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通过一旦大祭司讲话,他的肚子便会轻微弹动发现的。

如今把人放倒,大祭司自然就成了哑巴。

“大祭司不说话,那就是默认我的建议咯。”

那矮胖妇人立即焦灼地道:“不行!凭什么你几句威胁,我们就要放人!谁还怕你千秋谷一点火药弹?来人,去放那些百姓进来,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炸死留山百姓!炸死了我看你们要如何立足!”

凤翩翩怒道:“留山百姓如此崇敬爱戴你们,你竟然这样对待他们!要百姓血肉来试探火药所在,你们还有没有人心!”

矮胖妇人冷笑道:“火药可不是我埋的!”

文臻悠悠道:“你又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了?”

矮胖妇人冷冷道:“我是大祭司座下神通姑姑之一,我能代表大祭司发布命令,自然有资格拒绝你!”

“哦,神通姑姑啊,失敬失敬,那么神通姑姑方才的态度,就是大祭司的意思?”

“当然…”矮胖妇人刚要回答,忽然感觉有异,回头一看,脸色巨变。

人群之后,潘航一脸冷笑地站着,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了很多老少留山百姓,矮胖妇人认出里头很多都是各寨的头人。

现在那些头人,都用陌生震惊和愤怒的眼光盯着她。

矮胖妇人心中轰然一声,知道着道了。

眼前这位大当家真是厉害,这般劣势还能反将她一军,认输谈判是假,趁她放松之下先放倒腹语者,让大祭司失去说话的机会,再激她跳出来,说了不能说的话。

这一句,就能毁掉殿下这几年在留山的经营!

“…当然没有!”她反应也快,立即反口,退后一步道,“我算什么东西?大祭司座下一普通姑姑耳,大家都知道我的,我素来性子爆没成算,大祭司没少惩罚我,今儿这话是我自己糊涂,和大祭司可没关系。”

文臻笑笑,道:“您这舵转这么快,可不像个没成算性子爆的人呢。”

矮胖妇人不敢再和她对话,恨恨又退后一步。

文臻也不追击,冲着大祭司再笑:“大祭司觉得我提议如何?如果您再不说话,那就是默认咯。您既然默认,您这些属下不至于不认吧?咱们的留山大祭司啊,万千百姓心中的神,总不能自己的属下都使唤不动吧?”

那矮胖妇人霍然抬头,想要说话,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是没敢再说。

这位句句都是坑,怎么走都避不开她的坑!

这位神秘的大当家,到底是谁?

当初杨庞同虽然和总寨勾结上,派人刺杀文臻,却并没有说出文臻的真实身份,只说她是萧离风离世前立的大当家。因为他不知道对方也是朝廷中人,总觉得文臻的官家身份对这些土著没什么意义,另一方面也想捏着这个秘密,必要的时候拿来谈判或者出卖。等到文臻来了,并雷厉风行地拿下共济盟,他再想将这个消息传给总寨的时候,他所传出的消息,都已经被修改过。

文臻并不在意这个身份被大皇子所知,反正她又不是没捏着对方的把柄,但少一个人知道总归是好的。

大祭司依旧沉默。但很明显,他的那些属下,都一动不动,没有让开的意思。

文臻向后一躺,舒舒服服地道:“大祭司,看来你的这些属下,都不怎么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呢。”

青衣少年依旧漠然而立。

忽然呛地一声,持刀架住凤翩翩的手镯女子,忽然收刀。

这一手惊得所有大祭司属下都看向她,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那女子对上这些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安,但随即便笑了笑,收刀走向自己的轿子,挥手道:“把那两个人放了。”

不等众人犹豫,她又道:“祭女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吗?需要我请留山百姓来帮忙吗?”

这话一出,片刻之后,架在闻近檀和林飞白头顶上的剑无声撤了回去,然后齐齐对着文臻心口。

闻近檀不动,林飞白也不动,文臻笑一声,手指一抬。

林飞白立即道:“你不要对我下手,我会下去。”

文臻顿住。

“但你要让我先帮你包扎好。”

文臻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有一块血迹淋漓的擦伤,火辣辣的痛,只是刚才心神紧绷,根本就没注意到。

而且她现在问题更大的好像是眼睛。

她放下手,林飞白从怀中取出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替她裹伤。

千秋谷内外一片寂静,人人沉默着看着那高挑姑娘半跪在文臻面前,手指稳定而细致,淡绿色的膏药先在指尖停留,用体温将其暖化融化,再缓缓地涂在伤口上,白布一圈圈缠上去,像将心事和柔情也这般密密相缠。

