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白也和他父亲一样,呸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苦得要命的泥巴。

周堂一声声地在叹气,有些绝望地道:“我崽,我白,你说你小时候也算聪明伶俐,也未见得比那小子差,怎么这越长越傻了呢?女人抢不过,斗智也斗不过,再输下去亵裤也得被他当掉。我跟你说,我昨晚见了文臻,委实是个好女子,我觉得配你合适,配燕绥那个又懒又坏的小子实在糟蹋,来,我再教你一个法子…”

林飞白一甩手,冷冷道:“你有什么能教我的?你又何曾斗得过,抢得过?”

周堂还没有反应,童邱已经怒喝道:“飞白!”

林飞白烦躁之下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他的性子让他无法软下来,只得默不作声躬了躬,转身便走。

童邱上前一步,还要说什么,周堂已经抱臂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又转头对莲青色长袍的少年道:“小司空,留下来吃个饭?”

司空昱如梦初醒,赶紧也深深一躬身,一声不吭一闪不见,连瞬移都用上了。

他们天机府的人,会轮番去边军执行任务或者训练,没少和这位大帅打交道。

基本上都一个感触。

想多活几年,最好离远一点。

两个孩子都跑走了,童邱才有点担心地回头看周堂。

周堂没什么异样,只是不知何时又把苦辛给嚼上了,他脸上还有没擦尽的泥巴,簌簌落在苦辛上,他也不管,咔咔地嚼得响。

童邱看了他一会,最终还是没把那句“你没事吧?”问出口。

有些事是永久镂刻在心上的疤,哪怕被层层伪装包裹,依旧轻轻一动便要流血,对此最大的呵护,便是不去碰它。

半晌他道:“何苦。”

他说的没头没脑,和他多年默契的周堂却听懂了。

周堂嚼了一会,忽然含糊不清地道:“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来。”

童邱道:“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教飞白努力呢?”

那丫头一看就心志坚毅,绝不是谁努力追逐就会变心,既然注定要收获失望,何必还这么死缠烂打?

“飞白心思坚执,虽不算嘴笨,偏偏情感之事显得又韧又钝,拿不起,也放不下,将来难免要多绊自己几个跟头,更怕…”周堂停住,笑了笑道,“还不如让他多碰几次壁,早些了结了好。这叫…以毒攻毒。”

童邱呵呵一声,显然对他的谬论再次不以为然。

“说不定多碰几次,就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了呢?那不就赚到一个媳妇了么?”周堂忽然十分神往地道。

童邱回他一声更大的:“呵呵!”

次日下午,文臻燕绥跟随段夫人一行终于进入主城。

长川主城早已得了报讯,城门大开,传灯长老亲率长老堂剩余长老和易家族人出城十里迎接,一路上旌旗飘扬,待遇隆重。

跟在车队里的文臻一看这阵仗,便和燕绥咬耳朵,“咱们弄错了吧?这位不是小家族的夫人对不对?”

“是啊,她是易勒石的夫人段氏。只是和易勒石夫妻不和,多年分居。偏偏又出身高贵,是长川十八部族原先的共主家族的长女,当年易勒石能够在和西川易家决裂后夺下长川,迅速划定自己的地盘,巩固对长川的统治,段夫人家族功不可没,没有十八部族的拥护,易勒石可没那么容易站稳脚跟,所以段夫人不肯冠夫姓,多年不肯回长川,易勒石也没办法。”

“奇了怪了,你既然这么清楚,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

“试试你能不能自己猜出来啊。”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她抬头看了一下高处,也不知道林飞白和司空昱等人藏在哪里。

昨夜她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发现了林飞白留下的记号,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自己,只是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周堂给请走了,又被燕绥给弄睡了。早上醒来也没能见到面,燕绥表示他已经知道了,林飞白确实留下了记号,已经来汇合。但是不是大部队。厉以书的刺史队伍还在道路上跋涉,易人离暂时留下保护他,林飞白带人提前追来,本来当初燕绥带着文臻乱跑,中间缺失了一段记号,林飞白也很难找到他们,但是在尧城附近遇见了司空昱带领的过来支援的天机府队伍,靠着那些人的天耳通天眼寻踪等等奇特能力,硬生生将缺失那一段路程找了出来,终于在主城之外的客栈看见了文臻。

