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今日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实在太出乎意料。

她先讲道理,讲完道理便动拳头,动完拳头再砸罪名。

瞬间把一个有兵有敌意的祖少宁内外夹攻搞到废。

留下态度比较缓和的他,来做这个最后决定。

而她的所有动作,都是警告。

如果他也和祖少宁一样拎不清,那么姚太尉相信,文臻一定有本事也给他先煮后炸,从肉体到精神到前途都给他来个全套杂烩。

更何况,文臻弹劾,自己不能不接,祖少宁待罪,自己也就没有了帮手,再得罪文臻,长川估计就是埋骨之地。

但他也有难处。

易秀鼎等人好办,可是段夫人…

姚太尉下意识看了一眼段夫人。想起了皇帝的态度,心下有点为难。

文臻看他表情,心中一动,心想皇帝忌惮段夫人?

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声响,一个旗手卫大步奔来道:“十八部族余孽正聚集大院门外,说朝廷鸟尽弓藏要杀害夫人,谁动夫人谁就别想走出长川!”

文臻:“!!!”

那群汉子平时也没见他们多护着段夫人,为什么这时候忽然跑出来发疯?

她眼看就要翻盘,这下全给毁了!

祖少宁忽然哈哈哈笑起来,一抹嘴边的血,道:“果然!”

他从怀中也掏出一封密信,对着脸色微变的文臻抖了抖,才冷笑着递给姚太尉,姚太尉愕然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片刻后他转向段夫人。

段夫人一直平静地站在一边,拦住了易秀鼎不要参加斗殴,也挡住了平云夫人不让她逃走,此刻对上姚太尉的目光,她也并不意外地道:“是陛下的密旨吗?”

姚太尉不语。

“是圣旨的后续吧。比如,对我的处置。如果十八部族安分,就押解我上京;如果闹事,就地处决?”

姚太尉沉默。心想难怪陛下不放心你。

文臻皱眉,心想陛下是不放心特别桀骜反复的十八部族?段夫人掌青螭刀,段家是十八部族永远的共主,陛下怕朝廷刺史将来镇不住十八部族和段夫人留下隐患?

段家已经没落了,只剩了段夫人一个,已经没有了直系的子孙。

从稳定角度来说,这么做符合帝王心思。但文臻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门外的喊杀声遥遥传来,令这一角落刚刚平静下来的气氛骤然又紧绷。

段夫人上前一步,垂目道:“那便请罢。”

易秀鼎惊道:“夫人!”

姚太尉点点头,拦住了文臻的话头,道:“我答应你,易人离和易秀鼎等数人,暂不处置,但也不可离开长川,等你们向陛下请旨后再说。”

文臻道:“段夫人…”

“段夫人情形不同。我只能答应你不立即处决,但需要羁押,并随我等一同上京。”姚太尉深深道,“你我同朝为臣,你该明白我的难处,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你再坚持,便是为难我,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

文臻默然。

她知道姚太尉说的是实话。

便是燕绥来了,也不可能让老姚再让步,除非燕绥不理圣旨。

可她不能让燕绥这么做。

姚太尉对段夫人一拱手,段夫人自觉上前。易秀鼎忽然道:“我陪祖母去监牢!”

姚太尉无可不可一点头。

祖少宁冷冷道:“文臻,你对我的弹劾我接着,但我现在也还是传旨副使,你拒不接旨,殴打统兵大将,你也别想…”

“是惹。”文臻举手打断他的话,“所以我也申请去监牢,就我为殴打统兵大将的巨大过错进行深刻的反省!”

祖少宁:“…”

“文臻!”