不知怎的,众人都觉得,此时不宜有声。

此时含着硝烟气息的风都似细腻温存。

文臻垂头看着林飞白,他有点狼狈,不复一贯的齐整洁净肃然如雪,发丝凌乱地散在脸颊,鼻尖还沾一点血迹,在她朦胧的视野里,倒多了几分疏落气质。

他的睫毛不算很长,却非常浓密,但依旧可以看见那眸光专注凝定,藏几许温柔,让人想起千万年冰川不化,冰层里凝结一朵上个世纪春天开过的花。

片刻后,林飞白微凉的手指一顿,离开了文臻的手臂。

然后他并不停留,转身下车。

文臻舒了一口气,在装饰华贵的软褥上躺倒下来,舒舒服服摆了摆手,那架势就像大王正准备去巡山。

她也对那手镯女子摆摆手,以示谢意。

手镯女子抿抿嘴,只觉得自己在这个眼神朦胧温软的女子面前,无所遁形。

她知道之前这位大当家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问题是大当家怎么知道她心许大祭司?

多智近妖啊…

文臻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撇嘴笑了笑。

是啊,猜出她是祭女,猜出祭女喜欢大祭司,猜出祭女冲着大祭司的安全也会出面,所以才有谈判成功的可能。

怎么猜出来的?

简单,看眼神。

她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一个女子看心爱男子的眼神,再没有看错的。

何况先前在路上,她和林飞白互相推让,一度姿态亲密,让人误会是情侣,当时这姑娘眼神羡慕,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随后她就明白了,这位不仅喜欢大祭司,还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她还看出来,这位祭女对留山并没有太多野心,心思只在暗恋对象身上,很可能是冲着保护暗恋对象才来做这个祭女的,所以绝不会舍得他有一丝危险,对于他的大业,倒没什么执念。

这对她很有利。

文臻躺下来,并没有推开身边还昏晕着的闻近檀。

这一点很奇怪,潘航和凤翩翩都看过来,文臻微微摇头。

而对于大祭司这一边的人来说,多留一个人质自然是好事,也没人主动要放闻近檀。

害怕车驾挪动给文臻反抗机会,大家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扶起了车驾,几个人站在车上,长剑对着文臻,另一边的矮胖妇人过来,往文臻嘴里塞了颗药。

文臻笑眯眯吃了,道:“很甜。多谢。”

矮胖妇人冷笑道:“死鸭子嘴硬!”

她似乎对自己的药很有信心,当即便走开,车子掉转,慢慢转向人群。

之前百姓虽然被潘航带进来一部分,但是潘航也让手下尽量隔开他们,此刻他们才看见大祭司的车驾,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矮胖妇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变色,疾奔而来。

文臻却在此时,忽然将手上鲜血往闻近檀脸上一抹,然后将她推下马车!

一边推一边大笑:“大祭司,说好有罪者天罚的呢!看,老天第一个雷就劈你!”

凤翩翩飞奔过来接住闻近檀,一手摸上她鼻端,笑道:“啊,果然死了!”

矮胖妇人停住,跌足,怒极猛跺脚。

“奸诈!”

此时百姓已经炸开了锅。

他们并没有看见后来的大祭司身份转变,在他们的意识里,闻近檀就是大祭司,大祭司亲口说过有罪者会被天罚,然后众人亲耳听见了他的神通姑姑的可怕言论,现在又亲眼看见大祭司被雷劈得满脸鲜血人事不知。

“大祭司死了!”

“大祭司践踏百姓性命,违背神的意旨,被天神降罪了!”

“大祭司根本就不怜爱世人!老天啊,救救我们吧!”

崩溃哭嚎很快传到了谷外,外头等待的百姓们本就因为里头的爆炸声焦灼不安,如今听见头人们的喊叫,顿时乱了套。

而此时,山间风云渐动,无数树木草丛簌簌乱响,但此刻大家都陷于混乱之中,无人察觉。

眼看泱泱百姓往里头挤,大片千秋盟战士往外头冲,那矮胖妇人急忙指挥众人:“快!护着大祭司和人质先走!”

