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越的心猛地跳了两跳:“谁?”
九凌道:“是村中一个妇人的孩子。据说和氏和百里氏的祖先盗取灵芝逃命时,被这个孩子看见,尾随出了村子,因此捡了一条性命。”
乐越追问道:“这孩子的母亲是不是叫乐九娘’”
九凌微微摇首:“这就无从查证了。我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个村子的事情。因为和畅的母亲就是灵固村后人的血脉。”
乐越讶然,昭沅也挣扎着从微弱的光球中抬起头。
乐越下意识四下寻找师父和师叔的踪影,他直觉这件事或许和青山派此代弟子都从乐字辈有关。
但满场人中,没有鹤机子及三位师叔的影子。昨晚从密室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迂他们。难道师父和师叔他们还在看守慕祯、重华子及清玄派众人。
乐越不及细想,九凌接着道:“应该说,应朝的动乱就是从和畅的母亲开始的。本君在见到她之前,并不知道这些秘密。”
九凌的姑母在远古时被祭炼一事乃天庭机密,生在千万年后的他只知道有位姑母早夭,对实情一无所知。
在应朝太祖开国之后,九凌受封护脉凤神,奉天庭诏命,率领数名护脉凤族,同辅助辰尚。
安稳无事地过了三百来年后,后宫之中,突然来了一个可以看见护脉神的女子。
那女子笑盈盈地向他道:“先生难道就
是传说中的护脉神?”
九凌诧异。后宫嫔妃中本不应该出现
这种人的,他立刻报奏天庭,查那女子的来
历,却不想竟查出了灵固村之事,由此追溯
到上古。
“本君当时,十分犹豫不决,不知该如
何是好。”
那女子因为生了皇子,在后言之中被太子的母亲算计,屡屡遭受欺辱,便流泪向他祈求道:“我不求仙君能助我得恩宠做皇后,但求不要让我皇儿和我一样被欺,请仙君保他一世平安富贵,拿我今生来世所有的福寿换都可以。”
乐越道:“所以你就帮助凤祥帝杀兄夺位,你也篡夺护脉神的位置,”
九凌轻叹道:“欠了债便要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乐越总算明白凤神一族厉害在何处了。那就是,从凤君到手下的小凤凰们,各个都以为自己站在天理的一边。占了天理就能为所欲为。
九凌道:“这便是你想知道的事情的全部了,慕氏一族,本君给过他们机会,可慕延的儿子太不争气,这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挥袖示意四周,在场的其余人仍处于无觉无识的定身状态。“待解开他们的定身法术,你就是应朝的下一任皇帝,可以趁这片刻的时间,想一想今后该如何做。”
乐越立刻道:“老子平生最烦两件事,一是被人耍,二是任人摆布。宰了我我也不做这个皇帝!”
九凌好脾气地道:“你不做皇帝,这条小龙怎么办々它与本君现在都和你连着血契之线。你不做,损失最大的可不是我。”
乐越气堵得胸口将要炸裂。
九凌道:“皇帝已死,慕氏父子已败,如今只剩下你可以坐上这个位置。你一向太过意气用事,如今该懂得考虑大局了。”
乐越紧攥拳头,刚想反驳,杜如渊出声道:“越兄,他说得不错。应朝眼下除了你之外,已经设有可以继承皇位的人.,如果你不做皇帝,应朝就会至此终结,各方势力为了建立新朝,必定要有一场延续数年的战乱,祸及天下。”
凤桐跟着慢悠悠道:“你虽然是被君上引导着,接受种种试炼,但事情也全非君上的安排,终究还是你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眼下的局势是你亲手造就。所有的责任,你也应当担得起。”
乐越心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斩钉截铁道:“好,我做。”
九凌微笑起来。
乐越看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颜,冷冷道:“凤君不怕我做皇帝之后,砸了凤族祭坛,改服易帜,重尊龙神,”
九凌含笑道:“真是孩子气,本君选中了你,你做了皇帝,于本君来说已是完成了护脉神的司职。护脉神享受的乃是世间凡人发自内心的敬拜。祭坛或图腾供奉之类,我其实不太执著。”
乐越定定站了片刻,突然闪电般抓起琳箐的匕首,斩向他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铮的一声,万箭穿心般的剧痛从手臂处直捣进心中,乐越强忍住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抽起一边嘴角笑道:“我猜得果然没错,的确砍不断。”
九凌轻轻一笑,从容地挥了挥衣袖。
在场众人醒来。
钦天监监正再度高声问:“请问乐皇子,假如你承继帝位,是否会改祭礼,换服色,易皇旗?”
