顺着飞出的轨迹倒飞,刹那间天地空间微微扭曲,所有爆开的物体闪回绣球之内,爆开的绣球微微一敛,恢复原状。
下一瞬,少年们牵勾加油的号子声响彻四野。
再下一瞬,文臻从身后潘航腰间抽出长剑,唰唰两剑,劈断了绣球两边的绳子!
两边正卯足力气拔河的少年蓦然力气落空,都跌成了一串粽子,晕乎乎爬起身之后,一个个脸色发红,要不是出手的是文臻,想必此刻骂街声已经上冲云霄。
文臻冷着脸,一手还在身后,抓着身后的人,一边心中怨念,一边冷声道:“所有人退后三丈!”
又命:“围住此地出口,从现在起,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湖州府待命的衙役们开始封锁周围出口,又将人群向后押,四周气氛一变,人们察觉到有事发生,渐渐安静下来。
等人都退到安全距离后,潘航打出两枚石子,砰一声,绣球爆了。
四面哗然声如潮。
第三百八十一章 殿下驾到
文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问寒鸦:“你为何没看见?”
寒鸦垂下平板的眉眼,道:“那些东西藏得极为隐蔽,比如飞针都顺着绣球的刺绣痕迹插进去的,不细看很难察觉,而因为在牵勾,那绣球一直在晃动,很难看清楚…”
文臻点点头。她因为君珂的缘故,知道透视眼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对所有物事进行透视,必须在有所目标情形下凝足目力才可以,否则岂不是要累坏眼睛。寒鸦不知道绣球有问题,自然不可能专门查看。
潘航将绣球连同那些东西都小心翼翼收拢来,摊开在她面前,也是给大家一起查看,以飞针最多,日光下色泽青蓝,都带毒。文臻拿起一枚嗅了嗅,毒并不厉害,却很少见和古怪,再拿起一枚,却换了一种毒,依旧是少见的毒。
她皱起眉,心中冷笑。
好深的算计。
这一手,根本不是要谁的命,无论是她的,还是那些牵勾的士子少年的。
牵勾最前面的这一批,不是精英学子,就是富户子弟,这些毒针很轻,很多,目的就是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受伤。
而她当时站在当中,首当其冲,按说她是能最先洗清嫌疑的,但是这针上的各种古怪的毒,却将更大的怀疑落在了她身上,谁都知道她来了湖州,对她嘲笑讥讽最多的就是士子和富户两个阶层,也都知道她擅长使毒,此刻众人便会禁不住地想,这是不是刺史大人的苦肉计,故意安排了这一出,或者挟制,或者施恩,好解决士子和士绅对她的敌意。
她站在当中,换成平时是有力的自辩证据,此刻却会被人看成欲盖弥彰,是为了出事后洗清自己的故意安排。
以她的身份,无人敢当面质疑,因此她也就会失去自辩的机会,那么这根刺,就会永远种在士子和士绅们的心中。
到那时,她不解毒固然是得罪这两个阶层,解了毒,也无人感恩,还会更加坚信这事就是她干的。
这是一箭双雕,说不定还有三雕,四雕…文臻叹了口气,觉得心累。
身后一只手忽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那修长手指并不很热,动作也很轻,但却似携了电携了光,瞬间注入她经脉肌肤,她微微颤了颤,心上激荡出一溜细碎的火光,整个人都似乎热了热。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终于不和我躲迷藏了?”
这傲娇的家伙,直到看见她显出疲态,才肯出来是不是?
心中有气,一反手也捏了捏那手指,触手肌肤微凉如玉,她嫉妒地又捏了捏,才不舍地放手,继续她的战场。
此时众人惊呼询问,七嘴八舌,湖州官员们齐齐上前慰问,一个个脸色难看。
绣球出了问题,刺史大人遇刺,其余官员方才却都没下场,此刻一个都跑不脱嫌疑,都怕刺史大人趁这机会发作。
忽然有几个人吵吵嚷嚷过来,中间推着一个少年,一个仆人打扮的人跌跌撞撞跟在一边,急声道:“你们怎么捆人啊!你们怎么捆人!快放开我家少爷!”
文臻看那几个人都是州学学生打扮,中间被捆过来的少年脸色苍白,满脸惊愕,却是那个先前因为猪下水吐了的少年,那几个学生大声道:“刺史大人!此人可疑!牵勾的绳子,是毛之仪送过来的!”