车驾快速行进,百姓们纷纷避开,也有避让不及的,那些驱车的人毫不犹豫碾过去。

文臻一眼看见一个孩子跌在前方,而他的母亲被人群冲散无法过来,正拼命张手哀呼求救,但车轮辘辘,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忽然翻身滚下了车!

车上看守她的人原本以为她已经中毒被制,没想到她竟然还如此灵活,大惊之下剑光交剪而下。

“咻”一声飞光如电,一柄剑远远横飞而来,撞上那几柄剑激出一溜灿亮的白光,所有剑齐齐坠落。

属于林飞白的佩剑,撞飞那些剑后犹自一个横削,将冲向文臻的一个男子割喉。

文臻已经一个翻滚滚到那孩子身边,用力一堆将孩子推向最近的一个千秋盟属下,那人伸手一抄将孩子抄住。

而此时,在那些凌乱的脚下,一条蛇无声无息游向文臻,被文臻嫌弃地推开去,一个翻滚避过一刀。

然后是一只刺猬。

文臻:“…”

再次推开,再一个翻滚避过一剑。

再然后冲出来一只豪猪。

文臻:“…”

可真去他妈的。

能来个像样点的吗?

不是细就是有刺,能驼人吗?

哒哒哒声响清脆,高高的角虬曲美丽,这回来了只梅花鹿。

文臻朦胧的视野里隐约看见,大喜翻身爬上,忽然身后一重,好像多了样东西。

她回头,赫然看见竟然是那个恍惚而漠然的大祭司。

这家伙方才她惊鸿一瞥还在挺远的地方,这是怎么跨越人群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的?

瞬移?

她并不紧张,回手摸了一把,她虽然受伤,但是反应动作,比看起来迟钝茫然的大祭司快多了,转眼大祭司就软软地倒在了她肩膀上。

文臻没有让开,这狭窄的鹿背上,也没地方躲,而且靠近了,不知怎的,她对大祭司忽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一手反扣住大祭司,驱动梅花鹿逃跑,身后有人追来,有发现大祭司不见了的总寨的人,也有自己的属下,但此刻百姓狂涌入谷中,两方人流交汇,再加上烟尘弥漫,一时大家都被阻住。

而文臻这里,百姓会下意识避开野兽,这只雄壮的梅花鹿扬起蹄子,一鹿当先,很快逆行冲过了人群,文臻刚想催动梅花鹿往隐蔽处跑,却忽然发现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了。

是她的眼睛!

眼前好像忽然降下了一层黑雾,比先前更加混沌地遮蔽了视线,几乎已经没法辨景物,文臻心中大惊,她原以为是爆炸的剧烈震动导致自己金针逆行,伤了视神经,等会事情解决调息治疗,总有办法,之前自己也丧失过嗅觉味觉,后来还是慢慢回来了,但没想到,就在转瞬之间,情况便严重了。

她现在也不敢轻易跳下梅花鹿背,隐约听得喧嚣人群如海,海中央似乎有林飞白的声音在呼喊“小真!小真!”。

那声音远远听来也撕心裂肺。

她却不敢应,她怕敌人追得比林飞白近,她这一应声,先做了敌人的靶子。

她紧紧伏在梅花鹿背上,听得耳侧风声虎虎,那鹿似乎在一路奔行向上,走的路很是崎岖,也因此她感觉到周围的人群越来越稀少,四周明显不是正常山路,不断有树枝碎叶擦到她的脸侧,衣裳也屡次被挂着撕破,感觉那鹿越走越斜,越走越慢,就好像尾巴给什么人拖住一样一步一滑,文臻心中惊讶,回头看去,并没有任何人的痕迹。

眼看她就要抱不住掉下去,忽然一双手臂伸了下来,将她一揽。

这一揽极其有力,她一惊,随即便摸到了那臂上厚厚长毛,还有浓重的骚气,应该是头猿猴。

她被揽起时还不忘拽着被她毒倒的大祭司,那猿猴本想把她负在背上,眼看无法担负两个人,便拽着她一路乱走,文臻深一脚浅一脚奔走于山林间,听得人声渐渐远去,四周越走越静寂深幽的感觉,心中暗暗叫苦。

这下固然逃脱了大祭司的人追寻,自己的人也失散了。

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口水也塞牙,本来自己身边有上万子弟,英文受命带队保护,林飞白也有师兰杰暗中照管,怎么都不会出事儿。但偏偏这些人大多留在后谷,前头留山百姓狂涌而入,事出突然,谁又能在上万人群中找到她?

