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橘笑看程朗千里追杀,直到教导主任走过来,说:“该上课了,还不赶紧回去?”这一整日都心情愉悦,做完卷子便开始揣测,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是否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善良乐观,活泼可爱,远胜于一份遥远的思念。

她开始设计对白,想着如何将生日礼物送到他手上,俏皮一笑。然而几日过去,程朗重又沉默起来,只是目光依然会停留在夏小橘身上,看着她进入正门,穿过大厅和回廊。所有的猜疑和推测,随着某一天同学递过一封来信而水落石出,他说:“夏小橘你从来不看收发室门口那一堆信么?你这封躺了快半个月了,再不拿回来都长毛了!”

落款是林柚。

忽然之间,她都懂了。在长跑那几日,恰好程朗看见了林柚写给小橘的信,便期待在接下来的几日内收到她的来信,然而世事终究不尽如人意。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夏小橘觉得自己可以读懂程朗的心事。真的,不为什么,就是能懂。

失落和茫然再次袭上心头,不是欲哭无泪的伤悲,而是异常平静。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头一次这么深入地感受程朗的内心,无论自己做什么,怎样活泼可人,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她对未来感到灰心,一瞬间也有些低血糖的眩晕。说不出的无能为力,所有的付出和坚持都那么幼稚可笑。夏小橘对邱乐陶说,我想放弃了。表情木然凝重,吓乐陶一跳,连声说:“如果你放弃了,我也没有勇气坚持了,你这次的神态好可怕,都不是伤心,完全是没表情。”

“既然什么都得不到,那就力争什么也不失去吧。”夏小橘苦笑,“为什么我不想哭呢?哭出来都忘了,就可以好好复习了。”

在集中供热开始之前,学校利用周五下午组织大扫除,夏小橘负责擦走廊玻璃,程朗在斜对面的水房打水,隔几分钟便来换一桶。夏小橘看着他把桶放好,水龙头开大,回头望了自己一眼,便转身专心地接水。忽然觉得很委屈,你所有的欲言又止,就为了那封信么?好,我把内容背给你听!她说袁安城的学校年底会去北京作圣诞暨新年音乐会,他现在是大提琴手,她很想见到他。你满意了么?你会难过地把头埋到水桶里,才不会让别人看见你流泪吧?!

程朗再次抬头,看到夏小橘在盯着自己,便走过去:“怎么,懒得下来?要我帮你洗抹布?”她抓紧窗框,深呼吸两次,砰地跳到地面上。仰起头,程朗的脸庞那么清晰,探询的目光,疲惫中仍然有那种要命的纯真,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孩童一样的真诚,让夏小橘无法恶狠狠说出已经打好的腹稿。

“没事了没事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小心!”忽然传来女生的尖叫。下一刻,她被程朗大力扯到身侧。耳边是风声,还有一连串清脆的玻璃碎裂声。脸颊一凉,而后是刺骨的痛。

立时有老师和同学涌过来:“怎么回事儿,快把这扇窗挪开,哎呀,这个男生胳膊破了,还有脖子……”

夏小橘大半张脸被程朗的肩膀挡住,她探出头,发现刚刚自己擦过的一扇玻璃,连着木框架一齐倒下来,程朗拉着自己转了小半圈,窗户砸在他后背,虽然入秋后穿的多,但肩颈和挽起袖子后露出的左臂都划破了,一条血痕顺着手臂蜿蜒到掌心,蹭到小橘的运动服上。

“快去校医室,看看有没有伤到动脉。”

“小心,身上可能有碎玻璃。”

众人七手八脚把窗框挪开。夏小橘忍不住大哭起来。自从认识程朗之后,已经在人前哭过两次了,然而此时的难过与辛酸,除了眼泪,无从洗刷。

水房的桶已经装满了,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溢出来,淌了一地。如同夏小橘不可抑止的哭泣。

(8)

虽然校方后来解释说老教学楼年久失修,并遣派校工将所有门窗玻璃检修一遍,夏小橘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咬牙切齿暗暗拽住窗框摇晃几下,并且山崩地裂般从窗台蹦到走廊上,它不会那么轻易跌落,程朗也不会四五处受伤,后颈更是缝了三针。为了不摩擦伤口,他把头发修剪得很短,像小孩子一样平平的,显得愈发的高了。放学后他没办法打球,坐在篮球架后的树荫下,身边堆着一帮男生的书包和衣服。

