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他就可以拿到真真手里的试题,一路顺遂,连中三元,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了!
要不要牢记真真的嘱咐,不能说昨晚的事,刚才爹娘吓得要死的时候,他就恨不得把真相说出来抱他们转圈圈了!
“老头子你还真信闻真真活了啊,怎么可能,那晚可是我把她从…”
“闭嘴!”
“阿尚,”刘老汉不理婆娘,正色嘱咐儿子,“看这模样,可能真真真的没事,那最好不过,经过这一闹,真真必然得上京,回头你和你娘给她赔个礼…”
“啥啥?给那小蹄子赔礼?老头子你发的什么昏!”
“…把她哄回转了,再认个干亲吧。”
刘婶不说话了,撑着下巴,掂量一下,点点头。
“爹,”刘尚鼻音浓重地道,“不用认干亲吧,我娶她…”
“你发的什么昏!闻真真肯定要上京的,你要跟王爷抢人吗!”
刘尚昨晚没想那么多,此刻一想也是,跟真真是注定是没缘分了,虽然有点可惜没了旺旺大礼包,但是只要试题能到手,做了状元,到时候房师们说不定争着把女儿嫁他,那不是更好?
至于真真,哄着点就是,以后进了王府,也是贵人了,不亏她。
刘婶又有些担忧,“不过前晚那样,她会不会…”
“你懂个屁,什么这样那样?咱们怎样她了?不就是她夜半过来我们怕于理不合没开门嘛,你被砸破头也没怪她,后来发生的事我们不知道!”
“她娘一定会骂吧…”刘尚有点怵闻大娘。
“怕啥,那丫头最喜欢你了,耳根子又软,哪次你说几句好话,她不就听了?她娘虽然泼辣,也拗不过她性子,”刘老汉语重心长,“那丫头马上就是王府贵人,你做了她契兄,又有旧情在,还怕她不提携你?”
刘尚挺挺胸,自己也觉得得意,“那倒是,真真最听我的话了!”又信心满满地给他爹娘打气,“爹,娘,你们放心好了,真真不会怪我的,而且,我以后要中状元的!到时候,你们有的是荣华富贵享!”
刘老汉满意地点点头,一脸认可,父子二人越想越得劲,大步向前去了,刘婶慢吞吞在后面走着,垂着头。
“想想总不那么得劲儿…”她搓了搓胳膊,“明明那晚取下来的时候,都冻硬了的…”
第九章 有美一人,十分难搞
文臻此刻正在厨房里煎炒烹炸。
闻大娘买菜,自然是普通鱼肉菜蔬,文臻考虑到闻真真不善下厨,也就没敢拿出十分手艺,饶是如此,香气也惊动了左邻右舍。
李官差比预期还早地来赴宴,顺便还带来了县丞和师爷,他自己是衙役班头,都是县衙里叫得上字号的人物。
王县丞形容颇有些枯槁,黑眼圈重得可以直接扮鬼,他过来的时候,颇有些不情愿,以他的身份,来这小巷吃寻常人家的宴席,未免太掉价了些,但经不住老友死拉硬拽,因此在院子里小方桌前坐下的时候,脸色微黑。
“大人,”李官差附在他耳边道,“卑下知道您在愁什么,不就是住在府衙的那位难伺候吗,据说很挑嘴?放心,您今天吃过这一顿,就会知道之前的心都是白操了。”
“你错了,”王县丞重重叹气,“那位并不是挑嘴,只是要找名厨,真正挑嘴的,你还没见过呢。”
“怎么,听说又来了一位贵客…”
“天杀的,谁知道吹的哪门子邪风,咱们这小小地界儿,一下子跑来两尊神!”王县丞悲愤向天,脱下帽子,把头顶越发稀疏的发拨了又拨,勉强去遮正中光溜溜的一片,“你瞧瞧我这头发,我这头发!定王来的时候还勉强能盖住,宜王来了,直接就掉光了!”