而她驭兽而行,轨迹诡异,肯定都没走正常的路,再加上上万人踩踏过的地面,英文的队伍寻踪本领再强都很难发挥,如今遁入留山深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猿猴带着她走了一阵,文臻停了哨声,那猿猴便放下她远去。文臻感觉眼前的黑暗越来越重,趁着还能勉强看出个轮廓,拖着那个大祭司,找到附近一个山洞,说是山洞,也就是个宽一些的山缝,勉强可以遮风雨。

她放下大祭司,伸手在他脸上一摸,然后一撕。

面具和皮肉分离声音微响,她低头凝视那张脸,实在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分辨出尖尖下巴,高挺鼻子,那脸型好看得有点特殊,那种眼熟的感觉又来了。

她伸手,细细将大祭司的脸都摸了一遍。

然后她又去摸大祭司的腰,没摸到东西,但是忽然感觉他的腰带有点特殊,质地软韧,却又有点金属般的触感,一片昏暗的视线里,隐约金光灿烂。

她忽然想到以前听燕绥说过,东堂有种珍贵的材质金丝筋,坚韧刀枪难入,但是非常稀少,只有部分贵族才会用。文臻没见过,因为燕绥虽然衣饰重锦,但并不喜欢金光灿烂的东西。

文臻一挥手,文蛋蛋滚了一圈,解了大祭司的毒。

大祭司眼睫眨动,即将醒来,文臻忽然道:“司空昱。”

大祭司:“…唔。”

文臻的猜想得到证实,也不禁挑高眉毛。

从异能和轮廓,猜想是司空昱,但她实在没想到,大皇子竟然这么大胆,连司空世子都敢弄昏神智来做这个大祭司傀儡。

留山百姓尊奉的神的代言人,居然是汉人!

“司空昱,你为何会在这里?是大皇子要你做这个傀儡的?大皇子的目的是什么?”

司空昱没回答,这个往日精灵般的男子,此刻看起来浑浑噩噩。

文臻皱皱眉,确定他神智出了问题,但给他把脉,却并没有中毒。

文臻头痛地苦笑一下,早知道不把人弄走了,现在得不到想要的讯息,也无法拿他做挟制,简直是给自己找拖累。

眼看天色将晚,总得先度过这一夜再说,文臻道:“你,出去,找点干柴,再劈点竹筒来。要不长不短的。”

她本是尝试,不想司空昱真的起身出去了,文臻皱起眉,心想司空昱武功不弱,异能更是牛逼,可以说是天机府异能最强之人,不然也不会带队去南齐参加天授大比,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想到天授大比她心中一动,明显司空昱在天授大比中还没问题,回来就出了问题,他的事情,是否和天授大比有关?

过了一会,司空昱回来,带回来一大捧树叶枯枝,还有一些竹筒,文臻没有让他打猎,怕出问题,吹起哨子,不多时便有野兽靠近,文臻选了个肥大的兔子,让其余野兽散了,对兔子说声抱歉,一刀宰之。

她用卷草杀兔子的手势极其干净利落,司空昱怔怔在一边坐着,忽然喃喃道:“…阑。”

第三百四十一章 我为所爱赴山阿

“嗯?你说什么?难?”文臻一边处理兔子,一边道,“不难,这个简单。当初啊,这杀鸡杀兔我可是一把好手,我宿舍那几个都跟我学,可惜谁也没学到十成。”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中一动,但这感觉随即散去,自己也不明白何处触动。

她三两下处理好兔子,顺着文蛋蛋指引走出山洞,站在风中嗅了嗅,找出了当地一种淡紫色的叫做罗塔的草叶,这草叶有异香,天生油润,可作调料。又从怀中取出永远携带的蜂蜜和盐的小瓶,兔子肉切成长条,刷蜂蜜刷盐,裹上罗塔叶,旁边还有一些细笋,剥去外壳只留淡乳色的尖上尖,塞进缝隙里,再将竹筒两头封紧,放入火中烘烤。

不多时,便有兔肉的带着些野性的香气伴随竹子的清香飘散,文臻用袖子垫着手,拿起一个竹筒劈开,白色的竹筒里深红色的兔肉泛着腴润的晶光,一点点清嫩的笋尖如碎雪点缀其中,咬上一口,唇齿间便先丰盈起鲜美的肉汁,先是兔肉带着些山林草木野性的香,随即蜂蜜的醇甜和竹笋的清香渐次而来,最后是罗塔回旋九层的特殊香气,和烤制的肉难免略干不同,竹筒里的肉更加腴嫩爆汁,并不是入口即化,但弹性丰美,微微带些嚼劲,每一口都微弹回甘。

