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老太太却是眼盲心灵,像猜着她的想法,当着她的面夸唐羡之细心,进城后直接送她去了一座豪华客栈,好生休息了一阵。一点劳顿都没有。

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自己也是一个引人追索的诱饵,夸唐羡之好像真的在夸十分满意的孙女婿。

文臻也便笑眯眯看唐羡之,好像这真是自己获得了祖母喜爱的夫君。

估计换成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被这对祖孙一个诚恳夸一个甜蜜瞧一搭一唱配合完美地对付着,都难免要晕一晕。

但唐羡之还是那样,也笑得诚恳,甚至还有几分害羞,满含歉意地直接说为了躲避追赶,累得老太太辛苦,实在是不孝。

文臻一边被那不孝两个字震了震,一边暗暗腹诽那躲避追赶四个字,是不是在老太太面前暗暗DISS了燕绥了一番?

马车直奔码头,却在离码头还有百丈远的时候,忽然惊马,骏马闯入了路边一座宅院。

那宅院门是开着的,没有门槛,门还特别阔大。马车竟然能长驱直入。

就在马车进入之后,文臻掀开窗帘回首,看见门槛升起,门扇出现,整个门户又成了和这城中所有房子一样的模式。门外有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驶向码头。

而自己的马车还在前行,但竟然是下行的。越来越下越来越下,直到穿过一丛花木,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洞口。

在一户人家的后院看见洞口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然而那马车毫不停留进了洞。

然后她发现真的是穿山而过。

这户人家适合装逼,人家说家里有矿,他家可以说家里有山。

当然是座小山,穿山是很短暂的过程,但这是在古代,在古代把山挖穿,还不是在川北,在远离川北的沿海不起眼的城池,唐家居然也能做出这么浩大的工程,且这工程很明显不能起太多作用,如今被拿来作为他家继承人甩掉情敌的借助工具——文臻觉得东堂太平的日子可能真的不会太久了。

跟随唐羡之走这一路,她对唐家的势力的庞大越发感触深刻,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在川北,那是怎样的?

如果在川北,唐羡之不需要费心这样隐藏行迹,如果在川北,燕绥追起来怕要艰难万分。

她想起那日皇帝指婚,在她答应后和她又多说了几句。意思就是答应指婚本身也是一种冒险,因为不确定一直安安分分的唐羡之,是不是打算借着指婚的名义趁机搞事,但是他既然这样请求了,朝臣乐见其成,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大家还指望着靠这场婚姻将未来可能发生的变乱尽量延缓或者按下,在诱惑面前,人们本就容易忘记很多危险的可能。

文臻心里明白,对她来说,这是一场交易,也是一场冒险。成,她将获得丰厚回报;败,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富贵险中求。

反正不想从王妃身份上求。

听起来就俗气吧啦的。

马车从山洞中一掠而过,身边的唐羡之微笑和她说起这山洞开挖的趣事,文臻听着,心想偌大家族的继承人啊,说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居然远隔千里的一个城池挖山洞时工人发生的事都知道都记得。

她脑海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

这样不断地迷惑、改换,追踪的人会被不断地分散人手…

眼前一亮,出山洞了。

出了山洞,竟然就看见了码头,却是在码头不远处,另一个隐蔽的方向,停着一艘船。

上船起航,文臻回头看一眼,心中佩服。

特么的唐羡之也是个狗性子啊。被这样追,以为肯定要走一段陆路迷惑一下燕绥,没想到他愣是坚持走水路。

燕绥现在在哪里呢?