林飞白上前一步想阻止,文臻手一摆道:“林侯,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作用,来个长川监牢一日游也不错。”

“那我也…”

“咱们外头,可不能没有人。”文臻意味深长地打断他。

林飞白明白她的意思,陷阵营和旗手卫来了,自己的人就不能分散,得看紧他们,以免再出幺蛾子。

他默然,随即道:“我非常赞同文别驾对于祖统领的质问和怀疑,我并且怀疑祖少宁和西番勾结,意图破坏殿下和文别驾收服长川的大计,稍后我也会上书朝廷提出弹劾。”

厉以书在一边适时地道:“我也。”

“本朝三人以上对同一人提出弹劾,那人就应该先暂停职务待勘。”林飞白道,“太尉,盖因祖某是统兵大将,为安全计,我建议请他也在长川监牢内思过。”

厉以书立即道:“身为长川刺史,我可用印提供该场所给祖统领。”

姚太尉吸一口气,感到棘手,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难搞?

祖少宁脸色铁青,“真是一丘之貉!”

他想发作,眼光已经在寻找自己的士兵,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遍地雪坑,每个坑里都栽萝卜一样栽着自己的人。

祖少宁喉间发出一阵愤怒的喘息,好半晌,扭头就走,“行!一起去蹲你长川监牢!记住,今日你们逼我进去了,改日想要请我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真是英雌所见略同,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文臻感叹道,“请?”

祖少宁鼻青脸肿地走了,走好远都没反应过来文臻又骂他了。

文臻后一步,走之前,看了看燕绥院子那一角青色的飞檐。

随即她便转开了目光。

雪地里一行脚印渐渐远去。

人群散开,雪地一株青松后,走出燕绥的几大护卫头领。

他们早就来了,方才却一直没有出面,不是不想出面,而是文臻的丫鬟采云半路将他们拦住了,告诉他们,文臻请殿下一系的所有人,都不要介入今日的事。

几人只好在树后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妙。

中文问英文:“那什么公主,是怎么回事?”

英文愕然道:“不知道啊。但是今天出了事儿,一封密报中途被人给截了。说起来也奇怪,我那个手下一向谨慎灵巧,从没出过错儿,他好端端地来给我送信,结果到了地头,一摸,信不见了。可他发誓说中途绝对没有接触过任何人。”

“可傻了吧。”日语冷笑,“这不明摆着被文姑娘截胡了吗?我猜那封消息里说的就是西番要送女人给殿下的事儿!”

“那可完了!”德语搓着手,急得团团转,“殿下不知道,文姑娘却知道了,殿下现在还…”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中文怒道,“说殿下脑子撞坏了,眼看着不对劲,神将既然按圣旨派人来送药,这药明显也对症,虽然就是用了以后要睡几天,晚睡不如早睡,反正长川也安定了,就自作主张安排上了,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朝廷这么心急!这么不信任咱们!事情都办完了,现在的长川本该是最安全的,现在不用,难道等到上路再用吗?那更危险!”

“那也得和殿下说啊。”

“说了他就会吃吗!”

几个大头领沉默了。

这话没法反驳。药是除夕夜神将派人加急送过来的,是说了西番求和送药的事,但并没有提王女的事情,药到了之后,自己几人查看过这药,欣喜地发现这药虽不能根治,但确实对殿下的病有好处。

可殿下却一直没吃,自己几人以为殿下是因为要睡几天而心生犹豫,而那药效用很短,必须在三日内吃了才有用,几番催促无果之后,德语大胆在给殿下的茶里加了药。

现在想来,殿下没吃药,很可能是预见到西番送药动机不纯,以及后续朝廷可能会插一手,朝廷一旦插手就难免冲突,殿下不愿在这时候睡倒。

现在好了,殿下一睡,祖少宁作妖了,文大人进牢了,更要命的是,什么见鬼的王女出现了,还给文大人知道了。

这药没吃还好,一吃,文大人会怎么想?

文大人在这种时候还不想牵累殿下,可这焉不知是文大人怒了,所以要和殿下撇清关系?

几个大头领面面相觑。

怎么办?

如果殿下醒来,发现媳妇飞了一半,那么自己等人还能不能剩下一半?