所有人都屏住气,等待回答。
乐越道:“如今先帝刚刚驾崩,这么大的事,容后再议吧。”
他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戏文话本中的皇上每遇到大事时,常用“容后再议”四个宇来拖,挺好用的。
立刻又有官员道:“此事关系社稷,国不可一日无君,乐皇子即将承继大统,却是拖不得的。”
澹台丞相道:“先帝驾崩,丧仪未举,乐皇子若欲先尽孝道,可先居皇子位,领国事,择臣下暂为辅助,再承大统。”
乐越一天之前还是囚犯,这个皇子不过是众臣叫的,没有正式拜宗庙,加封号。澹台修这样说,一来是替乐越解围,二来也是为他登基铺路。
群臣不由得叹服,所谓人不可貌相。一天前,澹台修还紧紧抱着安顺王的大腿,巴巴地上书建议安顺王削藩归拢兵权,女儿都差点做了伪太子的妃子。现今乾坤一转,他立刻咻地倒向这边墙头。这才是境界。
于是群臣都不说啥了,只剩下比较喜欢撞南墙的钦天监正依然执著地道:“那么,皇子袍服上纹饰当如何'”
太子与皇子的袍服上,都是要绣凤凰的。
场上一时又都静了,不少臣子袖着手在心中道钦天监既傻又缺心眼,“乐皇子”显然不懂礼制,才会打马虎眼,连礼部尚书都不吭声,你揪着不松偏让他下不得台,不是给自己来日找不自在么’
旁人不好替乐越解困,都等着他作答。
乐越道:“本皇子未能及时救驾,先帝驾崩,我内心愧疚无比,因此只要备丧服便可,上面不用任何纹饰。”
钦天监监正退下。
九凌在半空中微笑看着乐越:“你应答得甚好。”
百宦跪拜,山呼海蹈。乐越站在玉阶上向下望,内心只有一片茫然。
从离开师门到今天,苦吃过,风浪见过,仗也打过,他始终以为路是靠自己的脚走出来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而今他却知道了,他不是英雄大戏的主角,而是备选的棋子,自始至终都是被人捏着一步步在棋盘上走动,任凭摆布,浑然无知。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能否实现。
众官再请乐越选择登基前暂时辅政的臣子。乐越选了定南壬暂掌兵权,在群臣意料之中。选择文臣时,乐越看向杜如渊。
九凌温声道:“任用臣下,均衡之道,也是一门学问。”
乐越皱眉扫视群臣,这些人他连官位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名字,要如何挑选。
太后颤巍巍道:“哀家为乐皇子举荐一人,澹台修居丞相位数载,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实为良臣。”
澹台修忙出列推脱。
乐越道:“多谢太后,就请澹台丞报今后多多教导我政务了。”
澹台修叩首。
九凌道:“教导二字不需用,只道让他日后多为你分担朝务便可。”
琳箐摸着腰间的鞭子柄,觉得手很痒。
商景低声道:“小麒麟,小不忍,则乱大谋。”
琳箐很想大声吼,都这样了,我们还谋个鬼啊。她强忍住憋闷之气,松开握住鞭子的手。
诸事议毕,乾坤已定。
众官开始筹备崇德帝的丧仪与乐越的登基仪式,有内府宦官前来叩问乐越:“先帝已停灵澜瑞阁。风乾宫还没有修整,东宫已损,殿下今日暂驾何处?”
隐身在他身后的九凌又淡淡道:“祟德帝驾崩,你将为新帝,凤乾宫耍打扫修缮,准备迎接新帝。”
乐越向宦官道:“我在乐庆宫住得挺好,就还住那里吧。”
宦官叩首领命。
乐越又道:“我现在去祭拜先帝,不知是否方便?”