涉及到两位贵人,李官差也不敢评说,只嘿嘿笑着,王县丞也知道这番话不妥,苦着脸不说了,然而想着那一个比一个难缠的两位,只觉得嘴里泛苦,连吃饭的兴致都没了,站起身要走,“我先走了,还有许多事儿。”
“别啊大人,再忙,饭还是要吃的。”
“这平头百姓家,能有什么好饭?不吃了不吃了,老李你也是,这种地方的东西也吃得下,你要是最近缺油水,改明儿我请你醉丰楼搓一顿。”
王县丞要走,李官差急忙挽留,正拉扯间厨间的帘子挂起,浓香几乎刹那便冲入两人鼻端,两人动作都一停。
“闻着倒是不错。”王县丞虽是赞许,依旧带几分不以为然神色,不过终究是就势坐下了。
桌上几位有头脸的乡老里正,急忙给几位大人斟酒,然而当菜鱼贯上来,那一壶酒,就再也无人问津。
一碗肉挂了金红琥珀琉璃浆,入口外脆里嫩,酸甜多汁;一道辨不出荤素的菜同样玉色透明,晶莹闪光,轻轻一夹,竟然拉出无数金丝;猪蹄汤色呈乳白,蹄花如玉,入口腴烂粘牙,里头的青笋浮沉如舟,黄豆饱满可爱,入口一抿便化,只余浸润肉汁后的微微豆香。
更不要说瓦罐烧肉金红油亮,干丝青蒿脆嫩清鲜,蒜苗腊肉如绿玉红瑙,腊肉片片透明微卷,
最后上了一锅集市上廉价的杂鱼,先炸后炖,熬出多种河鲜交织的醇厚滋味,配上在锅边贴熟的碱面馍,贴锅的馍因为重力作用,一面厚一面薄,薄底被热锅烤得金黄焦脆,微黄的馍面浸入浓厚的鱼汤,脆的香,软的鲜,众人的筷子落下如雨,吃的太急,总担心一不小心就会咬掉舌头。
王县丞菜一入口,便是一呆,怔愣半晌,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众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失心疯,尤其见他那一霎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狂喜到迸发无限光彩,便好像忽然得了救赎。
感觉他一边吃一边似要流泪了,众人慌忙低头不敢看,再说也没时间看——不快一点,眨眼菜就没了。
杂鱼锅贴上来后,众人依旧礼让王县丞先,王县丞取了一个锅贴,刚嚼了两口,忽然把筷子一丢,端起锅就走!
众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锅贴飞了!
“哎大人!”李官差跳起来追,哪里追得上,眼看王县丞步子飞快,稳稳端着一锅汤,眨眼就不见了。
文臻出来时就看见这一幕,有点傻眼,见过抢吃的,没见过这样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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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的万物,都应该是齐整的,横平竖直,两两相对,如此才能算上美,如此才能让我心里美。”
三月的春风向来是柔和的,说话的声音也颇为动听,让人想起风暖游烟,碧水蓝湖,所有华美又沉柔的一切。
说话的人在下棋,对弈却无人。
春风在画舫亭阁的檐角间盘旋,逗弄垂挂的金铃琳琅作响,铃下束纱飘荡,纱中人影朦胧。依稀看来是男子的背影,颀长,秀致,姿态轻懒。
棋子敲击棋盘叮叮作响,左边黑子黑压压,右边白子白花花。
左边拼出个月亮,右边就不能是太阳。
修长手指一阵拨弄,调整好了最细微的角度,务必保证黑白月亮横看竖看歪看下看都绝对一模一样,才满意地停下。
一个小厮跪行而来,小心翼翼地托起棋盘,再一步步挪出去。
船身晃荡,托棋盘的手很稳,不敢不稳,弄散一颗,小命不保。
男子转头看看空荡荡的江面,百无聊赖地叹口气。
“好饿啊…”
男子起身,穿过同样盘子盛着的两两相对的赤色的乳猪,橙色的鱼柳,黄色的油淋鸡,绿色的胡瓜…
面对空荡荡的江水,再次寂寞地摸摸肚子,“饿啊…饿到想吃棋子…”
岸上侍从两三人,束手而立,整齐排列,无人搭话。
搭什么啊?
寂寞个鸟啊?