“我真觉得,你家snoopy和以前不一样了。”邱乐陶说,“原来还有点傻乎乎的,怎么就越长越好看了,小帅哥呀!小橘你还挺有眼光么!”难得黄骏在场的时候,她还会赞扬别的男生。

“小傻孩儿有心事了呗,长大了。”

“他那个心事也太远了。小橘,你表现的时机到了,看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坐在那儿,你不心疼?”乐陶一边笑着,一边蹭着她的肩膀,“这次可真是太浪漫了,英雄救美啊!且不说你以前就对人家有贼心,单就这一次,也够一般女生芳心大动了,还不趁热打铁,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算了吧,我可不想成为新闻人物,连减肥变成低血糖这样的事情都被别人拿来八卦!”夏小橘深信,自己的感情是最纯洁最柔嫩的,只应该存在于心底最温暖的地方,而不是作为别人消磨时光的谈资,沾一身口水。

已经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她和程朗,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值周时仍和夏小橘站在一起,问:“你那天找我干吗?”

“谁找你了?”

“你呗,跳得那么着急,把窗户都拉下来了。”

夏小橘尴尬地傻笑:“我听说是你生日,想问有没有蛋糕吃。”

“蛋糕没有,倒是请大家吃烤鱿鱼了。”程朗摊开双手,“早说啊,简直被你害死了,生日险些变成忌日。所以你是吃不到烤鱿鱼的!”

“呸呸,乱说。”夏小橘把钥匙链递过去,“这样吧,这个送给你,当作生日礼物了。”

“这么女孩子气?不会是你小学玩剩下的吧?”程朗笑,还是接过来,揣在口袋里。

放学时夏小橘去拿自行车,程朗已经走过车棚,又折返回来,扬着手中一串钥匙,“看,我戴上了。”小橘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乐陶说,如果黄骏每天兴高采烈和别人说话而不理自己,就会很生气。然而此时此刻,她宁愿程朗是开心的,无论为什么,无论因为谁。

英语课上,老师让大家活用最近复习的知识点造句。夏小橘凝神,写:No matter whom the flower comes out for, I would rather see it burst forth than it should die.

无论花儿为谁开,我宁愿它绽放,总好过消亡。

第四章(上)

(1)

林柚飞了一天,洗漱后很快就睡着了。夏小橘把床让给她,自己拿着睡袋打地铺,月色溶溶,皎洁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漫入,凉凉地爬过皮肤。在衣橱的角落有一只漂亮的茶叶盒,里面有十四封信,存放多年,销蚀了最初的笔墨香,销蚀了沾染的茶香,沉淀下来纸张的气味,和岁月一起斑驳变黄。夏小橘忍不住披衣而起,在餐桌旁一一捡拾遥远的字迹。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经收到,放心了么?这样邮信太危险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们看到后我的下场。还好,今天是我亲自去收发室拿了我们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夸奖和肯定真是让人开心的事情,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回到我自己的。C.L.”

“布丁,你好。看见信纸了么,我很少写信,所以没有什么像样的信纸。很高兴又收到你的来信,中午吃饭时我便买了一打。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尴尬又如何说起呢?不用为难,你自己来决定,我是觉得布丁这个称呼挺不错,但出现在收发室的信封上总有些奇怪。你说自己没有音乐就不能睡觉,我也经常听着歌就睡着了,不过现在高三,没有什么时间去听录音带,你才高二,真让人羡慕。我现在英语磁带听得倒是很多,姑且算做是在复习吧。还有,你的眼神真好。我的伤口好了,所以颇不急待去打了两场球,你怎么就说我不好好复习呢?太冤枉了。C.L.”

“布丁,你说的对,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应该为了别的事情分心。只是事情和我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我正在一点点整理心情。她走时没有留下地址,说会主动和我们联系,我自然点头。可是……我在想,如果她还记得说过的话,我应该耐心等待吧;如果她不记得了,我还有必要主动打听她的消息么?或许她仍然记得,却装作忘记了。原谅我说这些没头脑的话,只是感觉你是个很亲切的人,如同多年的老友一样。C.L.”

