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两人各怀鬼胎地相视一笑。

周子舒这才率先移开目光,说道:“周某不过是个过路的,各位何必都盯着我不放呢?”

温客行却好像白日踏春偶然碰见一老友似的,慢吞吞十分悠闲地说道:“既然如此,太湖风光,远近闻名,周兄怎么不在赵家多住些日子,何必这样急着赶路?”

周子舒道:“太湖风光,在下已经领略一二,便不多叨扰了,恐怕赵大侠麻烦不少,周某区区一个小人物,没多大本事,和赵大侠也没什么渊源,不过二钱银子的人情,犯不着跟着他们同生共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护送张小少爷,不过积德行善而已,百年之后见了阎王,少受些扒皮抽筋之苦,我便知足了。”

“积德行善。”温客行重复了一遍,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不错,周兄真乃和我志同道合之人,一向和温某志同道合的都是美人,由此可见……”

周子舒一听他嘴里说出“由此可见”,就觉得太阳穴上一根神经突突地往外跳,才要出言打断,忽然,温客行身后的林中远远地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随后,只见温客行指着身后,问道:“你看,志同道合之人,积德行善的机会又来了。”

周子舒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一边无奈道:“温兄,眼疾乃是大事,及早找个大夫是正理。”

温客行紧随其后,周子舒的轻功几乎已经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然而这人竟好似不费力似的跟他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一般人通常这时候不说话,以防走了真气,他却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是,周兄说得有理,如有机会,定要拜访几个名医,好好医治医治,还没上岁数,眼神便越发不好了,竟到现在都没能看出周兄脸上的破绽,惭愧惭愧。”

周子舒非常想让他再也用不着那双“越发不好的眼神”。

想想而已,知己不知彼,以前任天窗首领的理智和自控,是绝不会做出这样不靠谱的事的。

两人脚程极快,眨眼间便进了密林深处,然后便见了一具尸体。

那人竟身着夜行衣,脸上蒙面的面罩却已经掉在了一边,双目大睁,死相十分狰狞。周子舒远远一看便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于是俯□去,仔细打量,忍不住皱眉道:“这不是……那位断剑山庄庄主穆大侠么?”

白天还在他屋子里腻歪着说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废话,想不到晚上跟他一样做了夜猫子,还不幸变成了一只死夜猫子。

温客行也凑上来,饶有兴致地搓搓自己的下巴,问道:“月夜,夜行衣,难不成……”

周子舒回过头来准备聆听他的高论。

只听温客行高论道:“这穆庄主,是出来采花的?”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又回过头去,自觉定力不错。

穆云歌身上身边并没有血迹,嘴唇却有些发青,周子舒想了想,轻轻地揭开他的衣襟,只见这人胸口上赫然印着一个乌黑的手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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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幽冥 ...

周子舒盯着那手掌印看了片刻,然后忽然把尸体翻了过去,扒开了他的上衣——只见那尸体后背的同一个位置,竟还有个手掌印。

温客行感叹一声,问道:“他是被人当饼烙了,还是被打穿了?”

周子舒淡淡地道:“没人费这么大力气去打一个死人,他是被人一掌打穿了的,这种掌法,近五十年我只知道一个人……”

温客行接道:“喜丧鬼孙鼎的罗刹掌。”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没言语,弯□,仔细在穆云歌的尸体上摸索着,竟从穆云歌身上摸出几张银票和一堆散碎银两:“唔,大半夜的从赵家庄偷偷遛出来,还带了盘缠……”周子舒摸摸自己怀里——也带了。

“温兄,这夜猫子绝不是出来劫色的,一般劫色的人不带这么多银两。”

“劫色的人好像也不带换洗衣服。”温客行用脚从一边的树丛里勾出了一个小包裹,也是黑布包了,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之类出门在外的行李。

林中土地湿润柔软,印着杂乱的脚印,却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穆云歌身上除了那致命的一掌,也并没有别的伤痕,而他那柄出名的断剑都带在身上,这柄利器甚至没来得及出鞘。

穆云歌功夫不弱,决不至于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似的毫无还手之力,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心想,那就是道貌岸然的断剑山庄庄主,和鬼谷喜丧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个本以为是情深意重,谁知道有人恼羞成怒,最后峰回路转的血腥故事。

这里似乎曾经出现过三个人,穆云歌的脚印止于此处,另外两个人似乎不是一码事,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其中一个看样子是尾随着穆云歌而来,之后又和周子舒一样,曾经蹲在尸体前查看过。

周子舒蹲在地上,刨根问底的老毛病犯了,心里像是有小猫挠似的,十分想循着脚印过去看看,可理智又告诉他,这必然是件麻烦事,他本人不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窗首领了,没必要再给自己找别扭。

温客行见他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大有思考人生一蹲不起的架势,在旁边观察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开腔道:“你不追么?”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继续天人交战。

温客行想了想,忽然大步循着那第二个人的脚印走了出去,道:“那我追。”

周子舒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奇道:“你这是要管闲事?”