江上为什么这么空荡荡,殿下你心里没点…数?
饿到想吃棋子?你倒是吃啊?
到哪哪都摆满食物偏偏到处喊饿你是在向所有人暗示我们把你的鸡都偷吃了吗?
你肯吃我愿意天天请你吃鸡啊!
“饿得…”男子轻叹,抚摸肚子,“心情不好啊…”
随从们眼前一黑。
来了!
又来了!
今天打算干什么?
是潜入河底挖春天不存在的藕,还是跳上楼船要借人家的桨打肉丸?
是要这江上所有画舫的卖笑女一起去河滩找野鸭蛋,还是要求龟公下河捞乌龟,还得和龟公长一模一样的乌龟?
呵呵,你倒是瞧瞧,这江上还有人吗?
还有吗?啊?
三天前听说你来,都跑了啊跑了!啊!
人家倾江你清江啊!
悲愤啊,悲愤。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五岁成赋的才华呢?七岁理政的智慧呢?十岁舌战群使的凌厉呢?十二岁征战沙场的英武呢?
都成了乌龟肚子里的野鸭蛋了吗?
既然是公认的东堂皇族朝堂第一人,那就做点第一人该做的事啊,比如争争权,夺夺位,杀杀反对派,整整好兄弟,不好吗?
怎么就忽然开始不爱吃东西,然后就不吃东西,然后所有的岁月都纠结在找东西吃——不好吃——再找东西吃——不好吃的死循环里了呢?
偶尔吃饱了几顿心情好,不是死二哥就是死八弟,由此类推,顿顿都吃饱的话,天下早就太平了。
到时候就有全天下的人为他的神经和挑食操心了。
兄弟们肩上的担子也就可以轻一轻了。
啊,老天,为了拯救东堂以及…我们,快点降下一个能让他吃下东西的人吧!
或者,降下一个能毒死他的人,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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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有没有听见随从们的祷告,无人知晓。
锦衣男子倒似乎听见了他们心声,眼眸一转,笑意一抹。
风一般的淡渺笑意,那风里却流散着琉璃花瓣,水晶波光。
随从们急忙正色低头。
瞧不得啊瞧不得,笑起来更加瞧不得,只觉得诗经里写过的那许多描写男子美好的语句,在这样的容光面前似乎也略显苍白。
所谓如玉如琢,瑰姿艳逸,不过如是。
春光于其前逊色三分。
夏日的明媚不及他流转的眼风。
对着秋日高天之下的碧树想起他的姿态。
最后发现一冬无雪。
只因他肌肤比雪更洁。
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啊…诗赋本应为他而生。
为什么最后每个人都只想骂娘?
东堂遭受背后口舌业孽最重的女性,应该就是德妃娘娘了吧!
燕绥瞟一眼这一排愚钝的人类,用指甲盖想都知道他们心里在给自己老娘点香,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也挺喜欢点的。
宜王殿下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仁慈的主子,允许属下在遭受各种非人压迫之后进行适当的发泄,不允许也没办法——这是他换过的第十三支随身侍从队伍了。再换下去,可能就要轮到掖庭宫倒夜香的太监了。
岸边停着他的那辆马车,又彻底整修过一次,白底镶金越发闪亮,拉车的骏马都一色雪白,浑身上下都述说着两个字:骚包。
当然这不是他的亲王制式马车,这只是一个二世祖,重金打造了这么一辆车,第一次使用,在大街上策马过于奔放,正好被燕绥看见了。
其实奔放也没什么,撞坏了摊贩的摊子也没什么,撞倒了老人也没什么,但是这车子居然敢左右两边挂着的金箔打制的灯饰花纹不一样?