燕绥现在在看信。

坐在海女家闺房的桌子边,第三次看信。

唐羡之谨守男女之防不进人家内室,他可没这个禁忌,他眼里本就没有男女,只有鱼唇的人类和不那么鱼唇看着还算顺眼的人类。

所以他坐下来后,不仅看信,顺便连先前文臻和那少女的对话,以及两人看过的首饰式样都知道了。

他在那认真地看信,德高望重站在他侧后方斜着眼睛瞄,觉得这好像是洋外文字,这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德高望重也晓得一些,毕竟他近身伺候殿下,而殿下前阵子很是挑灯夜战了一阵子这种鬼画符,连带着他也学了一些,就怕某日主子心血来潮,忽然用洋外文字下命令,自己听不懂,主子可不会因为这是洋外文字就放他一马。

但是德高望重瞅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判断出那信的内容,看着是洋文,但是无论是横着读,竖着读,顶头读,顺尾读,都读不出连贯的内容。但看那内容很有规律,又显然不是乱画。

主子看得十分认真,并不像不懂的样子,德高望重不禁感叹——主子果然非人哉。

等燕绥终于将这坑爹东西看完,又垂眼思索了一阵,然后才发觉,因为这个东西,他足足耽搁了半个时辰。

那黑心蛋糕,是故意的吧?

他将那信珍重收起,放进贴身的一个防水的小袋子里,才转身向外走,德高望重等人跟在他身后,扛着沉沉的袋子,袋子的纹路缝隙里,隐约露出各种颜色的珠光来。

嗯,宜王过境,麻袋扛珠。

文臻站在新船上,看着黑沉沉的水面。

这船依旧不大不小,可以有一定的装备,也不妨碍速度,前方,号称“绣城”的漳县城。

这回码头上有人迎接,阵仗还不小,文臻听唐羡之属下回报,说是当地郡守和县令来接公子。心想这回好了,看样子是不会有某人提前从官家下手设绊的事儿了。

那岸上的人在热烈的挥手,文臻想漳县的人好生热情,这么怪不好意思的,便也笑眯眯挥手,一瞬间想到某篇著名课文,顿时那爪子挥得更频繁了。

旁边,不知为何唐羡之眉头微锁,看她挥动爪子,侧头睇她一眼,眼神微带笑意。

文臻正在诧异,然后便听清了岸上人的话。

领头一个中年黑须男子大喊:“唐公子,烦请速速回航!漳县各处绣坊和庄子被人煽动,正在集体暴乱,此处不安全,请速速回航!”

文臻:“…”

表错情了啊!

燕绥继续往码头走,德高望重等人跟着,

心中都有疑惑难解,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迟早追得上唐羡之,毕竟水上有很多限制,船只数目有限,很难掩人耳目,唐羡之如果真想甩脱他们,现在就该换马车走陆路,汇入人海才对。

所以他们已经派人去各个城关打探,寻找踪迹。

但殿下的思路一向与众不同,看样子他还是打算走水路?

前方侦测信息的言之队护卫回来,言道有人看见唐羡之的马车去码头了。但也有人说曾看见唐羡之的马车曾在一户人家门前惊马。

德高望重按例就要派人去查看这两处,但燕绥摆了摆手,根本没有去看那个惊马的门户,直奔码头。

德容言工们一脸懵逼地跟在燕绥身后,为了追赶上殿下的智商的进度,不得不求教,“殿下,为什么我们不去查看可疑之处?”

虽然每次顶着殿下那种“你们这种鱼唇的人类”的淡漠目光比较痛苦,但是跟不上殿下的智商总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的感觉更痛苦啊,一不小心傻过了殿下容忍的底线,还可能遇上被随时踢出天京去边缘地带负责各路消息搜集的危险。

“出事的房子在什么位置?”

言出法随赶紧调出刚搜集来的本地的地图,看了看道:“好像离码头和出城官道都挺远…”

燕绥的眼光扫过来,他打个寒战,赶紧再仔细看,随即恍然,“啊,不对,虽然离官道远,但离码头…背后是一座小山,如果穿过那小山,就是水域…但是不可能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如果没有选择方便前往官道的地方做障眼法,那就说明没打算走陆路,既然没打算走陆路,那就一定是水路,既然是水路,走不走码头有什么要紧?只要找到一条可以直达水岸的路就可以了。”

德容言工们齐齐闭嘴——说得轻巧,又是一对大佬对着骚。开山穿路,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透过各种眼花缭乱的障眼法,直抵中心,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吗?