这香气层层萦绕而来,连司空昱都坐近了一些。

他有点茫然的眼光,落在文臻身上,娇小的少女,脸庞被火烤得微酡,烟气里一双眸子似乎落了夜雾,微微迷茫,却越发显出润润的清色,而周身则披一层焰色的暖红。

看起来温暖又冷清。

明明并不相像,不知怎么他脑海中却掠过另一个人的影子,高挑的,修长的,飒朗的,劈开风月撞散阴霾越过山峦跨步可上青天衣袂飘飞而来…

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尖刀劈开脑壳,他猛然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文臻一转头,就看见他乱发和双臂间,一双猩红的带血的眼眸,那眼眸满是绝望苦痛和杀气。

文臻吓了一跳,险些把竹筒扔了,“哎,你怎么了?我习惯性先尝尝味道,你至于这样急嘛…”

她语调和缓,此时尤自带笑,声音如春风拂过司空昱脑海,令他烦躁的情绪一顿。

文臻倒不是不意外,而是知道这种癫狂的病人,你反应越意外越激烈越可能刺激他,她开玩笑一句话令司空昱稍稍一顿,立即一指点在司空昱颈后,司空昱又是一顿,身子绷紧,但还没想好该怎样,文臻又把滚烫的竹筒往他手里一塞,道:“来,尝尝好不好吃。”

司空昱下意识接住,又因为那烫不得不来回倒手,趁他专心对付吃的,文臻手指间已经多了几根金针,这不是她体内的针,而是她备了给人看病的。

她和太医院的医官们学过一阵医术,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也算有了一两手绝技,这一手针灸,主攻散淤怯风。

神志不清,多半大脑出了问题,不妨一试。

她几乎失去了视力,本不能扎针,但好在文蛋蛋在,百年蛊王懂得很多,认识穴位,文蛋蛋给她指引,她下针。

她下手如风,几针扎下,一闭眼,一转头,便喷射状吐了出来。

腹下和胃部因为这运力都在抽搐,她平复了一阵子,才继续下针。

过了一会她收针,知道没有达到平日能达到的效果,估计不能让司空昱彻底清醒,可能很快还会复发,毕竟他这模样也有可能是心病,而这是她现在无法解决的。

山洞外风声瑟瑟,隐约有淅沥之声,不知何时下了雨。

雨夜山林当令人感觉静谧,她却觉得这风声里嘈嘈切切,碎声不绝,令人凛然。

身前司空昱低低呻吟一声,醒来了。

文臻在这一瞬间做了决定,不问来龙去脉,只给他灌输记忆。

无论是什么缘由,事后都有机会去追寻,问再清楚也没多大意义,关键是让司空昱尽量不要再被人所控。

她虽然很不喜欢司空群,但对司空世子印象不错,印象中他和林飞白关系也不错。

她问司空昱:“你是谁?”

司空昱茫然抬起头,他比常人更大的眼眸像盛满星河,璀璨斑斓飞水流光。

文臻盯着司空昱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司空昱,你不是留山大祭司,你是司空家族的继承人,谁也不能拿你做傀儡,谁试图控制你,你就杀他。”

“谁想伤害你,你就杀他。”

“谁让你去杀你不想杀的人,你就杀谁。”

司空昱呆滞地坐着,似乎没有反应,文臻又重复了一遍,忽然她顿住,一反手扑灭火焰,一把按下了司空昱。

“咻”一声,洞外,脚步轻轻落地的声音。

文臻屏住了呼吸,并捂住了司空昱的嘴。

她耳朵贴在地上,听见四面风雨声如鞭抽地,在那有节奏的唰唰声中,隐约有踏碎枝叶的细微声响,还有很隐约的另外一种有节奏的声音。

她一时分辨不出,注意力都在那踏碎枝叶的声音上,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然后,走过洞外,却不敢放松呼吸,又等了一会儿,那声音渐渐远去,她才稍稍吁一口气。

而身边司空昱,很好地贯彻了呆的状态,没有任何烦躁的表现。

忽然一阵啸声响起,节奏古怪而低沉!

啸声刚入耳,文臻心中警兆大起,伸手猛地向下一按。

她这反应惊人,听见啸声下意识要起的司空昱生生被她按了下去!