这么可怕的事情自然要阻止,然后宜王殿下便征了这辆马车,顺便把灯饰拔了,内饰换了,拉车的白马身上的杂毛比较难办,侍从们花了三天的功夫才把杂毛拔尽。
昨天晚上又出了点岔子,所以侍从们又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重新换坐垫、把绸帘换竹丝帘,换桌子,整辆马车从里到外细细清洗,要保证完全没有一点点红色粉末。
本来这种出了岔子的马车是直接弃用的,偏偏之前用的马车长久行路轴承有点歪,修了之后也不能完全恢复到原状,殿下不肯再用,就只能先拖回天京,而这小地方,一时也没有符合燕绥要求的马车,毕竟殿下用的东西,想要规整得达到他的要求,都要经过最起码一个月以上的每个细节的调整。
今天侍从们尤其感觉到心累——毕竟要伺候一个平时就很麻烦昨夜洗了一夜澡更加麻烦的主子,难度那是呈十倍增加。
据昨夜伺候主子洗澡的人偷偷说,第一次端出去的水里,有一种红色粉末。
众人瞠目结舌——这位连头发丝都恨不得时时擦拭不留尘埃,怎么会允许身上沾粉的?
难怪主子今天虽然还在笑,但笑得阴嗖嗖的。
侍从们已经一动不动对称着站了大半天,目前唯一的期望就是之前说过今天打算回京来着。
然而接下来燕绥宣布的消息,让所有人内心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把他脚下的踏板抽掉,让他掉进河里,再按在他脑袋上一个时辰。
燕绥表示:一个好主子要懂得体谅尊重下人的付出,看在侍从们拔毛洗粉辛苦的份上,燕绥决定在这个离京城三百里的小镇,再呆两天。
第十章 有美一人,多智近妖
燕绥打算在这鸟不生蛋的小地方多留两天。
至于本县本府的所有官员,会不会因此多上吊几个,关他何事?
燕绥立在踏板上,任分外猛烈的江风吹举衣袂。
今天衣衫分外宽大,很衬这江这风,一言不合,便喜提谪仙风采。
然而他内心毫无波动,还有点想发火。
原因无他,都是裤裆惹得祸。
昨晚裤裆是重灾区,他不得不细细地洗了一整夜,每个角落都不敢放过,按说早就清理彻底了,可他总觉得某处褶皱或者角落里,还悄悄隐藏着那种红色的小恶魔,鲜艳的、火辣的、无处不在的、像无数个红色的小鞭炮,时不时便BIU一声发射,炸起满身疙瘩,炸出蛋蛋的忧伤。
所以今天的袍子开衩,今天的犊鼻裤开口巨大,漏进浩荡的江风,那画面,他不愿想。
从昨夜到今天,他的全部精神都被那红色粉末骚扰,越发没了胃口,可是不吃饭会饿,饿了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得排解,排解就得找事做,前几日德安府所有衙门里的积年卷宗,涉及征税、刑狱、户籍、文书档案、劝农稼穑、赈灾济贫…等等所有事务,都被记性极好又过目不忘的宜王殿下翻了个底儿掉,本来准备到此为止,今儿想想还是再翻一遍吧。
第一次翻,府衙上吊了两个,第二次,县衙又跳河了两个,今天是第三次。
一大队远远等在岸边的官员看他上岸,赶紧列队过来,在马车前垂手排成两排。德安知府将一大叠卷宗恭恭敬敬亲自捧上,垂头退回。这不热的天气,所有人低垂的鼻尖,都隐隐有汗。
燕绥并没有接,自有侍从上前翻开,哗啦啦一阵翻,燕绥抚着肚子,叉着腿,似看非看,忽然道:“停。”
所有人顿时面如死灰。
“…永裕十一年呈上勾决死囚三人,其中一人当街杀人,因为杀死的是地方附营士兵,所以从重论罪,秋后处斩,其名张二勇,德安府长缨县青田村人。”燕绥看着天边,那雪白雪白的云,似上好的酥酪…呕,好恶心。
“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青田村的张二勇,曾经于永裕七年被县衙表彰,以嘉奖其纯孝好善,妻丧后独自照料岳父母,数十年如一日,本王还记得,卷宗中如此描绘:其人以不足六尺之身,晨兴夜寐,承星履草,奉养泰山,十载如一。真是令人感动啊…
“是啊是啊。”众人频频点头。
“倒是那个被杀的,身高八尺,据说在附营也以勇武著称,曾单身对战力挑十人,获‘彪’称号。瞧瞧,也挺可惜啊…”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所以本王想请教各位贤能,一个长年辛劳身材矮小的农人,是如何杀死一个长年征战边关,高大勇武非常的附营士兵的?”