黄昏日光反射着厚厚的积雪,光芒刺目地映射在长川府衙的青瓦上。

以往,长川刺史也就是易家家主,府衙虽然有,形同虚设,府衙里的大牢也不常用,还不如黑狱使用率高。

厉以书是个人才,刚接手刺史,就安排人把府衙打扫好了,监牢也紧急做了安排。给段夫人安排了一间条件最好的监室。

姚太尉原本只想软禁段夫人,段夫人却自愿去坐牢,他也就无可不可应了,但当文臻也要住进来之后,他又后悔了。

殿下如果知道,会不会发疯?

然而文臻并不理会他的犹豫,陪着段夫人进了监室,她觉得就现在这种情形,只要自己在,大牢说不定还比别处安全一些。

段夫人永远宠辱不惊,进牢房时看见床铺整洁还有桌椅,还和牢头道谢。

她身上有种久经岁月淘洗的非凡气度,像一卷半旧的兵书,半笺墨香半笺剑,历千万年自生神光。

文臻却并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她。

因为她总觉得,当段夫人还是段小姐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所谓琢玉成器,可是被琢的那块玉,到底痛不痛苦,谁知道呢?

段夫人在榻上坐下来,小几上竟然还有茶壶和茶杯,段夫人亲自给两人都斟了一杯茶。

她把茶盏往文臻面前推了推,笑道:“喝茶吧。”

一切神情姿态,都和以前那些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时一样。

文臻看着她眼睛,就知道自己是注定从她那里得不到答案了。

正如她不会对自己和燕绥质问责怪对她的欺骗一样,她也不会告诉文臻,为什么皇帝好像对她特别有戒心。

她只是轻轻喝茶,看阴暗牢房里高高天窗上一抹月色光影。

茶杯里的茶叶不太好,蜷缩着干瘪的叶子,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文臻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特别的苦,她也就放下了。

段夫人喝完一杯茶便歇下了。文臻和易秀鼎自然不会睡。

本就是怕牢里出幺蛾子,才进来陪着段夫人。文臻没打算在牢里呆多久,燕绥醒来自然会处理,燕绥就算被绊住了,她今日已经递出了线索,林飞白自然会通知林擎,林擎自然便有办法接着她的话,再给祖少宁捶一下狠的。

把祖少宁解决了,后头的事便好办。

文臻和易秀鼎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文臻递给易秀鼎一包瓜子,易秀鼎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包苦辛,抽出一根对她示意,文臻也摇头。

随即她笑起来,觉得这简直像男人见面寒暄互相递烟。

两个人各吃各的,文臻一边嗑瓜子一边低声道:“我有两个方案,你要不要听?”

易秀鼎有点诧异地看着她。

“一个是今晚,里应外合,越狱的干活。我送你们走,给你们安排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本来这个做法我有点犹豫,因为厉以书已经接了长川刺史,你们要逃走,他便有干系,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现在她做了实职别驾,被暂时留在长川,她又主动留在牢里,那么段夫人等人逃走,主要责任就可以她来担了。

但这话她不会和易秀鼎说,以免她犯了倔脾气。

易秀鼎不置可否,直接问:“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是如果你们还是留恋长川,那么我们就再想办法,让你们堂堂正正留下来。”

十八部族既然能被人利用来闹事,那自然段夫人也可以就势把十八部族收拢,文臻想着,要发掘出十八部族不可取代的某些作用,而只有段夫人易秀鼎才能驾驭他们,那么朝廷也只好留下段夫人等人的性命。

一个人能不能活命,关键还是看有没有价值。

易秀鼎还是不置可否,看了一眼段夫人安卧的背影,靠墙嚼着苦辛,忽然道:“今天易公子…殿下为什么没有出面?”

文臻嘴里的瓜子壳崩地一声,“我不知道啊,也许在睡觉吧?”

“西番献上灵药,表达王女亲近之意。他为了那什么药,接受了那什么公主,准备带她回京了?”

“那你得问他。”

“他这么无情无义,你为何还一直在帮他撇清关系,生怕牵累他?”