文臻本想和林飞白司空昱等人打个招呼,结果燕绥表示媳妇养伤要紧,闲杂人等就别见了吧。

文臻也懒得和这人爆棚的占有欲计较,反正进了城总会见到的。

外头那一大堆人她也懒得去认脸,都交给地主家的装傻儿子去操心吧,她累了这一路,彻底躺平准备做蛀虫了。

主城里来迎接段夫人的队伍,以传灯长老为首,大多举止恭谨,气氛安静。也有一两个神情淡漠,避在一边。

文臻特意掀开帘子看了一下,发现那位美大叔提堂长老不在,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八卦,说是提堂长老又和传灯长老吵架了,一怒之下没来。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什么吵架,喝酒去了吧?

几位长老在前头和段夫人问候几句,便命开城门。

城门开,这边的车驾还没起,忽然城门里头烟尘四起,马蹄声急,腾腾之声中冲出一大群的骏马来,马上都坐着神情彪悍的骑士,都不是东堂常见衣着,有的光头后脑勺结小辫,小辫上还缠着彩带,有的头发厚厚的顶着彩色高冠,有的短发插彩羽,有的长发垂重辫。衣着也是五花八门,色彩鲜艳样式不同于内陆,但大多都在这寒冬里袒露半边或者全部胸膛,露出结实油亮的胸肌,有的人胸肌上海涂着赤红的颜料,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被开膛剖肚了。

这样的各色装扮,应该就是传说中帮易勒石奠定长川统治基础的十八部族了。

这些人分成两列,从城门驰出,彼此之间互望一眼,各自呸一声,分道扬镳。

两列人卷两道烟尘如怒龙,转眼狂驰而出,看见段夫人的车驾也不下马,领头骑士举弓空弹,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长川!”

后头一齐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长川!”

声音雄浑,烈马飞驰,惊得原本两边迎候的百姓纷纷后退。

两道灰龙从城门两侧飞出,包抄一般顺着段夫人的车队疾驰,两边领头骑士一声长喝:“礼!”

“唰唰唰。”骑士们齐齐张弓搭箭,彩羽如虹在空中交射,飚出无数艳丽的羽痕,在人的虹膜上划裂光影灿烂,夺夺夺夺一阵连响,每辆马车的车轮左右侧都射下羽箭,那些箭都紧紧贴着车轮,有的还紧紧贴着车下的人,只差毫厘便会被射伤。

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众人四顾失色。

迎接不是这么迎接的,这已经接近示威了。

传灯长老脸色铁青,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没人理他,两侧的十八部族勇士们,隔着车厢,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噼啪似有火星溅起,随即各自一扭身,催动快马,竟然反方向再次狂驰!

狂驰中他们再次弯弓如满月,再次飞箭激射,这回不再冲着车轮,而是冲着每辆车的车窗。

南北两派的部族,任何事都要一较高下,这迎接段夫人的仪式,也要拼个箭法,每人都出了全力。

利箭呼啸,声响如泣,咻咻飞过每辆车的车窗,将车窗后的帘子带飞,露出帘中人的脸。

不断有女子惊呼声响起。

骑士们哈哈大笑。大喊:“既已归乡,何不面见!”