“是啊…啊?”
“这这…是当时那个士兵酒醉…”知府开始抹汗。
“永裕十一年秋,德安府附营总统领由邱同暂代三个月,邱同是神将林擎的亲信之一,以严厉苛刻著称,在他军中,别说擅自饮酒,就是多闻一口酒气,都可能被处死,”燕绥还在盯着那块恶心的“酥酪”——多恶心一会,说不定就不觉得饿了…“看来本王得代那位士兵感谢德知府,谢你在他身死多年后,还如此高看他的武勇和胆气。”
德安府知府并不姓德,但绝不敢就这个姓和随口乱称呼的宜王殿下较真,他两条腿已经向面条逼近——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三天前无数厚达一尺卷宗里一笔带过的一个名字一段话他记得清清楚楚,连六年前一个小府县临时代理三个月的营统领也记得!
“这这…这是下官前任办结的卷宗…”
“案件前一年冬发生,当春季办结,德知府你当年秋季履新此地,但这个卷宗因为曾被中州路打回耽搁数月,所以本应春结的案件成了秋结,如果本王没算错的话,待勾名单上的签名,应该是你哦德知府。”
“殿下!”德安知府噗通跪了。
他身后噗噗连声,顿时全部矮了。
“这就跪了?”燕绥惊讶,“跪太早了啊,万一跪下就没机会起来,膝盖岂不是要坏,嗯,派人先去寻跌打大夫,赶紧的。”
一个侍从立即去寻。殿下可不是开玩笑,殿下从来不开玩笑,谁要把他的玩笑当玩笑,自己下辈子一定会是最大的一个玩笑。
燕绥叹息一声——真的跪太早了啊。
卷宗哗啦啦地翻。
“永裕十三年德安府当年赋税,户口三十一万,人口一百七十八万,田赋:米六十六万石,麦二十一万石,丝九百一十斤,棉十五万斤,布三万匹,户口钞两百九十一万贯,杂课钞两百四十三万贯,盐课六万一千引,茶课两万七千斤,军屯粮食九万石,减免税粮五万石,按说你德安府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当属富庶之地,这田赋虽不算少,和你德安这处宝地比起来,却似差了些。”
“殿下…殿下容禀…是因为德安有两县临海,且那两处海域风急浪大,数年前更曾发生过风浪噬人事件,时日久了,当地的土地也多半成了盐碱地,作物难活,是以…是以数年前,便将当地田亩及其余赋项,按五中取一计算…”
“数年前,哪一年啊?”
被击中要害的德安知府,这下连肩膀都软了。
“永…永裕十二年…”
“就说是你刚上任那年不就成了?”
“…”
“全县都是盐碱地啊,养不活呢,”燕绥指尖嫌弃地点点卷册,“按说这样的县,人丁应该居于德安府后列,为何五年来,人丁增长及佣工人数,反而远超其余诸县?”
“…”
“本王记得前几日看的那本本地修筑类项卷宗中,好像提到临海县最近五年内新修官道两条,拨钱三十万贯。道路修得极好,和中州府连接,可直达京都——临海僻县,盐碱陋地,诸般作物都因产出少而减免税赋,修这两条平整好走的路,临海有什么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运送呢?”
语调好奇,好似真在询问。
四面却似被霜雪冻住,温度都下降几分,寂静如死,令人窒息。
“…没有作物产出的地方,专门修一条路运什么呢?”燕绥的声音飘飘荡荡,带着笑意,听在众人耳中,却滚滚似惊雷,“…盐碱吗?”