高三毕业,从海边旅行归来的车上,程朗写了最后一封给芒果布丁的信。

“布丁,展信快乐!谢谢你一路陪伴,说实话,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个真实的你呢?是不是,觉得离得越远,反而越容易沟通呢?这样即使说错了话,也不用担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话)。祝,可口可乐。C.L.”

不是这样的。夏小橘摇头,感慨万千。程朗啊程朗,你如何能要求十七八岁的我,面对面坦然和你说那些感情的话题?

(2)

将第一封信放入街角的邮箱三十秒钟后,夏小橘便开始后悔,并祈祷家里的胶水过期,粘贴不牢的邮票中途脱落。邱乐陶颇为不解:“你和Snoopy的天赐良机到了,现在全学年的人都当你们是一对儿。他又出血又缝针,连破伤风疫苗都打了,这么轰轰烈烈,如果说你喜欢上他了,那是多么水到渠成啊!连尹老太都会体谅你的。为什么要写信,说什么我一直很关注你,但我现在只希望给你祝福?!”

“大家越关注,我就觉得和他越遥远。不像以前,简单的对话,细微的场景,就是属于我们两个的,想起来就很开心;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希望看到什么热闹,”夏小橘耸耸肩,“偏偏我自己知道,什么热闹都没有。这种热闹,比不热闹还要孤单。”

“你可以享受现在么,没准还能弄假成真呢。”

“我倒是很期待,如果我明年不用高考。不用尹老太来提点,我也还分得清现在什么更重要些。有什么事情,都留到高考后再处理吧,他现在喜欢林柚,八九个月后,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

“呵,忽然变成哲学家了呢?”乐陶揶揄她,“既然这么理智,干脆把他扯到校门口说个清楚明白,干嘛写匿名信,还芒果布丁,为啥不叫橘子果冻呢?还说自己是高二的小姑娘,真是工业酒精哦——甲醇(假纯)!”

因为,想要给这段暗恋画一个休止符,却舍不得彻底说再见。夏小橘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无数次用不同的方式向这段感情告别,终于明白,这样刻意的举动除了证明自己的放不开,再无它用。

她选择在人前避开程朗。高三实在有太多话题,真真假假的校园“黄昏恋”耗尽了老师们的口水,也多少润泽了枯燥的冲刺复习。不出两周,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英雄救美事件,就和程朗渐渐愈合的伤口一样,仿佛没有存在过。

她依然知道每天他做了什么,比如没有上最后一堂自修课,比如回家时走了那条经过市歌舞团的岔路,比如月底模拟考试的时候比上次下滑了七个名次。这是程朗么?他怎么可以变得如此脆弱,好像忽略了身边的朋友,恍然地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夏小橘把所有的鼓励和祝福写在信里,既然无法走入他的天地,那么也请他走出我的心灵吧。

寄出的信,是收不回的心情。

没想到,程朗居然回信了。“芒果布丁”几个字大大咧咧地躺在信封上,在收发室里格外引人注目。没有哪个班的信件管理员将它取走,夏小橘发现时已经过了月余,信封上沾了灰尘和水渍。她趁旁边没有人注意,一把抓起信封,折三折塞进大衣口袋里,捏起来很薄,似乎里面空无一物。他一定觉得是哪个女生穷极无聊吧!夏小橘自我解嘲地扯扯嘴,心想,但邮个空信封拒绝人家,不是更加无聊?本来秋来冬至,有些头疼脑热,这一来更加难受了,回到教室呆坐了一堂课,晚自习时便请假回家。

妈妈切了姜丝,煮一大碗红糖水,嘱咐小橘捂上被子发汗。她连头蒙住,只留一条缝,掏出信封来,偷偷拆开。

里面是很薄的一张便签。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经收到,放心了么?这样邮信太危险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们看到后我的下场。还好,今天是我亲自去收发室拿了我们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夸奖和肯定真是让人开心的事情,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回到我自己的。C.L.”