领头的两人已经错开,一人车头,飞射段夫人的马车车窗。

一人车尾,射的是燕绥文臻那辆。

也就这两辆,情况不一样。

段夫人马车侧是易秀鼎,第一轮射箭时她淡淡的眉已经挑起,却忍着没有说话,第二轮直射段夫人车窗,她霍然抬手。

“咻”声短促,易秀鼎的手定在空中,两指间夹着一根黄色彩羽箭。

射箭的领头骑士骇然回首。

易秀鼎冷声道:“对夫人无礼,断一腿!”反手一掷。

利箭割裂风声比先前更猛烈,那骑士惶然举弓要挡,但已经来不及,一声利刃入肉刺向,骑士无声栽倒马下。

而车尾那箭,擦窗而过。

车帘却没动,也没人出手,箭却忽然偏了方向,铿一声击在车辕上,火花四溅里飞箭弹起,半空里古怪地一扭,追到了射箭骑士的身后。

那骑士一箭出便稳操胜券,看也不看拍马回头,哪知道自己射出的箭已经悄悄跟回来了,蓦然觉得屁股处有点异样,随后四周大笑声起,回头一看却没什么发现,只觉得屁股处有什么坠来坠去,努力扭腰一看,脸顿时青了。

一根红羽彩箭,正是他射出去的那一支,正挂在他屁股上,只稍稍刺破了一点外袍,挂在腰部之下,随着马奔驰不断跃动,看上去像忽然生了个甩来甩去的彩色尾巴。

哄笑声里那彪悍骑士脸色涨红,一把拔下箭,正要回头找人算账,忽然一声惊呼。

射箭技艺有高低,两边为了争高下难免手下无度,对射中,有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其中一人挑衅地隔着马车缝隙对对方射了一箭,对方见状自然不甘示弱也回射,两箭相交处正是马车前方,而此时,一个侍女正坐在车辕上,处于两箭攒射的位置,一抬头便见左右两侧彩光袭来,惊得一声尖叫。

易秀鼎霍然回首,但她相隔甚远,已经来不及,一瞬间眉笼寒霜。

忽然一只拳头从马车里穿出,一拳击在那侍女的背心,那侍女却没有呼痛,那小小拳头也十分奇异,仿佛黏在那侍女身上般,轻轻一抡,竟带着她风车般呼地转了一个圆,那姿势柔曼又劲道,说不出的好看,那个圈也转得非常奇妙,一圈转完,不仅正好错开了那箭,还恰恰让侍女的两只木屐底分别撞上了那两支箭,当当两响,那两支箭交错飞回,撞回到那两个闯祸发呆的骑士身上,虽然力道不够没让两人受伤,却腾起一阵淡淡的烟灰。

但此时,也没人在意这个,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白白小小的神奇拳头,这样圆转如意地一圈之后,令那侍女飘然坐回,毫发无损,连坐回的姿势位置都一模一样。

那小拳头这才缓缓收了回去。

而此时车帘因拳风飞开,露出帘后人的脸。

微微苍白,却令人觉得精致而俏丽,像尊小小的白玉神像,在轿子沉潜的黑暗里发着光。

四面气氛似乎有一霎的凝滞。

也许这凝滞从那一拳出现便开始,众人说不清这一拳的奇妙,只觉得那动作美妙,那感觉神奇,像看见一朵花柔软开放的全程,天地造物,令人膜拜。

远处,接段夫人的人群中,一个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轿子里的少女,忽然一拳击在掌心,狠狠对身后人道:“去打听打听她是谁!这个女人,我要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窥视

少年身后人笑道:“公子是咱们家未来的继承人之一,看上这女子还不是小事一桩。这女人,之前六老爷好像提过一句。说是岑少爷路上不小心误伤的一对普通夫妻,正好也要来长川探亲,段夫人便一起带过来了。”

“哎哟我的小乖乖,这么个玉雕粉砌可人儿,易云岑那个傻子也舍得伤,这要归了我,我肯定每天都把我的小乖乖捧在掌心啊。”

“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岂是那心智不全的易云岑可比?”