死寂良久,才被皮肉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击破。
德安知府趴在地上,砰砰砰磕头,声音呜咽,“殿殿殿下您杀了我吧…求您别再问了啊…”
不能问,不能问啊,再问,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担得起的了。
天家的沉沉霾云,笼罩在他这样小人物的头顶,随便谁劈一道雷霆,他粉身碎骨也不够抵。
怕什么,偏来什么,故意捧出大堆卷宗,任谁看见这些数字都要头晕。谁知道这皇族瘟神一排数字就能看出问题,谁知道他瞟都没仔细瞟的那些山一样高的浩瀚卷帙,居然都被他记在心里,像翻手头书一般,轻松拈来,一一对应,万物魑魅,无所遁形。
传闻里的东堂皇族第一人,真是,可怕得难以言说啊…
“不问就不问呗,”燕绥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瞟一眼另一本卷宗,“比如永裕十四年的祭祀河神大典,所费远超前后三年,这个我就不问你了;比如十五年冬的雪灾大赈,我怎么记得那一年冬青州府报称暖冬多雨,以至于疫病横行…奇了怪了,我们东堂也没大到上接东海下承昆仑,青州和你德安府相距不过百里,天时相差竟至如此,你德安府当真神奇得很。当然这个我也不问你了。”
德安知府嘴里咕咕哝哝,听不出是在哭泣还是在谢恩。
“…要问也得问总是发生这种稀奇事儿的临海县啊,”燕绥的眼风,忽然就飘到了人群中另一个人身上,“临海县,在想什么呢?”
人群中跪着的那个人,不过三十许年纪,相貌颇为英俊,跪在那姿态也和众人不同,脊背挺直,目光烁烁,此时忽然被燕绥点到,也并不惊慌,不急不忙地道,“回禀三殿下,下官不叫临海县,下官姓谢,名折枝。”
众人死死垂着头,膝盖不动声色挪啊挪——离他远一点!罪魁祸首还敢这么和宜王殿下说话,找死也不带这样的。
唯有知道一点内情的德安知府,将脸越发紧地贴着地面,只觉得嘴里苦涩如黄连,一层层泛上来。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说到根子都是一家子,怎么总咬得乌眼鸡一样呢。
“蝎子蛰啊,”燕绥看起来脾气好得很,语气近乎温柔了,“方才这些,有话要和我说吗?”
“下官没有话,因为这本就不是别人的事。”谢折枝磕个头,挺起腰道,“下官倒有几句别的话,得带给殿下:德安远僻,朝中不靖,三殿下宜早日归京矣。”
几乎立刻,四周的氛围就变了。
燕绥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怒,只是脸色稍稍淡了一些,日光斜斜镀上他线条精致的下颌,因为皮肤太白,远远望去弧光冷辉,让人想起冬夜坠在薄云边缘的月。
他同样玉白晶莹的手指,似乎在无意识地掐着空气,轻轻一弹,又一弹。
四面的草忽然开始疯长,片刻间蹿起数尺长,一群人跪在草丛里,一个个头上绿油油。
这下所有人都和德安知府一样,把脑袋埋在了泥巴里,撅成一排的屁股,日光下似一排颜色各异的拴马桩。
一应侍从们都不动声色向后挪了挪,以免等会被谁的血溅脏了靴。
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如弓弦一般绷紧的死一般的寂静中。
忽然却有踏踏的步声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此刻杀气隐隐的力场。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第十一章 真香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那玩意…是锅?
众人看见今日休沐的王县丞竟然跑了过来,一时又感激又惊诧,感激他这时候出现也算暂时转移了瘟神的注意力,惊诧他为何如此作死,生路不要偏寻死门?
王县丞却没发现此刻诡异的气氛,为了保证锅热食物风味不失,他将锅连盖抱在怀里一路快跑,又要小心汤汁不要洒了,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众人怔怔看着,直到他快跑到燕绥面前,侍从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拦,当先一人喝道:“不明之物不可奉至殿下身前!”劈手便打掉了锅盖。
盖子一开,一股香气蹿起,鲜而微辣,激得人浑身一颤。
侍从们又是一怔,当先一人怒喝道:“什么腌臜东西,赶紧滚下去…”
原本已经背过身去的燕绥忽然道:“拿来。”
侍从们手一松,王县丞已经蹬蹬蹬过去,半跪着将锅子往头顶一送,“殿下,请尝此乡野之味!”
燕绥转身一瞟,难得地怔了怔。
其余人也看见那锅里的东西,顿时觉得后背出了一身汗。
这都啥东西啊!