“在还没有完全了解真相之前,我建议最好不要太早下定论哦亲。他到底接不接受那位公主,是不是因为心虚不想面对我,这些事,我并不想知道。我只做我该做的。”

“所以你选择直接将殿下撇开,连他的护卫都不让参与此事。你怕他为难,干脆帮他先斩断关系?”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跟个圣母似的。”文臻出了一会神,嘻嘻一笑,“其实也不是啦。我不是怕他为难,我信他不会背叛我。但就是因为他不会背叛,所以我帮他做了选择。那药一定对他很重要,我希望他不要拒绝那药,就算拒绝也不能是为了我,那样我会有负罪感,那不是什么好的感受,所以说到底,我还是为了我自己啊。”

“是你怕殿下已经选择了药,你不敢问,你虽然对他有信心,但是殿下这人性格很难把握,你怕失望,所以你自己先割裂了。因为你怕受伤。”易秀鼎没有表情地道,“所以,你能别笑了吗?看着太假。”

文臻往上扯的嘴角顿时挂了下来,转身扑在墙上呜呜呜:“啊啊啊其实我心里好难受哇——”

第两百四十三章 意难平

怎么能不难受呢。

在和姚太尉祖少宁交锋的分分秒秒,看似从容自如掌控全场,其实她每分每秒都在期待都在等。

期待着他忽然出现,等他和以往一样酷炫狂霸拽地怼天怼地。各种骚操作让她心醉神迷,抱大腿躺倒吃瓜。

她并不依赖他,也不是非他不能解决,说到底,喜欢的是那样的感觉——我的爱人顶天立地,随时都能踩着祥云来罩我。

她用了很大力气,阻止自己一遍遍看他所在的方向。

希望在潜意识的等待中渐渐冷却消弭。

不由自主便会想到之前的异常,联想到现在,忍不住地要浑身发冷,要各种不祥的猜测。

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就代表着极大的变数。

她自认为了解燕绥,他不会理会皇帝的安排,也不会接受任何随便塞过来的女人,但正因为不会,所以他之前的避而不见和方才的不露面便特别让她不安。

她派丫鬟去拦中文等人,固然确实是不愿意燕绥牵扯此事遭受攻讦,也有试探的意思。

明显燕绥那里没有发生什么事,这种闭门不见的情形,很可能确实是接受了西番的献药。

燕绥不可能不明白西番献药的意思,更不可能不明白陛下把药赐给他就代表要他接受西番的王女。

这要她如何看待?

文臻只觉得心里塞了一把乱糟糟的火,燎得她也想一把火把这破牢房给烧了。

为国辛苦奔忙,到头来皇帝老儿还是不肯拿她当媳妇。

她何苦来。

她知道陛下的心思,表面看她是个能干媳妇,陛下未必觉得配不上燕绥,但是就是因为她太能干了,陛下疑心病又重,反而更不愿意把她给燕绥了。

如果燕绥是太子,一切反而不是问题,她母家不算煊赫,自身才干突出,做皇后很适合。但不知为何,很明显陛下从未想过让燕绥当太子,那么绝慧的燕绥再配上能干的她,这样的组合,对下一任帝王就太不友好了。

陛下只要她老老实实当官,为东堂谋福利,不会亏待她,但多一步,就会限制着她。

还是那个选择题,摆在她面前,是接受陛下的看重专心搞事业,还是放弃事业和他儿子搞恋爱。

文臻捧着脑袋重重叹口气。

不。现在不是她做不做选择题的问题,现在可能是燕绥自己勾了答案了。

易秀鼎坐在牢房的阴影里,注视着她,忽然也叹了口气。

她难得叹气,文臻抬头看她,以为她要劝自己和大猪蹄子分手算了,却听她道:“就这点事,你就丧气了?”

文臻烦躁地道:“不是丧气!这种情况你叫我怎么办?我去叫他不要拿药?让那狗血的公主去死?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真这样做了你以为他不会鄙视我?再说这大猪蹄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都不见我!啊他竟然不敢见我!”