下一瞬她就要把司空昱迷倒,不妨一声低低“咻”声,破空而来!

她松手,猛地一个翻滚,一枚什么东西,夺地钉在她方才呆过的地方。

外头,那个发出啸声的人已经听见这里的动静,步声沉雄,狂奔而来。

司空昱跃起,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文臻没有动。

她现在帮不了谁,她也绝不会逞强。

她不能让自己死在这荒山野林,让燕绥到死都找不着。

她贴在山洞暗影中,这是死角,外头的人再想射暗器射不到这里。她手中扣紧了一把毒药,浑身上下的装备都做好了准备。

外头,司空昱已经撞上了那个发出啸声的男子,大袖劈裂风响,似乎他得了文臻的灌输,对自己有敌意的人第一时间已经动了手,但是对方只沉声说了几个字,那动手的风声忽然就没了。

隔着距离,又有风雨声,文臻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片刻后,又有人体落地的声音,一个女子声音道:“世子呢!世子呢!”

听声音,是祭女。

她声音十分焦灼,随即一声惊呼,扑向司空昱:“世子!”

风雨中,那发出啸声的男子,说话声音也十分沉厚,年纪似乎不算轻,语调也有些古怪,沉声道:“既然找到世子了,你们便回去吧。”

祭女忽然道:“为什么还要他回去?为什么还要他做这个傀儡!大祭司已经在留山百姓面前死去,想要重振旗鼓已经很难,为什么还要为难他!”

男子道:“大祭司有天命神通,死而复生也不是不可能。他回去,说明他还有用,这才有保命的可能,不回去才是愚蠢。”

“你们到底还要他做多少可怖丑恶的事!你们凭什么这样挟持他!让他走,让他回天京,我代他留下来,我继续做祭女行不行!”

“你做祭女有什么用?你这个祭女本就是自己死乞白赖要跟着他来的,留山真正的精神领袖从来都是大祭司,没有他的神通,如何驯服驾驭那些愚蠢的百姓?”男子冷笑,“你以为,他现在,还能回天京,继续太平地当他的世子,日后继承司空家族,成为朝廷下一代的重臣?”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他一辈子不会背叛你们,不会出卖你们,我也可以保证,献上我能献上的一切,只要你们放过他!”

“昭明郡主,你一个无父无兄只有皇室空头头衔的郡主,你能献上什么?你闺房里的全部刺绣吗?”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昭明郡主的语气忽然放轻了,透着难以自抑的失落和哀伤,“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他这一年是哪里来的沉沉的心事,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那般信任你,他像变了一个人,心裂成了几片,没有一片留在东堂…但我知道一定和你有关,你不像是东堂人,你…”

“嗤。”

文臻浑身一颤。

她拎着心,在黑暗的山洞里听着外头风雨,瑟瑟声里,等待着那个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祈祷着那一声不是剑声。

然而风雨和时光都似在这一刻的僵持中凝固拉长,很久之后,她仿佛听见黏腻的液体滴落之声。

然后她听见衣袂破风声响,听见一直茫然呆滞的司空昱忽然一声大喝。

“昭明!”

这一声喝不再茫然,愤怒和杀气四溢,听得文臻心间又是一震,喉间一甜,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外头风声转烈,风雨被刀剑拳风逼散四溅,有一些细微的水滴甚至甩到文臻脸上来。

那男子似乎渐渐有些不敌,又发出那种古怪啸声,然而瞬间他便大骂一声,随即脚步声响,他破风而去。

文臻猜想,司空昱在听到那种控制他的啸声后,产生抵触,又无法拒绝,干脆瞬移了,男子只好去追。

她对司空昱施术,能够影响他近期的状态,所以方才他喊出了昭明的名字,估计暂时大皇子和这身份不明的男子想要他继续当大祭司,是不可能了。

这也就完成了文臻的计划,灭尽天机府精锐,拿下大祭司,破了大祭司在留山百姓心中的神秘地位,也就破了大皇子利用天机府的神通,控制留山的计划。

有千秋谷在,有满花寨子在,千秋谷迟早能和留山融合。

现在她最重要的事,是保全自己,回到千秋谷。

她趴在地上,想着事儿,毕竟伤后身体困倦,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直到她再次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这回的脚步声很重,还伴随着一阵歌儿,风雨声已去,因此听得很是清晰,那人的声音微哑,却哑得不难听,反而因此听来沙沙的,尾音像手指轻轻拂过海滩上洁白的沙砾,微微的粗砺底深深的温柔之意。