夏小橘立刻觉得病好了一半。第二天头两节是语文课,妈妈帮她请了假在家睡懒觉,父母一上班,她立刻起身,披着棉被努力写回信。还不忘掩饰笔迹,拿出小学时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楷书来。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希茜公主》,里面说‘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到大自然中去’。下雪了,你有没有发现过,月光下的积雪像水晶一样,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来。也用不了很久,等冬天过去,学校门口那株大海棠一开,粉色的一树,真想把它们抱在怀里。无论什么季节,都有不同的惊喜,那么,生活里又有什么可烦闷的呢?--布丁”

“那株树真的很漂亮,不过相信你没见过哪个男生抱着一株开满花的海棠,那太奇怪了,是《聊斋》里遇到花仙么?呵呵。我们教室窗边有一棵柿子树,害我秋天的时候总是溜号,去年柿子熟了的时候我特意在学校磨蹭到很晚,总想着拿班级的旗杆去打柿子吃,最后连青的都被我消灭了。够馋吧!不过今年柿子熟的时候恰好出了点小意外,没办法淘气了。--C.L.”

“很高兴你的伤口都好了,但会有后遗症么?上次似乎出了不少血,有没有伤到深层的肌肉呢?不会影响明年的运动会吧。”

“还好,我又活蹦乱跳了。不过运动会,我们全体高三都不会去,学校方面当然希望我们能多花些精力在学习上。其实这和参加运动会没什么矛盾,现在你看教室里,只有一张张缺乏睡眠的脸,满屋子充满压力和烦躁的空气,还要面对一套又一套的模拟题。我成绩不稳定,总惴惴不安的,作完了都不敢看正确答案,生怕大受打击。”

“我想有些事情是人没有办法完全掌控的,就好像太阳每天都要落山,月亮总是有缺有圆。我把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都埋起来,没准哪天就发芽了,开花了。但有些事情努力了,肯定就是有回报的。如果换了我,成绩不稳定,就说明我有考好的实力,尽力去稳定它喽。还有半年多时间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么。”

“的确,我没有理由让一些烦心事占去复习的时间,而且做到不去想,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现在这个成绩,能去哪里呢?我也问自己。我家人希望我学通讯或者计算机,但重点大学的热门专业,对我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我想用这二百天和自己打个赌,你说我能赢么?不过,我并不清楚自己想学什么,如果去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所谓热门专业,对我有意义么?”

因为“芒果布丁”没有透露自己的班级,信封总会放在收发室的窗口,供过往的同学认领。程朗路过时常常会探头看一眼,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他隔些日子就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三五个信封,配上邮票;市内信件要走一到两天,虽然只是从学校转角的邮箱到几米外的收发室,程朗在收到信的日子都会早早回家……这些夏小橘都看得到,并满足于现状。他的彷徨,他的迷茫,除了她,又有谁知道?

很久没有长谈,但似乎他的话语就在耳畔,两个人的对白凝结在信纸上,混合着记忆里冬日夜晚的咖啡香,和钢笔水特有的墨汁气味。

转眼圣诞将至,尽管高三各位老师苦口婆心,软硬兼施,要同学们不要将精力放在发送贺卡上,然而收效甚微。收发室前每日人头攒动,在一大摞尚未分班的信件中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祝福。夏小橘已经爱上了等信收信的感觉,每天积极地去收发室,选出自己的,顺便拣出给同班同学的,偶尔也会看见有程朗的信,信封上或娟秀或工整的字体都不会引起她的揣测和嫉妒。他恰好也路过,探头问:“看见有我的么?”

“没……没注意啊,你自己看吧。”

程朗看看她手中一捧信:“都是你的?人缘不错啊。”

“还有同学的。”

程朗“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他在信里提过,自己很少买贺卡,觉得太滥俗。然而,他是否依旧幻想,可以收到一份远方的祝福,或者,他在写给布丁那么多信之后,仍然有一些无处投递的话语。看他翻着贺卡,夏小橘心中有点堵,于是芒果布丁决定不给CL贺卡,也不要他的。

“你如果真的想祝我圣诞快乐,就送我一张照片吧,最好是高一的,我很想知道在我入学之前,你的样子。”

CL没有拒绝:“这是刚开学的留影,头型傻得很,还被不少人嘲笑过。”

两年前的他顶着郭天王的经典发型,像一枚大笑的草菇,远没有如今那种让小女生着迷的冷峻默然,然而背景是夏日明晃晃的操场,像他腾空而起时一样艳阳高照的日子,闪亮的光芒似乎可以穿透薄薄的相纸,穿过时空,照亮从前以及此后经年的岁月。