“他不敢见你你敢见他啊。”易秀鼎嗤之以鼻,“你暴打那什么统领的胆量呢?闭门不见就踹门!装睡不见就打醒!别让我觉得输亏了!”

“嗤,你输什么输,你就没参加过好吗?”文臻想象了一下暴打装睡燕绥的场面,莫名地觉得有些跃跃欲试。

对面,易秀鼎并没有因为她说的那句话生气,反而弯了弯唇角。

文臻看着她,觉得她真是湛湛生辉。

“对不住。”她道。

易秀鼎淡淡道:“各为其主而已。”

只这几个字,文臻便感觉到,仿佛一道透明屏障,忽然划开了这监牢的空间。

易秀鼎是个就事论事的人。这并不代表她接纳了这一切。

凡以欺骗为开端,便是过程再怎么美好,到得最后,都不会开遍繁花。

友情如是,爱情亦如是。

文臻轻轻叹息,没有再说什么。

有所得必有所失,她没有权利再奢求什么。能平心静气说几句话,已经很好了。

依旧是她吃她的瓜子,她吃她的苦辛。段夫人忽然翻了个身,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易秀鼎急忙过去,段夫人目光在黑暗中熠熠发亮,问她:“什么时辰了?”

“大抵丑时了。”

不远处隐约还能听见祖少宁愤怒的声音,为了安全,厉以书请他住了另一头的牢房。

易秀鼎要点灯,段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文臻没有过去,靠在一边,让她们祖孙俩说话。

段夫人和婉的语声在牢房中回荡,听得人心情幽幽淡淡。

“丑时啊…秀鼎,我和家主当年成亲的时候,灯火丑时末还没灭,全家老少都在盯着洞房,当时老夫人还在,还派人委婉地问新人是怎么了,如何夜不能寐?据说还传出两种流言,一种说是我太美,新郎官看我看得发痴,忘记了时辰;一种说我太丑,新郎官内心不愿,所以迟迟不肯熄灯…”

文臻在黑暗中挑起眉毛,没想到段夫人夜半而醒,忽然和孙女说起这个。

“…其实啊,只是我当日得了一本好书,舍不得,藏在喜服里偷偷带了过来,进了洞房后一边偷吃零食一边把书拿出来看,勒石进来了我都没发觉,我看得入迷,也没在意茶一直是热的,手边一直有最爱吃的零食,直到看了大半,才发现原来勒石一直在我身后添茶倒水…当晚丑时灯火不灭,是因为我们头碰头看那本孤本,看到大半夜,新婚夜在洞房一起看书这种事儿,大概也就我家有了…”

段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文臻抿了抿唇。

她杀易勒石的时候,毫不手软,之前又多年分居,以至于文臻一直以为,这是一对怨偶。

可今夜长川监牢里,黑暗中,飘荡着的,分明是当年深深爱恋过的声音和场景。

是何时流年风霜换,恩爱缱绻如雪化。

段夫人不再回忆当年,絮絮和易秀鼎说些闲话。

“易家没什么人了,你以后陪着平云,好好把囡囡养大,我瞧着囡囡的瘤子在缩小,说不定能痊愈。以后让她嫁个普通人家,千万不要听平云的,平云是季家远亲,习惯了富贵尊荣,我怕囡囡以后好了,她动念要把囡囡送到季家,你务必拦着,朝廷既然动了世家,季家唐家迟早也是一样下场,去不得…”

“你自己如果不愿嫁,便不嫁罢。这世上原也没什么人配得上你。万不要在意别人言语,我知你看似不在意,其实心思重,好在你剔透刚介,迟早能明白那些人和事都是过客。只是你记住,过刚易折,以后遇事尽量软和些…”

“我还有些私房,并不在易家大院,在外城四季山房,你拿着这个去找掌柜,他会把账本给你。主城之外卖书的茶楼名叫磨石的,大概整个长川有七八家吧,都是我的,只是挂在掌柜名下,经营得一般,毕竟长川人爱读书的少,你以后想盘了也好,继续经营也好,都由得你,但是那些书你要留下来,不可损毁。长川归了朝廷,听说朝廷要开科举,这些书总归是有用的…”