宦官抬起头怔住,九凌的声音又在乐越身后响起:“等你换上皇子的袍服,再去祭拜,可能会更好一些。如此询问宦官,似有不妥。”
乐越道:“也罢,我还是先回乐庆宫吧。”
宦官再领命。
宫婢宦官上前服侍,定南王派出一队亲兵跟随,到了乐庆宫前,乐越停下脚步:“能不能让我们在乐庆宫中清静自在地休息一会儿'”
众宫婢宦官立刻跪地告退,乐越的目光扫到某个方向,九凌淡淡笑了笑,停在宫门外,乐越跨进宫门,确定他没有跟随,小心翼翼地将昭沅藏进怀中。
九凌看着殿门合拢,踏云而起,凤桐在半空中向他行礼道:“君上。”
九凌道:“你暂时回梧桐巷吧。”
凤桐躬身:“君上,我是来辞行的。”
九凌蹙眉:“为何?”
凤桐神色从容道:“大局已定,一切都在君上的掌握中,凤桐对君上已没有什么作用了,所以想回到山林去,自由自在过几天清闲日子。”
九凌道:“是否因为凤梧之事,外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你怨恨本君?”
凤桐道:“凤桐不敢。君上所做的一切,都自有谋算。凤桐明白,家兄的个性太过固执,不像我看得这么开,因此才有这个结果。我留在凡间多年,实在倦怠了,请君上准我离开。”
九凌静静站了片刻,道:“也罢,便遂你意愿吧。”
凤桐跪在云上,向九凌拜了一拜,化作红色的火凤,向着远方而去。
九凌俯视脚下,宫殿巍巍,瑞气流动,远处万里山河,一派壮阔气象,他静静矗立
良久,向梧桐巷的方向而去。
乐越回到乐庆宫中,即刻命人取来香炉香束和供果,到了后院的厢房内,焚香祭拜。他向后殿中的井沿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根香,看着香灰随着金红色火星的下移逐渐变长、变弯,最后落下。
乐庆宫本名乐息宫,在某代因与一位皇子的名讳相同,更名为乐平宫。
凤祥帝夺位之后,觉得平字不好,又改成乐庆宫。
乐越不知道乐庆宫中隐藏的秘密究竟从哪位皇帝起失传,后世都不再记得有灵固村。和氏的皇族们有意或无意地遗忘了他们祖先的罪孽。
但此处至少可以证明,何老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那个本不该出生的孙子。孙子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应朝的开国皇帝和恩。
和恩登上帝位后,将故乡善安定为新都,在灵固村的旧址上修建了宫院,并依照当日神祠的模样盖了后殿,同样种上了两棵柳树和两棵槐树,在殿中立了一圈假的井沿祭拜。
乐越跪在井沿前想,九泉之下,灵固村乐氏的鬼魂们真的能够宽恕和氏的罪过么?
祭拜完毕,回到寝殿,乐越坐在椅上,看自己手腕上血契线的位置。昭沅呆在光球内,安静地漂浮在他身侧。
乐越叹了口气:“咱们现在不能失去理智。之前我们是被安顺王关在小牢房里,现在则是进了一间大牢房。这间牢房才是真正厉害,想逃出去,一定要沉得住气!”
昭沅闷声道:“其实,你做皇帝,他当你的护脉神,也挺好的…他确实比我强。”而且它看得出来,九凌的确对乐挺不错的。
乐越顿时暴怒,一把抓住它:“我现在这个样子叫好’我和之前的皇帝有什么分别,我只是他们选中的另一个傀儡!”他磨磨牙,“你知道不,我听书看戏的时候,最喜欢骂那些傀儡皇帝,骂他们没有骨头,什么身不由己,全是屁话!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自己当了傀儡,才明白傀儡有多憋闷!”他重重一拳摇在椅背上,双目赤红地盯着左手,“我现在恨不得把我这条胳膊剁了,看那根绳子还捆不捆得住我。”
昭沅用脑袋蹭蹭他的手:“我现在法力只剩一点点了,帮不上你。”
乐越揪住它:“谁说你帮不上,你帮了我很多!说起来,是你先让我帮你找皇帝,又让我做皇帝,我才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要对我负责。”
昭沅垂下脑袋,它当然想负责,它想打烂祭坛,打倒九凌,扯断乐越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可它只能想,做不到。
“啊——气死我,气死我,气死我了…”琳箐跺着脚,仰天大喊。
飞先锋扑扇着翅膀飞在她旁边,擂着胸口跟她一起嗷嗷地叫。
一旁的树下,孙奔坐在石桌边,悠然地倒了一杯茶,递向琳箐:“公主,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琳箐的身周轰地燃起麒麟火焰:“我快气炸了!”