“你这话说的是。那个易云岑,连敌人都敢公开吹捧,家主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蛊惑,居然把他也定为继承人之一,和我平起平坐,简直是对我的侮辱。哎不说他了,我去问问燕吾叔,叫他想个法子帮我把这女人要过来。”

“不过公子,此女已经成亲了,她的夫君想必是个麻烦…”

“听话乖乖奉上便好,不听话嘛杀了…”易修年忽然停下话头,盯着那马车车厢。

车厢里又伸出一只手,依旧的雪白,手指修长,是男人的手,轻轻一挥,帘子落下。

不知怎的,易修年看见那手和那手的姿势,便觉得这男子定也是个美人。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咧嘴笑了下,拉长声音,怪腔怪调地道:“…留着,说不定有大用呢。”

十八部族迎共主便如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开场,荒唐狼狈结束。

那两批骑士迎着段夫人车驾,有点仓皇的施礼,对望一眼,不再造次,退入城内。

文臻出拳救人后,因为重伤未愈有点气息不稳,燕绥一边说她多事,一把给她把脉调理气息,文臻笑眯眯听他念着,心情大好。

她发现自己虽然伤重恢复缓慢,但她的拳力更加流转如意,果然武技更上层楼。只是不知道这次碎针还会不会留下还没发觉的伤害,但武力值上涨,在这步步惊危的敌营,总归是件好事。

队伍前头,易秀鼎缓缓将长剑挪到更易拔出的肩头位置,脸色冷峻。

她身边传灯长老叹道:“我不过稍稍走开,十八族便忽然又变了态度,这些人啊,真是桀骜难训,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不会改主意,什么人的话他们都听,什么事都敢做…有他们搅合,咱们家要想渡过这次难关,难了。”

易秀鼎冷冷道:“连夫人都敢挑衅,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段家对十八部族的恩泽,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而段夫人当年避走青州,在十八部族看来也是丢下了他们,如今青年人上位,未受旧恩,心中有怨,对夫人缺乏应有的尊敬也难免,但只要夫人手中握着青螭刀,他们应该就不敢违背夫人。”传灯长老道,“只怕这些莽夫,被人挑唆,惹下乱子来,也不知道谁能拦得下他们…”

易秀鼎脑海中忽然掠过一张艳丽秀逸的脸,和那人散淡又高远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紧。

城门大开,长长的队伍被引导入内,四面百姓不断拥挤,有人向段夫人的车驾抛掷鲜花,路边还有不少部族装扮的男女,对着段夫人的方向施礼,多半都是老人。

文臻悄悄撩开帘子,看着外头景象,北方大城的风格和天京的富丽精美温柔乡果然不一样,城墙高阔,青色墙面边缘饰以黑色图腾纹的墙砖,色泽沉厚庄重,护城河宽达四丈左右,垛口和望敌台无数,老远便可见旌旗飘扬,长矛矛尖向天若要刺日,铁甲光耀,戒备森严。

入城道路也比天京宽阔,两边屋舍齐整,似是经过统一修建,令人入城第一刻不禁凛然,觉得此城庄严雄伟,但文臻目光落在一些细节上,比如屋舍之间的街巷很脏,透过街巷看见的里头屋舍就破烂了很多,街面上虽然看不见乞丐,但是那些阴暗角落里,不时看见目光暗淡衣衫褴褛的乞讨者,时不时被路人呵斥到一边,在寒风中抖索。

忽然有一个妇人冲出来,尖利地在街头大叫,“我的孩子啊——你们谁看见我的孩子了?”她不断拉住行人,拼命询问,再被行人漠然甩开,最后被几个冲过来的官差模样的人拉走。

四面的人依旧没有太多奇异的神情,似乎这样的事情很常见,摇摇头,叹息一声,继续往前走。

街道上还有很多身形高大神情彪悍的异族男子大步行走,不时和摊贩发生冲突,高处的酒楼里忽然就有酒坛砸下来,险些砸到路人,但那些人依旧麻木地在路上行走,连头抬起来都不曾。倒是酒楼里面吵得沸反盈天,过了一会,砰一声,一个人砸下来了,四面路人哄地散开,像怕被血肉溅到鞋子,但也没人去救,就任伤者躺在积雪未化的路面上,好一会儿才有店小二匆匆跑下来,动作麻利地将人抬走。