文臻听她絮絮说着,有点昏昏欲睡,心想段夫人经过这一劫想归隐也正常,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易秀鼎已经道:“夫人,我不懂俗务,怕毁了您的产业,您还是自己掌着,但有事吩咐我去办便是。”

段夫人笑道:“对了,还有青螭刀…十八部族元气大伤,但总归当年在段氏祠堂前磕过头,立过誓,只要还留一个人,段氏都有责任照拂,这事儿以后就交给你…”

易秀鼎忽然大声道:“夫人你为什么说这些!”

文臻也一骨碌爬了起来,但已经晚了。

“嗤。”一声轻响。

静夜里听来却动魄惊心。

文臻扑过去,听见段夫人喉间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易秀鼎的喊声低沉痛切,充满不可置信:“夫人!”

有细微的水声淅淅沥沥地顺着桌沿流淌下来。

文臻撞翻了桌子,伸手去摸段夫人,却摸到一截冰冷的刀柄。

她心中轰然一声,手指猛地颤抖起来,不敢再摸,转而去点桌上蜡烛,火石也在不断地抖,打了三次火才打着。

火光亮起,她眼前却依旧盘桓着浓重的黑,这黑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血气,好一会儿眼前才亮起来,看见易秀鼎抱着段夫人,手里拿着青螭刀,青螭刀的刀刃,深深地插在段夫人腹中。

段夫人今天一身黑衣,她看不到血,但整个坐席已经被染红,一线血色细流正溅到她靴子上。

文臻想不起来躲避,她脑子一片混乱,震惊和不解如巨石迎面砸来,她甚至忘记问为什么。

易秀鼎抱着段夫人,她没有流泪,在屡经变故后,她的泪似乎也忘记流了,整个人僵硬着,像裹了人皮的木头,画着惨烈的五官。

监牢高窗外的风雪哭号得越发猛烈。

好半晌文臻才颤声道:“为…为什么…”

段夫人半睁开眼睛看她,对她招了招手,轻声道:“你的两种办法…都不太好。”

文臻心中一片冰凉。

段夫人看似一言不发,接受安排,其实她是最不愿领她的情的那个。

无论送她们走还是想办法留,都会留下隐患,给文臻带来麻烦。

归根结底皇帝忌惮的只是段夫人,她的地位身份才智心性,以及对十八部族的掌控权,都是皇帝心中的刺。

段夫人死了,皇帝才能放心,才会出于歉意和补偿,放过易秀鼎等人。

也或许,从亲手对易勒石出刀开始,她便不想活了。

文臻慢慢走过去,抓住段夫人另一只手,像抓住了一块冰,冻透了心口。

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喃喃道:“夫人…对不起…”

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明白道歉并无意义,她只想打破这一刻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一般的死。

她也不大明白,段夫人为什么要喊她,思维在此刻似乎被滞住了。

段夫人笑了笑,道:“此去不能再见,我…送你个礼物吧。”

她手指一动,一颗琉璃珠子落入文臻掌心,那珠子有些微热,触及肌肤刺刺的。

文臻下意识握紧。

段夫人看她的眼神却似乎含了歉意,缓缓抬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低声道:“…其实怪不得你…但终究意难平…对不住…我还是不甘心…要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惩罚…孩子…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想看看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不过我也给了你补偿…咱们最终还是,无恩无怨…愿你好运…”

文臻听到意难平的时候,就心知不好,她迅速要撒手后退,谁知道段夫人反而先一步放了手,同时指尖在她手腕上一弹,不知道击中了什么穴道,文臻脑中轰然一声,无数画面化为光影从眼前掠过,又有无数声音嘤嘤嗡嗡从脑中响起,那些东西都太多太杂,以至于将她此刻的思维瞬间冲得零落,但那些飞速流转的画面和噪噪切切的言语也并没有在她脑海中留下多少痕迹,大多瞬间便支离破碎了。

文臻并非对人没有戒心的人,但她和段夫人相处了这一路,实在不觉得对方是个奸恶之人,尤其在自己拼命护持了她之后,段夫人实在没有理由对她下手。

可她忘记了,当一个人心存死念,万事在她那里便已经没有了道理和逻辑,只有需要了结的恩怨本源。

文臻向后退,撞倒了小几,茶杯翻倒,里头竟然飞出一只蔫蔫的蝴蝶,文臻心中电光一闪,这才明白方才那茶里有点像蝴蝶的茶叶,竟然是真的!