(3)

邱乐陶收到了黄骏的贺卡,字如其人,大大咧咧。夏小橘不忍心打扰手舞足蹈的好友,告诉她自己也收到了,连祝福的话都一致,言简意赅的“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而且此前连续几个中午,他都扯着陆湜祎去校门口买贺卡,嚷着:“走啊,花钱去。”每次都拎一塑料口袋回来。签了这么多名字也真是为难他,夏小橘都想劝他去刻枚印章,以免小指关节在纸上磨出茧子。

出乎意料的,她收到了陆湜祎的贺卡,除了“学业进步新年快乐”的客套话,还有一句,“P.S. 谁会想到,当年那个不识字的文盲,居然会成为今天的好友。从对我的称呼便可以看出,至今某人本性难移,真让人担心她的语文成绩”。

这家伙,大土,大土,就是大土,这外号跟着你一辈子了。夏小橘忍俊不禁,乐陶凑过来扫了两眼,窃笑:“你有没有发现,陆湜祎对你有点意思呢。”

“才没有,他和其他田径队的熟人一样,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得了吧。那次你差点被玻璃砸到,加菲就连着几天关心过你到底受伤没有,哭得那么厉害,是否被吓到了,你觉得他有那么细心么?还有哦,每次课间操结束,各个班级一起回教室,他都会磨磨蹭蹭走到队伍最后,不就是等咱们班过来,然后往你身边挤啊挤啊的。”邱乐陶抢过贺卡,“他总和加菲在一起,难免总被我看到,早就觉得他有点可疑,嘿嘿,今天可算被我抓到证据了。”她捏细嗓子,嗲声嗲气念着,“真让人担心呢,某人的语文成绩哟。……hoho,看人家多关心你!”

邱乐陶搬出另一套理论,声称陆湜祎此前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夏小橘和Snoopy的绯闻一度沸沸扬扬。“真是一个好面子的男生,不过,这也说明人家在乎你。”她断言,“我倒是很期望你们俩发展一下哦,等高考以后,我和加菲,你和大土,咱们四个一起出去玩,你俩走一路吵一路,多有意思!”

夏小橘并不记得陆湜祎有什么暧昧举动,或者说她的生活和头脑都被复习和通信填满,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分析其他人的举动。元旦将至,在各个班级的活动结束之后,体育组郭老师余兴未了,将学校的体育馆布置起来,又买了水果和花生瓜子,召集训练队全体门生前去联欢。

黄骏看到邱乐陶,眉毛一扬:“是我们队的么?闲人免进。”

陆湜祎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也发现了。难道你是夏小橘的尾巴,割下来她就会变身成赛亚人?”

乐陶嘻嘻一笑,抓着夏小橘的衣襟。“我是特别观察员……”又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月老派来的。”

沈多坐在两人后面,夏小橘抓了一把花生和几块糖果递过去:“坐到桌边来吧,拿东西也方便。”

“谢啦。”她的语气依然慵懒,只抓了两颗花生,“I’m on a diet.”

“嗯?”

“在减肥啦。”她拍拍侧腰,“肌肉线条都不见了。”

她还要减肥?小橘和乐陶啧舌,不约而同想起几个月前以沈多为假想敌,减肥到晕倒的女生。

“Well,要随时提高警惕,保持自信的必要因素就是,有时候不能太自信。”沈多似乎猜到二人在想什么,难得地说了一串长句子。

邱乐陶又和小橘咬耳朵:“你说,沈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反正不是加菲同学,放一百个心吧。你也知道,她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加菲没少献殷勤。”

“哈,加菲怎么了?那是别人不懂得欣赏么。”乐陶偷笑,“最好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他的优点,那才好呢。”

“是啊是啊。”夏小橘指指黄骏,他负责发放礼物,晃着椅子,双脚高翘在桌子上,吆喝高一高二的学生把箱子搬来搬去。“就算他有缺点,你都只当是优点,油滑当作机敏,流气当作浪漫。就算他贫血脸白,你还说他爱干净吧?”