那仆人怒道:“是我们送过来的又怎样?是你们说缺少长绳,我家少爷好心帮忙。再说我们自己在自己送来的东西里面做手脚,是生怕不被人知道吗?你们这些蠢货,还不赶紧把人放开,我家少爷可是都…”
那个叫毛之仪的少年忽然道:“长喜!”
仆人长喜不敢再骂,却又不住大叫冤枉,拦在众人身前不让走,那几个州学学生却个个高大健壮,一把便将仆人搡开,那仆人一个站立不稳,向后便倒,那少年看出来和仆人感情甚好,急忙要去拉他,被那些学生拉扯住站立不稳,狠狠掼在地下,那几个学生也不拉他起来,干脆一脚踩在他肩膀上,文臻清晰地听见脆弱的骨骼咯吱一声。
她皱了眉,道:“在本官面前,就要动用私刑么?”
那学生才放下脚,恭恭敬敬地道:“回禀刺史大人,我等方才都在最前头牵勾,险些被刺身亡,实在是气不过。”
文臻上前几步,低头看了看毛之仪的手掌,淡淡道:“气不过就去拿真正的凶手,拿无辜的人撒气算什么男人?”
学生们惊讶地齐齐看着她,毛之仪惊喜抬头。
“书要好好读,实务也不可不通。你们看看这绳子,连带这绣球,再加上这绣球里的飞针铁蒺藜等物,这一堆东西加起来该有多少分量?这样分量的绣球和绳子,从箱子中拿出来去牵勾的过程中,如果不小心处理,是很容易爆开的,那就达不到牵勾时爆炸伤人的效果。而你们准备牵勾之前,很容易七手八脚,乱拿一气,坏了人家的计划。所以真正的凶手,必须得亲自出手去搬那个绣球,将绣球调整在绳子最合适的位置才行。先前谁负责搬那个绣球我没注意到,却看见毛之仪因为力气小,只帮着搬了绳子的尾端,离绣球最远。”
“那也有可能是他为了摆脱嫌疑故意搬绳子尾端,另外安排自己的人去搬绣球!”有人不服气地反驳。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是你们有没有问过毛之仪,既然绳子是他送来的,那么绳子送来的时候,有没有绣球?”
毛之仪怔了怔,显然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嗫嚅地道:“…这个,是家父嘱咐人替我准备的,我也没打开看过…长喜?”
长喜愕然道:“我也没看,这事是长福安排的,少爷您说不要带这么多人伺候,长福现在还在外头等…”
文臻看了看了绳子,这种搀了牛筋的八股绳索,边缘烫了火印,一般是军中训练使用,而军中不提倡花哨之风,绝不会多此一举加这么一个绣球。
“把那个长福找来。”
然而很快文臻就得到了回报,长福死了,一刀毙命,死在长喜和他约定等待的地方的一个小河沟里。
长喜一边哭天喊地,一边连声道:“这是要谋害我们少爷!这是谋害!这绣球箱子里一开始肯定没有!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别说箱子里没有,便是我们整个军…整个府中,也不会找出一个来!”
文臻凝视着绣球,道:“绣球做得很精致,里头插着的暗器为了避免被天眼通之类的能人发现,十分隐蔽讲究,这就注定了一路护送都要小心,所以长福有问题,绳子是他负责安排的,他送绳子的过程中,有人送来了绣球,他一路小心呵护箱子,送到这湖边,离开后被灭口。因为毛之仪没要长福跟着伺候,所以后来绣球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就还需要凶手亲自出手来护持绣球。”
众人都沉默了,稍微想想便明白了,如果这绣球真是毛之仪的安排,是他要将自己故意置入嫌疑再洗清,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更不需要杀了长福灭口。
那么凶手是谁?
众人都目光灼灼看着文臻,女刺史虽然年轻,还长着一张娇嫩不靠谱的脸,让人总怀疑她不过是一朵需要人呵护的娇花,然而一旦风雨袭来,这朵娇花便枝叶膨胀,遒劲舒展,花叶下芒刺闪烁,是一朵暗藏杀机的吃人花。
被众人期盼目光注视着的文臻神情却很闲适,拍拍手道:“行了,把人放了,凶手也不必找了,注定要死的人,费那么大力气做什么?”