文臻轻轻皱起眉。

整座城,给人一种暴戾又隐忍,凶悍又麻木的奇怪状态。

像一座凶城。

这座凶城注定会发生很多事,希望最后鲜血不要流遍长街。

她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神色不动眼珠溜了一圈,没有发现,她手指一动,立即放下车帘。

车马斜对面一座酒楼上,靠窗的两人也收回了目光。

其中一个男子,头发花白,脸容却不甚老,一双细长鹰目微带阴鸷感,神情却颇温和。

易人离若在这里,便能认出,那是当初在千人坑想要劝他回去的易家男子,在天京搞事的易云冲的父亲。

他对面一人,白衣若雪,玉冠束发,腰间一柄玉笛晶莹雪白,风姿极美,脸上神情却很僵木,唯有一双眼睛华光流转若明珠。

看样子很不走心地戴了面具。

他手中轻轻转着酒杯,侧首看着马车行进的方向,目光紧紧落在一人身上。

他对面的男子凝视着他,忽然笑道:“听说段夫人带回来一对神秘男女,公子可认得?”

男子放下酒杯,“哦?我为何要认得?”

“看公子眼神似有缱绻之意?”

“哦?”男子转过眼来,也瞧着他,“燕吾兄如此敏锐。那么请教一下,我这么瞧着你,你看到了什么?”

易燕吾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腔一抽,一时险些忘记怎么回答,好一会才呐呐道:“公子真是风趣,呵呵,真是风趣。”

白衣男子一笑,转开眼光。

易燕吾悄悄摸了摸背后,就在刚才,没来由的,他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那目光他其实也看出来。

是杀气。

可他敢说吗?

听得对面人道:“段夫人已经回来了,燕吾兄也该准备了。”

易燕吾犹豫了一下,“真要那么做吗…段夫人毕竟是十八部族共主…”

白衣男子忽然一笑,他唇角天生微微翘起,瞧着三分喜相,但真笑起来,却让人觉得远。

他道:“共主吗?”下巴对着底下一扬。

底下。

那群骑士回了城,下了马,犹自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出现了分歧,随即先前那个屁股上被射了箭的男子,推开面前几人的阻挡,冲扑向段夫人的车驾,人还没到,已经大喊出声:“哈巴桑!哈巴桑!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哈撒族的小牛们便再也没有了自己的草场了啊!”

他还没扑到马车边缘,后头便又腾身追来一个老者,一把拎住他往后一拽,道:“兀阿!不要胡言乱语,惊扰夫人!”

那汉子反手便拔刀,头也不回就狠狠对老者劈了下来,“册那,轮到你呔族的人管我!”

那老者猝不及防,慌忙后退,退到街边,怒骂:“兀阿你这个疯子!金草原的草场是家主亲自判给我们呔族的,你跑来夫人这里胡说什么!”

“呸,谁不知道家主被那群小人骗了的!那印章还不知道真假呢!”

酒楼上,易燕吾努了努嘴,道:“这位,兀阿。哈撒族长的儿子,南派十部中出名的勇士。十八部族中只长个头不长心眼的杰出子弟。”

白衣人转着酒杯,“说得好像你们十八部族大多数都能长心眼一样。”

易燕吾无言以对。

此时车队被阻拦,街边的人越来越多,众人都下了车,燕绥抱着文臻下车的时候,路边很多人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易云岑悄悄和文臻咬耳朵,“南派和北派又斗起来了,不是为草场,就是为金钱女人,每年都闹个不休。当初祖母就是因为这些人才远避青州的,如今一回来又来了,真是一刻都不得清净!”