唐羡之走水路,只是没有通过码头,而燕绥不管他通不通过码头,也走水路就行。

毕竟走水路到漳县才是最快的。

这回不是轻舟了,换大船。

接近出海口了。过了前方漳县,就进入了乌海海域。

德容言工们来请示是否需要在漳县下船,经过这一路的没日没夜追踪,后方的人还没跟上,前方的信息传递人员为了传递信息也已经撤回了很多,燕绥自己带的人,也有很多分散去查各种假动作,一时跟不上,还有一批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据说被殿下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了。现在他身边只剩了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和言出法随良工巧匠。

如果在漳县下船,离天京已远,人手也少,万一有什么事,怕难以顾及。

德高望重心中更有一层忧虑,唐羡之这样将殿下引着一路出海,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总觉得绝不仅仅是单纯带文姑娘一路游山玩水。

现在因为临水走远,信息也跟不上,漳县的情况已经不太清楚了,更不要说出海之后,茫茫大海之上,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但是他也无法阻止殿下,只能暗暗祈祷,又暗骂工于心计搞事,多吃点苦活该。

这几日趁殿下不在船上,他们都想把工于心计悄悄拉上来喘口气,但工于心计向来是个执拗的,竟然死活不肯上船,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把他拉上来,吊在船舷一侧,反正不要碍殿下的眼就行了。

前方漳县已经在望,此时正是黄昏,暮色四合,岸上景物已经不大清楚,但隐约有吵嚷声传来,似乎岸上十分热闹。还能看见很多奔走的影子。

然后燕绥忽然“咦”了一声。

能让他发出这种声音的,一定不是小事,几人心一跳,抬头去看,便见有人冲到长长的延伸进水里的码头上,泼了一大桶什么东西,随即又扔出一个火折子,蓬一声,码头起火!

第一百章 撞上情敌

漳县城乱了!

文臻一听见这个消息,心中便一跳。

她有点担忧。因为照她的想法,燕绥追了一路,应该已经不耐烦了,而且总吊在后头感觉不得劲儿,按说应该干脆从陆路走,用他的办法抄前,那就有可能先到漳县。

漳县现在出事,是不是燕绥干的?

身边,唐羡之笑问她,“文姑娘,你觉得怎样?”

她心里想着走走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让燕绥追不上才好。嘴上却道:“我还是朝廷官员呢,遇上动乱绕道走好像不符合东堂律啊,这万一之后回京陛下问起,文臻啊,漳县动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答不出来要扣工资的吧?”

说完在心底鄙视了自己一下。

好在唐仙子一向不会鄙视她,便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是要在天京供职的,大抵要去户部,说不定能和织造扯上关联,便当提前履职了吧。”

既然有动乱,自然不能让老太太再跟着,当即便商定老太太留在船上,唐羡之和文臻去瞧瞧。

说着两人便下船,唐羡之递过手来,文臻正在此时抬手,掠了掠鬓发,仰头笑道:“这边空气倒是清新。”完美将那手避过。却又在唐羡之微笑缩手之后,自如地将手插入他的臂弯拐着。

她是有原则且敬业的人设。原则是不想近一步接触。敬业是做好未婚妻角色,人前给他面子。

她觉得不违和。

唐羡之微微一笑,目光微闪。

自然是明白她的小九九的。

可是,不正是这与众不同的狡猾风格,才让他一眼便记住了她吗?

有谁能那样拼死逃生,又有谁能为了逃生不惜抱男人大腿?

还有谁逃生之后还能记得立即有所回赠?

有谁能前一秒帮了你还完情下一秒继续坑你?

她什么都很奇怪,也什么都很有意思。人有意思,笑有意思,心思有意思,连此刻手拐着胳膊肘的奇怪动作也有意思。

让人有一种归属和骄傲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便觉得满足,仿佛这真是他已经结缡多年的妻子,相知相爱,以他为天。

随即他便恢复了平静,前方,漳县上级乔郡的郡守和漳县县令都迎了上来,一脸无奈地给他见礼,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

用郡守和县令的话来说,本地以绣坊为主业,难免竞争激烈,此事起因是皇后寿辰在即,按例漳县这边要献上精绣凤袍,这种荣耀的事情,自然人人争取,几家大型绣坊之间争斗不断,绣娘之间也争斗不断,其中有位绣娘,不知怎的还和江湖中人扯上关系,杀伤了竞争对手,引发了几家大型绣坊之间的械斗。本地几乎所有民户营生都和刺绣有关,家家户户和那些绣娘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一旦闹大,就像滚雪球一样卷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明明只是几个女人之间的事,却引发了全城大乱。