形状不规则的馍馍也罢了,怎么还有把杂鱼小虾小蟹一起炖的?鱼什么品种都有,黑的白的红的青的,长不过筷子,短的只有手指长,虾子也是胖瘦不一,还有几个圆圆的孩子掌心般大的蟹…这、这是给猫吃的吧?
这卖相别说和宫里那些美不胜收的摆盘比了,普通人家烧个鱼切个肉还讲究整齐方正呢。
不过这香味…倒是挺蹿的…众人忍不住翕动鼻子。
燕绥瞧着锅里,对于他这样不对称不能活的人来讲,这一锅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太可怕了,唯一可取的也就是锅边贴的饼子倒是两两相对,大小如一,但这也不能让他放弃原则去吃这么可怕的东西,哪怕确实有点香…嗯…不错。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燕绥手上只剩半个的饼子…
金黄脆翘的薄底在齿尖碎裂的声音清脆,厚实的那一面吸饱了汤汁则是另一种醇厚绵长的鲜美,刚出水的河鲜,哪怕一条手指长小鱼,也能绽放出属于天时和甜水的肥美,这许多种滋味不同的出水鲜荟萃一锅,提炼出的便是令人神魂俱醉的佳味。
一个饼子不见了,这个饼子对称的饼子也不见了,香气于唇齿间迤逦因而越发撩人,四面有些骚动。
侍从们想哭——他们多久没看见殿下这样完整地吃完一样东西了啊!
感觉好像天都亮了一些似呢!
王县丞手举酸了,心却雀跃得想要飞。
燕绥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他还处在嫌弃的情绪中——这都什么厨艺啊,鱼不能整齐排列吗?口味各异的鱼怎么能这样胡乱堆在一起?对得住这鱼的鲜嫩柔美汤稠汁厚吗?还有这饼子,揉面的手艺既然炉火纯青,把饼子做得筋道柔韧面香十足,为什么就不能做成浑圆或者正方?弄得他简直不知道该在哪下第一口的好…
在绵绵不绝的腹诽当中。
六块饼子神奇地消失了。
一旁侍从捧着的白绢上,多了一堆鱼骨虾壳螃蟹盖。
燕绥再次伸手的时候发现饼子没了,他的手在锅上空顿了顿,抚抚肚子,满足又不快地长叹了一声。
“谁做的?”
王县丞急忙道:“是民女闻…”
燕绥摆了摆手,王县丞立即停住。
跟了他一路的侍从悄悄瞟他——这位主子此刻心情想必比较复杂,既有对那厨子的赞赏又有恼恨,正常情况下饭烧成这难看样赐他个鹤顶红也是应该,偏偏味道好让他饱了腹,再要杀就显得有点不那么硬气,所以干脆不问了。
“下回再烧成这样…”燕绥摇摇头,转身走人。
侍从们赶紧端着锅跟上,心想那厨子下回还是别碰见这位主儿的好。
就让他快点饿死算了。
侍从走之前对跪满一地的人也随意挥了挥手。
算你们命好。
主子吃饱了,心情好了,终于肯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了。
满地的人看着那一行人重新登船,都呼出一口长气,浑身没骨头似的瘫软下来,王县丞身子一软,整个人跪坐在地。
德安知府连滚带爬地冲到王县丞身边,一把抱住他。
“这菜谁烧的?快请来!重金!厚礼!八抬大轿,延为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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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家小院里,此刻还在热腾腾地聚餐。并不知道少掉的那一道菜,救了本县父母一条老命。
大门前忽然站下了几个人,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声音一静。
刘婶一家来了。
“真真!”刘婶一眼看见文臻,脸上肌肉不能自控地抖了一下,随即堆出一脸惊喜的笑,只是声音还有些颤,“你果然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一把拉住文臻的手,上下摸索,“真真,前儿晚上,咱们都是误会,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怕那个时辰你去找我们,给贵人知道,给你带来麻烦…来来,”她把刘尚往文臻方向推,“这里闲人多,你们两个屋里说,阿尚,还不去好好给真真赔个礼!”