“讨厌啊,这么说人家。”邱乐陶捶她的后背,眼珠一转,“哈,那你家Snoopy最完美啦,一往情深,英勇侠义,不会沈多喜欢的人,就是他吧。”

说话之间,主持人选了八人做游戏,两个男女生一组,铺四张报纸在地上,每回合缩小一半,二人要竭尽所能站在报纸上,免不了要接踵磨肩。

偏偏沈多和程朗一组。黄骏哈哈大笑,抓起手边的水果扔过去:“靠,真有福气。”

程朗侧身,抓住暗器,是一只澄黄的橘子。

快说啊,说,既然你这么羡慕,就把机会让给你了。夏小橘暗暗着急,却不敢一直盯着程朗,唯恐眉毛纠结,眼神惶恐,泄露全部心事。

选手们各出高招,扔铁饼的大胖险些将娇小的同伴扛在肩上,众人乐作一团;还有两个人低着头,脸色酡红,据八卦快报邱乐陶现场分析,此二人不久便会成为班任棒打的目标;程朗和沈多右肩并右肩,向着不同方向单脚站着,沈多晃了两晃,左手扶在程朗肩头,右手将他拦腰环住。全场哗然。

“抱上了这就!”邱乐陶推推小橘。

黄骏长长地吹了声口哨。

夏小橘抬眼看程朗,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一笑。

“怀里抱着一个,还冲你抛媚眼,什么男生啊?!”邱乐陶筋筋鼻子,有摸摸小橘的头,“咱不要他了,你,还活着吧。”

“如果这样就有事儿,我都壮烈几十次了。”开始继续吃瓜子。

“你低头干吗?逃避耶。”看她不再说话,邱乐陶清清嗓子,“我逗你玩的,程朗不会喜欢她,你看他的眼神,还有,他还轻轻握着那个橘子呢,一点都没紧张。嘻嘻,是橘子,橘子呀!说明你在他心里,比美女还重要。”

夏小橘知道好友在安慰自己,长舒一口气:“不是谁距离他近,他的心里,就有谁的。”

“嗯,虽然Snoopy一天比一天帅了,似乎也有越来越多女生送他秋天的菠菜了,不过,”邱乐陶评论,“他是一个很孤单的人。”

夏小橘只觉精准,一语中的。数年后听歌时感慨万千,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她心思恍然,不知道游戏已告一段落。主持人又嚷着击鼓传花,要选出若干同学即兴表演小说段落。黄骏被抽中,回手拽上陆湜祎,又和敲鼓的同学密谋两句,神游天外的夏小橘顺理成章地被拉上台。又凑了五六个人,出演《笑傲江湖》临近结尾的几段。众人抓阄,夏小橘是任盈盈,黄骏是令狐冲,陆湜祎手气不好,扮演田伯光。

旁边的师弟拍拍他:“师兄,还可以了,你看我。”

“不戒大师么?”

“哪儿啊,仪琳,我是仪琳。”

“给我给我!”黄骏伸手抢过陆湜祎的纸条,“咱们换换吧,我还没试过调戏男生呢,哈哈。”

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夏小橘看向乐陶,她双手捧在胸前,口型似乎在说:“够义气。”

数年后,在月光下读着C.L来信的芒果布丁,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陆湜祎脸上见到的,局促不安的神色。

“怎么还不睡?”林柚睡眼惺忪地转到厨房来,倒一杯水。

“你怎么也不睡了?有时差?”

“还好,可能是干炒牛河吃多了,有点嘴干。”林柚坐在桌子对面,“在看什么,日记和老照片么?”

“是啊是啊,见到你就怀旧。”夏小橘不动声色,把信封压在下面,将相册推过去,“高中的,还有两张你的呢。”

“我看看!”林柚饶有兴致,“嗯?这是高三联欢会的吧。呵呵,大土抓着你的胳膊,你们演什么小品?黄世人和喜儿么?”

“是令狐冲啦,他当时大喊,盈盈,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

“至于用这么大力气么?站得那么远,看起来都要把你胳膊扯下来了,真是,害羞的小男生。”林柚摇摇头。

“他那天没少忘词,后来还向我道歉,问我胳膊疼不。”

“要不是知道他喜欢你,我还真想不到,平时那么冷幽默的人,还会这么腼腆。”

“谁说他喜欢我?”夏小橘问,心中悲凉,是程朗么,是你,用这样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表明你和我的毫无瓜葛么?