众人一惊,湖州府有缉捕罪犯之责,白林立即问:“大人,您的意思?”
“这许多飞针上都有不同的毒,飞针为了能够向四面八方迸射,是紧紧贴在绣球每道皱褶边缘的,搬弄绣球时,会不可避免被那些针上毒侵袭,偏偏为了让解毒变得困难,毒性极多极复杂,所以就连制作这个毒针绣球机关的人都不一定知道,这许多毒混杂在一起的毒性,只要稍有接触或有吸入,一个时辰内必死,除非用蓝…”文臻似乎惊觉失言,咽下了后头的话,一笑。
众人舒一口气,想着那个凶手等会就要死了,便觉安心,但想到自己这群人中等会会有人无声无息地倒下,想想又觉得毛骨悚然,大家相互打量,禁不住各自退开几步。
文臻用布包了手,极其小心地分类去收那些毒针暗器,一边吩咐道:“既然这样,人群聚在一起反而不利于鉴别凶手,所有人散开,该干嘛干嘛去吧,但是不可出山口,回城的所有道路已经被封了。”
众人也便散开,一些州学学生对望一眼,都对文臻施礼,谢过刺史大人及时发现绣球机关的救命之恩。
文臻看一眼他们略带惶愧又暗藏不甘的神情,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人群散开,文臻将东西收好,不放心地伸手向后一抓,又抓住了身后人的腰带,一声轻笑传来,缱缱绻蜷就在耳侧。
文臻吐出一口气,明知道他的出现不妥,但是抓到人了,还是第一时间觉得心安。
这家伙不是应该回京了,或者云游各国去找药了吗?为什么还是要绕到她这里来?
但此时并不是回身叙情或者算账的时候,今日的事还没完。
她的手指抓着他腰间的玉带钩,一勾一勾地拽着他的腰带,他的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指节,微微带了些力度,似心中留存盘桓不去的小恼怒。
文臻并不心虚地也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食指拇指一搓,比了个心,才收回了手。
她身后,某人也笑一声,学了她这个手势,对着她背影晃了晃。
两人打完背后官司,不远处潘航走来,对文臻打了个手势,文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府衙的杂役敲响了铜锣,示意众人集合。
众人懵懵然聚集了来,有人便问:“大人可是发现凶手死了?”
文臻点点头:“是啊,我发现了凶手,不过呢,还没死。”
纷纷议论声里,文臻道:“烦请各位伸出手来。”
人们更加惊愕,但刺史大人发话,不敢不遵,都排成排,一个个伸出手,潘航带人一个个检查过去。
很快,在一个角落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纷乱,潘航大喝:“哪里跑!”随即挣扎声,拳脚殴斗声,四周受惊的人纷纷跑开,更多的人却涌过去,文臻大喝:“所有人原地不许动!”湖州府的衙役急忙上前弹压,不一会儿,潘航押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那人州学学生打扮,身材高大,面容青白,潘航紧紧抓着他的手,现出他指甲缝里隐隐一点蓝光。
文臻笑了笑,问在场的州学学正:“这可是你们州学的学生?”
学正看了半晌,愕然道:“未曾见过此人。”
有人惊叫起来:“咦,我刚才见过他,他有帮忙搬箱子,我还以为他是哪位同窗。”
州学学子们纷纷道都以为是哪位同窗,但互相询问,并无人识得此人。
那人冷笑道:“我便穿一身州学学生衣裳,那也只是我自己喜欢,又碍着谁来?如何就能诬赖我是凶手?”
文臻笑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指甲缝里,是不是蓝芒草啊?”
那人看了看,道:“是又如何?我在湖边洗手,无意中碰着蓝芒草,难道不成吗?”
“蓝芒草能解毒,多半生在近水之地,但植株极矮,极难寻觅,洗手触碰到的可能性为无,除非专门拨草挖土去寻,那你好端端地,拨草挖土,去寻那蓝芒草做甚呢?是因为听我说了一个蓝字,猜想这附近能有的蓝色药草只有蓝芒草,所以找来想解你的混合针毒吗?”