温客行正色道:“有人杀了断剑山庄庄主,我是个喜欢积德行善的好人,于是我决定管管试试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周子舒觉得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有理,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干嘛不去追第一个人的脚印?那人脚印极轻,功力大概是这三个人里最深的,若暗中尾随穆云歌的人是从赵家庄出来的,那前边的这位,便一定是喜丧鬼孙鼎了。”

温客行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你要去追喜丧鬼你自己追,我不去,我虽然是个爱管闲事的好人,可也怕死。”

周子舒默无声息地被他的坦率给煞到了,跟着温客行一路追了下去,期间自然而然地注意看到了温客行脚下——他竟是没有脚印的。

一个踏雪无痕的人,说他怕喜丧鬼,怕死。

曾经掌管大内八卦的周子舒立刻决定屈从于自己心里的欲望,决定要跟去看个究竟——反正他都要死了,要死的人怕什么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两人艺高人胆大地在林中穿梭,然后在一条河边上,找到了他们追踪的人——华山于天杰。

他被一根蛛丝一样的银丝给吊在了树上,头掉了一半,还有一点点和脖子连着,在微风中飘扬,摇摇欲坠。

一滴血落下来,温客行往后躲了一步,以防死人血溅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微微抬起手,在于天杰身上推了一下,于天杰的脖子和脑袋就彻底分家了——脑袋还黏在那根线上,身体轰然落下。温客行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撇嘴道:“还暖和着呢,刚死。”

“蜘蛛丝。”周子舒仰着脸和于天杰两两对视,顿了一下,“吊死鬼的蜘蛛丝。”

这太湖是注定有的热闹了。

忽然周子舒耳朵一动,喝道:“谁?!”

随后树后猛地暴起一道黑影,像个大蝙蝠一样飞掠而出,几个起落竟不见了踪影,周子舒想都没想便纵身跟上。

温客行在原地顿了顿,口中道:“我怕死,怕死……嗯……怕死才不能一个人在这地方呆着。”于是也跟了上去。

周子舒手中扣了一枚松果,屈指一弹,直取那黑衣人后心,然而他后半夜本就气力不足,又追了这么大半晌,好像是有些力道不足,虽打中了,那人却只是往前一扑,并未如他预想中那样倒下,头也不回,更加发足狂奔。

周子舒有些疑惑,心道这难道是真的吊死鬼薛方?他自然不会觉得自己不是薛方对手,可若真是那青竹岭十大恶鬼之一,难道见了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便会这样没命地逃么?

周子舒诧异地想道:“我又不是照妖镜……”

几个起落出了树林,林子后边竟是一大片坟地,幽幽的鬼火四处飘散,那吊死鬼好像终于到了自己的地盘,身形更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不是周子舒的错觉,他竟听到这大半夜坟地中,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着似的,那笑声还忽远忽近,着实让人汗毛倒竖。

然后,那吊死鬼的身影在鬼火中闪烁了一下,竟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周子舒骤然顿住脚步。

温客行也停在他旁边,鬼火的蓝光映在他英俊的脸上,竟显得他那张些许有点不正经的脸变得诡异起来,远处有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啸声,一只老鼠忽然从地里冒出来,并不怕人,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俩,不知是不是吃过了死人,那双小眼睛竟然是红的。

吊死鬼就消失在一棵大槐树下,树枝上站了一只猫头鹰,正歪着头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周子舒和温客行围着那树检查了好几圈,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周子舒皱起眉:“见鬼了……”

然后他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毛骨悚然地抬头去看温客行,温客行指指树上的猫头鹰,那笑声竟是从这鬼鸟嘴里发出来的。

猫头鹰和周子舒对视半晌,忽然展开翅膀飞走了。

温客行道:“我小时候听说过,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听说这玩意一笑,就是有人要死,你怕不怕?”