一抬眼看见易秀鼎震惊又苦痛的眼神,还看见段夫人忽然用尽力气,将易秀鼎狠狠抓住,骂道:“你…你竟然背叛我!”

又向文臻戟指怒喝:“你竟然指使她背叛我——”

文臻头痛欲裂,已经不能思考段夫人此刻这么做的用意,她只觉得心火猛烈,如将燎原,满心里都是一股强烈的,难以控制的愤怒,这愤怒不知从何而来,也并不针对一人一事,却像积累了千万年人间黑暗压抑的负面情绪——被背叛、被伤害、被欺骗、被遗忘、被掠夺…没有光明和微笑的,永久沉沦苦痛折磨的恨的地狱。

这世间恩怨难解,对错难辨,大家都是在命运罅隙里挣扎的苦命人,每一刻天光都只是一刻欢欣。

她喘息着,看见段夫人最后抓紧了易秀鼎的手,和她说:“把那卷《旧南都记》给我再看一眼,然后陪葬吧…”

看见易秀鼎手抖得几次无法拿稳书,而段夫人僵硬冰冷的手指在缓缓触及书面时,倏然垂落。

看见易秀鼎抓着青螭刀的刀柄,浑身颤抖,放声大哭。

看见易秀鼎颤抖着挥手,然后她自己忽然便出现在了监牢之外。

然而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思维崩散前的最后一个清晰的想法,突然蹦了出来。

都说段家掌控十八部族,但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问一问,段家到底是靠什么,来掌控驾驭那些桀骜的草原之子的?

文臻一阵疯跑。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很奇怪。

并没有失忆,但像是忽然被塞进了大量的负面情绪,或者忽然被放大了内心里所有的阴暗面,对每一件事的感受,都好像猛烈了很多倍,心绪非常的暴戾烦躁,简直不像她自己了。

她向来谨慎,善于自控,从未有过这种失控的感觉,整个人都像一列轰隆隆的火车,往幽邃的黑暗而去。

奔行中路过了祖少宁的监牢,厉以书才不会宽待祖少宁,他的监牢就是监牢,祖少宁正站在牢门前,怒喝着送来的食物是不是喂猪的,看见文臻居然出了牢房,更是大怒,当即将手臂伸出铁栅栏要去拽她:“文臻!真以为长川是你的天下?敢这么耍我…”

文臻拔出匕首就砍!

惊得祖少宁忙不迭缩回手,脸色铁青,转眼看文臻神情有异,皱眉想了想,忽然笑起来,道:“文别驾瞧来不大愉快?也是啊,今日西番王女就要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去拜见殿下了。西番这位王女据说是那蛮荒之地难得的美人兼才女,出身更不要说,是现今西番王耶律大冶的亲姐姐,尊贵无伦。啊,说是对天朝上国素来仰慕,大抵仰慕的是我们同样才貌精绝的宜王殿下吧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看文臻走近来,等到文臻走到栅栏前,忽地伸手,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精钢爪尖,猛地去抓文臻肩头,一边冷喝道:“我倒要瞧瞧你这肩膀上什么玩意,有本事再黏一次我的手!”