四周轰然一声,众人急退几大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中间的士子。
那士子脸色微变,随即又转为镇定,道:“在下听不懂刺史大人在说什么。”
文臻望定他,看得他脸色一变再变,才道:“你听不懂没关系,大家听得懂就行。其实啊,那些针混合在一起,根本不会中毒,我说出那个蓝字,只是诱你去找蓝色药草而已,湖州这地界,能产出的蓝色草药,只有蓝芒草和蓝芪根,也只有这两种蓝色草药,都有很强的染色之能…要不然你当我那个蓝字真是说漏嘴的?”
她话音一落,那脸色大变的士子已经猛地一抿嘴,但是他依旧迟了一步,一直抓着他手的潘航猛地将他的手往他自己嘴里一塞,咔嚓一声响,想咬舌的人狠狠咬到了自己的手掌,一声大叫,鲜血迸流,那家伙眼睛一翻,向后便倒。
众人都惊叫,以为人死了,文臻淡淡道:“没事,蓝芒草入口有强烈的麻痹作用,他这是被麻晕了,潘航你不用卸他下巴了,吃了蓝芒草,三天之内他都别想咬舌自尽。”
众人正松口气,转而想到既然还有这一出,那么刺史大人那个“蓝”字,是不是当时就不仅想到了有蓝字的药草极易染色,还有麻痹性?回想当时刺史大人那逼真的“哎呀不小心多说了”的神情,没有一个人怀疑那句话有任何问题,刺史大人那顺嘴坑人的本领…
所有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文臻又道:“他的衣领,袖口。”
潘航拔剑,唰唰截掉了那人的衣领,袖子,腰带,以及所有可能藏毒自尽的地方。有文大人在,凶手想要自尽也没那么容易的。
文臻看着那人蓝色的指甲,讥讽地笑了笑,便是死士,依旧是惜命的,这是人性。
她令人将这人带下去,这人并不会是主谋,还要细细问。
毛之仪由仆人搀扶着上前来,感激地向她道谢,毕竟她不仅帮他洗脱了冤屈,而且绣球爆开的时候他站的位置也不远,以他的体弱,如果受伤中毒,可能就没了小命。
文臻看了看他的腰带,展开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好言抚慰了他几句,刺史大人向来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本事,毛之仪很快就放松了许多,犹豫了一会,壮着胆子邀请刺史大人有空去他家山庄走走,他家山庄在郊外,景致尚可。
文臻一口答应,看他神情恹恹,又命人护送他早些回府休息,看那少年和他的仆人千恩万谢地离开,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这少年本该是那暗中敌人给她挖的第三个坑,但现在,她要借着这个坑,跳过一个原本不知道如何越过的天堑了。
燕绝和湖州的官员们站在一起,看文臻轻描淡写地又处理掉了一宗本该闹大的暗杀事件,一时表情都有些复杂。
燕绝看看身周的官员们,每个人都微微低着头,不管心中是什么想法,脸上的表情都端出了恰如其分的恭谨,这令他目光闪了闪,想着这女人这才来了几日?一来就端掉了别驾,弄走了岱县县令,今儿就一个挑春节,事儿没完没了,可这位就能借着这没完没了的事儿,又杀鸡给了猴看。
献了这几日殷勤毫无效果,他本就有些烦躁,眼瞧着众人敬畏神情,胸中更添燥意,忽然道:“我说文大人,你是怎么知道这绣球里有问题的?”
这话一出众人一愣。目光都投向那个爆开的绣球,确实,大红绸子扎的绣球很普通,文大人是怎么确定绣球有问题的?那般决断地出手,倒像早就知道绣球会出事一样。
随即就见燕绝斜眼睛笑道:“难道文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
“下官只是略通毒物,嗅见了绣球里头气味不对而已。”文臻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未卜先知的本事下官其实也略通,比如下官现在就知道,殿下马上就要挨揍了。”
“什么…”
燕绝话音未落,蓦然一根棍子伸了过来,狠狠一敲,敲上他的孤拐。
敲的还正好是他坏了的那只脚,燕绝嗷地一声叫,抱着脚便蹿了起来,跳了半天才止住痛,正要破口大骂,蓦然回头看见一张脸,顿时怔住了。
一人拎着一根玉棍,不急不忙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出来之前,他还轻轻将尊贵的刺史大人的手,从他腰间的玉带钩上取下来。
这个动作很隐蔽,之前文臻一直背着一只手,众人心思都在案情上,也没注意那背后机关,只有燕绝的角度看得清楚,再看那一张脸,倒抽一口气,随即怒道:“燕绥!”