文臻笑道:“就等着夫人呢,怎么舍得让她清净。”

家主倒下,长老堂空缺,传灯长老地位最高却并不服众,提堂长老行踪神秘,掌馈长老财富最甚立场不明,求文长老只爱诗词沉溺胭脂乡,理刑长老手段狠辣拥趸最多。但长老们互相掣肘,谁也不能轻举妄动。段夫人是目前地位最高的易家人,所有人都在盯着她,想要掌控她,或者毁了她。

有人趋奉以获取支持,慢了一步就只能刁难她了。

十八部族的共主段夫人刚回来,就遇上部族分歧,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处理,会有很多文章可做。

十八部族早期各有草场地盘,但是世事会变,多年下来,有的部族兴盛,有的部族衰落,有的部族善于经营,有的部族行事痴愚,差距越来越大,强盛者自然野心扩张,软弱者就会挨打。强盛者不满于当年均分的地盘草场,弱者却又不甘地盘被夺生机灭绝,毕竟草场划分,当年是对着老天磕头发誓永不更替的。

这种多年历史遗留矛盾,一般都是私下糊弄解决,这次给你点补偿,下次警告他一番,根本没法清爽解决个透。

但此刻,这种根本没法解决的老问题,被直接端到了刚回来的段夫人身边。就无法再用和稀泥的方式私下处理。

解决不好,固然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还必将激怒十八部族的某一派。

“哈巴桑!”南派的兀阿趴在段夫人的车辕上,喊着十八部族对共主的敬称,孩子一般哇哇大哭,“您再不管,今年冬天我们就过不下去了啊…”

“兀阿!”传灯长老策马上前,怒道,“有什么委屈回府再说,在这大街上撒泼成何体统!”

“传灯!”兀阿却不怕他,将胸膛一挺,“回府说?多少次你和我们说回府说,然后呢?你给出说法了吗?给过一个明白了吗?我族中老弱最多,草场却最小,还在被抢夺,这许多张嘴,这个冬天怎么过,你问过吗?”

他一把拨开传灯长老,伸手去掀段夫人车帘,“夫人!”

一只手伸过来,啪地打下了他的手。

兀阿抬头,就看见易秀鼎苍白而冷漠的脸。

“惊扰夫人,滚开。”

“十七小姐!这就是你对十八部族的态度吗!当年如果不是我们…”

“当年如果不是你们,夫人能安稳度日,能不必远走,能不用操心得早早衰老,能过得比谁都好。”易秀鼎面无表情,伸手,毫不避讳地按在兀阿裸露的胸膛上,“所以,走开!”

她细白的手腕轻轻一转一挥,兀阿偌大的身躯就被狠狠砸了出去,砰一声跌落长街远处,好半天都爬不起身。

长街一时寂静。

好一会儿后,蓦地街边冲出一堆老弱妇孺,也不近前,抱着兀阿便哥哥弟弟侄儿阿爷地哭起来。

一时长街上泪雨纷飞,凄凄切切,夹杂着各种哭诉之声,乱成一片。

酒楼上,白衣人给自己缓缓斟了杯茶。

易燕吾看着下头,神情微微讥诮,“十八部族,都是猪脑废物。兀阿还号称南派哈撒第一勇士,连一个易秀鼎都敌不过。”

白衣人抬头看他,笑了笑,柔声问:“你敌得过?”

易燕吾呛住。

僵硬了一刻,他只得转移话题,“都赖公子指点。果然,这个共主是不好做的,这个时候回来,十八部族随便一个矛盾推到她面前,她便没法子了。一个处理不好,命都保不住。”

“你以为,我让你去挑拨兀阿闹事,是为了对付段夫人么?”

“啊…难道不是?”

“段夫人算什么。”白衣人伸指一弹杯沿,声音清越,他自己的语声却微微低哑,便说着普通的话,听来也荡气回肠。

“我只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而已。”他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那一对相拥的人儿身上。

易燕吾望着他,只觉得他的眼神似乎空无一物,又似乎散着淡淡的伤,烟气一般,看似转瞬不见,实则长久存在。

他忽然弹了弹手指,随即身后出现一名高个子男子,躬身等待他的命令。

“你下去,对着那人的方向,走个来回。”他一指燕绥。

高个子男子脸色有点愕然,犹豫一下才道:“公子,这位曾经见过我…”

当日东海之上,他曾是唐家这边的护卫领队,以那位过目不忘之能,下去一个照面就能认出来。

“去吧。”

男子立即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公子从没有错过,他听着便是。

易燕吾莫名其妙地看着白衣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衣人也不打算为他解惑,又从容地坐下了。