郡守县令急得团团转,原本还想掩着,早点按捺下来就当无事发生,结果事件越演越烈,只得一边向朝廷禀报,一边向乔郡郡尉和漳县县尉两级地方军长官求援。现下去朝廷的信使刚刚出发,去向郡尉县尉求援的还没回来,正是最乱的时辰。

文臻听了不置可否,心想地方官倒把自己摘得干净,但这种事的发生,要么是地方官无能,要么就是心黑。娘娘寿辰献礼这种事,或者公开竞争,或者轮流坐庄,都很好解决,何至于演变成这样。

所以这些人不希望他们进城,保不准还是不想被发现什么。

文臻忽然觉得漳县这个地名耳熟,然后才想起来,这不是天机府所在吗?

司空昱呆的地方。

也是她前几天准备奔往然后被某人半路截回的地方。

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有冲击力,她怎么连这事儿都忘记了。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更有必要去城中了,燕绥会不会迁怒司空昱去把他宰了?

县令还在那喋喋不休地说,言道这些女子实在胆大妄为,居然敢挟持朝廷命官,府衙里一位县丞现在还在她们手里。

文臻问了一下,才知道本地有三大绣庄,分别是天针、化云、巧黼。此次起因是三大绣庄比试绣艺争夺凤袍制作权,本是化云绣庄胜出,随即被巧黼指出化云在比试中作弊,从争吵上升到大打出手,死了那个胜出的绣娘,又伤了天针的一个绣娘,天针也卷入。因为绣庄都是女子,所以向来都雇佣大量打手保护,闹得厉害之后,县衙派人去劝解说合,一位姚县丞自告奋勇,在本地最大的酒楼设宴邀请三方,本来谈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又闹了起来,那个县丞当即被扣下,里头的人七说八说,竟然说这事根源在于绣庄的管理问题,要解散绣庄,退还绣庄和各人的雇佣契书,并结算清楚诸人的工钱,让绣娘自行就业什么的。绣庄主人也在,自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于是天针的绣庄主人被从酒楼推下,当场跌死了,剩下两个绣庄主人还在抵抗,本来这样也是酒楼范围里的事情,谁知道这些绣娘的亲人得知了消息,说是县衙派兵围困酒楼,当即暴动了,现在都快把县衙给推倒了。

文臻越听越觉得这整件事透着奇怪,再看县令郡守说话时频频看唐羡之的表情,心想奇怪这又不是三州之地,这些是朝廷官员不是唐家委派,至于这么小心吗?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当初听说唐家是制造业大鳄,旗下织造作坊遍布全国,漳县的刺绣产业,是不是其实也是唐家遥控管理?

那唐羡之今天来是有目的的了?

那边郡守一脸苦相地说,那位被扣的县丞,身份有些来头。是姚太尉的亲侄子,本来是来历练几年,就要升迁回天京的,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的安全。

文臻听他们絮絮讨论如何调兵,如何包围,是否需要擒贼擒王先寻出主事的,是否要派人再进去谈判,是用射箭还是火攻…听得心下烦躁。

她觉得这事儿有问题,官府应该有很多话没说出来,或者直接就是假话。但她并没有想出头,此刻城中灯火处处,声响杂乱,郡守县令战战栗栗,出个城用了数百人前呼后拥,饶自东张西望,坐立不安,像是生怕被人一箭射死,她只是一介女子,薄有武功,身边唐羡之顶着最亲近的称呼,却敌友难辨,她不想在此时多管闲事。

说话间已经接近酒楼,众人都远远看着,看见酒楼黑沉沉的,只偶尔有一星灯火晃动,想必那些女子怕成为箭的靶子,并不敢点灯。

酒楼挺大,四周已经被郡守府和县衙的衙役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门前空地上有郡守府和县衙的清客谋士在喋喋不休地劝说,但是大抵是对牛弹琴,因为时不时有一些臭鸡蛋砸下来,伴随着女子的嘲笑之声,那些清客倒也敬业,顶着一头的鸡蛋黄,依旧舌灿莲花。