第三百八十二章 恶龙
这一声一出,众人哗然,先是后退,随即惊醒过来,又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多数人不敢抬头,少数胆子大的人从胳膊缝里飞出眼神,偷偷瞄那位传说中“桀骜散漫,才智过人,妖妃之子,深受帝宠,且与东堂史上第一位女刺史有不得不说的暧昧故事的”传奇皇子。
燕绥却只看着燕绝,听见他那一声,手中玉棍看似轻飘飘地又敲了出去,“嗯?老五?”
燕绝眼睁睁看见那一棍敲下来,想要躲哪里躲得掉,邦地一声闷响,另一边孤拐上又挨了一下,又是嗷地一声大叫,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他一只手撑住地面,勃然大怒,然而一抬头对上燕绥毫无感情的眼眸,猛然噎住,只能又怒又恨地道:“…三哥!”
燕绥这才收了玉棍,上下打量他一下,道:“皇子代天巡狩,讲究体气庄严,你如何这般模样,速速起来说话。”
他两棍子把弟弟揍得跪地上起不来,还在怪人家不成体统,满地官员百姓听得目瞪口呆,从来皇家子弟高在云端,众人想象中相处定然也是揖让端严,个个都是神仙人物,吃饭说话都口吐芬芳如兰似麝才对,没想到竟然是这上手就揍,和自家村子里大哥教训弟弟也没个两样。
燕绝嘴角抽搐,想骂不敢骂,手指按在自己刀柄上,却知道自己的刀肯定没燕绥棍子来得快,何况燕绥拿个棍子揍他和他拿把刀出来意义不可同日而语,再看看自己护卫,早已被燕绥的护卫隔在了千里之外,只得咬牙挣扎而起,连退三步,才冷笑道:“三哥不是回京了么?如何忽然出现在湖州?该不是…”他眼角不怀好意地瞟向文臻,正想牵扯些流言蜚语,燕绥已经截断了他的话,手抚着玉棍,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我来看看你,不成么?”
燕绝冷声道:“自然成。只是我亦是皇子亲王,如今代天巡狩,见我如见父皇亲临,你却敢当众侮辱殴打于我,你这是要反了吗?”
湖州官员百姓神色骇然,悄悄地向后蹭——这对皇子兄弟传说不和,但真的不和到这个地步?这一见面当众这般撕咬,他们这些几品小官,升斗小民,如何敢听?
四面望望,却又无处可逃,再看看刺史大人,正笑眯眯观战呢。
众人顿时觉得安心,那就呆着吧,天塌下来有刺史大人顶着呢。
燕绥的玉棍轻轻敲打着掌心,有节奏的啪啪声里他微微笑道:“代天巡狩,如朕亲临?你还知道啊?那老五,你确定真要我当着湖州官民的面,和你好好数数你如何代天巡狩,给父皇挣那天子尊严的吗?”
燕绝抬头盯着燕绥,燕绥还是那淡淡渺渺的笑意,他瞳仁比常人更大一些,也更亮和冷,深潭蕴星,幽渊映月,可那深潭幽渊映苍穹游云,映极光冷辉,不映这纷繁人影来去万千。
在这样的眸光之前,燕绝甚至都兴不起勇气去抗争。
毕竟,无论是手段还是狠辣,燕绥都死死压着所有人。
文臻说得对,只要燕绥来了,他就连尝试一斗的胆量都不会有。
玉棍敲击掌心的啪啪声轻微,却听出了他一背的冷汗,玉棍忽然伸过来,燕绝惊得浑身一颤,又去抓刀柄,玉棍却轻轻将他向后一搡,燕绥的声音也放低了在他耳侧:“老五。最后警告你一次,在湖州安分些,不要起什么无聊心思,不然下次,敲的就不是你孤拐了。”
燕绝咬牙低声冷笑道:“怎么,怕了?自己的女人守不住,怕飞了?你倒是痴心,巴巴地追来警告我,也不想想,这女人一升官,就忙不迭地和你划清界限,对你又有几分真心?”