周子舒开始研究那大槐树下面的墓碑,上面竟然一个字都没写,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两个人已经死了。”

温客行大概觉得十分有气氛,于是没理他,饶有兴致地继续道:“听说,有一个村子,有一年一个村民手里端着一碗红色的水,被猫头鹰打翻了,结果那年一个村子里连死了二十个人。”

周子舒抬头看着他。

温客行煞有介事地故意压低声音道:“这个是真事。”

周子舒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一个村民手里要端一碗红色的水?”

温客行呛住,扭过头去干咳。

周子舒轻轻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握住那槐树底下的墓碑,微微用力,那墓碑竟是活动的,随后他大力将那墓碑往一边掰开,只听“吱呀”一声,地上竟凭空开了一条口子,里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温客行忙凑过来看,围着那洞口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道:“听说沟通阴阳两界的地方,便是人间阴气汇聚的地方,旁边定要有一棵半死老槐——槐树乃是至阴之物,是鬼树,你听说过不曾?”

周子舒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讲鬼故事。

温客行绘声绘色地说道:“老槐底下有个无名坟冢,下面便是传说中的黄泉路,每到七月半之夜,便有阴间游魂从这里爬出,还阳一回。黄泉路上极冷,走到尽头,便到了鬼门关,过了鬼门关,便再不是活人了,一路彼岸花,便到奈何桥……喂!”

周子舒已经跳下去了。

温客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森森的洞口,然后紧跟着也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地,竟觉十分柔软,一抬头,便周子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问道:“怎么,温兄也有兴趣来看看黄泉路长什么模样?”

温客行认真地点头道:“这样我下回再给别人讲的时候,也可以郑重其事地填上‘是真事’三个字了。”

周子舒就摇头微笑起来,忽然,温客行“嘘”了一声,皱起眉,侧耳听了一会,低声问道:“你……听见了么?什么声音?”

周子舒仔细分辨了一会,犹疑地道:“……水声?”

温客行眼睛瞬间亮了,竟抢在他前面走了出去,还不忘压低声音道:“真是真事啊!”

两人面前竟是一条极狭长的小路,十分逼仄,两个男人不能并肩而行,须得弓肩缩脖,一前一后才能勉强通过,周子舒被迫一直微微低着头,十分不舒服,便皱皱眉,心说难不成自己走的这条黄泉路不是正统,是专门给女人和孩子挖的?

不知走了多久,这狭长的小路才算钻完,两人身上都落了不少尘土,前方豁然开朗——竟连通了一个巨大的地穴,一条细小的河流从面前淌过,不知自始而终,来往何方。

地穴中似乎有风,又不知这风来自何处,四面八方一般,却是越来越阴冷了。

这回温客行也闭嘴了,不再提他那“黄泉路上极冷”之类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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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地穴 ...

周子舒在那“黄泉”前站了一会,转身便要往回走,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赵家庄吃得太饱了撑着了,居然会不假思索地就跳下来——华山掌门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儿子简直是青出于蓝,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轻轻一脸肉松纵欲相。

再说,人在江湖漂,哪还能不挨刀呢,于天杰是脑袋还是兄弟被蛛丝割下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是不是受上面温客行那一番鬼气森森的话影响,他忽然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这地穴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之气,周子舒算了算,自己虽然就剩了两年半的性命,也还是多救死扶伤点好人,抓紧时间积德行善享受生活比较划算。

实在没必要跟一个随时抽风的男人往人家坟地里钻。

然而就在他要顺着原路钻回去的时候,忽然“嘎登”一声,似是什么机簧被触动,那小小的洞口竟从四方伸出不知多少钢刀来,满满当当地将那窄小的地方堵住了。

幸好周子舒退得快,不然险些被横空捅出来的钢刀当羊肉串给穿了。

他皱起眉,盯着那些钢刀看了一眼,回头对温客行道:“你得罪什么人了?”

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叫温客行睁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受伤似的:“为什么是我得罪什么人了?”

周子舒嗤笑一声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顺着那条“黄泉”往前走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端出口,边走边道:“不是你难不成是我?我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没偷过谁没抢过谁,安分守己的游山玩水,什么人能和我过不去?”

温客行沉默了一会,对对方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叹为观止,半晌,才轻轻地道:“你护送张成岭一路,从那荒庙开始,一共杀过三十二个人,中间魅音秦松这样的角色就有四个……”

“屁,满打满算才十一个,”周子舒道,“那天荒庙里的人大多是死在你那小美人手上的。”

“所以肯定是你。”温客行说,他举起自己修长的手掌,“我这双手,自离家下江湖的那一天开始,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别说人了,怎么可能得罪谁?”

周子舒一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