“我还想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开始变化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殿下出马,雁过无毛

长街上的哭泣,比闹事更让人寸步难行。

几个弱小部族的人闻讯不断涌来,将长街堵个水泄不通,他们不再以武力阻挡,只是把住段夫人的轿帘,向她哭诉这多年来自己部族受到的不公和委屈。

这种情形,无法以武力驱赶,易秀鼎被人们有意无意挤开到一边,咬牙忍着,胸口微微起伏。

几位长老在一边进行无用的劝说,易家子弟们大多淡淡旁观,易秀鼎四面一望,便知道这些人指望不上,不仅指望不上,保不准这些拦路的人当中,本就有易家的子弟。

易云岑操着公鸭嗓子试图劝解,还没说两句,便被人劈头盖脸嘲道:“岑少爷,你可歇歇吧,文不成武不就的一个人,还真当自己是易家未来的家主?听说你还十分崇敬那个朝廷的皇子殿下?啧啧,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么一个不分敌我是非不明的人,是怎么成为家主继承人的?”

易云岑涨红了脸,怒道:“说我可以,不许说宜王殿下!再说我崇敬的是宜王的才能品性,和彼此立场无干!”

“他人的才能品性,又与你何干?你这么崇敬敌人的才能品性,你倒是叫他来帮你解围啊哈哈哈。”

文臻拍拍燕绥的肩,“啧啧,迷弟为你受辱,怎么样,上去飒一个?”

燕绥眉毛都没抬,“无聊。”

段夫人忽然掀开车帘,对燕绥招招手,燕绥走近去,听她低声道:“今日之事,进退不得,公子可有办法解决?”

燕绥微微一笑,道:“有。”

“今日之事,并非老身一人之事。公子要想两易合并,十八部族必须收服。怎么,公子还不愿意出手吗?”

“夫人要想安然进城保住易家,十八部族必须不能成为阻碍。所以,夫人,我想要天星台的所有药物和多年研究的所有记录以及药方。”

“公子还真是雁过拔毛。”

“不,您客气了,大雁从来不敢从我的地盘过。”

“…好,便应你所求。”

“我要一份十八部族草场地盘分布图。”

“好。”

地图很快拿来,燕绥将文臻交给易秀鼎,道:“我要帮你们易家做苦力了,你记得,如果发生什么事。死也要护住我媳妇。”

易秀鼎盯着他,嘴唇狠狠地抿了抿,一字一字地道:“我只会在她先死。”

燕绥忽然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什么事都没有。别这么绷,看着累。”

他拿着地图向前走,长腿细腰衣袂翩翩,四面的女子都在看他。

易秀鼎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

刚才,他,轻轻拍过的地方。

不知道为何,她有点别扭,轻轻动了动肩膀,像是要把什么给抖下来。

四面有女子窃窃私语,她本来对这些无聊女人的言语听而不闻,此刻却一阵阵地钻进耳朵。

“哎,那小哥是谁?着实好相貌身形!”

“就是就是,我活到现在,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呢。像画上的人儿!”

“画上的人儿哪有他好看,我觉得脸也罢了,但那气度姿态…像天上的神!”

“管他是人是神,反正都不是咱们的。”

“谁说不能是咱们的?说不定谁就合了他的缘分了呢?哎,你看我今天,这么巧穿了那件穿花金蝶裙,好看吧?他会喜欢吧?我往前站站,他会看见我的吧?”