燕绥玉棍一抬,燕绝下意识一缩,燕绥那玉棍却只是点点他脸颊,唇角一勾:“虽然你妄图挑拨离间的嘴脸很是可笑,但是你口臭依旧会惹我生气,你再多说一句,我这棍子就塞你嘴里搅碎你一嘴牙,父皇问起来,我就说代他惩罚你路上狎妓,想来他会深表赞同。”
燕绝不敢说话了,低头死死咬牙,文臻忍笑带着湖州官员上前拜见,又有精乖的官员端了椅子过来请宜王殿下和定王殿下坐,燕绝用眼神示意那官员把自己的椅子放得离燕绥远一点。
燕绥也便坐下来,对着下头一地的官员百姓,状甚温和地道:“本王路过湖州,听闻挑春节盛况,特来游玩一番而已,不想扰了各位雅兴了。”
众人急忙赔笑道殿下言重,此乃湖州之幸云云。
燕绥又道:“今日已见闻挑春节诸般有趣游乐,便再见见湖州诸般英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便按规矩,德高望重的乡老、有头有脸的士绅、才学出众的士子,分批来拜见殿下。
乡老磕头时燕绥没有说什么,士绅以李连成为首磕头时,燕绥抬了抬手,道:“李兄三岁失怙,五岁失恃,叔父如狼,婶母似虎,然李兄天生英才,十五岁叔婶如愿暴毙,家产重回李兄手中,之后以转卖洋外琉璃器起家,成就这湖州豪门第一,心志毅力,令人感佩。”
他这段话语气满是赞誉,用词却极毒辣。众人凛然不敢抬头,李连成额头热汗滚滚而下,这个口齿便给的湖州巨富此刻只能磕头,脑袋磕在冰冷地面上邦邦有声,一句话也不敢说,燕绥说完也不多看他一眼,对第二位的士绅道:“方先生令嫂可好?”
只一句,那位面团团一脸喜相的富家翁脸便像开了颜料铺,而他身后第三个人的腿已经开始发抖,燕绥看他一眼,道:“令夫人家财万贯女中英杰,本王闻名久矣。阁下却颇有些不是东西,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不断添香火,本王很替你张家担心,再这么生下去,你张家的家产还够分吗?”
那张姓士绅抖着手脸色如鬼,眼角瞟着人群外他那脸忽然发青的夫人,也只能像李连成一样拼命磕头,只盼着这位可怕殿下嘴里不要再冒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后头所有人抖如筛糠,但再抖也不能不拜不能不听,第四个人趴在燕绥脚下,半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哀求,燕绥忽然转头对文臻一笑,道:“刺史大人。”
文臻微笑:“殿下。”
“湖州士绅,大人觉得如何?”
文臻看一眼底下跪的士绅们,那群之前恭谨里总藏着三分疏离傲慢的巨商们,此刻都巴巴地瞅着她,眼神里满满哀求。
燕绥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拿着玉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日光下手指比那玉更白而通透。
每敲一下,那群人便颤一下。
她心中微热,既感动又有点想笑,于那即将绽放的笑意里又升起淡淡的心酸和歉意,最终还是勾起唇角:“湖州士绅热心赤诚,向来和官府关系良好。都已经和下官打了包票,日后诸般事务,出钱出力,责无旁贷,绝不推脱呢。”
燕绥眼风淡淡飘过去,还没开口问,众人已经急急道:“这是自然!”
“我等愿为大人马前卒,但有任何需要,大人尽管使唤!”
燕绥这才一点头,道:“士绅商户乃一地经济支撑,湖州士绅如此明事理,实乃朝廷之幸,湖州之幸,回头文大人记得上报朝廷予以嘉奖。”
“是。”
“都下去吧。”
一群人如蒙大赦,文臻眼尖地看见有人下去的时候袍子湿了。
轮到士子们拜见时,那群气焰一直都很盛的士子们明显蔫了很多。
文臻认出领先一个少年,正是之前广场闹事时带头人之一,也是今日蹴鞠的参加者,显然是个反对她的活跃分子。
那士子磕头时,燕绥道:“令尊…”
那士子似吓了一跳,急忙给燕绥磕头,大声道:“殿下,草民沈全期拜见!”
燕绥停住,又悠悠道:“令堂…”
沈全期更加紧张,脸色涨红:“殿下!”
燕绥一笑:“怎么?不让本王说话?”
“草民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听?”