文臻瞧着好笑,此时楼上亮起一抹星火,她下意识抬头一看,朦胧光影里,一张脸一闪而过。

文臻一呆。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张脸稍纵即逝,快得像梦一样,她无法验证,满腹疑虑,听见那边还在试图劝说唐羡之先避开这危险之地,怕这些绣娘的家属等会会冲击包围圈。

她忽然道:“我去试试。”

众人都一怔看她。随即唐羡之立即摇头:“阿臻不可,太危险。”

他忽然换了称呼,但文臻此刻心中满是疑惑,也没有注意,只道:“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我是女人,我去比较方便,也比较好说话。”

她说这话时候,注意看了郡守和县衙的表情,果然见这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闪烁。

随即郡守便道:“文大人。我等非常感谢您的仗义,但此事委实危险异常。这酒楼里虽是绣娘居多,但还有各家绣庄的护卫也在,都是些粗野彪悍汉子,一言不合便要人命的那种。您身份尊贵,莫要轻涉险地。”

“我也是朝廷命官。遇上这种事,可不是论男女,论身份的时候。”文臻一笑,“陛下对我等恩重,我等为人臣子的,自当拼死报效,怎么能缩在人后,只惜己身呢?”

郡守和县令脸一红,县令脸皮薄一点,当即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郡守却随即便笑道:“文大人忠君爱国,真是令人感佩。只是您还是唐家未来的少夫人呢,这事儿还是唐公子定夺吧。”

说完眼睛一眯肚子一腆,不管了。

文臻便笑看唐羡之,不等他说话便悠悠道:“我记得你有次嘲讽燕绥,说他总习惯代表我的意志。”

唐羡之默了一默,无奈地笑了,道:“带个护卫进去如何?”

“不如何。”文臻摇头,“我就是要以柔弱女性身份博得她们接纳,带人感觉就不一样了。”

“之前不是没试图派女说客进入,但是也被拒绝了。而且文大人是朝廷命官,这身份更敏感,她们不会接受的。”县令插嘴。

“我有办法。”文臻只笑盈盈看唐羡之,唐羡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保护好自己。”

“放心。”

文臻心中舒一口气,心想唐仙子就是唐仙子,就是和香菜精不一样,香菜精如果不让她去,说什么道理都没用。

唐羡之善于接纳,也心胸不凡。文臻最欣赏他的,就是明礼知分寸,任何时候不轻视任何人,绝不会在这时候煞风景地来一句有男人在要你女人多什么事。也不会因此害怕人指摘自己缩头乌龟。

他自尊也尊重他人,自信也信任他人。

人间相处,他真是最懂得。

她看了一下自己,请县令安排人找了一套粗布衣服来,又和唐羡之属下要了一些简单的易容工具,也就是能改变肤色的粉,让皮肤看起来粗粝许多,又把刘海剪平,梳下来,遮住了眉头,把眉毛画粗,看起来顿时变成了一个平凡而傻气的小姑娘。

然后她让那些说客加紧劝说,吸引前头的人注意力,按照已经逃出来的酒楼老板的指引,悄悄摸到酒楼的后门。

这种大酒楼,一般都会有个后厨,就在后门的位置。但此刻后门一定有人看守,但她只当不知道,笨手笨脚地翻墙,砰一声落下来。

果然立即就有一个女声,问:“谁?!”