但是那动听的曲调忽然戛然而止,那人哎哟一声,似乎撞到了什么跌倒,随即又“啊”地一声低呼。

他旁边响起一阵犬吠之声,还带了条狗,看样子是这山中猎户。

文臻知道这人看见什么了。

那狗一叫,头顶上文蛋蛋忽然一颤。

文臻拍了拍文蛋蛋,还以为它不安分,随即那狗又叫了一声,文蛋蛋又一阵颤抖。

文臻诧异——文蛋蛋怕狗?

百年蛊王文蛋蛋,居然,怕狗?

召唤过那么多野兽都没怕过,现在,怕土狗?

文臻回想了一下,自己还真没召唤过狗,还真不知道蛊王有这么一个短板。

她觉得好笑,便把文蛋蛋揣进袖子里,以免头上一个总在颤动的珠子引人注目。

过了一会,她无意中一摸袖子,发现袖子竟然有点湿,捏了捏,闻了闻,眉头一皱。

文蛋蛋这是怎么了?竟然遍地撒尿!

但此时也不好骂这家伙。

她在身边摸了摸,摸到了一柄匕首,她将匕首收起,眉头皱起。

昨晚在那个发出啸声的男子之前,还有人发现了她和司空昱,射出匕首,惊动了那人,但是这个人为什么没有继续对她出手?

外头的男子不知撞到了什么,虽然受到了惊吓,还是好半天没起来,文臻听见他抖索了半天,喃喃道:“怎么会有个女子死在这里…哎呀好可怕…”

他似乎很紧张,不住往后蹭,想要离开这里,但是蹭着蹭着,又停下了,自言自语地道:“…怪可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熊瞎子祸害了的…还是把她埋了吧…”

然后他又蹭了回去,片刻后开始挖地,一边挖地一边絮絮叨叨地道:“哎呀…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怪怕人的…哎呀姑娘…我要抱你进坟坑了…你莫怪啊…哎呀这坑里太湿了…哎算了,我这外衣给你垫好了…唔,我娘好不容易扯的布刚做的…算了看你可怜…哎呀姑娘你干嘛拉我啊…我这新衣裳都给你了你干嘛拉我衣裳啊啊啊啊——”

他在那神神叨叨,那狗就在一边上蹿下跳,吠声不绝,一人一狗,生生闹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文臻险些笑出来,戒心虽然去了一些,但是依旧不动。

直到好一会儿,那个男子才舒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地道:“原来是衣服被刀把勾住了…吓死我了…好了好了,我给你拜三拜,姑娘你入土为安啊…万一你死得冤…也记得冤有头债有主,可千万不要找我…”

文臻听着听着,勾了勾唇角,随即又觉得心酸。

昭明郡主她见过,当初和唐羡之海上成婚时,郡主有去祝贺,是冲着司空昱去的,她喜欢司空昱是东堂朝廷人人都知的轶事。

谁又知道,不过一两年之后,她便为了司空昱,远赴苍南,为他当了这个祭女,留在他身边保护他,最后为他,丢了性命。

她最后一句话一定触及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因此被灭口。堂堂皇族郡主,无声无息葬身山野密林。

她死不瞑目,想必是为了到死都不能解救心爱的人。

文臻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郡主,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留住,你到死都要留住的人。

第三百四十二章 要亲亲才能起来

千秋谷犹在乱中。

大量的百姓涌入千秋谷中,寻着那大祭司的队伍,质问者有之,哭诉者有之,拦人者有之,大多数的民众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觉得迷茫混乱,仿佛天塌在眼前,而并没有人去顶,也没有人给予救赎。

大祭司的队伍也是混乱的,百姓的质问反弹,千秋盟中人的攻击和包围,都让他们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有人终于发现,大祭司不见了!

然后千秋盟的人也在大叫:“大当家呢!大当家!”

总寨那个本地真正的总管事,矮胖妇人急令大家去寻大祭司,一边利用神通带着人向外闯。

林飞白凤翩翩和潘航闻近檀也慌了神,急忙令人寻找大当家,一时谁也顾不上谁,都在人群中逆行,拨开一张张惊恐慌乱的脸,拼命地寻找文臻。

在最混乱的当口,谷外行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前后十几名骑马人士左右拥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