“殿下…”
“世人谁无亏心处,世间谁人不畏讥?”燕绥缓缓道,“阁下如此道德完美,求全责备,刺史大人在你嘴里都一钱不值,本王还以为,阁下自身行端坐正,心怀坦荡,无所畏惧呢。”
“草民…”
“听闻你们文人,向来讲究风骨,愿为诤臣。便是帝王之非也敢言,不仅敢言,还要大言特言,如若帝王不纳那便更好,死谏一场便可成千古美名。想来先贤这种美德定然也为你等所仰慕,不然也不会有前几日的广场罢学之举。诸位学子当日州学广场之上慷慨陈词,据说也曾提及本王,如今本王既已来了,这般当面怒斥王驾博千古美名的机会,自然是要给你们的,想来你们也不舍得错过。”燕绥舒舒服服往椅子上一靠,玉棍一指,“来吧,当日,以及今日蹴鞠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在这里,再来一次。”
众学子:“…”
不是,您堂堂皇子,居然还翻旧账咋的?
再说一遍自然是不敢的,那些混账话儿真要当着当事人面说,自己首先就要羞死,再说刺史大人刚来那日和今日,众人早已看出是只笑面虎,眼前这位更是恶龙,一个当朝皇子,一个湖州老大,谁当真想和小命过不去?
“如若不敢说,那便说明,你们自己也知道,那是些混账无稽话儿…以市井俚语流言编排皇子与二品大员,该当何罪?”
士子们都一惊,沈全期脸色苍白,伏地大声道:“殿下!都是草民无知,煽动同学,诋毁刺史大人,草民一人愿领全部罪责!”
燕绥漠然道:“听起来很义气。你这是在市恩于众吗?难怪一呼百应,能领学生风潮。”
沈全期一惊,此刻才知这位殿下厉害,连连磕头,这回连话都不敢说了。
燕绥道:“刺史大人,今秋朝廷要开科取试。州学学子为一地文治精英,教化之责不可懈怠,本王瞧着,才学不知道怎样,性情都太放纵了些,且都在学档中记一笔,能不能参加科举,且观后效吧。”
两人目光一碰,文臻心领神会,假惺惺劝道:“今年秋闱是第一次开科,实在事关重大,这记档之事,还请殿下三思…”
燕绥唇角绽开一抹笑意:“刺史大人终究是女子,难免心慈手软。这起子浑人编排你,你倒替他们说话,既如此,”他转头对沈全期等人道,“既然刺史求情,档便不记了,只是谨言慎行四字,当不必本王再教尔等。”
沈全期白着脸,带着士子们给文臻磕头:“谢刺史大人宽仁!”
湖州官员和士绅们都垂着头,除了懵懂的百姓,谁看不出这一对虎狼一搭一唱,但又能如何呢?这两位都不用以势压人,明明是要挟人,还能做一番堂皇光明状,句句都占着道理,生生挤兑得士绅和士子们俯首帖耳,不敢说一句不是。
但仅仅嘴上不敢说一句不是也不行,殿下要的是连心里也不许有一点不服气。
玉棍指指不敢抬头的沈未期,“本王听说,你们在州学广场上的那檄文,称刺史大人宫女厨子出身,无才无德,不堪高位?”
“学生们无知懵懂,胡言乱语,妄议朝廷大员,请殿下和刺史大人恕罪!”
“文大人。”燕绥取出一卷画卷,递给文臻,“前日偶逢商醉蝉,他道久未见你,颇为思念,特赠书画一卷,托我带来。”
文臻含笑躬身接过,众书生听见商醉蝉的名字,都下意识抬头看来。
商醉蝉是东堂最负盛名的才子大家,风流人物,书画篆刻俱可称绝,这两年虽受盛名所累,渐渐淡出,但在文坛地位依旧可执牛耳,在场书生谁没听过他的名字,谁不渴盼得见他墨宝?谁不知道他一字千金,难得出手,多少人捧着重金上门也不可得?如今听殿下说商醉蝉以书画赠文大人,一时都有些不信,却也隐约有人想起之前的一些传说,禁不住窃窃私语。
也有人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商醉蝉虽然号称大家,不为权贵折腰,但宜王殿下何等身份,若是为了替文大人张目,硬要商醉蝉写上几个字画上幅画,想来商大家也不敢不从。
文臻此时却已经把画展开,她自己看清画面的一瞬间,忍不住噗地一声。
众人却都“啊”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