文臻也不理会,捂着膝盖哭唧唧爬起身来,一边丝丝吸气,一边反应迟钝地抬头,看见迎面一个少女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大汉,顿时露出惊恐之色,猛地转身就要攀墙头回去,结果手脚笨拙,爬上去两步,滑下去一步,好比一只努力爬竹竿的蜗牛,姿态之憨拙,惨不忍睹。

大抵燕绥在此处,又要薄唇一掀,说一声,鱼唇的人类又要上当了。

果然那少女噗嗤一声忍俊不禁,连那神色警惕的精悍汉子也放松了神色。

“行了,爬不上去就别爬。说说,你是谁,来干什么?”那少女看她各种笨拙地爬了几次不成功,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将她揪下来。

文臻等的就是这句,可怜兮兮地看着对方,道:“姐姐…姐姐…我是这酒楼厨房的厨娘。先前出事以后,酒楼里的人都逃了,我也跟着跑了,却把今日刚刚结算的上个月的工钱都忘在厨房里了。这这这…我回家拿不出钱来会被继父打的…我在街上转了半天了,不敢回家,也不敢进酒楼,实在没办法…”她向前一扑,抱住那少女的腰,哭道,“不行啊,不拿钱回家,继父会打死我,会卖我进窑子的!姐姐,姐姐,你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看…我拿了钱就走…”

她努力回想自己答应皇帝指婚的那时心情,哭得颇有点情真意切,那少女听着听着,眼眶也红了,似乎想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如意事,唏嘘一声,道:“我们又不是强梁恶盗,都是苦命人,哪有为难你的道理。既如此,你便去后厨,拿了钱就走,不要惊扰了其他人。”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文臻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往他那里一转,他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文臻千恩万谢,在那少女目送下去了厨房,那两人并没有离开,远远地看着她在厨房里的一举一动,文臻在厨房里装模作样翻来翻去,越翻越焦急,“咦…我就搁在那柜子的盘子底下的啊,这是到哪去了…到哪去了…”

她一味傻找,那少女又看不过去,忍不住提醒道:“姑娘,会不会有人趁乱拿走了?”

文臻一呆,傻了一会,一拍脑袋,恍然道:“一定是大绥子!大绥子最缺德混账了!我藏钱的时候他就在厨房,一定有偷看!跑出去的时候见我忘记了就顺手摸走了!这杀千刀的大绥子!”

…燕绥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还是回去吧。不然前头的姐姐们发现,我也护不住你。”

文臻急得团团乱转,“哎呀不行啊我不能空手回家啊!”

那少女想了想又道:“酒楼现在没有主人。要么你拿些值钱的物事回去变卖了交差。”

文臻正色道:“不行!那和偷盗有什么区别!虽然大绥子偷了我的东西,但是我如果也做这样的事,那不是和他是一样的人了!”

…燕绥又打了个喷嚏,愕然望天…

那少女肃然起敬,顿时对她态度又好了三分,当真也替她愁起来,正在皱眉思索,文臻忽然眼睛一亮道:“哎,继父最爱酒,最好吃。今日酒楼里这许多食材,不做就浪费了。我给他做几样好菜,带壶酒回去,他吃得高兴,也就不怪我了!”

那少女听着也觉得可行,听见好菜,肚子也咕噜了一声,急忙掩饰地走出去,又嘱咐文臻不要动静太大。

文臻一听那声咕噜,就知道今日有戏了。

她问过这些人的进入酒楼至今的时辰,这些人进入酒楼就开始闹事,至今已经有近一日,这种时候想必也没心思吃什么东西,都在饥饿状态。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的时候,也是人最放松的时候,很自然就会谈天说地,自然避不开当前的话题。

而放松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是最真实可信的。

郡守县令说的话,她可没打算听,要听,就听绣娘说。

刚才她在厨房已经顺便看了食材,海边城池,还是海鲜水产最多,原料十分新鲜,品质极好,她看着就手痒。

时间关系,也不好太讲究,比如佛跳墙这种需要时间的菜,不然一定要她们吃的跳下酒楼束手就擒。

选了一条上好的草鱼做酸菜鱼。再选一条说不出名字,但是脂肪肥美丰厚的大白鱼做烤鱼,这种烤鱼不是那种火上烤野餐的寒酸烤鱼,而是沿袭现代重庆万州的烤鱼的做法,经过腌、烤、炖三种烹制方法,烤出来的鱼外皮及鱼骨焦脆,鱼肉则保持鲜嫩,再配上调料,非常入味。