孙奔道:“这个,你应该自豪才对,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一眼就看上了那位最有来历的,孙某于他,的确望尘莫及。”
琳箐咯略地咬着牙:“我是个猪脑袋!我居然没看破洛凌之的嘴脸!我真蠢!”
飞先锋捶打胸脯附和:“嗷嗷嗷~~”
孙奔道:“公主你不是猪脑袋,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才造成今日的悲剧。谁让你那时和我赌气昵7可惜一枚鳞片啊…”
琳箐跺脚道:“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选你这个奸诈小人!”
孙奔抿着茶点头:“嗯嗯,奸诈小人可比伪君子强太多了。”
琳箐抓起水杯,咕略咕咚灌了两口,一拍石案坐下:“其实,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惩罚自己,听你挖苦我,我的心里能好受些。”
孙奔替她再添上茶水:“我明白公主你有这种打算,所以才会说刚才的话。”
飞先锋蹲到她身边,轻轻扇动翅膀替她扇风赶走飞虫。
孙奔道:“现在公主怒气也发够了,应该冷静些了。乐少侠不是两根线都连着么,凤凰的后招虽狠,我们现在却还不算输。”
琳箐嗯了一声,道:“那你为什么留在京城不走'我还以为你那天就离开了哩,你不是说不会帮和家的人吗?”
孙奔抱起职臂:“安顺王只是暂时被困在泶城,他得知消息,必定会杀回京城。此时愿意追随他的兵马不在少数。真正的大战才要开始,我怎么舍得走'”
风拂动树叶,很温和,但琳箐能感觉到,风中有不寻常的气息,那是战争即将来到的味道。
乐越的皇子袍服还在赶制,尚衣坊先送了些可以临时穿戴的衣物过来,乐越沐浴更衣完毕。有宦官在门前跪请人内,手中的漆盘内托着一大叠册子。
小宦官道,这是今天要阅的折子,最上的一卷绢书,乃是中书衙门代乐越起草的告天下书,请他过目。
乐越先展开那卷绢书,满篇文绉绉的辞令,引经据典,看得他有点头晕,里面有不少生僻字他不认识。来回读了几遍,才勉强读通其义。大概就是陈述本朝近年来的种种弊端,逆党幕氏父子专权祸国.朝野动乱,天下不安。幸有乐皇子,生于民间.上承天命,得贤臣辅助,终于拨乱反正,匡肃朝
纲。安社稷,抚艮生。
下面的数本奏折,都是众官奏请乐皇子加封乐王,早登帝位。连日期都替乐越安排了,曰明日宜乐皇子先加乐王衔,先帝灵柩封棺,五日后人葬,第六日乃上上吉日,乐王登基.承继大统。
还有些折子,是关于崇德帝的亲庙谥号,皇后尊封太后,太后尊封太皇太后的封号备选。乐越登基后的帝号年号,礼部等衙门日正在商拟之中,来日就有本呈上。
乐越翻看了一阵,眼有点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小宦官已经殷勤地摆好御笔,磨罢朱砂,待他批阅。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道:“这些一-都是些要紧之事。我要考虑考虑,才能决定。”让周围服侍的人都先退下。又拿着一本折子颠来倒去看了看,抓起笔道,“这要怎么批’在什么地方写字?”
昭沅沉默,乐越不懂,它更不懂。
乐越心道,还是让杜兄过来帮忙吧。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耳.一个人走进殿内。
来人竟是“洛凌之”。
他穿着淡蓝的长衫,依然是平常打扮,乐越在一瞬间有些恍惚。
”你…”
“洛凌之”微笑道:“殿外的人大约知道我是你的同伴,没有拦我,我就直接进来了我想你更习惯和我这样相处。”
乐越有些无力地道:“凤君,你能否不要再耍我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九凌道:“你我血契相连,我只期待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欺瞒你许久.一时难以接受,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必如此和我说话。你可以喊我九凌,若不习惯,仍和之前一样喊我洛凌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