“他自己说的。”

看见夏小橘瞪大眼睛,林柚仰身,无比惊讶,“不会吧,难道他从来没和你亲口说过?”

当事人果断地摇头。

“我出国后和大家Email联系么,问他是不是喜欢你,那封信我还留着呢,英文的。他说,Yes, I liked her.”

“Liked。”夏小橘强调,“d。”

“And, I will like her, for ever。”林柚说完,两个女生默然相对。夏小橘忽然感觉心酸,同时又有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在冷清的月光中缓缓将她缠绕。

对不起,如果,你的感情一如既往。

对不起。

第四章(下)

(4)

的确,陆湜祎从没说过喜欢或是爱的字眼。

大四临近毕业时,邱乐陶评价:“你们两个啊,一个不敢去爱,一个不敢接受。”

夏小橘确实是不敢。她太清楚自己的心思,即使勉强忘记过去,一旦程朗再次出现在面前,她一定会难以抑制地把整颗心写满他的名字。如果把这这份顾虑说给陆湜祎听,他必然会体谅会接受,甚至会陪她一起赌一赌命运,毫无怨言地等她回心转意;但是,把这没有光明的未来推给他,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乐陶顿足,连说她是榆木脑袋:“你太杞人忧天了,到时候大土哄得你要多开心有多开心,真是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早就忘记程朗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了。犯得着这么严肃,这么舍己为人么?”她叹气,揽着小橘的肩膀,额头碰额头,“相信我,这世界上能让你幸福快乐的,不只那一个人。”

夏小橘很想问,为什么当初你可以那么勇敢,说放手就放手,无论黄骏如何挽留,都不再回头。她隐约觉得,看似娇嗲幼稚的好友,其实有比自己高太多的情商。

高三那年的冬天,夏小橘仍然一人分饰两角,时刻不忘构思芒果布丁要对C.L说些什么;邱乐陶仍在继续享受不必说明的酸甜暧昧,并鼓动好友弃暗投明,一切从新开始。元旦放假三天,如同恩赐,老师们却不肯大赦天下,布置作业无数,还说:“这些不算多吧?我可是给你们两年的时间来写啊,两年!”

夏小橘一边记录,一边脸颊抽搐,小声嘀咕:“幸好不是99年年末,否则就是给我们两个世纪的时间来写了。”

用72小时来完成所谓“两年”的作业,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连续写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化学之后,夏小橘有些神志恍惚,在草纸上画起图来:

小橘—>Snoopy—〉林柚—〉袁安城,要不要在前面加一个大土?好多箭头,就像化学公式里的配位键,可惜目前为止没有哪一个是双向可逆的。

黄骏此时和邱乐陶沆瀣一气,铆足了劲儿为夏小橘和陆湜祎牵线搭桥,只要看到二人同时出现,必然捏着嗓子拉长腔调,“盈盈,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冲哥。”布告栏里贴着期末考试的学年大榜,走廊里看榜单的高三学生熙来攘往,还有不少也参加了运动队的联欢会,此刻都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似乎也有程朗。

夏小橘哭笑不得,“噔噔噔”快步上前,黄骏吐吐舌头,闪身躲在陆湜祎身后:“日月神教大小姐杀过来了,伯光知错了,还望令狐大侠为小的美言几句。”

小橘根本不睬他,向陆湜祎扬扬下巴:“喂,带眼镜了么?我看不清。”

“都近视还不去配眼镜。借给你,那我怎么办?”语气依旧恶狠狠的,但却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来。

“你比较高,能看清最上面几行的榜单。再说,你也差不多,都近视了,为啥眼镜揣在口袋里,不架在鼻子上?”

陆湜祎白她一眼:“你刚说过了,我比你高,看得清上面的字。你看了有用么?是谁的名字,能都认清么?”

“废话真多啊!你眼镜是不是好久不用了,都模糊了,把绒布拿来,我擦擦。”

“这真是最好的辟谣了。”夏小橘低头擦眼镜,没留心沈多忽然在身后开口,吓了一跳。

“因为我们本来就没什么。这个死皇军,小鬼子。”

“就算有什么又怎样?我只能说,小橘你的眼光真是不错。”沈多环视四周,“到目前为止,陆湜祎是我认识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那,谁是最好的?……