选一条肥厚的鳗鱼,做鳗鱼饭。

对虾则做千丝万缕凤尾虾。虾仁则做宫保虾球。鲍鱼则做鲍汁捞饭。

鱿鱼以青椒豆芽茄片大火快炒,取其脆嫩嚼劲,青白紫相间,颜色清鲜。

花蛤则用来炖蛋,这批花蛤个大肥嫩,一热壳都完美张开。

螺蛳则做酱香口味,湛湛醇厚,汁水奇鲜。

再来个蒜蓉粉丝蒸青口。选最好最肥的青口,海鲜最为常见也最为经典的做法。

汤则来了个海鲜大杂烩,将剩余的大小海鲜一锅烩豆腐白菜。鲜掉了眉毛最起码。

文臻在厨房里向来可谓神,快捷轻巧变化万千,一双手忙得都快出叠影,锅碗瓢盆的节奏快而不乱。

各种不同的香气一阵阵弥散而出,远远站着的两人原本是过来想提醒一下,味道太浓郁容易引来人,结果靠近了越发抵受不住,不由自主便闻着那香气自己臆想着吃了三碗饭,都没注意到一阵阵楼梯乱响步声杂沓,等到惊醒觉得这实在阵仗太大的时候,才发现后厨门口包括整个楼梯上都站满了人。

所有人狐朦一样伸出脖子,虽然表情各异,但看起来随时都在准备发出土拨鼠尖叫。

尤其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得甚嚣尘上,几乎能够合奏一曲破阵曲。

到这个时候,那少女也觉得不对劲了,脸色发白地看着文臻,文臻却专心致志,炒好一个菜,锅铲敲敲锅边,笑吟吟抬起头来。

她一眼就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没有她先前看见的那张脸。

然后她好像才发现那么多人,受到惊吓般,手中锅铲都掉在了地上。

众人原本觉得她有问题,此刻又被迷惑,毕竟那演技不是盖的。

文臻张口结舌地问那少女;“姐姐,这这…怎么会这么多人…”

那少女茫然地看着她——我总不能说大家还饿着肚子,都是被你炒菜的香气吸引过来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楼梯上有个皮肤蜡黄的女子不客气地发问。

“我我我…我是这酒楼的厨娘啊…平常酒楼的菜都是我烧的啊…”

文臻来之前就打听过了,这酒楼在本地很是有名,也是做得一手的好海菜。

“我怎么记得这酒楼最有名的厨子是个男子?”另一人神情狐疑。

“孙大厨是男子,向来负责大菜,店面招待也是他,我是女子,一般都在后面下厨…”文臻低头,泫然欲泣。

众人倒也有点理解,毕竟男权社会,女厨子总是不那么受欢迎,做幕后英雄的多了是。

那少女便把她刚才的理由说给众人听,女子总是心肠柔软,气氛便好了一些。文臻又惊惶地道:“那我这菜,先给各位姐姐尝尝吧,反正东西还多呢,姐姐们吃饱了,我再做了带回家也一样。”

这提议一出,众人都觉得嘴里立即分泌出大量口水,便有人上来试毒,文臻一边一脸茫然做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状,一边想这群人里面果然有江湖人士,不然那一群绣娘是不会懂这些的。

那少女忍不住道:“这菜没问题,我刚才一直瞧着她,而且她一边做菜一边自己吃…”

众人依旧试了,确定无毒,文臻的菜又一道道出来,当下再也抵受不住,便纷纷涌入厨房,找了碗筷自行来吃,楼梯上一时坐满了人。

有人便道:“袖娘呢?唤袖娘大姐来吃饭,啊啊这烤鱼真是口味独特!”

另一人道:“袖娘看守着那几个混账,又有客人要接待,谁去换她一下,啊这鱼里面的酸菜真好吃,就着这酸菜我能吃三碗饭!”

众人都在纷纷埋头吃饭,没人接话,最后还是那个守后门的少女上去了。文臻一边烧菜一边想,这位袖娘,想必就是此次闹事的灵魂人物了。

看这批绣娘,身上穿的制式衣裙都不一样,确实都出自三大绣坊,但互相之间神情熟悉,态度团结,所谓的争斗杀人在哪里?