那钢爪爪尖精光闪耀,十分锋利,文臻猛地向后一让,嗤啦一声肩头衣裳撕裂,咔地一下祖少宁精钢爪尖合拢,却是抓到了一点文臻的肩头衣裳和一个琉璃珠,祖少宁“咦”了一声,文臻回头,便认出那是段夫人最后塞到自己手里的珠子。

可当时惊变,自己后退,那珠子明明应该滚到地上去了才对。

她此刻心情燥郁,听见祖少宁的话,注意力就集中在西番王女,王女去拜见殿下这几个关键词上,二话不说就冲祖少宁撒出一堆毒粉毒虫,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因此她也就没看见,祖少宁忽然瞪大的惊愕的眼神。

更没看见那琉璃珠在被祖少宁夹起之后,忽然弹开,周身五彩闪烁,竟然是一只背甲斑斓坚硬的虫子!

那虫子一弹开,一股淡淡的绿色烟雾也随之散开,祖少宁目光发直,仰天倒下。

那虫子落在文臻肩上,肢体弹动,扭了扭腰,似乎团了太久想要松泛一下,文臻一转头,那虫子唰一下又把自己团成一颗珠子,稳稳地挂在文臻的衣领边。

文臻也没察觉,看一眼倒下的祖少宁,还以为是被自己毒倒的。

她想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把将祖少宁拖了出来,开始搜身。

她想搜搜祖少宁身上有无什么可疑物事,能证实他确实和西番有勾连的。隔着栅栏不好搜,她又头痛欲裂无比烦躁,干脆拔出匕首,唰唰唰将这家伙腰带割断,祖少宁的裤子掉落在地,文臻一眼确认了这家伙身上没什么东西,才失望地将光猪一般的祖少宁往他那堆破衣烂衫里一扔,转身就走。

她出了监牢,直奔燕绥的宜园而去,奔跑中觉得脸色木木的,伸手一摸,脸上不知何时起了一些疙瘩,她也没在意,奔到宜园,迎面就撞上日语,日语脸色不大好看,有点奇怪地看了文臻一眼,伸手一指道:“何方人士?此处不可乱闯!”

第两百四十四章 渣男,分手!

文臻一怔,没想到日语竟然会这种态度,看一眼日语,日语却没看她,一脸的烦躁和陌生。

文臻本就莫名其妙的心火哄一下便爆起,不知怎的,当初日语和自己的过节便逼到面前来,那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欺骗,和在水底九死一生的痛苦,至此刻分外鲜明,恍惚里似乎这过节也没揭开,日语没有道歉,而自己很冤枉。

这么一想便觉得忍无可忍,想要杀人,但她天生自控力极强,灵台尚留一丝清明,拳头捏了又捏,一拳砸在日语旁边树上,日语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看她,道:“哪来的疯女人!”

还没骂完,就看见眼前一个不断放大的拳头,然后砰一声,金星四溅,鼻子开花。

日语仰天便倒,鼻子突突地向外冒血,眼前一片天地乱转,忽然感觉胸口一痒,似乎被什么东西吸了一下,浑身真气猛地往外一泄,他大惊,还没来得及挣扎,吸力停止,有什么东西蹦上自己的鼻梁,看上去五彩闪烁的倒挺华丽,然后那东西屁股翘了翘,然后一线细流便泻到自己嘴里。

日语昏过去前,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这玩意儿刚才是不是在撒尿…

而文臻早已一阵风般越过他上了院墙,她也不知怎的,现在身体非常轻捷,一闪身上围墙后,连院子里梭巡的护卫都没人察觉。

她猫着腰一溜烟顺着墙转了一圈,砰砰砰砰四声响动,四角暗中守卫的侏儒们被扔下了墙。

那只鬼鬼祟祟的琉璃珠儿虫儿再次蹿了出来,先是每人膻中穴亲一口,这回却很不满意,立即呸呸地吐了出来,口中冒出一股淡黑色的气流。随即屁股翘了又翘,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尿。

文臻一回头,那玩意立即把自己缩成一颗珠,骨碌碌滚在文臻脚下,文臻顺手捡起,往袖子里一塞。

她解决暗卫后奔到燕绥卧室上方,坐在屋瓦上,底下,正站着一个华服丽人。

那丽人的衣着打扮,截然不同东堂女子,果然是西番王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