“你那裙子俗气死了,倒是我这玉兰花绣鞋,是最好的绣娘绣的,他一定会喜欢…”

易秀鼎下意识低头,正看见自己积满灰的黑靴,和同样颜色的灰扑扑的衣角。

她看着那些少女摇曳的身姿,悄悄试着放松了一下身体,但随即不知哪里的一声尖叫,便让她立即又把自己绷成了上弦的弓。

文臻站在一边,目光一抬,忽然觉得和燕绥迎面走来的一个男子有点面熟,但燕绥没有反应,两人擦身而过。

文臻的角度看不见他全脸,正想仔细再看一下,却忽然被易秀鼎拉到自己的身后。道:“别乱跑,站我身后。”

文臻的目光也便收回,落到她的肩膀上。

她看见燕绥拍易秀鼎的肩膀,倒没吃醋。只是有点讶异。燕绥伤后的行为,和以前有了不少不同,以前他绝不会主动接触人的,尤其是女人。

看他那样儿,没把易秀鼎当成女人,但这样也够人掉眼珠了。

她笑笑,站到易秀鼎身后,看那单薄的少女,侧身一步,将她整个人挡住。

她剑在手,浑身绷紧,像是只随时准备扑出猎食的豹子。

如果此刻有箭向她来,必先向易秀鼎。

文臻忽然笑了,也拍了拍她肩膀,道:“十七小姐。别听他玩笑,我不用你保护。你记住,任何时候,你自己最珍贵。”

易秀鼎回头睨她一眼,粗暴地道:“告诉了你,别乱动!”

文臻忍不住又笑了,上前一步,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上,笑眯眯看前头的燕绥。

易秀鼎不防她忽然有这样的亲密动作,一时更加僵硬,木头一样站着,连动作都忘记了。

她自幼孤独,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易家的人讨厌她也怕她,都说她煞神克星,何曾与人有过这么亲密的行为。

她又动了动肩,心里恼火地想,这对夫妻真是莫名其妙,一个乱拍,一个乱靠!

想要把文臻甩下去,不知怎的却没动,随即她听见文臻道:“哎哎,快看快看!”

长街上,燕绥携着地图上前,那群人还在哭泣,燕绥也不理他们,衣袖一拂,整理出一片没雪的干净地面,将地图往地上一铺。

人群止住了哭声,都愕然看着他。

“觉得草场分配不均是吗?”燕绥指指地图上已经用各种颜色标好的草场区域,“那就重新分配吧。”他修长指尖顶住哈撒族黄色的那一片区域的最边缘,“我的手指顶在这里,你们尽管上人,用拳头也好,手臂也好,把我的手指向外推,在地图上推出不管多远,那块地域,便是你们的。怎么样?”

众人面面相觑,从没听过这么儿戏的分配草场办法,有人哈哈大笑,“胡扯什么!草场分配何等大事,轮到你说了算?”

燕绥回头看段夫人,段夫人沉默了一会,道:“算。”

一霎安静,片刻后又有人道:“那先去推手指的岂不是占了上风?谁先谁后?”

“抓阄决定。运气是老天的意旨,不是吗?”

兀阿粗声道:“只要推动你的手指就行,推出多少算多少?你要耍赖怎么办?”

“我可耍不了赖。”燕绥一笑,“你们难道不信夫人?”

众人都默然。

能在这种时候来到长川主城的,都是十八部族中的重要人物,多年来和长川主事者打交道,相对于真正的牧民,都更加圆滑和通达世故,一听这话,也便明白燕绥的意思。这匪夷所思的方法虽然是他提出来的,决定却是段夫人当众下的,反悔也段夫人的事,而众目睽睽之下此事反悔,段夫人也就别想再保护易家了。

只要推出手指就能获得草场!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兀阿第一个大步跨前,猛地脱掉单薄的外衣,粗声道:“赌了!”

也不知道推个手指,他非得脱衣服做啥。

他身边一个老者去拉他,低声道:“事关重大,等族长来再做决定罢。”

“族长没来主城!等他到什么都来不及了!再说我为什么不能做主?族长不是说下一任哈撒的主人就是我么?”

老者翻个白眼,心想族长和十六个儿子都说了这样的话好么。

他还想劝说,“听说中原人多狡猾,诡计多端的,万一玩什么花样…”

“在绝对的武勇面前,什么花样都是金草原上蹦不高的秋虫!”

“我还听说,中原有些高手,武功非常非常的高…”

“达拉长老!你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整个哈撒!你再拉着我的袖子,别怪我的刀拿你的手指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