不一会儿,步声响起,一人笑道:“哎哟喂,这都吃上了,哪来的好吃的?”说着探头向下看。

文臻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媚意玲珑的脸。

脸是陌生的,但没来由地觉得眼睛很熟悉,还觉得声音很熟悉,而且就在最近看见过。

那袖娘手里还拿着个面具,在手中颠着玩,文臻看着眼熟,意念里把那面具往这女子脸上一套。

然后起了一身白毛汗。

是那个钟情唐羡之,定瑶城摆摊三问情的女子!

第一百章 喜当爹

码头栈板在熊熊燃烧。

燕绥此次乘坐的是大船,无法接近岸边,栈道一烧,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对燕绥来说这也不是问题,扔出几个果子,踩着潇潇洒洒过了岸。

其余人没他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绥自然也不会等他们,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楼附近,此时为了不给里头的人造成压力给文臻带来危险,郡守县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还有唐羡之都已经撤走,隐在附近的民居中继续监视。

燕绥到酒楼之前,只看见门口的酒旗飘舞,上头一行字鲜明。

“伊人独闯虎穴,阁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飘,待他看清字样后,忽然化为灰尘散去。

燕绥在酒楼前停住脚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唐羡之告诉他文臻进去了,那么他此刻要进去,就很可能给文臻带来危险。

若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闯,乖乖退去。

又一阳谋攻心。

燕绥立在风里,看酒楼星火连闪,默默停住了脚步。

酒楼里,文臻和方袖客对视。

文臻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原本两个计划几乎瞬间便都崩盘。

她原本打算根据酒楼里人的人品情况,启动计划一或者二。计划一是如果确实如县令所说,这就是一群性情恶劣的母老虎,那么她下毒,干翻这一群人。

计划二是如果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么她的饭就没有任何问题,吃饭的时候人会放松,她对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据大家透露出来的信息,决定要不要帮忙,以及帮忙到什么程度。

而且她还要找一个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现瞬间夭折计划一二,然后她也在瞬间内做出了计划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个某人。

楼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着她,瞧着这个快要被当面拆穿却还面不改色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依旧一脸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点难熬的静寂。

然后她忽然笑了。

道:“哪里来的小厨娘,烧菜这么香!”

文臻的心脏砰一声落回胸腔,随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来。

这袖娘明明认出她了,为什么没有揭穿?

那袖娘却已经纷纷和众人打招呼,接过众人递过来的饭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众人似乎对她十分亲昵尊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和她叽叽呱呱谈这小厨娘厨艺了得,向她介绍哪道菜更好吃,一边说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这个,一心二用,一边在厨房继续大展身手,一边竖着耳朵听。

“好像县令的人撤走了哎!说客也不见了!”

“就把咱们晾这儿了?”

“不会的,照我看,说不定是军队快要到了,所以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们怎么办?他们不管姚县丞和云老板刘老板了吗?袖娘,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专心炒菜头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凤尾虾再给我一个…能怎么回事,他们找到救援了呗。”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个面容冷峻的女子便问。

“管它救援在哪,今儿个不答应我们要求,就一个个推下去。从刘贼开始!这老混账,这么多年盘剥了我们多少钱?签的契书藏陷阱,十年已经不短,居然还会自动转成终身;说好的按等级定绣品价格分成,结果统统定成丙等,给皇后绣凤袍的手艺,定成丙等!没有休假,不能生病,请假就扣钱,休多了还会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还要做两份账本,再加上那许多扣钱名目!没日没夜累死累活,手快残了,眼睛快熬瞎了,每个月拿那几个钱,不够看病!都不用他们发善心,但凡银子按规矩按时给,月娘那妹妹,都不至于死那么早!”

一个年轻妇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闻言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就月娘那技艺,放在天京,大户人家抢着要!上次那个天京客商怎么说的?月娘的一个乱针绣帕子,卖到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天啊,月娘在这里,三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啊,那些我们挣的白花花的银子啊,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去了绣庄庄主的口袋里,去了县太爷和郡守的宦囊里,去了唐家的金库里!”

“这些黑心肠丧了八辈子德的老爷们,看咱们不想争取绣凤袍,便拿奖励来骗咱们,搞什么比试。到头来坑了咱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