“哪来的聒噪的老鸦,在我这呱呱呱的扰人!”里屋的门砰一下打开撞到院墙,闻大娘操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出来,劈头盖脸就打,“滚滚滚,别站脏了我的地儿!”
“亲家,何必做这么难看,我们来看看真真,给她送些添妆,”刘婶一把架住闻大娘的扫帚,她力气大,生生把闻大娘带着扫帚往院子角落里拖,“之前的事儿,是我猪油蒙心瞎了眼,亲家你骂我打我都由得你,但小儿女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拦了吧,让他们好好说说私话儿,怪可怜见的,青梅竹马,马上便要分开了…”
“谁跟你家那个破烂青梅竹马,谁要你的狗屁添妆!说过的话踩过的纸钱!吞不回去拼不回来!赶紧带你们的臭钱回去,金丝楠木棺材还差一个盖儿!”闻大娘给这般若无其事自说自话的无耻气得发昏,丢了扫帚跳起脚去扇刘婶耳光,个子矮够不着,急得大叫,“老闻!老闻!快出来帮一把手!”又叫众人,“事儿各位乡老都知晓,来给评个理,我今儿要给她进了我家屋门,我有什么脸见我那死…”
不好。
本来捂着脸装哭从指缝里看戏的文臻,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刘尚。
“阿尚哥哥!”她大声道,“你可来了!我就说你不会那么对我,你里屋说话,今儿个咱们说清楚!”
闻大娘一顿,哭骂声低了八度,“…死丫头每次都这样!”
文臻轻飘飘把刘尚牵进了门,闻大娘看着她背影,莫名生出十分勇气,一转身端起桌上滚烫的鸡汤要泼,“死婆娘,要赔礼是吧?来,先喝杯敬汤!”
“哎哎!”众人顿时急了,那鸡汤油光闪亮,香气醉人,还没来得及喝几口,给砸了到哪哭去?
李官差以平日绝不能有的敏捷一蹦而起,大喝:“刘禄,刘杨氏!你夫妇二人教子无方,致使刘尚罔顾国法孝中流连青楼;心思恶毒,退婚不成意图绞杀闻真真,罪在不赦,速速随我去县衙大堂认罪!”
“当。”一声响,刘老汉子一直不急不忙拿在手里的烟锅掉在地下。
刘婶一傻,手一软,险些被鸡汤泼个正着,众人急忙上来抢下,李官差大怒,手一抖锁链已经套上了刘婶的脖子。
冰凉的铁链触及肌肤,刘婶激灵灵打个寒战,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瘫倒在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
“啊!”
里屋同时一声惨叫,高亢尖利,瞬间盖过了刘婶的喊冤。
第十二章 谁更无耻
时间回到文臻牵走刘尚那一刻。
刘尚原本以为今日免不了被闻大娘一番缠磨,不想这么快就被牵进内室,室内昏暗,不辨景物,因此越发感觉到掌心里小手软滑细腻,不禁心中一荡。
平日里闻真真虽对他百依百顺,却十分矜持,不肯越雷池一步,每每他蠢蠢欲动,还常正色劝诫他莫思淫乐,好生读书,令他十分扫兴。
一开始还觉得贤惠,后来便想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了几本书,便日日摆个架子,毫无闺房情趣,那般日夜绣花资助他读书,也不过是为自己日后铺路,想做官夫人罢了。
所以听闻贵人点名召闻真真,反倒心下一松,闻真真夜奔而至,也只担心给自己带来麻烦,怨怪她不识时务,寻常百姓命如蒲草,便随天风摇摆便是,何苦硬要挣扎个根残叶折。
没想到死过一场,倒是想开了,真要娶了,想必颇有闺房之乐,可惜,便宜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了…
刘尚越想越兴奋——既然真真放开了,等会自己做小伏低,说不定…
他心思荡漾,也就没注意到文臻并没有把他往自己房间带,只觉得眼前越发昏暗,心想暗处也好,逾越分寸也没人看见,凑过去附在文臻耳边絮絮道:“好妹妹,你真的还阳了,哥哥好欢喜,试题呢,你带我进来是要偷偷给我试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